失忆的拼图 作者:潇湘 一 三月的我 三月,我在江北的一所小城,街道陈旧而萧条,偶尔会有几个衣着朴素的女 子经过,面容干净,没有任何脂粉残留的痕迹。剥落了油漆的公交车四处喧嚣, 空气中到处都是江风黯涩的味道。去年的今天,我在狼山之颠,与另一个陌路男 子许下了山盟海誓。 石阶很宽,所以走起来并不是很费力,距离山顶要比从山下看上去高远得多。 大棵大棵的树木、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在陡峭的悬崖上纵情地伸长,清脆的鸟鸣 声在林子里百转千啼。因为有了观音祠、广教寺、骆宾王墓,原本不起眼的小山 变得香火鼎盛。 这天拜佛、许愿的香客特别多,一问之下,才知因为是农历二月十九,传说 是观世音菩萨的生辰。每个上山的善男信女手里都抱着大把大把的香,或身形矫 健、或步履蹒跚,他们凝重的眼神让我知道了一种对信仰的虔诚。我惶恐地站在 人群中,背着很大的旅行包,手里空无一物,我不是佛主的信徒,在佛陀的神邸 前,我只是个为了追悼红尘情爱而来的凡间女子。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来这里,好吗?许忧的话依然在我耳边清晰地回荡。 沧浪亭很空,是由六根刷着红色油漆的柱子搭建而成。站在沧浪亭里,一眼 就可以眺望到山脚下红瓦白墙的居民小区。不远处就是雾水蒙蒙的长江,看不清 它的模样,只觉得很远很长,仿佛可以让人看到永远。风从四面八方漫天盖地地 卷了过来,将我困在中央。风吹得我的衣角不断地飞,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忽 然想起了苏轼的一句诗,我欲乘风归去。我张开双臂,作飞翔状。是的,如果, 真的可以乘风归去。我转过身子平躺在山边的铁索链上,旁边竖立着一块危险提 示的告示牌。因为承受了我的重量,铁索链猛地一沉,我的心脏顿时停止了跳动。 假象着自己是只栖息山角的鸽子。仰面,苍白的天空看着我。闭上眼睛,风在耳 畔呼呼作响。如果,绳索在此刻断开。我希望这时候出现一个男人,飞奔过来野 蛮地抱住我,一把将我按在地上,就像jack见到rose跳船那一刻一样。再如果, 那个男人就是许忧的话就更加完美无缺了。但这里是山顶北端的一座小亭子,只 会有肆虐的冷风刮进刮出。 我盘腿席地而坐,卸下背包,倒出满满一盒子的的拼图,不足火柴盒大小的 三色拼图块散落了一地。我喜欢它们,尽管这是每个人在上幼稚园的时候差不多 都玩过的游戏,但我依然喜欢它们,只是因为它们可以拼出各种我想要却又总是 得不到的东西,小时候,可能只是一只苹果,长大了,欲望开始膨胀,变成一辆 轿车、或者一幢别墅。我抚摩着它们,努力地在心中揣想着一个实物的轮廓。 许忧说,小慧,你跟着我会很苦,因为我一无所有。 我只是理解地对他笑了笑,然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用拼图拼出了一 幢美丽的别墅。 许忧说,小慧,肯定有一天,我会让它真实地呈现在你面前。他说这话的时 候,眼睛奕奕。我相信,许多人在说诸如此类的话时,都是认真而且诚心的。诺 言总是在隔了一段时光的距离后才会变质成谎言。 我一直等呵等呵等,三百六十五天辗转而过。 我知道,一年前的那个今天,无法重回。爱情和时间一样从我的眼前飞走, 我留恋地张望、回首,上山、下山的行人没有看见一个席地而坐的女子。他们匆 匆地、匆匆地前行,一如当初的我。 二 遇到许忧的日子 我在这座江边城市庸庸碌碌地生活了近二十三年。 许忧在电话里问我,狼山是什么样子?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狼 山,尽管它离我只有那么那么一丁点远。 狼山有座佛教寺庙。许忧说。他的普通话有些蹩脚,总是区分不开卷舌音、 平舌音、前鼻音、后鼻音。 他嘻嘻哈哈地回答,没办法,都说了快三十年的上海话了。 他问我,你信佛吗? 信呀。信呀。佛语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一句与佛 学有关的,想来,它曾经被许多人不紧不慢地挂在嘴边。 那么,只有等我来了你才能去狼山噢。跟我一起。 好呀,好呀。我回答。 挂上电话后,我不停地想,许忧会是什么样子?我用拼图三番五次地拼出一 张男人的脸,拼好、拆开,拆开、拼好,究竟那张脸才是属于许忧的呢?我不停 地不停地想。 我从来没有见过许忧,许忧也从来没有见过我,但,我们相爱,甚至连网恋 也靠不着边。我们只是不停地通电话,在电波中相互取暖。许忧第一次给我打电 话时,是个很冷很冷的冬天,外面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声音友好而疏离。 他说,噢,你是临江呀。你的稿子我看到了,很喜欢。 我的一只手提着话筒,另一只手暖在被窝里。你们那里下雪了吗? 不。上海一直少雪。 后来,他问,为什么要叫临江。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个男的,一听电话,吓了 一跳。 我说,知道临江仙吗? 知道。词牌名嘛。 我只是去掉一个仙字。如此而已。 噢!噢!原来如此。 三月暖春。我抱着一本几乎能够倒背如流的<红楼梦>坐在二楼阳台的摇椅 上,晒着太阳,摇呀摇呀摇。刚看到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那段, 房间里的电话铃就爆炸似地响了开来。我猛地站了起来,走进房间,眼前一片漆 黑。在差不多快要自动断掉的一瞬间,我准确而且及时地抓住话筒。 好呀,好呀。我不住地点头。跟许忧对话,我一向只有点头的余地。等我醒 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挂机了,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声。我仔细地回味了一遍许忧 刚才的话。 他好像说了,临江呀,我明天来看你,好吗? 而我好像不停地说了好呀好呀。 清明节前夕,上山进香的人何其之多?要在芸芸众生之间找到一个素不相识 的陌生人谈何容易?许忧只是说了一句,我相信我能够找到你。之后,便关了机, 断得彻底。 白眩眩的阳光照得刺眼。我坐在台阶上,注视着身边经过的人群,谁理平头? 一百七十八公分的个子? Hello !有个男音在我身后招呼。 我惊喜地回头。 面前站着一个黄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冲着我笑。当然,他不会是许忧。许忧 是中国中的中国人。 小姐,你挡住我的路了。外国男人的普通话比许忧还要蹩脚得多。 我抱歉地闪开。 这时,山顶传来了一阵音乐。仿佛从天而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 寻声而去。 画梁、红柱的藏经楼里正在播放着这些捕捉不到任何我能听懂的语言的音乐。 却远比我所听到过的任何一曲流行音乐都要震撼人心,似有似无、飘渺、安详。 我呆呆地坐在藏经楼前的石凳上。 世事无阴晴,如梦幻泡影。不是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旁说。 我回头,看到一张英俊的男人脸。 慧女临江空对月。他笑着坐下。 是的。我的小名叫小慧,我只告诉过许忧。 这是什么曲子?为什么以前我没有听到过?我问。一眼便看到他蓝格子的衬 衣。 大悲咒。 我们跪在骆宾王的墓前,手里捏着在观音祠前求来的一只签。 三月烟花缘起灭,一朝零落两分散。 我说,这是凶兆。注定我们没有结果。 这些东西不能相信的。 这是神的旨意。我坚持。 他沉默地望着我,然后吻了我,在骆宾王面前。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来这里,好吗?许忧说。 三 他不是许忧 我一直相信神是存在的,他在冥冥之中主宰着我们,操纵着人世间的一切悲 喜情缘。 三月烟花缘起灭。果然一语成签! 今年的三月,许忧已经在一座离我很远的城市。所有的缘份,就像黑暗中的 星星一样,不肯永远停留在一个方向。 阳光越来越黯淡,风也愈加地猛烈了。只要再稍微用力,似乎就可以将我刮 下山去,刮进长江里,尸骨无存。已经是中午了,饥饿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掏 出包里的面包,大口大口地啃着。面包和纯净水都是从市区的大润发里买来的, 冰凉的水直直地穿透我的肠胃,像一把明晃晃的刺刀。今年的三月要比去年冷得 多,冬季的寒冷一直眷恋着不肯离开。今天的广州呢?天气预报里说,前几天那 个城市已经达到二十八度的高温了。今天的许忧会不会面朝着狼山的方向呢? 我的面前已经有了半幅未成型的拼图,那是半张男人的脸,宽宽的额头、高 挺的鼻梁。我曾在心中缅怀过千万次。 你在做什么? 我抬头,阳光射进了我的眼里,我不得不眯起眼睛。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穿 藏蓝色运动服,背着长长的凳山包。许忧从不穿运动服。 你在做什么? 男人蹲下身子,再一次问道。 整理一些记忆的碎片。我回答。 你一定很爱他是吗? 谁? 这上面的男人。他指指我脚下的拼图。 你多高?我问。 一米七八。 我垂头,对着拼图笑了笑。 既然是记忆,就应该放下。过去,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就像枯井里腐烂掉 的青苔,最终化成乌有。男人说。 他的话水珠一样滴落在我心上,然后,散了一地,渗进五脏六腑里。 男人的头发乌黑、浓密,在风中显得有些凌乱。许忧一直理平头,摸上去, 刺刺地。 我继续拼着拼图。不再看他。 陪我聊会好吗? 我停住,看着他,这个男人有着坚定的眼神。 一阵风夹杂着沙子吹过,他眯起眼,紧皱眉头。这个表情许忧常常会在不经 意间表露出来,他们神情相似。 你不快乐,是吗? 我没有回答,既然已经被他看穿了。 男人继续说。你应该去藏经楼听听大悲咒。它也许能够帮你重回安静。无所 求,无所悲。 我悬在半空中的手指无法动弹。 世间有什么可以是永垂不朽的吗?我问他。 世事浮云,由来同一梦。我只知道瞬间才是真正的永恒。就像你手中的这幅 拼图。 我想,没有深刻地爱过的人是无法理解他这句话的。 余下的时间我们一起静默着,他看着我拼拼图,我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 声,均匀并不粗重。午后的太阳离我们很近,因为天气的缘故,看起来有些惨淡。 我的心神并不安宁,脑子里一片混乱,布满了七七八八的念头。可能是因为陌生 的男人在身旁,他可以如此透明地直视我。不闪不避、不躲不藏。 噢!我女朋友来了,看来,我是无缘看到这幅完整的拼图了。 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穿着相同颜色的运动服从左侧的石阶上向我们走来。 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像海底柔柔招摇的水草。 我们走了。希望你快乐。男人搂着女孩的肩膀对我说。 他们转身下山。我看着男人年轻瘦削的背影越走越远,从眼前逐渐下沉。 他不是许忧。 四 缘散 我是为了许忧才来到上海的。 那是幢很破旧的公寓,有小小的、堆砌着一些废物的阳台,枯黄的紫藤在墙 角里缠绕。我毫不可惜地丢掉那些废物,在阳台上种了几盆玉兰花。卧室的西墙 壁上有一扇窗户,黄昏的时候,温暖的阳光刚好透了进来,一屋子都金灿灿。我 坐在地板上听音乐,可以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做,只要照顾好许忧,还有那几盆 玉兰花。 许忧说,小慧,我会给你一个美丽的、温暖的家。 我呵呵地笑,一个十足的幸福小妇人。 客厅的地板中央有一张美丽的拼图,那是幢豪华的别墅。是的,它是我用了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拼成的,我叫它爱的家园。许忧下班回来后看了很高兴,他 抱着我说,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有你、有我、还有我们一大堆的孩子。 早晨,他赖着不肯起床。我说,为了我们那个爱的家园吧。 是呀。是呀。为了我们那个爱的家园吧。 我们用各种方法赚钱,我写稿,许忧编辑,下班之后,他还会去朋友的一间 画廊帮忙,但日子一样过得窘迫。去年国庆节的时候,他休假,我们一起去逛商 场。 他说,小慧,我们去必胜客吃披萨吧。 我说,不要啦,去肯德基吧。我最喜欢那里的薯条啦。我细细地核算过,汉 堡、薯条、可乐每样两份,两个人差不多五十元就可以搞定。 从肯德基里出来的时候,刚好赶上一家国外的化妆品公司在徐汇广场做促销 广告。许忧摸摸我的脸,然后说,是有些粗糙了,我给你买好吗? 我拉住他说,我一直用小护士,其它的护肤品过敏的。也许,事到如今,许 忧也不知道,我用小护士只是因为它便宜省钱。 我和许忧是两个居家过日子的人,情调只是一件奢侈品,既不能当钱花,也 不能当饭吃。 有一次,许忧突然问我,小慧,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会怎么办? 我不假思索地说,先杀了你,再自杀! 许忧默默地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夕阳。 如果许忧离开我,我会怎么办?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自己 对他好,所以一直有恃无恐。 我以为,相爱的人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直到垂垂老矣。 梧桐叶开始大片大片凋落的季节。 许忧说,小慧,我要去广州了。那边有家杂志社挖我过去。 你可以不去吗?我问。 小慧,为了我们那个爱的家园吧。 许忧一直是为了我们那个爱的家园在冲锋陷阵。我无话可说。 送许忧去机场的那天,我忽然感觉,我将要永远地失去他了。这种感觉很强 烈地冲激着我,那么真实。 我在被窝里怀念许忧的呼吸,他说,小慧,你早上醒来时的样子真性感噢。 我在厨房里给他做煎荷包蛋,他穿着睡衣从身后搂住我,我真幸运,蒙到一个好 太太。我站在屋子里一转身全是许忧的影子,空气中依然有他喜欢的玉兰花的香 气。 我一个人坐在梅龙镇广场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身旁的人与我无关。我的生 命中只剩下等待、等待、再等待。深夜收到许忧的发来的E -mail,他说,小慧, 广州是座很美丽的城市。人们平和而温暖。你会喜欢这儿的。是呀。我会喜欢那 儿的,只要是有许忧的地方。 第三个月,许忧仍然没有回上海,也没有再提过让我去广州。他在信里说, 小慧,好想你呀。一遍又一遍,每次都在重复着这句话。 一个很清冷很清冷的冬夜,因为下着雨,我寂寞得无法入睡,就想着许忧。 打开台灯,已经凌晨一点了,我给许忧打电话,只是因为突然想听听他温暖的声 音。 喂,你好。 是个很好听的女人的声音。我的呼吸嘎然而止。 喂,你好。喂,喂。女人不耐烦地挂上电话。我一遍遍地审核电话机上的去 电显示,没有错。我陷入了一口无法逾越的黑洞。我用双手抱紧自己,蹲在地板 上,靠着冰冷的墙角,脚趾头冰冷地痛,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清晨的阳光从 窗帘背后射了进来,我努力地挣扎着站起来,眩晕的感觉让我几乎昏厥。玉兰花 还是那样纵情地盛开,它是许忧最喜欢的。我走到阳台边,楼下的草地上有几个 穿红衣正在晨练的老人,动作不紧不慢。我抱起一盆玉兰花,伸直手,孤独地悬 在半空中,然后,缓缓地松开。时间停顿了很久之后,我隐约听到了支离破碎的 声音。 你们认识多久了?我问。 尽管两个城市间隔着很远的距离,我们也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但许忧惶惑的 神情还是从电波中传输了过来,我一览无遗。 三年。他慢吞吞地回答。 三年?她认识他在我之前,更或者他们一直相爱。 小慧,我和她 不用说了,你们的过程我不想知道。我问你,你要她还是要我? 电话那端久久沉默,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一个男人冷了的心真的是比岩 石还要坚硬。我对着自己苦笑,咬咬嘴唇,挂上电话。 我和许忧就像两张来自不同地方的铁轨,在旅途中相遇,交叉后,终必延伸 向各自的方向。 五 失忆的拼图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已经好久没有认真地看过夕阳了,以前这是我 每天必做的事,因为可以从房间的窗口直接看到夕阳的时候,许忧就应该下班回 家了。 一天,就这样静静地过去了。山上的游人三三两两,越来越稀少,他们带着 佛主的祝愿匆匆下山,奔向一个叫家的地方,然后,继续在红尘里打滚。 脚下的拼图仍不完整,因为找不到缺少的拼图块。或者,是在我搬家的时候, 不小心将它们遗漏了,也或者,我将永远找不到它们。 这是一幅失忆的拼图。被定格在时空的距离里。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愈来愈浓烈。观音祠前的大鼎里正在燃烧着一 堆供香,火焰熊熊。 一对年轻的男女虔诚地跪在一尊观音铜像前,我站在门槛外,望着他们的背 影。 女孩问,她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是的,男孩说。 那么,她知道我们相爱吗? 知道。 她会让我们永远相爱下去吗? 也许,她不会。但我一定会。 佛主说,世人都是在炼狱。因为痛苦,我们被证明是活生生的。我们承受着 情爱加负于我们的一切苦难,掘心以自食。我看着他们微笑,当我成尘时,世人 亦会看到我的微笑。 我下山,夕阳照在我的脸上,我只是个行者,沧浪亭里一地失忆的拼图与我 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