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死在躁热的夏季 2003年的夏季,我还是一个作家。2003年的夏季,我成为一个白痴。 自愿成为白痴,是因为我意识到,三十五年写过的所有作品,都不如这个故事 本身真实动人。 我记得,那天,电视台播音员嗲声嗲气地报告着气温已高达40度。臭氧层穿 了,气温一个劲儿往上窜,一个多月来,太阳比火还毒,晒得哪儿都发烫,街上、 院子里的树木,全都枯死了。气温24小时降不下来,身上粘粘糊糊的,只能张着口 吼。有预言家说,世界末日到了。干旱,大水,沉船,掉飞机,大火,爆炸,接连 不断。老弱病残接连不断地死,家铘从早到晚接连不断地敲,整个县城被躁热和死 人气统治着,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我想:大祸真要临头了?! 盛兰失业在家,闲得粗野、暴躁,斯文也不要了。儿子在M国,她脱得只剩 “三点”,大咧咧躺在竹床上打扇,叹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骂。几年前就催着买空 调,每次一数,钱不够。文化馆,县委院子,几户没买空调?活到这份儿上,有啥 好言语? 我嘻嘻地伸手去摸她的奶子,跟她说,不是问题,下月我有一篇小说出来,差 不多够了。 她没好气地说:百十块钱顶屁用?又写你和春香的月下情是不是?想占我的便 宜?得!找春香去! 不是说过┅┅说过想跟她上床是不是?去呀! 要命的是我借调在宣传部,文化馆的编剧位置被多少人盯着,有贼心无贼胆。 我的腰已佝偻,锈斑斑的犁不是很久没能插向自家的地吗? 无聊!等我熟睡了,与她在梦中幽会呀。 她的床向任何男人敞开着,对我却紧锁着。 哼!我若发现你上了她的床,不到宣传部大闹天空才怪呢! 无聊! 是无聊啊,谁叫我下岗、失业,不挣钱,没事做! 谁怪你?这不是结构调整嘛,老的不下来,叫你儿子失业呀? 我儿子不求人也不会失业。空调到底买不买? 买!买!不过┅┅怕感冒?别穿裤衩呀!把背心衬衣穿上,穿上! 我做个鬼脸,苦笑着说:说闲话,咱们说闲话!这个临江县也是啊,二十年来 平白无故地添了这么多工厂,挤进这么多人。个个急于发财,挤得山上上下尽是房 子。又不是都能进厂打工,开店做生意。成群接队拣破烂,没电没水没房,也情愿, 拼命往县城挤。乡下有田有地有房,不回去。巴掌大块地方,象菜市场里的鸡笼, 满满的,还要挤进来。人多,厂多,地方小,见缝插房,街道狭窄,巷子弯弯曲曲 不通,生火做饭,拉屎拉尿,吐痰扔垃圾,都得要地点儿,放个屁全城震动,还能 不热? 你说这都是为啥呀? 盛兰说,兴图个变化,难道一辈人两辈人都做农民呀?这都想不通,还作家呢。 就想不通。乡下多自在,年成好,空气好,活也轻,人也自由,那点不好?挤 到这鸡笼大小的县城里干什么。 奶子包才好呢,你怎么不上春香的门,偏往城里挤?一个道理,人往高处走呗。 谁都被赶着,没有退路,不挤,就要挨鞭子。 呵,成哲学家啦! 就准你和春香写呀?我读的书不比你少,真写,你未必是对手。 好啊!咱们家又多个作家,你啥时候出作品? 等着!前些年一下班,还可以到河里泡个澡,再回来做饭。河里没污染,男男 女女老老少少红红绿绿,还是一道风景。现在呀,臭气熏天。满河死猪死鱼垃圾粪 便,怎么呼吁也治不了。只有钻空调呀! 有人敲门。两人赶紧穿衣服,问:谁呀? 兰婶!是我们。 原来是老家的一帮侄子,五六个,屋里更热。 今年为什么北方大旱?黄河断流,城市缺水?伊拉克能不能战胜美国?战争与 饥荒会不会到来?地球何时毁灭? 侄子们唧唧喳喳一个劲问,我答不上来。 闲扯一会儿,其中一个才嗫嗫地说,奶子包的春香一绳子掉死了,一丝不挂, 光条条的。 啊?几时?我止不住跳了起来。 就前日夜里。我们出来买东西的,还要赶回去。 我眼前黑云滚滚,“咚”一声栽到了,任凭他们叫唤也醒不过来。 奶子包女人的命 在医院一住半年,醒过来啥都好模好样,就脑袋痴呆,啥也记不清,满脑子奶 子包,睁眼闭眼春香,开口闭口春香。盛兰叫苦,好好一个男人,春香你给毁了。 我没过难你呀!难道真是命? 我说,春香来了,还穿那身罩子布汗衫,在我身边呢。 盛兰说见鬼了。我说真见鬼了。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女声,控制不住绵绵软软地 叙说着。 奶子包女人的命是土命。男人靠地皮,女人靠肚皮。奶子包女人一代一代巴望 用坚韧的肚皮改写命运。奶子包女人个个是哲学家,靠这样的哲学创造我们美好的 幸福生活。 没有一个男人理解我们的哲学,更不懂得尊重。我们的哲学,象又破又烂又臭 又长的裹脚布,把我们层层缠死,还要遭受无休止的唾骂。男人骂干口水,却舍不 扔掉奶子包女人的裹脚布。女人太漂亮,一辈人比一辈人漂亮。男人觉悟再高,舍 不得漂亮女人的资源闲置浪费呀! 元家经过百年浴血奋战,彻底打败了臧家。战斗到最后,还有男人的臧家支系, 逃的逃,关的关,杀的杀,投降也被监视居住。最勇敢的一支,只剩下孤儿寡母, 个个九死一生,手无缚鸡之力,满脸血浆泪痕,伸长脖子等杀。英勇的元家祖先在 极度疲惫的时候,被她们的落败落泪感动,放弃了统统杀死的打算,逼她们一个不 少地上了奶子包。慈悲一念,为他们的后辈寻欢作乐留下无穷资源。臧家最弱小的 女性氏族在奶子包艰难繁衍着,为延续种姓,几千年来不得不心甘情愿向元家场的 男人敞开肚皮。 奶子包的女人生育力极低。不论她们和男人怎么努力,无法改写这一事实。几 千年来,奶子包的女人总共生过男孩三个,其中一个还12岁就死了。哪个女人一 辈子能生两个以上女孩,奶子包就要给她立功德碑,生男孩的还要修庙供奉。 生育力低,元家场的男人再高兴不过,既可以没日没夜地寻欢作乐,又不担心 成群结队的野种下山要遗产。 满腹遗恨的臧家孤儿寡母悲苦至极。整风水,整门向,整灶堂,整床铺,整祖 坟,能整的都整了,命运始终无法改变。不知冤枉地陪了多少阴阳先生、算命先生、 走方郎中上床。没办法,只有向所有男人敞开肚皮,企求广种薄收。 我们靠破鞋传家,跟谁都上床,只要你是男人,愿意留下种。不要钱,不要粮, 不要金银首饰。一切自己挣得来的都不要,只要无法挣来的孩子。最好是男孩,跟 谁姓都行,不抚养也无所谓。我们为男孩活着,这是最高理想。万一不是男孩也不 嫌弃,不怪你,怪奶子包的女人,奶子包女人的好地皮长不出好庄稼。 男人喜欢拿我们跟城里的妓女们比。说我们一样的女人一样的命,不一样的是 目的和服务,想来想去还是奶子包的女人可爱。不要是穷,元家场的男人该多给奶 子包女人钱,奶子包女人也该多给男人钱,如果有钱奶子包女人会懂得与男人共同 创造幸福生活。 元家场跟奶子包女人没有嫡亲关系的男人,生来为我们活着。心甘情愿帮我们 犁地,跟我们上床。肯娶我们奶子包女人做老婆的却极少极少,几代人不就一个元 德山么?不是怕管不住,有辱门风。这一点元家场男人想得开,你搞我的,我搞你 的,各凭本事。两厢愿意,关不住,锁不了。猫儿狗儿也不能栓在裤腰带上是不? 怕不生育,才是共同的心病。元家的媳妇和女儿,接连不断一生一大窝。奶子包的 女人生两个姑娘的都少。我们根本不能下山,一辈子指望为奶子包添一男半女。上 床男人个个愿意,做倒插门的奶子包女婿都不愿意。不能养家糊口的我们又不要, 找丈夫必须是优秀的,不然惹不尽的麻烦。两下阴差阳错,只有一辈子等能下种的 男人上咱们的床。 奶子包的女人出奇的漂亮。因为花费了血的代价,男人女人一看就懂,但不是 可以用语言形容得了的。不用说,我比奶子包任何一辈女人更漂亮,凡是见过面的, 都说一辈子再见不到有我这么漂亮的。我不相信自己的漂亮为寻欢乐的男人准备着。 我是奶子包第一个读完初中的女人,要用文化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能走祖辈的 老路。可是,理想刚刚发芽,元家场最有出息的第三代支部书记元德山,当民兵连 长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预谋,把我摁在德栓子的床上弄了。当了支部书记更是不肯 放过,逼我保持了三十年床上关系。我才知道,理想如此不堪一击,现实如此逼良 为娼。我被榨干了,留下满身罪孽,留不下一男半女。 我心甘情愿归属奶子包以后,比奶子包任何女人都舍得肚皮,只要德山反对不 了,随便一个男人,愿意上床,我都毫不犹豫。好田须得好手整,整好才会有收成, 我懂。愿意与我上床的男人远远近近多着,上过床的无计其数,播种能力强的都勾 搭过了,肚皮总是不争气。不论怎么拼命整,还是没有收获。县乡医院看了,远近 巫师请了,都说我生理上没毛病。人工受精也搞过,就是怀不上。我都成医生了, 让好几个姐妹怀了孕,对自己却无能为力。按道理应该不是这样,结果偏偏是这样。 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苦啊! 德山说这样更好。是的,这样更好。反正他也命中无后,跟谁上床都不会下崽, 愿意我这个贱而又贱的绝代佳人陪伴到,没有收获有快乐。如果他稍微把我当人, 我也不会厌恶。反正已经彻底堕落了,正该同病相怜,几十年的床上关系,我会一 点感情都没有?可他只顾爬在我身上,从来不肯顾及我会怎么想。明知我厌恶,也 不当会事儿,知道我反对不了。奶子包的女人谁都可以上,跟我书记还想讲价钱? 狗坐轿子不服抬举! 昨天,我到县医院检查第八次人工受精的结果。钱用了好几千,没一点效果。 妇科主任年龄跟我差不多,拉着我的手说,春香妹子啊,算了吧,别花冤枉钱了, 你满五十了,年龄不饶人,那还怀得上啊!没办法的,相信科学。赶紧引一个,好 好待他。我哭着跑了出来。我想过我守过呀。有一次真守到一个女孩,刚生来,我 高兴死了。赶紧去办领养手续。公安局从身份证上查出我是奶子包的女人,犹豫了, 让我等等。我在旅店等了三天,又是尿布又是奶瓶,度日如年。后来女孩的父母出 面了,一把夺过孩子,头也不回,临走还愤怒地一声“呸!”奶子包的女人人尽可 妻,瞎眼了也不肯把孩子给我们抱养。只有人工受精一条路,却没指望了┅┅一辈 子完了,活着干什么呢?一路哭着回来,路上想起跟人家招呼都没打,又伤心又后 悔。 德山接到降生岩。换任何一个人,我都想抱着大哭一场。但对他太不值了,自 己忍住。他只懂得性,不懂得爱。死了老伴,越发张狂了,想发泄就发泄,来好事 他也不管,能把他怎样?除非拼命。接回来,不肯走。我一肚子火没处发,反正他 妈地不想活了,拖起扫把,又推又打,才把死皮赖脸的家伙轰下山去。 苦命的娘下世了,婆婆盼重孙儿哭瞎了眼。我是三代单传啊,婆婆九十高龄, 还是一无所获,我不知怎么跟她讲呀?她耳朵、眼睛不管用,心里却明白,知道我 孝顺,心里一个大包。两人心头滴血,谁也无法劝谁。她搬把椅子,偷偷坐在石墙 底下,耳朵贴在墙上听,看我到底干什么。知道我要强,怕我弄出事儿来。 我赶紧出了门,到园子里寻菜,给婆婆做晚饭。她说不吃是假的,打出门眼巴 巴望了几天,哪有心思吃一顿安生饭?她一辈子雨里泪里血里趟过,知道我怎么想 得开呢?出事是注定的。祖孙俩不能这么撒手而别,最后一顿饭总该一起好好吃。 老天爷让我这么漂亮,却让我生不出孩子,想着就好哭,哭那可悲的哲学,哭那更 可悲的命运。可不敢出声,怕婆婆发现。别看它眼睛瞎了,心里清楚着。想装笑, 却笑不出来!横下一条心,先好好做饭,软一点,淡一点,让婆婆吃了放心去睡。 老长巴夜,自己的一团乱麻来得及斩断。饭要软一点,菜要淡一点。好好做,好好 做。别忘,千万别忘呀!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