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肩 作者:夏芷 一 日夜兼程奔腾不息的珠江流过南国这片土地上最繁华美丽的一段。前边,就 是它梦寐以求的最后归宿——大海。 黄昏,一年四季都青绿稠密的细叶榕沿江的两边越绿越远。时有飞机的轰鸣 声在流霞绯红的万里晴空里呼啸而过。远处江水尽头,夕阳正惊心动魄的燃烧着 它最后的灿烂。 闵坐在滨江路这家“夕韵坊”露天餐厅已经很久了。戴着黑色太阳眼镜,用 丝带随意挽起的发丝被束成一条长长的马尾,正随着坐立不安的头颅跳跃如她此 刻的心绪。 她在等人。 一年前,闵跟随着旅行团来到了这个四季繁花似锦、终年如春无雪的城市。 那正是闵长年居住的城市里落叶缤纷、寒风凛凛的季节,南国这座花城却一 片绿意依旧,阳光明媚而耀目。 本来老公说陪她一起来的,公司却突然临时有事。闵已习惯——毋宁说是麻 木了——老公近年来的突然失约和种种解释。 旅程安排的第二天,她没有跟旅行团的安排去国内最大的野生动物园。看动 物不如看人,她是这样想的。于是一个人留在了酒店。 清早,酒店内冷清清,大堂里除了总台里站着的侍应生和小姐,未有新一批 的游客到来。 闵戴着一付宽边墨镜端坐在大堂一角的沙发上,等老同学丽。丽说好来酒店 探她,顺便一起喝早茶的。 自一个人跟着旅行团上了飞机后,闵就没在人面前摘下过墨镜。 戴着墨镜和人相处是最安全的。透过墨镜看的世态人事虽都只剩一色,但别 人看不到墨镜后的双眸,失去五光十色换来人前的安全掩饰,也算值。 那是一双寂寞如星的眼。她不想让人看到它。 二 那天彦上早班。 在酒店门口彦看到了一个来回徘徊着的老汉,手上一根青绿的竹扁担,光足 套着洗得已发白的解放鞋,一身泛黄似黑但颇整齐的中山装,两只印着“丰产一 号”的化肥袋鼓囊囊沉甸甸的立在地上。 在那一刹,彦想起了乡下的老父亲。多年前父亲从千里之外的乡下只身到这 城市找自己时也是这付装扮。 经彦细问,知道这老汉迷路了,又忘了儿子宿舍的电话号码,不知道怎样去 儿子就读的学校,昨晚一夜他就是睡在酒店外边那长凳上过来的。 彦准备把他带进酒店大堂休息,自己去总台帮他打电话去那学校找他儿子来, 在门口却给保安拦住不让进,说是有损店容。彦正在和保安争执不下时,正在大 堂软沙发上看报纸的闵起身出来了。 “外面只写着‘穿拖鞋、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老人家触犯了哪条?让老 人家进来。” 闵的声音不大,但闵身上光鲜时髦的衣裳和高贵雍容的扮相震蹑了保安,保 安很快就让步了。 闵转身离开时彦给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隔着厚厚的墨镜,彦找寻不到闵的 视线,看不出闵是否有看到自己的谢意,只看到闵细致的唇角轻轻的动了下,向 上弯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彦大学时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毕业后为了能留在这城市里淘金,屈身于这 星级酒店里从做大堂服务生开始,七八年下来,升到大堂总管职位,倒也不易。 在这外表富丽堂皇、繁华奢贵的酒店内,一直活动着一伙人的身影,他们在 酒店的黑暗处干着最肮脏的活:无孔不入的鸡鸣鸭哼、神出鬼没的拉皮条客、最 大风险也最大利润的偷盗赌毒…… 彦很清楚那群人的底细,却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当没见到。不是没有见义 勇为的肝胆,而是彦太明白在这城市里生存下去的艰难。 繁华糜烂的都市里贫富悬殊,常人的心态总有失去平衡的时候。若都能过上 温饱幸福的生活,谁又甘心沦落呢? 那天午休时分,正等电梯回休息室的彦又一次遇到闵。闵正陪着朋友丽从八 楼的餐厅下来,准备送丽出酒店。 彦和闵很自然的相互点了点头。 冉冉上升的电梯里,彦正独自想着闵那付宽大的墨镜后面会是怎样一双碧波 时,电梯门开了,有人进来,在梯门将闭的一刹那,彦看到楼道的尽头,有两个 人正开门进某间房。 那两人是干什么的,彦心里太清楚了。而那间房是谁正住着的,彦也太清楚。 他花了一个上午的空隙时间把闵在酒店内登记的资料都背下来了。 如果闵送完朋友回来在房内撞见他们,在不想东窗事发、铤而走险下他们会 选择什么举动对闵,彦不敢再想下去。 送完丽返回的闵一出电梯就给在正等候着的彦拦下了。知道自己的房内进了 小偷,闵没给彦多说话的机会,就拔响了酒店的保安部。 在那两个东北大汉从被警察从房里带走时,闵看到两人朝彦投去狠毒的一眼, 让她不由自主就打了个寒颤,手不自觉的,撞上了彦的手臂。彦向她安慰的笑笑, 身子朝她靠了过去,轻快的,就握住了那只无助惶恐的手。 三 那天以后剩下的旅程,闵没再随团外出活动过,却玩遍了这座城市里的各个 景点。彦专程请了二天假来作她的义务导游。 彦也终于见到了闵脸上厚厚的墨镜后边的那双眼晴。那是一双有如孩童般清 辙无邪的碧泉,深幽、纯稚,不掺一丝杂质。彦简直不敢相信,在这大都市里, 还可以从和自己同龄的女子脸上找寻到那样一双眼睛。 从小锦衣玉食、被权富骄人的父母捧在手上含在嘴里长大的闵,求学就业婚 姻一帆风顺,除了结婚五年还未怀上小孩——闵心里也并不想生小孩——事事都 算逐心顺意。只是,生活的幸福指数无改现实中闵寂寞的常态。 至于彦,母亲早逝,乡下老实巴交地垦着那几分薄田的父亲为了供他上大学, 已是一贫如洗,如今承担妹妹继续求学的重担责无旁贷的正落在他身上。工作上 的勤奋努力和出人头地的渴望,还有走在这条前景未明、摇摇欲坠的打工路上那 种种艰辛和辗转,花去了他大部分的光阴,反倒没多余的闲暇时间让他去感受和 体味所谓的寂寞。 那之前,彦也谈过几次不咸不淡的恋爱,都是淡淡的开始,莫名的结束。遇 上闵之时,彦还正和酒店一女孩不清不楚纠缠着。只是,彦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孩 说过“我爱你”。 在闵将回北方那座城市的前一天,看倦了风景的闵对彦说,我哪里都不想去 了,就只想到江边那清爽宽阔的滨江路走走、坐坐。 南国金秋十月的清早,微凉的江风轻柔而撩人。江边晨练和散步的人们还穿 着短衣短裤。一对相携出来晨运的老人手牵手的从闵和彦迎面走来,两位老人的 脸上都是安详闲逸的笑容。当他们从闵和彦的身边擦身过去时,闵和彦不约而同 都停下了脚步,两人相视一笑,彦把闵的手更紧紧的捉紧在掌中。 那一天,彦陪着闵哪里都没去,只坐在江边那家“夕韵坊”的露天餐馆,从 早坐到半夜。在即将起身回酒店时,彦对闵说:真希望有一日,我有勇气更有能 力亲口对你说出那句话。闵问:什么话?彦不回答,拉过闵的手,用食指在她的 掌心一笔一画的默划着“我爱你”。手心痒痒的,令闵全身又是欢喜又是酸楚。 “我等你,也希望你能等我。”闵回到自己的城市里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千里 之外的彦时,彦对闵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它。 四 落日只剩一角,暮色渐浓,要等的人还不现身影,闵的心里已乱成一片。 彦有一个月没再和她联系。而这一个月里,破釜沉舟的她终于和老公达成离 婚协议。带着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乘上了南下的飞机。她相信,凭着已有的物质 基础,再加上她和彦的能干和勤奋,两个人的好日子一定不会太远。 彦是她在青春年华只剩最后一季时唯一能激励她勇敢再追求爱情的人。在过 去的岁月里虽然爱来爱去也爱过几回,人,却总像在梦里辗转绕圈,终点总回到 原点。这一次,她希望可以从彦身上找到梦的出口。 有女孩走过来,在闵的桌前站定。 是彦的妹妹,说是替彦来传话的。 “打他的手机总不通,所以到了这里后只好发了个短讯。他很忙?”看着那 女孩,闵心里开始七上八下。 “对,这一个月他一直忙得没时间接电话。他让我替他对你说声对不起,无 法抽空前来见你。” “没事。我只是去S 市经过这,顺便想见见他,没什么重要事。” “原来是这样。”女孩犹豫了一阵,说:“我哥他正在渡蜜月。” 彦确实在渡蜜月。 三个月前,那两个东北大汉终于找到了他,把他堵截在珠光路上打得他奄奄 一息的,并断了他一条腿。 躺在医院里正生不如死的彦每每和闵通话时都要狠狠咽下目前的实情,不敢 告诉她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怕她担心,怕她冲动,更怕令她为难。 在住院期间他遇上了来探朋友的菊,一个独自在商海里沉浮多年并颇有丰获 的女孩。她对他一见钟情,甚至一点都不顾忌他那条将要装冰冷假肢的残腿。 妹妹刚考来这里上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不是笔小数目。要装假肢更是 一笔大数目,至于以后拖着假肢还能有多大前途多大成就?彦连想都不敢想。菊 虽然相貌难堪,但心地仁慈宅厚。而闵和自己交往近一年了,从来没有提过要和 自己朝夕克勤克厮守的话,哪怕一句半句的暗示都没有。彦从心底里理解闵,她 有优裕于一般女人的生活圈子,正过着自己无法给她的幸福生活。和闵朝夕厮守 是彦这生渴望去做却不敢去追的梦。 出院后的彦,在和闵断了电话的那一个月里,终于决定筹备和菊的婚事。 五 西边已沉的落日,恰似人生的挽歌。 江边的露天餐厅里,逐渐人来人往。闵坐着的桌子,正是一年前的那个晚上 她和彦坐着的同一位置。 夜色下人潮如贯地喧嚣着,江面中有彩灯璀灿的游艇正徐徐驶过,连接两岸 的大桥已被夜色淹没,只剩下给灯珠织缀出的半月光环的桥身…… 闵起身,慢慢的向餐馆门口走去,脸上带着梦幻初醒时的恍惚和茫然。 人,最凄怆失望的,莫过于梦醒时分吧? “还好,从未在电话里对他提过我会离婚来这城市找他的话,否则不知道会 令他为难成什么样……”闵一个人走在被夜色完全吞没的滨江路上,静静的想着, 哭了。 此时此刻,和闵正一水相隔的地方,焦急不安的彦接到了妹妹的电话。 “我已完全按你交待的对她说了。” “她反应怎样?没事吧?” “挺平静的,气色也挺好的,根本不像你一直担心的那样。你怕是多情过甚 了。” “她没说她这次来找我的原因?” “说了,说只是顺路看看你。” “哦!” 彦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扑通”落地,随着那声巨响浮上来的,是自我 解嘲的微痛。或许,我也只不过是她生命里无足轻重的一过客而已,一年前曾对 她说过的话她未必真的放在心上。不过,只要她能依然过着幸福的生活,就好。 彦默默看着那条残腿,心里想到。 过往的人事,一幕幕皆已无声无息地落幕了。 闵永远都不会明白彦在心里曾有多深爱她。 彦也永远不会再知道闵这次千里迢迢而来的真相了。 这世上还有多少爱的哑剧在前仆后继的无声中上演着?又有多少爱最终只不 过残留下已流失了谜底的伤害和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