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怪的故事 老怪不姓老,其实也并不太老,只不过才四十几岁而已。 老怪本姓张,是个画家,他奋斗了大半辈子,却未曾捞取个一官半职或者半点 功名回来;这倒不是说他画的差,只不过人们往往对一些陌生的且没有任何名头的 东西敬而远之,再者老怪画的画,十个中有十一个是看不懂的——但这些人还偏偏 自以为是,评论起来头头是道举手抬足不乐亦乎,但他们看不懂,评论出来的结论 自然也是无可非议的对老怪持以批评态度,如此一来,老怪的画根本就不会有人再 去看了;没有人说好,那你就是不好,——这是常理。可是老怪并不理这些,照例 仍旧画他的画,并且乐此不疲陶醉其间,若是某次心血来潮作出一幅好画,当即上 街便跳上一支舞,当然,也是不会有人看得懂的舞。 然而这些还不算奇怪。奇怪的是老怪平日里原本除了会画画之外,其余一无所 长,什么都不会。可是某一天人们发现他居然下厨烧了一桌酒席,而且据说味道还 相当不错;还有一次有人听到他半夜坐到医院空地的树丫上仰头高声一首英文歌曲, 可是人人都知道他除了会唱一首“两只老虎”的儿歌之外,根本连英文都不会说; 更恐怖的一次他从四楼楼顶笔直跃下,却毫然无损。可是这些事,你若第二天问起 他,他却一付茫然不知的样子,反而冲你一阵嘶吼。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以后,人人见他如避瘟神,大家都视他为不祥之物,是 个妖或者魔之类附身的东西。可是也有人不信,硬说老怪是个精神病患者,七骗八 哄的将老怪骗至精神病院一查,完全正常,他们这才相信了。 所以那时候老张便成了老怪。 我却对他产生了兴趣,从我搬到医院家属楼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对他感兴趣: 这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突然之间哪来的神奇的力量?若是他原来就有这样的本领, 却又为何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呢?而且,下厨、夜半歌声、跳楼这样的事显然是其 有意而为,那第二天他怎么又死活不认帐呢?这里面都有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试图接近他,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话来。可是没用,不管你如何旁敲 侧击(这种事当然不好明问)他却顾左右而其他,说到起劲处,说不定哗啦一声, 吐你一身唾液,然后冲你大笑。我这样的行径当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顾忌,我知道 他们的意思,我那时刚调到医院不久,整日里却跟着一个他们眼中的怪物一起行出, 万一某一日也似这个怪物一样,那可是糟糕之极。 可我对老怪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顾忌,我没日没夜的跟着老怪,想亲眼一 见他神奇力量的显现。 老怪喜欢一个人作画,我便静静坐在门前待其画完出室,然后大赞其画如何如 何出色如何如何见功力,那些凡夫俗子却又如何看得懂之类的话,总之,能讨得其 欢心便可。可是这样的话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见成效,有时他怪眼一翻:凡夫俗子? 谁不是凡夫俗子?普天之下,谁人能说自己乃是圣人神人?呸!这时往往我脸上便 挂了长长一条唾液,正滑溜而下。可是有时他听到此话,却又大喜过望:真的?我 说真的。他大笑:好,知我者你也。 实在搞不懂这个人。但是越是越如此就越勾起我的好奇心来:这究竟是怎样一 个人? 老怪的老婆以前是这里的护士长,可是十年前却因病无治而逝,据大家说,那 时的老怪还是个正常人,只是脾气不好而已,他老婆一死,他伤心欲绝,忽然翻山 越领去了印度,这一去就是一年,这一年当中谁也不知他去印度干了些什么,只知 道一年后他一回来,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问题便出在印度。 我开始寻找关于印度这方面的书籍,希望以此打开老怪的嘴。 可是还没等我将资料完备,就出事了。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月色大明,清风习习。 我那时正翻到《印度记事》之三十二篇“托钵行僧”,忽然听到外边飘来一阵 歌声:“Myheart……will go ……” 我原以为是哪家CD机借此明月大好时机正大肆放歌,因为这清清楚楚是席琳 ·迪昂的嗓音,可是听听不对,这不是CD,而是人在唱歌,并且还嚓嚓的传来什 么声音。 我登时来了精神,打开门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歌声忽然这时也就停了。 我盯着外边空空旷旷的广场,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刚刚还在外面唱歌的人,忽 然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我觉得头皮发炸,我自认为胆子已够大的了,小时候我跟伙伴打赌,在一片有 几十座坟茔的墓地里坐半夜可以赢得一块牛皮糖,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墓地里坐到 天明,那次我赢了十几块牛皮糖,为这事我足足高兴了有一个月,可是这次我却害 怕了。 我只觉得脑后嗖嗖有什么事物闪过,我想回房,可是房中我刚刚已熄灭了灯, 里面黑乎乎一团,仿佛正不知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等着我过去。我冷汗直冒, 汗毛一根根直竖了起来,我只好站着不动,也不敢叫——一时似乎也忘了叫喊,甚 至我那一时刻已失去了发声的能力。我感到什么东西从我背后伸了过来,可是我不 敢回头,我怕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什么无头鬼或者无面鬼之类的东西,渐渐发觉那个 东西贴上了我的衣服,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双腿 索索抖动,几乎已站不住了——这时若不是一只手扶住了我,我说不定真的便倒了 下去。 我感到有人扶住了我才睁开眼,可是我一睁眼便又吓了一跳:老怪。 我住在三楼,老怪却住在一楼,楼梯间是在整栋楼的中间,而我的房间却在楼 的最东面,也就是说老怪如果上楼找我,必须上得二楼再上三楼,然后走过楼梯再 经过十几间房间才能到我房间门口。 可是我刚才出房门前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这一眨眼的功夫,没有人会跑过十几 间房来,就算他能跑得过来,也不可能不发出响声——可是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也许,是我太紧张了没有听见。 我这么一想这才释然,笑问老怪:老张(没有人敢当面叫他老怪),敢情陪我 来赏月的吧? 他大笑:是啊是啊。 我说那进屋吧,吃月饼。为了过这个中秋节,我特地买回了八个月饼,就算老 怪现在不来找我,我待会儿也会去找他,送他几个月饼。 他却摇头,我不吃。 我奇道: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要走了。 我大奇:走?你上哪儿去? 他也不回话,纵身便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我这一吓何止吃了十惊,不过我还未来得及惊叫,便听老怪在楼下叽哩咕噜的 说话,我听不太清楚,只依稀听到什么“……印度……托钵僧……”之类的话,然 后就听老怪啪啪的脚步声远了。 我张大了嘴巴,我一直想要见识一下老怪的神奇力量,可是今天忽然见到了, 我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狠狠的吓了一跳。还有“印度……托钵僧……”的话,不 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连忙跑进屋,拿起《印度记事》之“托钵行僧”,只见上 面写着一行字:“印度托钵僧人们如果要到达同一个目的,常常会有两种途径。不 可否认,我们的途径是合成的,但是会有另一种途径。就是用现行的任何简单方法 都无法解释的。我们称之为超自然的东西,不过是还没被了解的自然法则罢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那一夜我彻夜未睡,好容易待到天明,我一溜烟跑到老怪房前,已见老怪正洗 脸刷牙呢。 我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只好嗫嚅着问:昨天,你……你……有没有去过我那儿? 老怪瞪着眼,嘿声说:没有,我去那儿干嘛?好了,别烦我,我一会儿还要作 画。 说完砰的一声给我一个闭门羹。 我愣住了,看他样子,绝对不像在说谎,可是那昨晚的事又怎么解释呢?若是 说他不记得了,那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可是如果他记得,可是为何又装作没有此 事的样子呢?还有,他晚上跑去我那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太多了。我想我不可能解得开了。 可是这时我的好奇心实在已被提到了极点,虽然想想昨晚的事还有些害怕,然 而此时好奇心却比害怕要强烈得多了。 我这时只好作罢,我便去上班。 一到科室,只见在科室做清洁工的王婶神神秘秘的叫住我:昨晚老怪又唱歌了? 我一想也是,他当时唱得那么大声,住在二楼的王婶当然听得到,我说:是啊, 这事还有谁知道? 王婶特务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下,确信没有人了才说:哪个不知道?看来,老怪 是活不长了,昨天有人听他在屋里自言自语,说什么“山啊,河流啊,蝙蝠啊,和 尚什么的”,奇奇怪怪,听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吃了一惊,忙问:这是谁听到的? 王婶横了我一眼:你别问我,我不会说的。 我急道:那你又怎知老怪活不长了? 王婶再次四处张望了一次才跟我咬耳朵说:老人们说,一个人如果在半夜自己 跟自己提到“和尚”之类的宗教名词,那这个人肯定活不长了,阎王殿正等着他呢。 这话我听了虽然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是也不禁问:为什么? 王婶白了我一眼:老人们说的,我哪知道。说完拎着畚箕走了。 我立在当场,仔细一思量王婶的话,不禁也惊出一身汗,昨晚老怪跳下楼时, 不也嘀嘀咕咕说了一句什么“托钵僧”的话么,如果王婶这话当真不假,那么…… 那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可是晚上却又发生了一件事,我下了班打门时,老怪便站在我门口。 老怪冲我咧了咧嘴:我想进去坐坐。 我愣了一下,那一天我满脑都是老怪的问题,这时他忽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我 还真不知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可是老怪不等我回答,一转身进了屋。 我只好也跟进屋,这时总不能再赶他出来吧。 老怪坐下后叹了口气。 我问:怎么了? 老怪哭丧着脸:那些人……那些人…… 我奇怪极了:哪些人? 老怪却不理我,自己仍旧说:那些人,那些人,那些人……。他忽然指着我: 也有你。 我吓了一跳,不禁退后了一步:我……我……我怎么了? 老怪又颓然坐了下去,他抱住自己的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能这 样? 我没敢再作声,可是老怪一会儿又抬起头:你为什么也是这样? 我莫名其妙:我怎样了? 老怪笑:俗人! 我只好说:我当然是俗人。 老怪又叹口气:俗人都是这样。 不等我开口,他冲着便是一阵大吼:是你……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大惊:我没有。 他却摇了摇头:你看不起我,没有人能看得起我。我……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便要走出去。 我看他今天神情古怪,可是我却离他远远的,我不敢上前扶他,万一他做出什 么奇异举动来,那我不是首当其冲,第一个遭殃? 他摇摇晃晃的下了楼。 我远远的又听到他嘀咕了一声“托钵僧”。 我想,这时在我眼中他或许也成了一个怪物了。 第二天老怪就死了,王婶说得没错。他是自己掐死自己的,他的双手紧紧的箍 住他的脖子,舌头伸出有一尺来长,双眼圆瞪,死相怪异。 我听到这个消息便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也许那时我的好奇心已完全被恐惧占 领了,我再也不想知道什么老怪的秘密了;或许,他真的是一个怪物吧。 可是他死的未免太离奇了一些,自己掐死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会驱使一 个人这样做?这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啊? 大家都松了口气,他们眼中的怪物终于死了,是啊,人们是该松口气了。 可是我却平静不下来,我一直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怪一死,我的好奇心却又来了。好奇心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我并没有弄明白,直到我三年后离开那所医院的时候,我忽 然读到一本书,那书上提到一种病例,这种病例即使在全世界也不多见,可是我觉 得与老怪却离奇的吻合。 那书记载的是一个英国姑娘的病例,那姑娘叫费利西·鲍尔特,是一个农村姑 娘,可是某一次她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后,就出现一种怪异的现象,她的身上同时 出现了四种性格或者说是四种灵魂,当时全英国为之轰动,医学家们将她身上这四 种性格分别命名为费利西1、费利西2、费利西3和费利西4。 费利西1就是费利西未得精神病之前的性格,也就是她本人的性格,她的法文 写得极差而且不流利,也不会说外语和弹钢琴,可是费利西2的意大利语可以说得 非常流利,德语水平也中等,她的笔迹和费利西1很不相同,她可以写出一手流利 且意味深长的法文,她还可以谈论政治和艺术,而且非常热衷于弹钢琴。 费利西 3和费利西2有许多相似之处,她很聪明,并且显然受过很好的教育,但是,在道 德方面却正相反。费利西3的语言非常恶毒,她可以用当时最肮脏的话来污骂宗教 和那些所谓的“好人”。然而费利西4对于宗教非常虔诚,她立誓修道,同时还具 有相当的洞察能力。她这四种性格互不相同,独立存在,而且互不沟通。但持续时 间非常不稳定,可是一般都持续在几个小时之内,每一次性格的转换她都伴随着头 痛,而且在一种性格之下,其他的性格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费利西症状,我这时看到这样的文字,觉得没有比这种病例更能解释老 怪的了。或许,老怪得的便是这种费利西症,所以他在某一时间有了名厨手艺,更 在某一时刻却成了歌艺超群的人物,又在某一时段成了特技演员,……然而这些东 西,老怪却是自己也不自知。 他的神奇力量可以如此解释,那么他的死呢?他说了几次的“托钵僧”又是什 么意思呢? 托钵僧们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往往有两种途径。他们也往往会用一种现行的方 法都解释不了,我们称之为超自然的方法,我想也许当时老怪在印度遇到过托钵僧, 那些托钵僧行事方法给他学了过来或者根本就是他们教他的,所以老怪在决定目的 后便是选择什么样的途径,不可否认,他选择的是另一种方法,是一种常人无法解 释的方法,是托钵僧的方法。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他随口说说罢了。 不管如何,这些都不重要了,也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老怪死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