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伤 作者:瞎子 (一) 我……突然发现自己写小说已经习惯用" 我" 来开头,仿佛要兴致盎然地讲 述自己的故事其实我没什么故事大学时候买过一件文化衫,后面就印着这么几个 字" 别给我讲故事" ,当时觉得特幽默毫不犹豫就买了,现在想起来却感到一种 深深的悲凉和忧伤。 我在聊天室和张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不过加了几个脏字:" 别他妈给 俺讲故事。" 这种心情来源于以下的状态:舒适地斜靠在椅子上,一边很自在地 吐着烟圈,一边左手噼里啪啦地打字,指头飞快,在网上混了这么久,总得练出 个绝活忠实的右手此刻正夹着那支特别冲的骆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把那些青 色的烟雾从嘴边一点不剩地吸回肺里,一边用夹着烟的右手去够那杯GILBEY'S的 伏特加。 骆驼的味道很呛人,让我想起大学抽过的五毛钱一筒五十支的劳动。伏特加 也糙得一塌糊涂,一股劣质酒精的味道,可是在这个靠近墨西哥边境的美国小镇, 这是我能买到最便宜的替代品。很奇怪我这时候总忘记怀念在国内上班时从不间 断的红塔山和二锅头。似乎现在的日子就其乐融融,喜不自胜了。 三个月过去,我在这片新大陆上还是没找到什么象样的工作,不仅如此,这 块土地给我一种无从施展的感觉。庆幸(也许是倒霉)的是我出来的时候带了盗 版的中文WINDOWS 光盘,因此可以通过电脑自如地和国内的狐朋狗友们继续扯淡, 这让我的思乡之情减缓了不少。 但是张力并不在狐朋狗友名单中。确切地说,我是刚刚认识他。在聊天室里 没找到熟悉的名字,我开始在那些名字或遮遮掩掩或明目张胆地色情的自建聊天 室中寻找可以落足的地方。 突然发现一个聊天室叫" 人淡如菊" ,在一片人欲横流中显得卓尔不群,矫 情苍白,而我当时正空虚得要命,一脚便踹开了门。 张力正脸红脖子粗地和一美眉套瓷,方法是我若干年前就用过的缅怀过去法。 他很深情地讲述着小时候田园诗一般的牧牛喂猪生涯,用他的话说,就是" 一边 吹着笛子,一边骑在水牛背上从平静的河中缓缓走过,远处青山如黛" 然后是一 连串的省略号,仿佛目光迷离,回味不已。 那个美眉沉默了半晌,终于吭了一声" 真美……" 甚至用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一屏幕的悠然神往,让我在屏幕后面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后我就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张力同志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很严肃地对 我说你笑什么笑什么告诉你我五岁就在放牛了。我狠狠地吸了口烟,把烟头掐灭 在纸杯里飞快地打出一大段文字" 什么你五岁就放牛了别他妈逗了你丫知不知道 这个年纪的小屁孩连牛背都爬不上去非得踩着牛角才行更别说骑牛了你丫只能趴 在牛背上或躺在上面一不留神就得滚下来所以实际上你他妈是骑在牛脖子上还有 那群嗡嗡的牛虻或者苍蝇或者别的昆虫根本让你没法吹笛子回去看你丫一身的包 罢".我一边打着一边回想着暴晒的太阳和成群的飞虻下尽力让自己舒服、还有头 一次插了一下午的秧上田后发现小腿上若干条蚂蝗吓得哇哇大哭的我。那些记忆 明艳而遥远。我把杯中的酒一口干完,起身去冰箱里拿冰块。 回来发现那个美眉已经撤了,张力却给我发了一大堆话,多半是探究我的过 去,居然都是用悄悄话发过来的,看上去对我幼年的农村生活很感兴趣。我正好 没什么事,两个人就胡侃上了,一直到大半夜,我和他聊起农村的童年,曾经每 天走三十里山路去上学背着够吃一天的米而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也 有很美丽的时候,有时候春天下雨,细沙路面被洗得一尘不染,走上去沙沙做响, 道路两边的竹子鲜翠欲滴空中水汽弥漫,如果你留心避免蛇的话,可以挖到很鲜 嫩的春笋。当然也和他说起了干农活的那些臭事,这让我都有些奇怪,也许是因 为他有种让你相信他在专心而艳羡地倾听的能力而正巧我他妈闲得无所事事。 接下来的事情我想省略不说,因为无非是一种迅速熟悉的过程。在网络中, 人们总是熟悉得特别快这让我诧异又习惯。其实人们总是喜欢对陌生人敞开心胸 而对自己身边的友人滴水不漏这其中的缘故我一直没弄明白现在想起来恐怕是出 于一种避免威胁的潜意识,但是我和张力都知道彼此面对惬意而自然。 这段同性之间的友谊维持了仅仅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某个天气炎热的下午,我在OICQ上发现了黑子给我的留言,他是 我几个死党之一。 留言的内容很简单" 出事了能回来就回来和小黄有关".我刚刚接到一个台湾 人公司的OFFER ,欣喜若狂的心情立刻被这条留言打到了冰点。在屋子里沉思了 两三个钟头,我给那个台湾老板打了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推迟上班时间。那个台湾 混蛋的语气冷得不能再冷没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 我的确是考虑了一阵子再和那个台湾混蛋闹翻的,我决意回去,而且半年的 签证好象时间还够用。我琢磨着处理好了还能及时回来。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 我从出境的闸口出来的时候小黄正在那里等我,热切地向里张望着,而黑子 在一边闷头抽烟。 作为一个回乡者我无暇顾忌他们之间这种奇异的不协调,当小黄如花的容颜 迅速贴近的时候我正因为时差的关系昏昏沉沉,勉强挤出了个微笑。其实一切似 乎都很美好,黑子和从前一样把那部破切诺基开得飞快,在回家的路上小黄象只 猫似的腻在我怀里,我注意到黑子根本没有从观后镜里看我们一眼,只是专注地 盯着路面。 这么点蹊跷逃不出我的眼睛。作为经贸大学的高才生,我天生聪慧而敏感。 但我一点没有着急,甚至在把门锁上三天三夜只为和小黄疯狂地做爱之时我依然 没忘记那些微小的差异。 不透风的房间对我调整时差给予了极大的帮助。我在烟草,酒精以及汗津津 的呼吸之中沉溺了三天,小黄也是。她比我走的时候胖了些,我的手一揽住她的 腰就发现了。她的皮肤还是那种健康的黄色,微微发亮,即便头顶是一盏阴冷的 日光灯也让我想起阳光。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这种肤色非常性感。 不过事情总是要来的,当最后一个下午(大概是罢,窗帘一直是关着的), 我靠着墙躺在木地板上,望着她,而她正很悠闲地抽烟。突然想起一句诗" 我的 身体/ 在她手上姿势优美地燃烧着".我沉默了一会,清了清嗓子,装作漫不经心 地问:" 他是谁?" 小黄停顿了一会儿,潇洒地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看着那个 烟圈说:" 黑子。他没跟你直说罢……就知道他没这个胆儿……" 我没再说话, 继续靠了十几分钟,她也保持沉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房间里烟雾弥漫,让人 透不过气来。终于我站起身来穿上牛仔裤,把汗衫往肩上一搭,打开了门。 正在这时,小黄在后面带着哭腔说:" 你就不能对我说点什么吗?" 我头也 没回:" 滚蛋!" 一个啤酒瓶从我身边掠过,带着风声。然后是一阵尖锐的玻璃 破碎声音那个酒瓶正扔在客厅的玻璃酒柜上。我恍若不觉,打开了大门。 外面是很好的阳光,我贪婪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精神百倍,心情愉快。 这种感觉甚至让自己都不可理解。我应该悲伤吗?滚他妈的蛋罢,这不是活着挺 好的么?我高兴或者不高兴和小黄有什么关系?已经结束了!我对自己说,你丫 的轻松了! 我在刺眼的阳光底下溜达了一会,尽力想保持那种自由自在的心态。但我还 是清楚地看见自己不可避免地一瓣一瓣裂开,仿佛要风化的石头。如果再不找点 事情转移注意力的话,天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 我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急正因为如此彻底地了解自己我才害怕连自己都预 料不到的自己。这时那个叫" 天行者" 的网吧象根稻草一样出现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在这个南方的城市人们象蜜蜂一样辛勤地挣钱。 很失望地发现网上也是空荡荡的,那些狐朋狗友现在要么在道貌岸然地上班,要 么还没起床。这个发现让我咬牙切齿……稍等,稍等,先别咬牙切齿,我看见了 那个卓尔不群的自建聊天室" 人淡如菊" ,立刻象个和组织失去联系多年的地下 党一样扑了上去。 只有张力一个人在。 他对我笑笑:" 你好。" " 俺他妈不好……现在就想找人掐架,你跟俺吵架 罢。" " 为什么,被美眉踹了?你不是自称大尾巴狼吗,也有栽的时候?" " 别 他妈逗了," 我心虚地哈哈大笑," 俺怎么会有被美眉踹的时候?!俺就是因为 良心发现把奋不顾身朝俺扑来的美眉劝导开才心情不好的……俺就恨俺这么有良 心。" " 你别扯淡了……看你笑的,多么虚假啊!" 突然发现张力从来不说脏字 儿,这在聊天室的GG们中是比较罕见的,难怪会起个叫" 人淡如菊" 的充满小资 情调的名字,不过他好象比较敏锐,一眼就看出俺在装蒜,看来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和他你来我往地唇枪舌剑,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一个钟头后,我们都有些累 了,我看看窗外,大概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忽然灵光一闪,张力好象就在这个城 市。 " 你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 差不多罢,一会就去。" " 俺请你喝酒罢,嘿 嘿。" " 呵呵,好啊你掏到美国的机票钱吗?" " 没问题,哈哈,知道振兴路口 那个独一处吗?六点飞机准时在那里起飞。我就坐露天那个靠花坛的座位景观比 较好。" 他好象沉默了半天:" 好。" 我坐在以前惯常坐的那个位子,对面和侧面都空着,原来小黄和黑子经常坐 在这两个座位上。 这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涮羊肉的味道。老板娘认出了我,笑嘻嘻地走 了过来:" 怎么有日子没来了?" " 是啊,最近比较忙,搔瑞,搔瑞。" " 老规 矩?咦?那俩呢?" " 对,老规矩……他们今儿有事,不来了。" 给自己倒了一 杯北大仓,那种熟悉的玉米烧似的味道让我愉快了很多。面前的铜质涮锅闪闪发 亮,冒着热气。正在我低头专心致志对付花生米的时候,眼前似乎有人站住。 我赶忙抬头,是个女的。 她正笑吟吟地看着我。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小,我赶紧站起来,说话都有点 结巴:" 你……你……你是张力?" " 对,我是章莉。文章的章,茉莉的莉。你 是瞎子?" 她似乎看见了我的窘态,笑得很开心。 " 我操……搔瑞,搔瑞,其实我很少说脏话,刚才是例外……你怎么是个女 的?" 我心慌意乱,一开口就脏字乱冒,还问了个巨愚蠢的问题。 " 我怎么就不能是个女的?我什么时候说我是男儿身了?干嘛,女的你就看 不起了?" 她口齿似乎很伶俐,说话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很清楚,很标准的普 通话,象响铃一样脆。不用看就知道她嘴唇肯定薄薄的。 "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哪能呢……我最尊重妇女同志了," 我装模 作样地呵呵笑,心里有那么点喜出望外的意思," 那我怎么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 好象在追一美眉啊?" 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在聊天室见她的情形。 " 呵呵……我一个人没事,自己跟自己说话玩儿,我喜欢人淡如菊这个名字, 可是总是没什么人过来跟我说话,我就自己和自己说话," 她有些尴尬地笑笑,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忽然又抬起来,有些调皮地看着我," 网上什么都有可能, 不是吗?" " 对,对,对……," 我忙不迭地点头," 坐,坐,坐……不好意思 啊,章莉小姐,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约你到这么个嘈杂的大排挡来了,让你看 到我庸俗的一面。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 " 这儿挺好啊,就是这个时候吃涮羊肉,是不是火气太大了?我们叫点青 菜涮涮罢?" " 可以~~你连我都涮了,还不是想涮什么就涮什么?" 我惊魂稍定, 慢慢地恢复了常态。 " 嘿嘿,就知道你还耿耿于怀," 她听了我的话,又笑了起来,目光盯着我, " 你不是说你是大尾巴狼,百毒不侵,还说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吗,怎么慌 乱成这个样子了?" 突然发现她的目光很明亮,金色的晚霞从她身后射来,瑰丽 异常,即便如此还是能看见她目光闪动。 她见我没有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有点不好意思:" 干嘛?" " 没 什么,你的眼睛很亮。"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我的声音平静而轻柔,但说得很认真。她抬起头,发现我仍然很专注地看着 她,害羞地笑笑,没话找话地说:" 我不喝酒,喝茶。" " 好。" 我微笑地看着 她表情上每个细微变化,那种重新掌握主动权的自信又回到我身上。 她很聪明,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从美国回来,估计是从下午的交谈中隐约猜到 了什么端倪。因此我们在热气腾腾的火锅边的交谈还是蛮愉快的我喝我的酒,吃 我的羊肉,她喝她的茶,吃她的青菜。 她提到了我在网易写的小说和诗歌,这让我有些意外,在聊天室我从不和别 人说这些,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吃惊,很得意地告诉我 她其实早就在广州网易诗歌版溜达,而且很内行地评论起我在那里一些臭名昭著 威风八面的朋友的作品,可惜她很坚决地拒绝告诉我她在网易的ID. 这种情况一 直持续到我喝完第一瓶北大仓。其实我坐在那里吃肉喝酒聊天,时常会有短暂的 恍惚,以为面前坐着的是小黄。这种恍惚让我的目光迷离,或者在她看来是一种 忧伤的若有所思。 正当我要喝完最后一杯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了:"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是不是我不该来的?" " 没什么,小黄……" 我脱口而出。 " 小黄?你回来是和她有关吧……"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酒精总是削弱我控 制自己的能力,让我变得可笑地多愁善感。那杯酒呛在我的咽喉,一阵猛烈地咳 嗽。我立刻低下头,不让她看到涌出的泪水。 她说完后,似乎有些后悔,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我。我安静了一会, 抬起头,勉强笑笑:" 不好意思,刚才呛住了,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接着,我 扭过头,大声说:" 小姐,再拿一瓶北大仓!" " 别喝了。" 她幽幽地劝我。 " 没事,你放心,要是看不惯你先走罢。" 我忽然觉得异常烦躁,声音冷漠。 " 我陪你喝。" 她沉默了半晌,突然坚定地说。 说完,她要了两个啤酒杯,分别倒满,端起来挑衅似的对我说:" 认识你很 高兴干!" 还没等我来得及制止,她就一口气喝完。我既然来不及说什么,就只 能默默地看着她。她用手背偷偷盖了盖嘴,大概是由于喝得太快的原因,眼睛里 似乎有泪花。 她就这样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然后也一口气喝完。热辣辣的液体从 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部,双眼立刻被呛得老泪纵横。我们俩就这么泪眼模糊地对视 着,仿佛动了真情的少男少女。 然后我清晰地感觉意识对四肢的控制正在逐渐消失。 这个时候我总是做得很好,毕竟经验丰富了。我立刻买单,用残存的意识让 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甚至送她到路口,由于控制不稳,有几次我下巴都差点碰 到她的脸,一片模糊中,我依稀觉得她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她有些担心我随时 会摔倒,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很奇怪的是我在意识那么模糊的情况下依然很清晰 地记得她每根手指的位置,这个记忆一直保持到现在。 我们拦住了一辆的士,我甚至没忘记很绅士地给她打开车门,说实在的,我 无论如何不想她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可是我忽然发现中学的政治课本是多么正确:" 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 为转移的".我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章莉……同志,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我甚至企图对她展现一个优雅的笑容。 迎面吹来的一阵凉风彻底粉碎了我的良苦用心。我色厉内荏的意识立刻晕头 转向,一弯腰就哇哇吐了起来,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 我醒来的时候满身大汗,四周一片漆黑。这种深不可测的黑暗让我从心底觉 得恐惧和绝望。 从小我就必须开灯才能睡得安稳。 我镇定了一下,竭力想恢复记忆,但是没有成功,它们仿佛被一把锋利的手 术刀从我的脑海中挖去了。从我扶着出租车紫红色的车门弯腰大吐特吐开始直接 跳到了浑身是汗的现在。甚至连梦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很闷热,难怪我会一身的汗。突然我感到一阵风吹来,还伴随着电机 转动嗡嗡的声音。 这让我好受了许多。我坐起身来,呆了一会儿,脑子逐渐清醒。突然闪过一 个念头:这绝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旅馆,这两个地方都有空调,并且都没有电风 扇。 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有没有被劫色,低头看了看,还好,汗衫和牛仔裤还在, 湿漉漉地粘在身上,看样子是没有被性侵犯过。我暗自松了口气,甚至微微有点 失望。 这时候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我悄悄起身,第一件事就是顺着墙 壁寻找电灯开关。 我刚迈腿,就听见一声巨响,小腿胫上疼痛之极,我忍不住呲了呲牙,倒吸 了口凉气。 另一个房间里似乎很快就有动静,然后门打开,里面温暖的台灯光倾泻而出, 使得这间屋子也亮堂里许多,这时我才发现沙发前有个沉重的人造石茶几,俗气 异常。章莉穿着睡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睡意十足地嘟囔:" 怎么了……" 我发 现她揉眼睛的时候手蜷成一团,大拇指缩在最里面,用手背轻轻蹭着眼睛,仿佛 一个婴儿。这个神态和身后昏黄的灯光使得她可爱异常。 我情不自禁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想找电灯开关。" 她看也不看,只是 抬了抬手在墙上摸了摸,整间屋子立刻明亮得有些刺眼。我眯了一会,然后寻找 洗手间的位置,她好象知道我想找什么,转身指了指:" 那边。" 冲凉的时候我 已经完全清醒,期间她敲了一次门,递进一条新毛巾。我一边擦着脸一边懊丧地 想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哪只要我他妈的再坚持两分钟就不会把事情弄得这么一塌糊 涂一世英名就栽在三两北大仓和一个女孩手里这事要传出去我他妈还怎么混…… 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见招拆招了。强打精神回到客厅,她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有些嘲讽地冲我微笑,给我递过一大缸子凉白开。要不是她这个略带轻蔑的表情, 我本来对她这一系列的体贴周到感激不尽。 不过,我实在口渴得厉害,一口气全喝完了。 她笑吟吟地望着我:" 看来你喝什么都挺快的嘛。" 我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 思,笑了笑,没答茬,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风。当务之急是立刻转变话题。于是 东张西望,没话找话地说:" 你这租的是农民房吧?" 当这个原来的渔村摇身一 变成为经济特区后,渔民暴富,纷纷在自己的地上盖楼出租,我们一贯称之为农 民房。这种房子的特点一是里面的家具齐全,而且集最无审美概念之大成;二是 楼与楼之间紧密依靠,所以压根不能开窗,否则一眼就瞟到别人家去了,反过来 也一样。当然,租金比较便宜。 "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家具挺俗气的吧," 她洞若观火地笑笑," 是啊,就是 农民房,租的还是五楼,要不是的士司机帮忙还不知道怎么把你弄上来呢,你就 跟一麻袋土豆似的死沉死沉。" 看来今儿是输定了,她轻描淡写就把局面控制得 滴水不漏。我慌不择路地一脸尴尬:" 哪里哪里……我才一百三十多斤……" 突 然觉得自己的辩解苍白而愚蠢,赶紧浑身上下摸烟,却半天什么也没摸到,估计 是拉在独一处了。我不敢再抬头看她,于是站起身往阳台走去,想呼吸一些新鲜 空气。 城市的子夜凉爽而舒适,有微微的烟雾弥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橘 黄色的路灯,突然有些失神,小黄,现在还在房间里哭泣吗?这么一想就觉得不 安,有种拔腿就走的冲动。 转过身,发觉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于是勉强笑笑:" 既然酒醒了,我还 是走吧……" " 嗯……好……" 她沉吟了一下说。 见她站起来想送我赶紧说留步留步这三更半夜的还是我悄悄走比较好反正出 去就打的很快就会到家的……特方便。 她没有继续坚持,坐下来点了点头。 回到家,推开房门,一股空荡荡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慢慢打开所有的灯,客 厅的玻璃碎渣已经收拾干净了,确切地说,整个屋子都被彻底地打扫过一遍,一 尘不染地空旷,只有还没来得及修补的酒柜坚持着唯一的回忆。小房间里依然有 很浓重的烟味是圣罗兰的味道,小黄最爱抽的牌子。一阵极度的寂寞和伤痛瞬间 把我吞没,我失神地站在空空的烟味里,感觉自己正在象一块隔夜的饼干一样慢 慢碎掉。 等我从大脑一片空白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天已然大亮,我去洗了个脸,把胡 子刮得干干净净,甚至用水把蓬乱的头发抹了抹平。然后给航空公司打电话通知 他们把我的返程票安排在十天后,最后在我和狐朋狗友最常光顾的避俗山庄发了 个帖子:"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二十分钟后,电话就响了起来,这代表着我纸 醉金迷的回国狂欢正式拉开了序幕。在这十天里,我执行的是美国西部时间,白 天睡觉,晚上出去喝酒。很高兴地发现自从上次莫名其妙地栽了一回之后我的酒 量大长,每次聚会都是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那帮哥儿们无一不在我这里吃了大 亏,以至在网上互相询问瞎子那傻逼最近怎么回事功力大增丫他妈好几个一起上 都搞不掂了。 我的社会活动是如此之多直到要走的前一天才恍然发觉在上次被章莉灌醉之 后再也没和她联系过,无论是网上还是网下。抱着歉疚的心情我在那个下午又试 图寻找这个自建聊天室,居然" 人淡如菊" 又在,我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 还是她一个人。 " 怎么每次我上网你都在这开房间?" " 一边上班,一边上网……下了班就 继续上网。呵呵" " 嘿嘿……你不是在痴痴地等我吧?" " 就是等你啊,你不相 信?" " 相信,相信,哪能不信呐……你怎么现在说话也这么肉麻得紧。" " 呵 呵……那天回去还好吗?" " 还行,没人劫色。社会主义还是安全的。" " 你好 象很久没来了……听说你很快就要走?" " 是啊,今天来就是专程来向章莉同志 告别的。上次没给你留下好印象,尽让你看见俺庸俗又粗俗的阴暗面……咿嘘唏, 既往矣不堪忆,来日兮待可追。" " 呵呵,你的光明面也不怎么样。" " 不是罢, 俺还是蛮玉树临风的么。" " 呵呵……你也就一米七的个头吧,还玉树临风?" " 嘿嘿,俺看你也就一米六,正好和俺般配。" " 对,我们可以站着MAKE LOVE." 看到屏幕上出现这么一句话,我有点意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 嘻嘻……你吓到了?" 见我半天没吭声,她又嬉皮笑脸地问。 " 是啊,没想到勤劳勇敢温良端淑的章莉同志也有狐狸尾巴。" 接下去我们 就开始嘴皮子没遮没拦了。我一边抽烟一边打字,一边回想那天傍晚她亮晶晶的 眼神,怎么也不能和网上这个性格多变的章莉联系起来。她没提再和我见面的事 情,我也不想说,因为今天晚上还有应酬,据哥儿们说还有几个文艺女青年想见 见我,想着让她去不合适。最后只给她留了美国的通信地址和电话。 (三) 回到美国的日子变得越来越辛苦。我有一天没一天地打着短工,过得很拮据。 人在为生存奋斗的时候是无暇顾及风花雪月的,这几个月让我对马斯洛的需求理 论有了更透彻的理解,我咬牙挺着,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最后的挣扎尽管看不到岸 在什么地方。这段日子章莉给我来过一封信,没说什么内容,只是问好,不过她 的字倒是很娟秀。我把信放在一边,想着哪天再回,结果就这么一直拖着。在她 看来我是杳如黄鹤一去不回了。 四个月后我终于得到了个在一个公司做数据库维护员的工作,薪水很低,才 两千。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至少有种安定的感觉。再次上网,恍若隔世,那些 狐朋狗友见了我都非常吃惊,一个劲儿地骂你他妈死哪儿去了到处都传你丫流窜 到纽约唐人街被黑社会乱枪干掉了还有人说你为了获得身份恬不知耻地娶了一当 地的墨西哥美眉所以愧对中华民族从此销声匿迹了。 我在屏幕前哈哈大笑心情愉快到了极点想起过去的四个月忽然觉得悲伤苍凉 得要死拼命咬牙才把泪水忍住。 我一边和他们胡说八道一边想着那个" 人淡如菊" 的自建聊天室,多开了个 窗口去寻找但是遍寻不果。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恢复了在网上的正常生活甚至 又开始写诗。但是我的诗风格大变晦涩难懂并且充满了阴郁的宿命,连经常冲我 扔砖头的几个哥儿们到最后也懒得理我了。 让我失望的是" 人淡如菊" 从此消失居然在以后的时间里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我给她的EMAIL 也有如石沉大海。想想自己对她来信的态度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 的她很可能换了工作没有机会上网更有可能已经嫁人了现正在家相夫教子举案齐 眉。 我很快就把章莉忘记了。这过去的大半年让我脱胎换骨,我被打得粉碎然后 重新捏合了起来。 生活对于我来说不再充满阳光和令人兴奋的故事。突然发现,活着只是活着, 而自己以前的自命不凡是如此可笑和虚伪,其实我和那些最粗俗的人一样贫穷卑 贱,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我开始放纵自己,每天除了上班坐在那个阴暗的小 黑屋子里面对着冰冷的设备,就是流连于各种脱衣舞酒吧,每逢周末我就会打电 话找CALLGIRL,经常一觉醒来不知道身边睡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而空气中弥漫着烟 草酒精和汗臭混合的味道,让我窒息。 当然再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也会出现小小的插曲。在我对自己的生活不再有满 意不满意的可笑想法之后,一个星期六早上七八点光景,尖锐的电话把我从梦中 叫醒,我迷迷糊糊,没好气地拿起电话:"HELLO……" " 瞎子?" 一个中文声音, 还是个女孩。 我愣了一下,还没完全醒过来,反应有点迟钝,再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网 了,也从来没有网友打电话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我就是瞎子。 " 对不起……你是瞎子吗?"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迟疑了。 " 对,对,是我,您哪位?" 一听是我,那个女孩放心了,嘿嘿笑了起来, " 是我啊……你又喝醉了?" 我觉得有些糊涂,这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 丫一大早电话把我提溜起来跟喝醉了有什么关系? " 还没听出来?" 她好象有点不高兴," 我是章莉啊。" " 章莉?……哦… …章莉啊,你好你好,好久没你的消息,一时没反应过来。搔瑞,搔瑞…… 嗯……你还好吗?" 一听是她,我敷衍着没话找话,争取时间拼命让自己清 醒过来,。 " 嗯……还行吧,你呢?" " 我?嘿嘿,我还是老样子么," 我已经慢慢恢 复常态了。 "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对不起,昨晚打电话过来没人接。" 她的声音有 点歉意,也有点委屈。 " 没有,没有……噢,昨晚我出去有事,回来得很晚。" 突然觉得章莉这个 电话来得有些蹊跷,我追问了一句," 你现在在哪儿?" " 嘿嘿……" 她笑声里 是抑制不住的得意和快乐," 我在休斯顿,离你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我微微 一笑,已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但还是装做没明白:" 你在休斯顿念书?刚到 吗?" " 对,我昨天到的……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啊?" 她见我没表示,忍不住自 己说了出来。 " 我看看罢……要不你先给我地址,我有空就过去。" 既然已经都控制局面 了,还急什么,我悠哉游哉地回答。 " 讨厌!臭瞎子!" 她撒娇地在电话里骂我,不过还是把地址和电话给了我。 " 那就这样罢," 我忍住笑说," 我这儿还有事。" " 好吧……" 她明显的 无可奈何而恋恋不舍。 " 等等," 我故意停了一下然后说。 她马上问:" 什么事?" " 你那儿有酒吗?我过来的时候你得请我喝酒哦。 " " 好啊好啊,你什么时候过来,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买。" " 你现在就去买 吧。" 我故意装作漫不经心,慢悠悠地回答。 " 臭瞎子!臭瞎子!" 她在电话里喜孜孜地大骂,我哈哈大笑,把电话挂了。 在到达她的住址之前,我去买了一束粉红色的玫瑰和一瓶武当红还有两个高 脚杯。按了门铃,她象一只小鸟一样飞了出来。和一年多以前相比,她没多大变 化,不过看得出来她刚刚精心地化过妆,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连衣裙,脸上是止 不住的笑意。见到我手中的花,她眼睛一亮,然后故意撇撇嘴说:" 还买粉红色 的玫瑰,真俗。" 我嘿嘿一乐,故意用河南口音说:" 没办法,俺是个农民。" 她还是很高兴地把玫瑰接过,两手捧着放在胸前,摆了个姿势。我稍稍后退,装 作非常陶醉的样子打量了一下,特肉麻地饱含深情轻声赞叹:" 真漂亮。" 我们 哈哈大笑,一起走进了屋。 " 你的ROOMMATE呢?" 我看见有两个起居室。 " 她周末去SAN ANTONIO 了。就我在家,刚来,哪儿也不认识。" 餐桌上满 满都是菜,还摆了一坛女儿红,整个房间里香味扑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中国劳动人民勤劳善良心灵手巧啊。" 她笑吟吟地把花放在花瓶里,说:" 别着急夸,吃了再说不迟先洗手!" 我把伸出去的爪子收回来,乖乖地去洗手, 她则很专注地盯着我。 " 干嘛?" " 你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 她很怜惜地看着我的脸说。 我哈哈一笑,一边摩挲着脸:" 生活啊生活,唉!……我就指着这顿饭把体 重和脸色恢复过来了。" 她也笑了:" 你怎么还和过去一样贫!……快吃吧。" 我一边打开陈年的女儿红一边问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酒,她说她看过我一个 专门讨论酒的帖子知道我偏爱的其实是黄酒而最推崇的就是女儿红,然后她不怀 好意似笑非笑说当时你还写什么女儿红这个名字最感性最有诱惑力一副色迷迷的 样子,我这才依稀想起很久以前似乎确有这么档子事儿赶紧辩解到这不是色迷迷 而是有深厚的审美修养而且赋予了这酒优雅的文化底蕴。她微微一笑说你就开吹 吧你。 女儿红的后劲很大,香味浓郁,喝了几杯她的脸就象桃花一样。我一边欣赏 她的面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她这一年多来的情况。原来她早就打定主意出国 念书,花了一年的时间准备,甚至连网都不上了。她拿到了几所大学的奖学金, 最后挑了在休斯顿的这所。 我没问她为什么会挑这所,也许因为我知道原因,也许因为我不想知道原因。 潜意识中我只想岔开这个话题聊点儿别的有些东西太沉重我承担不起。于是我们 很快讨论起诸如刚到美国的感受以及这里的天气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了。 吃完饭的时候,我们已经把那坛女儿红消灭干净,我心满意足容光焕发,点 了根烟极为舒坦地深深吸了口,她则站起身说了句你别动然后匆匆回房,一会出 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其实是去补了补妆,嘴唇重新用口红润过,配着泛红的双颊显 得格外明艳。她发现我注视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 我看了看估计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掐灭了烟头退到她房里的洗手间去擦了擦脸, 然后悄悄把武当红打开,两个高脚杯也洗干净摆在床头柜上,最后倒上酒。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洗碗,我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她好象听见了我的呼吸 或者是闻到了我身上的酒味,头也没回地问:" 干嘛?" 我没说话伸手抱住了她 的腰。 她的腰纤细而柔软,我一只手就可以完全围拢过来。 她身子一颤说:" 别……" ,声音低低的很慌乱。我没有理会,开始吻她耳 后的肌肤,她竭力挣扎想摆脱我的控制但没有成功。我的手臂坚决而有力。 她停止反抗,但并没有转过头来,声音近乎哀求:" 瞎子……别这样……我 没法洗碗了……" 我悄悄笑了笑。 我的下颌贴在她的耳后左侧,能看见她已经满脸通红,也许是因为酒力,也 许是因为心慌。 她脸上粉底和口红的味道以及香水的香味,和弥漫的酒香混合在一起,浓烈 而凶猛,让我有点眩晕。我低下头在她的耳垂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身子又是激灵 一颤。 我把嘴唇靠近她的耳朵,很轻声地说:" 我帮你洗碗。" 她分辨出我的位置, 吓得连眼睛都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一动一动让我对她心中的惶恐不安了如指掌。 她虽然听见了我的话,但似乎没有听懂,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我慢慢放开手, 她失去力气的身体一下子就靠在我的胸口,彼此的心跳互相和应,清晰可辨。我 的双手顺着她的手臂轻柔地向前滑动,从她的手中把洗了一半的盘子小心取下, 开大水龙头,然后握着她的手,慢慢把她手上的洗洁精冲干净。大概是因为她在 洗碗的缘故,双手冰凉,而我的双手却因为酒精而滚烫。凉凉的水从我们的手上 轻巧地滑过。我细心地把她的手腕手背手心和所有的手指都洗干净,然后拿过附 近的纸巾,把我们的手都擦干。她的手柔弱无骨,很温顺地蜷缩在我的手心里。 在我帮她洗干净双手的时候,章莉乖乖地倚靠在我怀里,一动不动,象只猫 一样安静。下午灿烂的阳光从洗菜池后的玻璃窗倾泻进来,整个房间里明亮而通 透。我发现她的肌肤非常白,在阳光下手臂如同羊脂玉一样几乎透明,散发着柔 和的晕光。我轻轻把她扳过身来,她稍微迟疑了一下就顺从了我的力量。 我把她搂近我,微笑着看着她不说话。她等了一会,偷偷把眼睛睁开一点儿, 见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赶紧又把眼睛闭上。 我嘿嘿笑着贴着她耳朵悄悄地说:" 我想我们的确可以站着MAKE LOVE." 估 计这话她听懂了,她" 嘤" 了一声就扑到我怀里,双手勾住我的脖子,然后在我 左边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我差点没叫出声来。 我一边咝咝地倒抽凉气,一边搂住她的腰把她往肩上一扛,朝里屋走去。 屋子里凉爽而静谧。太阳光透过厚厚的亚麻布窗帘,显得非常悠闲。我把章 莉从肩上放下,替她把有些凌乱的长发弄弄整齐。这时她仰起脸,睁大了眼睛看 我,目光象泉水一样清澈地闪动着,让我无法逼视。我看见她嘴唇微微张开,立 刻趁势低下头,她没有躲避,只是闭上了眼睛。她的双唇潮湿而柔软,舌尖温暖 而灵活,让我沉醉。 我一边吻着她,一边试图突破她最后的防线。刚才如猫一样温顺的她此刻却 极度倔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顽强地坚守着,不允许我越雷池一步。我很耐心 地轻轻吻着她,一边缓慢而坚决地瓦解她拼死抵抗的意志。我可以很清晰地看见 她的倔强在一点一点儿崩溃,就象宣纸上的墨迹慢慢湮开一样。终于,她把脸靠 在我的肩头,轻声说:" 好瞎子,你别逼我了,我自己来。"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 定,让我不由自主停下。 她离开了我的肩头,挺直自己的身躯,很平静地将衣服一件件脱去,最后把 最真实的自己展现在我面前。我注意到她脸上的红晕已经彻底褪去,因此略显苍 白。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笑容,没有羞涩,没有做作,只是很自然地站着, 安详的目光直视我的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渣滓,而经过窗帘过滤的阳光给予了 她的胴体梦幻一般的光晕。 此刻,她象天使一样自然地骄傲。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这是我最卑微和渺小的时候,我最后悔的是我自己居 然无耻到面对她宁静的目光和赤裸的身体而毫无愧色。 她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很温柔地笑了,轻轻走上前,替我解开CHARLES JOURDAN 白色全棉衬衫的纽扣。我木然而立,心里张皇失措。脱下衬衣,她发现了我左肩 上她刚才咬过的伤口,已经破皮了,有一点鲜血渗出,而衬衣上那一块由唇膏和 鲜血混合的红色在白色棉布上显得异常温柔美丽。她似乎有点心疼,歉然地仰脸 朝我笑笑,低声问道:" 疼吗?" 我慢慢展开此生中最真实的笑容,低头看着她, 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眼睛立刻因为笑意而弯曲,然后她把脸无限爱意地贴在我胸 口,停了一会儿,慢慢蹲下身。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赤裸裸地相对站着,我得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她远比我更有勇气更加高贵。 她走上前双臂舒展,勾住我的脖子。我情不自禁伸手揽住她的腰,那里光滑柔软 而富有弹性。她靠着我的手臂微微后仰,眼睛直视了我一会,目光专注而迷离。 我正要低头去亲吻她,她却把身体靠了过来,紧紧地贴着我,闭上了双眼。我听 见她在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召唤着我。 我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的床整洁而柔软,有一种和那些化妆品不同的淡淡的香气,我知道它来自 于她的身体。这种香气似曾相识却又与众不同。确切地说,这并非香气,而是一 种气味。它捉摸不定却总是吸引最深处的自己。气味,SCENT ……突然想起了阿 尔·帕切诺主演的《SCENT OF WOMAN》,唔,那也是个瞎子……我不易觉察地笑 了笑,情不自禁闭上眼静默而专心地呼吸了一会儿。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顽固地占据着我视野的是她的脸庞。她的眼神非常专 注,让我无法正视,只能仔细打量着那张并不算特别美丽的脸上其余的部分。 屋外的阳光想必十分猛烈,透过亚麻色的窗帘,我还是能把她看得很清楚当 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离我太近了。她的鼻翼附近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双颊微微 发红,不过这次我猜大概不是因为酒意。原本整整齐齐的刘海被汗水粘在前额上, 显得有些凌乱。我很平静甚至有一点厌倦地仔细地观察着这些,同时能听见她细 微又有些急促的喘息这一切正构成一种略微慌张的氛围,一种诱惑、美丽的慌张。 我仿佛正远远地欣赏,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到她唇边大概有细细的茸毛,于是伸出 手果然如此。我淡淡地笑笑,觉得有些倦怠,于是望向旁边。 那两杯酒还放在那里,适度的阳光穿透了它们,使得那种幽暗的红色深不可 测,因为折射而在杯底形成的光晕更让我觉得一种如吞噬般的诡秘,突然有一种 想投身进去的冲动我对那种冲动的邪恶了然于心,却激动不已。我抬起右手,把 那杯酒端了下来靠在嘴边喝了一口,一种很难觉察的甜腻在酸涩中慢慢浮现出来。 再好的葡萄酒都摆脱不了这种让我厌倦的甜腻所以我宁愿去喝辛辣不堪的伏特加。 我小心地把杯子放好,左臂猛的一紧,章莉低低地啊了一声,很快地俯下身 来。我转过脸,似笑非笑地接近她的嘴唇,让剩下的半口酒流入她嘴中,她似乎 有些迟疑,一缕红色的线从她嘴角蜿蜒而下。 她赶紧伸手去抹,一边皱着眉看我。我没声没息地笑了下。 我回去的时候,天都黑了。 其实本打算在这儿过夜的,可是突然觉得很没劲,就在太阳还很明亮的时候。 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混蛋可这种心情就是油然而生拼命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她开 始还是很孩子气地抱着我的腰不让我起身一副腻腻歪歪的样子头埋在我胸口摇晃 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更让我觉得烦就想直起身来,到后来她可能也觉察出来了一下 子放开手坐起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声音神秘地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去拿那 杯酒之前神色就已经特别冷漠了忍了这么久你还是没忍住吧嘿嘿。我有点诧异她 的敏感和聪明,让别人猜中自己的心事总是感觉不大好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 表现得让她以为她自己的想法可笑兼幼稚而自己否定自己,所以我很宽容又很无 奈地笑笑说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没办法明天要加班你总不忍心看着我早上四五点钟 披星戴月风雨兼程罢。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我见状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去够搭在椅子背上的衬衣。 " 等等," 她轻轻地喊。 看见我转头看着她,章莉低低地说:" 让我穿一小会儿你的衬衣吧……好吗? " 她穿上我的白色衬衫,去开了台灯。在晕黄的灯光下,她把手缩在宽大的袖子 里,站在床沿看我。扣子没有系,松松垮垮地垂着,我得承认那是种很别致的美 丽。若隐若现的乳沟和灯光下淡黄色的肌肤让我有点眩晕,感觉很想抽根烟。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歪过头,闭上眼似乎去闻我衣服上的味道, 同时用面颊轻轻蹭着衬衣左肩上的那块红色的印记。 我默不作声很专注地看着她旁若无人的样子,突然发现她很象一只猫。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伸出手抱着我,我能觉察出她手臂上的力量很轻柔,只 是小心地围拢着我。她把脸颊贴到我胸口,很轻声地说:" 走吧……走吧……我 放你走……我放你走……" 那声音象是她自言自语。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衬衣上,形成一块潮湿而不显眼的印记。我好象也有些 难过,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正要想些什么词儿安慰她几句,她却松开了手,迅速 把衣服脱下放在我怀里,扭头奔洗手间去了。知道自己如果再不留下来就真他妈 不是个东西了可我还是叹了口气开始把自己收拾妥当。 等我穿戴整齐的时候她也从洗手间出来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刚哭过 我寻思一下觉得好象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就装做没看见。留在我衬衫上的泪 水还没有干,贴在胸口那块冰凉冰凉的。不过我们的道别还算大体正常,她小声 地跟我说了再见看着我把车子启动然后开远而我象往常一样专心致志把车子发动 起来临走的时候跟她稍微挥了挥手。 车里有点闷于是打开车窗。呼呼的风声和流动的空气让我好受了些。一上路 我就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不肯留下但是没有什么头绪和结果,最后归咎于自己睡觉 不习惯没睡在自己床上。这个理由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也凑合了况且我想得头都 有些大了于是决定不再瞎琢磨而是听磁带。 我打开录音机正好在放张楚的《姐姐》就跟着一起唱,扯着嗓子反正也没有 听众不怕露怯,于是在黑漆漆的高速公路上就可以听见呼呼作响的风声中我若隐 若现的声音:" 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说这很美……" (三) 写到这里,我有些意外。说实在的,并不想把瞎子或者章莉写成这个样子他 们本应该跟我设计的一样,这只是个故事啊我对自己说,可眼睁睁看着瞎子踩下 油门的时候,心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虽然我知道自己无法为他们悲伤。 实在无法揣测章莉此时此刻作何感想,曾经试图让她倚门泪如泉涌或者怔怔 地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呆立良久,但最后她还是执拗地保持着极其正常的态度走 回屋子,开始就寝前的一系列准备活动。她的这种倔强让我束手无策。忽然意识 到,瞎子和章莉在浮出水面之后轮廓日益清晰,他们的行动和思维也越来越不受 我的控制,虽然我可以洞察他们每个细微的表情这不禁让我油然产生一种无能为 力的感觉。 瞎子依然在没有路灯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很奇怪他把窗户开得很大,以至于 风声震耳欲聋甚至淹没了录音机和他自己唱歌的声音。整条公路上空无一人,他 那辆半新不旧的福特MUSTANG 前灯雪亮,在寂静的旷野中勾勒了两道清晰的轮廓, 象灯塔上的探照灯。 与此同时,章莉打开了浴室的灯。 鹅黄明亮的光线立刻充斥了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小的房间。她慢慢把身上的衣 服脱下。在踏入浴缸前,她站在镜子面前良久,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每一寸裸露的 肌肤。这是个很普通的躯体,皮肤象大多数东方人一样细腻,散发着淡黄色的光 泽。她脖子很漂亮,微微抬起头的时候颈部和肩部显得秀气挺拔,两肩的锁骨旁 明显的对称凹痕使得整个身体温柔而娇弱。在镜中,章莉的目光从颈部到肩部慢 慢又移到胸部。她的乳房并不是很丰满,但骄傲地挺着,粉红色的乳晕在灯光下 有些迷离。可能是无意的,章莉的手偷偷掠过自己的乳尖,顿时感到一阵温暖的 战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攥在一起,很自然地垂着,遮住了腹部下面的三角 区。这大概是出于一种潜意识,章莉总是对自己的腹部不满意,它微微隆起,透 露着一种章莉自己并不希望看到的丰腴。其实这里的皮肤最富有光泽,一点皱纹 都没有,健康而从容。而且,这种饱满的态势与她修长而笔直的大腿正好可以完 美地衬托出那块黑色三角区的隐秘和温柔。章莉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仔细看 了半天,幽幽地叹了口气,打开了淋浴喷头。立刻,晶莹的水珠在她弹性十足的 皮肤上跳跃而下。 从浴室出来,她倾下身子,用毛巾把头发擦干。突然她的身躯有些僵硬,然 后直起身来,她仿佛在仔细分辨什么是的,房间里的空气中还顽固地保留着他身 上的味道。忽然她想起做爱的时候能清楚地觉察到他的背上有细细的汗珠慢慢渗 出,湿润了双手。这种味道从那些汗珠中、从他腋下,从他有些冷漠的微笑里不 可抑制地散发出来,又不可避免地刺激她的每一处神经,让她觉得被征服被占有 的惶恐般的喜悦,以及被他充斥于自己的身体内部还有被他强有力的手臂所操纵 的温顺的满足……这些互相矛盾互相提醒的情绪一瞬间同时占据了章莉全部的思 维,她感觉自己被一种极度依恋却极度怨尤的情绪所击倒,非常希望瞎子此刻就 在眼前,可以让自己心满意足地温顺蜷缩于他的胸口同时又恶狠狠地咬他一口来 缓解自己一种与温存并在的奇怪的恨之入骨的心情。这么想着,她终于忍不住趴 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当章莉在哭泣中不知不觉睡到天亮的时候,我也在自己脏乱的房间里进入了 梦乡。大概是由于开了一夜的车,我累得一塌糊涂很快就睡着了。很难说我在从 休斯顿回来的一路上没有思考,但这种思考是如此杂乱无章和没有效果以至于在 被刺眼的阳光惊醒后我依然茫然不知所措最后决定暂时把这事放到一边而去继续 我惯常的生活。 回到公司,那个西班牙语说得比英语好一百倍的大胖子主管叫住了我,他说 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大意是公司的数据库要更新我这几天他妈的哪也别去啥也别想 就在公司呆着吧。不就是干活么,成,我很痛快地答应下来然后发扬了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的中国劳动人民优良革命传统在公司接连干了四天四宿吃喝拉撒满打满 算也没超过三个小时。到最后所有的技术人员通通顶不住就剩我一人在那儿睁着 双兔儿爷的红眼睛很温存地守在那个小黑屋子里。老板很高兴特地给我发了五百 块的奖金但我自己心里特清楚是怎么回事其实现在我就是要个苦大仇深的活儿让 自己不去想那些可能会比这更受罪的东西我宁愿受洋罪。 从公司到家我没敢开车身子发飘两腿直打晃儿街上所有的景物都象经过了水 的折射一般形状变幻游移不定那些声音也忽远忽近让我有种到了虚拟世界的感觉。 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十分钟,我打开家门后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往床上一倒 呼呼大睡。 这一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梦却一个接一个,但好象都没记住除了一些清晰 的碎片。奇怪的是我居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即便如此依然对没完没了地在 泥泞的道路上跋涉感到心悸。 我清楚地记得路边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不时掠过各种各样的专卖店药铺和 大排挡,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但却没有一个质疑这么热闹的大街怎么 充满泥泞,连我也没有。我突然意识到我走在振兴路上难怪会这么熟悉我已经看 见迪富宾馆的招牌了。再往前走果然是一致药店和创景名店坊。脚下的泥水冰冷 而粘稠,我每一步都很费劲但还是拼命朝前赶。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赶不,我知道,只是没问自己,在看见路边那 个花坛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知道了。 小黄就坐在花坛的那一边独一处的露天座位上,黑子坐在对面,两个人正眉 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这不奇怪,她向来就是这么快乐的。阳光很好一切都很明亮 我朝她走去边走边纳闷这么大的太阳天儿怎么还会满街泥泞。她也看到我了和往 常一样冲我开心地大笑扑到我怀里黑子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怀里承受着她的 冲量身子一晃顿时泪如雨下。其实我根本没有伤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哭得死去活 来边哭心里边纳闷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啦在梦里我也这么多愁善感于是一边好笑一 边痛哭。 她站直了用手勾住我的脖子。突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她在我耳边吃吃地 笑着说我们可以站着MAKE LOVE.我赶紧定睛一瞧果然是章莉于是手上一紧让她喘 不过气来一边笑嘻嘻地说成啊没问题就这儿行吗?阳光下她的胳膊白皙圆润闪着 光泽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英文单词IVORY.这个单词高中的时候我老是记不住我一 边搂着她一边若有所思地跟她说,她很温顺地点点头" 嗯" 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看 着我表情似笑非笑仿佛把我看透了。我心里一动于是把手臂上霸道的力气放松很 温柔地把她拥在怀里让她的头发散乱在我的肩上。忽然问了自己一个无法解释的 问题这两个女子到底各自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了我的内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一阵真正而彻底的悲伤。上帝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悲伤我竟然无法形容 无法说出无法逃避无法承受除了不动声色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于是我在梦里 象个智者一般沉思,眼睛望着天空上方耀眼的太阳。 这耀眼的阳光让我突然惊醒。 章莉正无限怜惜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在梦里哭得那么伤心啊。我心想怎么这么 跌份儿的事也让她瞅见了真他妈倒霉却没有办法回答,于是叹了口气擦掉了残余 的泪水然后装作迷迷糊糊地问你他妈怎么进来的。她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原来我 在开门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还叫了我一句,我居然浑然不觉直勾勾地开门倒床便 睡,她在我旁边看了一天还抽空打了个盹儿。 我嘿嘿一笑起身去冲凉,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常态而章莉也不再提起刚 才的事情仿佛全部忘却了。我们嘻嘻哈哈谈论着网上的趣事以狐朋狗友的身份互 相打趣讥笑对方在聊天室或OICQ里说过的那些特别矫情特别肉麻的话但我们都尽 量避免提及牵涉性爱的语言。等我们把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就相对默然,虽然 知道天已经黑了但谁都丝毫没有睡意。最后我说这样罢既然你精神这么好干脆上 网得了正好中国是白天网友一划拉一片。那你呢她问我。我淡淡地说我好办,可 以抽烟喝酒看看书干什么都成啊。于是我斜倚着床头对着昏黄的床头灯看《天龙 八部》,偶尔瞟一眼专心致志面对刺眼的屏幕的章莉。渐渐地我开始迷糊起来。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章莉不知什么时候躺在我的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 左手,偶尔手指尖会轻微颤动一下,象是轻轻叩击我的脉搏。她熟睡的神情异常 安恬,呼吸平稳而香甜,那只攥着我的手让一种类似温柔的感觉弥漫全身,使我 非常不习惯。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当时自己想的唯一念头是别把她给吵醒了,于是我小 心地保持着左手的静态姿势,用右手枕着后脑勺轻轻坐了起来,把百叶窗稍微打 开了一些。天刚刚蒙蒙亮,钟上的时间显示6 :07分。 很难猜测瞎子此时在想些什么,即便是坐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我 也不十分了然。 他没有点烟,没有去拿酒瓶子,只是静静地倚墙坐着,眼睛凝视着前方,而 对面墙上只有一排书架隐藏在模糊的暗夜里。可以肯定的是瞎子现在处于非常清 醒的状态,和这个外号相反,他盯着对面暗色空间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捕捉到 了隐藏在其中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 光线明亮了起来。第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床上,整个屋子 的空间开始清晰。 望着四周明暗班驳的墙壁,我突然觉得这种金黄色的阳光很妩媚。章莉似乎 也被这种妩媚的阳光所唤醒,很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身体又往我这里靠了靠,头 埋得更深了,那只手却一直死死地攥着。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并没有对她说起自己观察到的她睡觉的神情, 只是该干嘛干嘛。 大概中午左右,章莉对我说她该回去了,说完准备拎起包就走。我赶紧说等 等,想了一会儿,又说了一些话大意是既然你风尘仆仆坐灰狗巴士来看我我无论 如何应该表示表示再说你昨儿上网上到大半夜明天还要上课委实辛苦反正我也睡 够了不如送你回去吧。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但还是矜持甚至冷 漠地说不用了,直到最后我那意思似乎都快哭着喊着非要送她不可了,她才面无 表情转身离去我赶忙掐灭了烟头拎起那个包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 春天的德州阳光明媚,到处草长莺飞的。我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放了点窗子, 顿时暖暖的风呼呼作响,车里弥漫着被阳光晒热的青草味儿。这时候章莉已经彻 底撕下了伪装,兴致盎然,一惊一诧地赞叹景色的优美其实在我眼里,那些景致 几乎大同小异,无非是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布满了一块一块的暗绿色的草甸,中间 夹杂着稀稀拉拉几棵介乎树与灌木之间的植物,当然还有随处可见的仙人掌。天 上几乎没有云,蓝得透明,这使得能见度高得令人诧异,一切似乎都在阳光下点 滴不爽。这条高速公路几乎笔直地伸向前面,更让人觉得空旷而寂寥。 这倒也算是一种美丽,我想。 也许阳光有些刺眼,也许是因为睡得太多还没有完全适应,我觉得有些眼睛 有些疲惫,于是戴上墨镜,章莉转过脸来,专注地看着我。我于是摆出一副大尾 巴狼似的深沉沧桑和漫不经心,目不斜视,表情冷漠。她终于忍不住甜腻腻地凑 过来对我说:" 瞎子,你这个样子很有型哦……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护花使者。" 路边一棵硕大的仙人掌正好经过眼帘,我立刻懒懒地回答:" 哪里……您抬举俺 了……俺护的也就是棵仙人掌。" 刚说完,还没来得及让笑意浮现在脸上,腰眼 便是一阵剧痛,章莉出于行车安全考虑没敢碰我的手,但还是狠狠地在我腰上掐 了一把。我很夸张地大声呼痛,转头哀怨地瞥了她一眼。 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细小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一副嗔怒的样子。 " 蜜斯章莉,请不要对司机同志动手动脚,会出人命的。" 我专注地看着路 面,一脸严肃地说。 " 死去吧你!臭瞎子!" " 俺们会同归于尽的……从此人间又少了一对海枯 石烂的痴情男女,多了一个哀惋动人的爱情悲剧……" 我用抒情诗般的语言很语 重心长地劝她。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恼怒的表情," 哼" 了一声白了我一眼。 " 章莉同志,你的白眼很漂亮嘛!" 正好到了左转的路口,我扭过头专注地 看着自己左侧的路况,后脑勺冲着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 讨厌啊你……"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然后继续津津有味地看窗外单调的景 致。 我沿着35号高速公路开了一段儿,章莉突然很兴奋地说:" 快看!路上有很 多蝴蝶!" 我仔细看了看,还真是。很多那种小小的淡黄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确切地说是在随风飘荡。 它们仿佛在瞬间就魔术般地布满了我的视野,无法猜测它们的来源。我忽然 觉得它们已经和阳光融为一体,这也许是自己没有发觉的理由。这些蝴蝶拍动翅 膀的姿态似乎很飘忽,飞行的路线也不可捉摸,时不时从我车前面轻盈地顺着气 流掠过。 耀眼而恍惚的阳光下,它们更类似冥界中的幽灵而不是现实世界的一种昆虫。 我呆呆地看着不计其数在车旁边飞舞的蝴蝶默不做声,她也没说话,空气中 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呼呼的风声以及引擎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章莉让我把窗户 关上说想听磁带,于是车厢里就回荡着张楚那种略带孩子气的嗓音。说实话,张 楚的歌不容易找着调,我比较熟悉的也就是《蚂蚁》、《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 么几首,最拿手的当然是《姐姐》。我开始还只是轻轻哼着,等到了这首歌我情 不自禁跟着唱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肆无忌惮。章莉面带微笑很认真地听着,还特 意把录音机的音量关小了些。平心而论,这首歌的确很适合空旷的高速公路,心 情也被那个调子渲染得有些幽幽的苍凉。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 想不到你歌唱 得还不错……是不是就只会这首啊?" " 得了吧,我嗓子好得很他们都说我高音 区有童音。" 她显然对于我的回答乐不可支,我则专注地看着前方,赶紧接上刚 才被打断的歌,忘情地扯着嗓子哦姐姐我要回家啊啊啊。 前面很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山,这大概是方圆数百里唯一的一座山了。它也特 别,嘛都不长就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这 种山虽然不高但是很扎眼,尤其它没有山坡几乎笔直地突入天际。章莉对我说坐 灰狗的时候就想去山那里玩玩正好我也开得有些累了就把车驶下了公路一直朝那 儿开去,这片地出奇地平我甚至可以把车一直开到山脚下。章莉下了车很赞叹地 仰视陡峭的悬崖,然后背靠着双手向两边平伸,歪着头问我这个姿势是不是挺好 看的我赶紧回答说好看好看。她喜滋滋地一蹦三跳跑回车里翻出相机嚷着要拍照, 我于是接过相机让她摆了刚才那个姿势从不同角度按了数次快门,仿佛她是个艳 光四射的模特而我就是那个附庸风雅油头粉面的摄影师。她想给我拍但我坚决不 肯,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从小不爱照相更没法对着镜头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那个 时候我都手脚僵硬表情痛苦仿佛刚被人扇了个大嘴巴。 看我的立场如此坚定她有些不高兴了,开始埋怨说到现在也没有我一张照片 样子好象我欠了她多少钱似的。我心想既然洞穿了她的叵测用心也没必要太得理 不饶人,于是吸了口烟说这么着吧我兜里还仅存一张自己的玉照既然你和我关系 这么瓷就送给你了,我还特地把" 仅存" 两个字强调了一下。她立刻凑过来很感 兴奋地吵着要看。我把烟放回嘴里,慢悠悠地从牛仔裤后兜里掏出皮夹,拿出了 那张仅存的照片。一边往外掏我一边很郑重地告诉她这是我最英俊潇洒的照片所 以我一直珍藏着就是为了该出手时才出手,我这么一说她更是屏神静气眼睛发亮。 这是一张全身标准正面照。照片上我阳光灿烂地笑着,两个眼睛都几乎看不 见了本来我眼睛就小。比较特别的是当时我没穿衣服,所有的身段曲线和要害部 位一览无余,当然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百日留念".作为黑白照片它已经有些泛 黄。她拿在手里一看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蹲在那里半天起不了身。我拼命忍住笑 很严肃地质问她你笑什么笑什么你看我对你多好连如此珍贵的裸照都送给你了你 要是瞧不上眼就请还给我。她赶紧把照片放到背后生怕我拿回去一边说瞧得上瞧 得上然后想想又忍不住前仰后合。 在接下去的路程上她一直捧着那张照片细细端详一边对我的孩提时代评头论 足。不过那时我的确胖得一塌糊涂,虽然我早产两个月生下来才五斤多。大概是 出娘胎太早饿得比较狠所以一出世就逮什么吃什么到后来胖得不成样肉都一坨一 坨的我妈回忆说每次洗澡都得把肉掰开撸平喽一截截洗才能洗干净。我一边和她 说着这些一边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很专注地看着我说,突然象发现了什么转头仔 细地看了看照片很神秘地说:" 你再笑一个……" " 干吗……" 我表情立刻严肃, 别人要我笑我倒真笑不出来了。 " 你再笑一个嘛……" 她开始嗲嗲地说话了这可是我软肋她每次这么说我都 会被糖衣炮弹轻易打中屡试不爽。我一边很无奈地说好好一边勉强挤了个笑脸。 再笑厉害一点她说。要求还挺高我一边小声抗议一边更肉麻地笑了一下。她兴高 采烈地说原来我笑起来真的有酒涡以前怎么没注意,还说头一次发现我笑起来一 点都不邪其实挺温柔的。我一听就大声干笑说别扯淡了你,心里有点虚虚的感觉。 (四) 往回赶的时候又是个夜晚,没留下因为第二天还得上班。我想着早点回家还 能多睡一会儿于是把车开得飞快,坐在车里都能听见引擎的轰鸣声。路上没有路 灯更显得空荡荡的我听着引擎的声音一边抽烟提神一边思绪飘忽。这种时候自己 总是特别伤感也不知道哪根筋有问题。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 对面开过来一辆大货柜车,巨大的前灯一下子把我眼晃花了。你大爷!我大 声咒骂那个粗鲁傲慢的司机,话音未落,还没等从短暂的失明中恢复过来我突然 发现前面似乎有个过马路的行人幽灵般地出现在视野中。我下意识地猛踩刹车同 时把方向盘往右边用力一打。整部车瞬间失去了控制,象被鞭打的陀螺一样急速 旋转然后狠狠地翻滚起来。我在极其猛烈的颠簸中从那个离死亡边界仅一线之遥 的行人边上掠过,视线虽然因为震动模糊得厉害但居然看清了那不过是头横穿高 速公路的野鹿,它正回过头来望着这边,无辜而清澈的眼神似乎象定格一样停留 在我的记忆里。我一下子觉得非常滑稽禁不住哈哈大笑,是那种彻底轻松和发自 内心对自己嘲弄的大笑。于是在剧烈的震动和翻滚中我什么也没想只是放声笑着, 耳边各种巨响汇合在一起震耳欲聋。最后感到的是一下狠狠的撞击,随之而来的 剧痛使我立刻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安详而舒坦……至今我仍然留恋那段时光它 们是如此短暂虽然其实我是在昏迷中度过了三天三夜。很奇怪在那个时候我觉得 自己很清醒更重要的是很轻松,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身体内充斥了纯粹的愉悦感, 这种感觉唤醒了对于照百日留念相时自己在温暖的艳阳底下冲着照相机镜头傻呵 呵地大笑时的回忆。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对自己说还是能多享受一回是 一回罢。 但我还是醒了过来,微微睁开眼就觉得光线刺眼得不行赶紧又闭上。企图走 回那个舒适黑暗世界的最后努力被如流水一般传来的疼痛彻底打破于是我轻轻叹 了口气一动不动任由恢复的神经传感把自己淹没。 " 醒了!他醒了!" 我听见有人低低地惊呼,似乎还有喜极而泣的抽噎声。 很不情愿地睁开眼,还是不习惯阳光就勉强眯着,章莉正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直勾 勾地看着我,面容憔悴眼圈发黑。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有点难受于是想对她笑一笑,可能是许久没有运动面部肌 肉的缘故动作有些吃力,恐怕不会比哭更好看。章莉看了我这个笑容眼泪唰的一 下就下来了,让我不禁回想起和她见面似乎我所有的笑容都没有收到什么正面的 效果第一次想对她展示我绅士般笑容的企图就毁于一场酒醉后的豪吐。但她现在 已经是个泪人儿一般对这种情况本人向来没什么好主意于是继续勉强地维持笑容 结结巴巴地说:" 哭……什么,我……我不是醒……过来了么……那,那头鹿… …没事罢?" 一听我这么问她哭得更厉害了,连声都变了,话在抽泣中含混不清: " 你都……呜呜……这个样子了……呜呜……还……惦记着……呜呜……那头鹿 ……呜呜……" 我尽量象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地说:" 那……那当然……要不…… 要不我……我不是……白撞了……嘿嘿……" 也许是刚刚恢复神智,说话特别费 劲,老接不上气。 过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慢慢恢复正常了就想侧过身来好好和章莉说说笑话什 么的免得她这么难受,可我腰上突然觉得使不上劲儿了大脑给腰部肌肉发的指令 通通石沉大海,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于是我又重复做了两次但结果一如既往,纳闷 之间一个寒冷的念头瞬间闪过我的意识。 我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冷漠地对章莉说你先出去罢我他妈有些累了想一个人呆 会儿再说看你哭我也难受。她愣了一愣虽然觉得特疑惑可看在我是个病人的份上 还是一声不吭地乖乖走了出去。 病房里就我一个人。 春天的阳光慵懒地从窗户里斜斜进来,明媚而温暖。可我觉得浑身放在一个 冰窖里冻得直哆嗦或者说我很想能够哆嗦。那个寒冷的念头在心里慢慢化开,如 同液氮一样刺骨,从身体内部一直扩散到皮肤表面,我嘴唇发紫颤抖不停,脸色 煞白双眼呆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所有的意识似乎凝结成了一个冰冷的小点, 根本就不能思考。最后,我才告诉我自己:你丫瘫痪了。 太阳的光线慢慢黯淡下去。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呆了多久,连章莉偷偷进来 我也没有发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渐渐的,崩溃之后的疲惫感慢慢将 我吞没,一切似乎都浮在水上,轻飘飘的,连我的目光都是。它毫无目的地在房 间里漂浮,最后停留在我的身体上。 这个躯体,肋骨以下的部分已经不是我的了难怪我会觉得这么陌生。嘿嘿。 看着它我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双手从上面抚过仿佛是在超市的肉食品柜台挑选被 保鲜膜包好的一块一块猪肉牛肉。章莉悄悄地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不敢说一 句话,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注意到她这个样子,没声没息地笑了一下,打了 个哈欠,看着她说:"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 ……再过几天……" 她的声音 很小。 " 早点出罢,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劲,还他妈HOU 贵HOU 贵的。" 我的声音 疲倦而冷漠," …… 省点钱,赶紧买副哑铃。" " 干嘛……" " 你得练哪,要不怎么抱得动我这 一百三十多斤?嘿嘿。" 她似乎想笑,但咬咬嘴唇,终于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 出院的时候天气很好,夕阳给我们披上了金色的霞光中学语文课本好象是这 么写的。我坐在簇新的轮椅上,神情舒适自然,一边和推着我的章莉说说笑笑。 镀了铬的金属闪闪发光,我轻轻摩挲着上面放烟盒以及酒瓶子的装置这是她特意 加做的,她的细心和聪慧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样更让我有尽最大可能和她脱 离联系的愿望,我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送我去救济院罢让我与垂死的老人和其他的 轮椅依靠者混迹一起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她总是回答说你怎么这么 消极医生不是说了如果坚持锻炼还有恢复的可能嘛。可能?我心想这种可能不到 百万分之一,医生在那儿扯淡你也就拔根鸡毛当令箭?你没看桑兰那样各大高手 云集古今中外全来最后不也一样还得回归邓朴方的队伍?当然我什么也没说只是 跟祥林嫂似的一遍遍重复着真的我想去救济院到最后她听了这话压根就不答腔。 回到我那里她什么也没说自做主张把我的房子退了所有的什物通通放上那辆 旧MUSTANG 搬到了休斯顿连我在内。任凭我坐在那里发火骂娘口出秽言她依然不 急不恼甚至笑吟吟地拍拍我脑袋仿佛我他妈是幼儿园中班的,到最后我实在是没 力气了也就听天由命任凭她摆布。 在休斯顿她搬出了和别人合住的APARTMENT ,为我们单独租个一房一厅。我 一言不发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她忙活了大半天很细致地布置我们的新家,在阳光下, 那些细细的尘土不停地飞扬。 等到她一切收拾停当擦了汗甜甜地冲我微笑的时候,我终于使出了最后一招 表情严肃地告诉她我想回国叶落归根么要死也死在中国的土地上。她听了沉吟半 晌说我知道你在国内没有任何亲人你打算怎么办,我赶紧接过话茬说这太好办了 社会主义有完善的福利制度和善良的人民群众我绝对会过得幸福美满再说中华民 族一直有尊敬爱戴老弱病残的传统美德加上社会主义无比的优越性我他妈还等什 么然后唾沫星子乱飞描绘了一番未来的美好景象仿佛正常人回国都不如我过得这 般滋润哭着喊着非缺胳膊少腿不可。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再反驳我慷慨激昂的陈述而是走到我的跟前轻轻抱住 我很温柔地说:" 瞎子,我不让你走……你现在是我的了,我要天天抹口红然后 咬你。"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酸实在忍不住眼眶里又咸又热的液体汹涌而出。一边 哭我一边摇头说这他妈怎么回事每次见你都让你看见我多愁善感的一面其实我特 挺得住特坚强这都是让你的小资产阶级情绪给闹的。她好象眼睛也红了还一边笑 嘻嘻地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世上最坚强你知道我世上最善良。 我一听就乐了眼里的泪还没消:" 你丫现在怎么这么贫哪……这都是跟谁晓 的?" 她也泪眼婆娑笑着学我的口气说还不是跟你丫晓的古人都说了近朱者赤近 墨者黑。 于是我们一起含着泪大笑不已。 笑归笑可是日子还是要过我知道她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供着我这个废人实在太 辛苦,于是在她去上学或者打工以后自己偷偷打电话去找救济院求爷爷告奶奶希 望能被收留心想甭管多大的白眼我他妈就忍了一辈子不就忍这一回么。 可是我不是美国公民那些皮肤惨白浑身是毛的大猩猩总是很有礼貌地告诉我 说对不起你不是美国公民,偶尔有愿意收留的私人救济院要么得掏钱我他妈哪有 钱哪,要么实在惨不忍睹暗无天日不过最后我还是一咬牙去了一个类似的黑暗场 所。 没到半天章莉就把我给找到了看见我周围的惨样儿她气得直哭说你在这里有 和我在一起舒坦么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我想想啊要是没有你我能快乐么,你要有 本事就身残志坚在家帮我做家务也算为我排忧解难。话都说到这份上我还能怎么 着?除了让她推着回到她租的那间小屋我一声没言语。 这是个冰冷的世界而我和章莉仿佛两个置身冰天雪地的人互相依偎着取暖, 不,是她在温暖我而我什么也给不了。 我其实是个已经摔下悬崖的人,但这个悬崖太高因此我一直处于往下掉的阶 段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连可以让我粉身碎骨的谷底都摸不着。刚开始的时 候我也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他妈的到头儿啊干脆死了算了可是想到章莉我实在 没这个勇气。后来我对自己说也许过个两年她也就腻味了那时我就可以心安理得 地自己了断。 这个想法让我稍微安定了些于是我开始象个乖孩子一样听话按时吃药锻炼虽 然我深知这些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安慰剂。起初我也哀叹不已但是久而久之也慢 慢麻木,习惯了自己是个废人。对我来说,生活只是让我消灭活着的时光。 我自己觉得已经把日子想到了最坏的程度但生活还是糟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章莉拼了命地去打工同时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学业几乎把所有挣来的钱都花在 我的那些药上所以我们的伙食越来越差,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我也知道我们已经快 山穷水尽了每天家里都笼罩着一种绝望的气氛生活象日益逼近的猛兽随时要把我 们吞没而我们只是顽强地守着最后一口气。 她依然冲我微笑可是里面的疲惫和悲哀越来越重再清澈的眸子都遮掩不住后 面的恐惧。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她整日奔波于教室和各种的零工之间,我们 的谈话也越来越少经常彼此相对默默无言,看着她日渐焦黄憔悴的脸我实在不知 道该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等着她终于受不了的一天我就可以放心地死去。可是她始 终只让我看见她如水般清澈的眸子那种感觉真他妈让我悲恸欲绝。 但是我无法悲伤。 那天夜里章莉趴在我身上哭了很久虽然我尽我所有的智慧和辞藻来安慰她但 她始终不说到底为什么哭最后我断定她已经崩溃我最后的日子要到来了。她最后 沉沉睡去,她象只小猫一样蜷在我怀里虽然我无法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我则怔 怔地躺在那里彻夜不眠眼角没有一滴泪水。 后来我才知道第二天,章莉就没再去上过课。 打那儿以后我们的生活有了相当大的起色这让我距离死亡好象又远了些,她 似乎找到了还算过得去的工作虽然一样早出晚归面带倦容但不久以后她给我买了 烟和酒,这些东西在很久以前就是奢侈品了。我贪婪地吸着香烟不放过任何一缕 青色的烟雾而她在一边看着含笑不语。 我知道自己那么急迫的样子穷酸得很于是很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 她从此回来得很晚我猜想是因为她又找了个夜工。但是无论多晚一回来她就 会忙着给我洗澡虽然我看得出她疲惫得要命。我不知道她干的是什么活但知道那 肯定是个很脏很累的活儿每次回到家我都知道她已经洗过澡身上还有GARDEN WALK 的清香。 当她靠近的时候我总是笑着说你用的这种BODY LOTION 的味道总是让我心旌 摇动以前还会动手动脚现在也就剩些胡思乱想了。她听我说这些总是笑笑不语同 时很温存地亲亲我,尽量不让我看见她眼神中的忧伤而我也就假装什么也没看出 来。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月,期间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吃药锻炼替她把房间拾掇拾 掇没事上网闲逛。 当然我只能负责不大高于我头顶的地方比如灶台桌面床铺什么的,那个高高 的五斗柜我就够不着因此从来不管。我做事很慢还有些吃力因为不是特别方便, 不过自己倒没什么不乐意的权当是锻炼身体。 做累了我就会呆呆地望着空中漂浮的灰尘很疲倦地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到 头啊。真的很想死,但是说实在的我又挺害怕,舍不得她虽然知道自己他妈是个 废物点心。不知道别人这样之后的感觉如何反正我没有那些身残志坚的想法只觉 得自己成为一个一百三十多斤的包袱扔哪儿哪儿不是地方。也许我本质是个懦弱 的人我想。 我在这个地方停顿了很久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继续写下去。这个瞎子已经在这 些文字中慢慢成长丰满,其实从他第一次离开章莉那里我就知道我要失去这个家 伙了,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在高速公路上翻车以便可以选择一条连我都无法预知 结果的道路。他从这些纸堆里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而我内心虚弱不敢面对, 在思想深处我极端痛恨他,他在翻滚的车子中狂妄而放肆的笑声更加让我咬牙切 齿。相形之下章莉仍然保持着那些动人的美丽毕竟那是我所塑造和珍爱的。当瞎 子转身扬长而去不再受我的手指操纵的时候我不禁乞求:上帝啊让我留住章莉吧, 我不想她也选择一条我所不能控制却让我悲伤的路而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 能。 可我知道我面对他们没有任何资格去怜悯或者悲伤。 (五) 我是在网上无意发现这回事的,正如当初我是在网上偶然进入了那个" 人淡 如菊" 的聊天室才认识张力一样。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下午,美国中部时间三点四十六分,国内的网友全部 进入梦乡OICQ上一个彩色的头像都没有。我百无聊赖地在YAHOO 上看新闻,鬼使 神差地想好奇看看有没有这个城市的网站。 通过REGIONAL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有关HOUSTON 的介绍。这里没有什么让我感 兴趣的东西忽然回想起我在原先那个小镇常去脱衣舞酒吧,心里一动,很快我的 电脑屏幕上就布满了全HOUSTON 脱衣舞酒吧的介绍。 上面有一段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段中英文对照的介绍,还是大五码 的。我调了调浏览器设置,于是在一堆蝌蚪中优雅的方块字显得卓尔不群。那些 话具体记不清了,大意是说这个叫东方之夜的酒吧新到了一批纯情的中国少女全 在21岁以下舞蹈学院毕业欢迎前来观赏并且可以提供其他特殊服务云云。 我笑了笑很随意地点开了这个网址。 这是个做的很差劲的网页,除了几张照片什么都没有。我看了看营业地址才 明白为什么它会用中文这个地方就在唐人街里,看来它的顾客基本上是都是中国 人。那几张照片做的倒还凑合,用了APPLET技术于是一张张东方女子的面孔和她 们的艺名在上面慢慢变幻。 我忽然看到了章莉的脸。 她没有笑,是所有这些女孩子里唯一没有笑容的。不过和她们一样她的上身 赤裸,瘦弱的肩胛骨显眼异常。 我从轮椅上的烟盒里取了一根万宝路慢悠悠地点上,它的味道有点发苦。我 想大概我知道我抽的这些烟是从哪儿来的了,因此我比平常抽得更加用心不放过 任何一缕青灰色的烟雾统统把它们吸入肺中。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面不断变幻着的那些东方女子,手里的烟一直 嘶嘶地燃烧着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那种濒临毁灭的低吼。在吸完了三根烟之后我 拨通了网页上列出的那个电话号码。 "Hello??" 隔着二里多地我就知道接电话的是个北京人,于是用普通话单 刀直入地奔向主题。他听了我的要求有些为难:" 这个么……LILY(也就是章莉 在那儿的称呼)一向挺忙的,上班时间又短,也就晚上十点到早上两点别的时间 一律没戏……" 他停了一会儿,显然在翻记录," 嘿,今晚她还真没空,一香港 客人把丫全部时间都包了……" 顿了顿他噼里啪啦又说了一番话,速度很快明摆 着背诵过很多次,大意是LILY每天晚上十点以前会在CLUB里表演专业水准的舞蹈 非常非常棒欢迎我去欣赏。 我呵呵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挂了,转身给出租车公司去了一电话订好接送时间 然后象往常一样上网闲逛去了。 那司机准点到达,见我这样子不禁一愣然后特理解地笑了笑周到地把我弄上 车。透过车窗可以清晰地发现外面的大街灯红酒绿弥漫着一片繁华气氛。我坐在 车里神情恍惚甚至有点忐忑说不清是为什么于是点燃了一支烟,还算好司机很宽 容他说你可以抽可以抽不碍事的不用去理会车里挂的那个禁止吸烟的牌子。 一根烟还没抽完就到目的地了。这是唐人街一个比较肮脏的角落,时不时有 我的同胞急匆匆走过他们大都神情紧张目不斜视。 看门的也是个中国人。见我这样也是一愣然后一乐说可以啊老兄你都他妈这 样了还这么好兴致,一口的京片子让我以为是到了老北京的八大胡同。我嘿嘿一 笑说没啥不是那个没见过么也就是来长长见识。他特理解的忙不迭点头说是啊是 啊那请进吧您呐,一面帮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深褐色铁门。 屋里的空气浑浊而窒息,光线昏暗,只有远处的舞台那里比较耀眼,我把轮 椅推到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但还是有个侍者模样的人腋下夹着本册子很快走了过 来。他殷勤地向我介绍着这里的服务,并且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告诉我有不少女孩 子是打黑工的所以价格非常低廉绝对物有所值。我装作内行地点头不置可否,目 光专注地盯着灯光闪耀的舞台。 章莉在左侧靠中间的位置,围着一根铁链扭着腰肢跳那种艳舞,从她熟练的 动作来看干这个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身体合着节拍恰到好处。我悠闲地抽着烟, 和所有的客人一样眯着眼睛一边喝啤酒一边细细地观赏。看了一会儿,我冲不远 处的女招待招招手(顺便说一句,她身上的衣服也不多),等她走过来,我在她 胸口塞了两美元说了几句,她便推着我一直走到舞池跟前。 我和章莉近在咫尺。 周围很多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而我恍如不觉。这没什么奇怪的,象 我这么个坐轮椅的家伙居然也有兴致来这种场所的确罕见。我旁若无人地抽烟喝 酒,仰着头眼神很专注地盯着有我头那么高的舞池上配合低沉震撼的音乐扭动身 躯的章莉。 她穿了双高筒皮靴,这几乎是她身上唯一的服饰。在强烈的灯光下她的肌肤 白得近乎透明而显露出一种极端的不真实感,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她的 双乳和肚脐有金属的挂饰闪闪发亮,正好和腹下浓密黑色的倒三角区形成鲜明的 对比。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我突然觉得这些装饰很酷很眩有点遗憾心想要是 早点想到这个主意就好了我们的做爱可能更具情趣。 不过吸引我的是她的脸。那是一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异常陌生的脸。 一样的白皙却毫无表情,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微微有点上翘,这大概也部分是因 为我仰视的关系,但是这种表情所流露出来强烈的不屈与傲慢却使我感到极度陌 生。她的眼睛直视前方空洞而迷茫,似乎谁都不放在眼里,这倒是和她的表情相 当一致,而长长的假睫毛使得她活象一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我静静地看着可能是因为目光太过专注她有些察觉,便低下头看了一眼。发 觉我在这里使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异的神情但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那光芒很 快便归于黯淡而她的身体则保持了流畅的舞姿。她很快不再看我恢复了直视前方 的姿态,我也收回目光让它停驻于在我面前晃动的两条笔直的大腿和锃亮的黑色 皮靴。 我不知道我看了多久不过到最后那种感觉真的象活受罪我只是等她跳完就转 身离开仿佛就为了憋一口气,但她的舞蹈好象永远没有终结那副我如此熟悉的身 躯在我面前不停地晃动姿势妖冶而诱惑,这种感觉让我窒息。 突然发现她因为舞蹈时间过长而身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恍然惊觉自己也满 身是汗夹着香烟的右手虚捏着而手心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我的忍耐力终 于到了极限于是让女招待帮我放了张二十元的票子在她脚下然后转身回去。 当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其实这些都是我的想象罢了我根本没有勇气走到她 的面前只是偷偷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窥伺象一只懦弱的老鼠。我虽然痛恨自己的胆 怯但还是很快喝干了面前的两瓶啤酒付完帐就狼狈逃窜地离开了这个让人透不过 气的地方。 临走时瞥的一眼让我觉得灯火通明的舞池如同一个巨大的金鱼缸里面所有的 生物都透明而不真实。 章莉还是象往常一样半夜到家然后忙着张罗我就寝。我尽量保持不动声色但 依然有些神情恍惚她虽说非常疲倦却仍然觉察出有些异样问了好几遍怎么了我一 概推说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所以意兴萧索,她也没再细问忙活完就熄灯睡觉。 在一片漆黑中她蜷在我身边微微地打着鼾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我的左手仿佛一 松开我就会瞬间消失得不知去向。我仰面躺着毫无睡意但是也没有任何想法只是 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天色大亮。 故事本来到这儿就结束了我可以保持章莉在精神上的冰清玉洁这已经让我很 满意,同时看到瞎子处于一种可怜可嫌恬不知耻地活着的境地我也感到一种复仇 的快意。 可惜,事情总是不那么简单否则也不叫故事了嘿嘿。 打逛过一回唐人街的脱衣舞酒吧后日子还是和过去一样平稳她忙忙碌碌养家 糊口而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但是我明显沉默了许多,不仅是在面对她的时候就 是在网上闲逛也是如此。章莉有些发觉但她猜想还是因为我的病的原因所以总是 对我说些开导的话,我也总是笑笑对她说没事的只是一些浅薄的伤感很快我就会 习惯生活热爱生活。 热爱生活?嘿嘿,我到最后才知道当时说的这些话是多么的空洞而矫情,章 莉只是微笑着静静地听什么也没说虽然她说这话比我有资格得多。 在麻木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另一个春天。在这个春天到来之前 我们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一件事情:章莉正在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我开始并 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日子一长我就发现这种消瘦是一种持续不可逆转的过程。 她的眼睛在瘦削的脸庞上显得大而深邃,清澈之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我能感觉到但 无法知晓的东西。每次询问她她总是推说是因为太累了然后笑笑亲亲我的额头一 副无限爱怜的样子让俺感动半天却没法再问下去,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 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小蜜蜂。 这天还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好象总是喜欢把事情安排在充满阳光的时候无论到来的是喜悦还是悲伤, 这大概是因为我是在阳光灿烂的TEXAS 的春天写完这个故事的我不大爱把这个叫 小说因为它总是在煞有介事地证明自己的确发生过打开窗,满屋子就弥漫了那种 混杂着青草芳香的干燥明亮的味道,我深深地吸口气觉得阳光下的生活是多么的 美好,没有雨季的阴沉和缠绵悱恻,偶尔吹入的风也是明媚和鲜艳的这让我噼里 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还是让我们把目光转向正在收拾房间的瞎子身上吧。 我正在房间里收拾的时候章莉回来了。我有些奇怪她今天回来的特别早。她 抬眼看见了我正注视着她便妩媚地一笑,然后行色匆匆把手袋往五斗柜顶上一搁 就去车尾厢里拿了大包小包的食品去厨房里忙活。 她真的一天比一天憔悴而消瘦了,脸色也越来越不好,我暗自思忖看着她的 背影一边从轮椅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准备往嘴里放,但它鬼使神差地从我的手指间 滑落,我赶紧伸手想在膝盖上把它捞住但还是没来得及,它顺着我的膝盖掉在脚 边,我下意识地猛一弯腰,于是在地上我拣起了这支不听话的香烟。 等直起身来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腾地一下站 了起来。是的,我从轮椅里站了起来。一种极度的狂喜让我不能正常思维甚至不 能出声只是愣愣地站着,慢慢的一丝微笑从我嘴边渗出,我准备迈出一年来的第 一步。 我的目光落在五斗柜上,上面是她的手袋。我发现旁边用镇纸压了一张单子 于是很好奇地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HIV 血液化验单,日期是七个月以前的,纸质有些松脆泛黄。 看完之后,我默默而小心地把它放回原处,仿佛从未动过。然后我坐回轮椅 痴痴地望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泪如泉涌。 她一直没有回头,水龙头哗哗响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把轮椅转到洗手间,关上门,站起身从壁柜里取出那一整盒安眠药,倒出 一大堆,然后把它们碾碎,小心地用纸包好。回到房间,我把这些碎末倒入冰箱 里面还剩半瓶的牛奶里面然后使劲摇了好几下。 这是一顿丰盛而愉快的晚餐,她甚至喝了点儿酒。我对食物表现出来的极大 热情看来让她非常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全身心地享用晚餐了。 我开玩笑似的跟她说咱们应该结婚了如果你不嫌弃俺是个废人的话,她笑吟 吟地回答说哼这么容易我就嫁给你了啊总得收点儿什么聘礼吧。我很失落地回答 你看我一无所有你这不是拒绝我的求婚么我可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的啊你知道 MY HEART IS EASILY HURT ,她笑得更厉害了:" 你还挺会拽的英格丽丝都出来 了" ,然后顿了一顿似认真非认真地说对了你最近不是在写个小说叫什么《堕落 天使》后来改名儿成了什么《无法悲伤》的,就拿那个作为聘礼吧让我也见识一 下你的才华洋溢从此嫁给你也不枉担个才子佳人的名声。 她提到这部小说让我更不好意思赶紧说哪里哪里那不是小说只是一个虚构的 故事罢了根本拿不出手赶明儿我给你写个比琼瑶更牛逼的煽情巨作让你满足一回。 她听了我的回答笑逐言开不再置可否所以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到底愿不愿意嫁给 我。 就寝的时候她照例倒了一大杯牛奶在微波炉里温了温然后一仰脖咕咚咕咚喝 完。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她喝完,表情复杂。她把杯子放下,抹了抹嘴看见 我专注的神情有点疑惑地问:" 干嘛?" 我笑了笑说没啥心里一种极度的伤痛开 始蔓延仿佛被水浸了的宣纸,但依然不动声色仰面对着天花板,她则和往常一样 很温顺地侧过身腻在我怀里同时用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夜渐渐深了我一动不动地躺着而章莉蜷缩在我旁边微微地发出小猫一样的呼 噜,我很爱怜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和面颊她则在沉睡中懵然不知。她已经睡熟了 我想于是慢慢坐起身。对这个身体我刚刚恢复控制所以不可避免有些僵硬但还是 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我穿上那件CHARLES JOURDAN 的全棉衬衫,左肩的位置依然有淡红色的口红 印痕,这让我心中狠狠地绞了起来。 站在床边我仔细地端详着熟睡中的章莉,她异常瘦弱但睡得香甜宁静仿佛对 任何伤害都无所畏惧。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一伸手把她抱了 起来。 她全心全意地倚靠在我的肩上轻飘飘的似乎没有重量这一刹那我几乎可以肯 定她并非来自人间而是从天堂不小心堕入尘世的天使,而这次,上帝啊,我将要 把她送回天堂交付你的手中,求你好好照顾她吧。 从房间到福特MUSTANG 的路如此漫长而我的脚步陌生僵硬,她的长发垂在我 的肩后轻轻摇晃在我的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擦来擦去有些痒,这让我想起她调皮的 模样不禁目光迷离。 我把她轻轻地放到前座然后小心地给她系好安全带,这段最后的旅程我希望 她一路平安。抬起头我猛然惊觉天际星光灿烂,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漫布苍穹的星 河了,我怔怔地望着天空神情恍然。 踩下油门时有种很陌生的熟悉感,雪亮的前灯让我对面前的一切了如指掌。 " 要上路了," 我喃喃地微笑着对自己说对章莉说。然后是引擎的低吼,MUSTANG 一下子窜了出去。 开了一阵子就可以看见那座黑黢黢的山隐藏在黛色的夜里,卓尔不群又有些 诡秘。我打开录音机,调到了张楚的那首《姐姐》。我停下车一遍一遍听,很悠 闲地抽着烟,忽明忽暗的火红色烟头和一缕一缕的烟雾在皎洁的月色下显得异常 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天已然有些蒙蒙亮。时间不多了我对自己说。终于 我把烟掐灭,侧过身很轻柔地亲了亲熟睡中章莉的额头,面对直立的峭壁,一脚 踩下了油门。 突然,章莉的安全带松开,她一翻身扑到我怀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在她 的双唇滚烫地胶着我冰冷干裂的嘴唇之前,我发现她的眸子闪烁在泪水之下黑白 分明深不可测。 脸上是一片黑暗冰凉的潮湿,那根被我遗忘在五斗柜上的香烟从她手上悄然 滑落。 我没有松开油门,却想笑笑。 录音机里的歌声一直在响:" 哦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 用害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