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蓝 作者:瞎子 汉原总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梦中。 从少年时代起,他就与那些帮助入睡的药为伍,抵御因为神经衰弱而睁大眼 睛的夜晚。黑暗毫无例外地占据视野所及的全部空间,除了床头那盏小小的灯。 这种不可避免使得他根深蒂固地认为黑夜才是真实的,而白昼的喧嚣不过是自己 梦中的幻觉。每个夜晚,他都心情忧虑地望着那盏昏黄微弱的灯火。在汉原看来, 它是梦境将会到来的唯一真切证据。如果它灭了,这巨大而让他窒息的黑暗的真 实将使他永远清醒,无法回到色彩斑斓的梦幻中。当凌晨窗外的天空慢慢变亮最 后使得灯火的色彩都暗淡无光的时候,汉原才能轻轻吐一口气。 每个早晨,母亲推门进来,就会看见他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窗外明亮浑浊 的天空——这个大城市的上方总是一团混沌。听见母亲的脚步,汉原转过身,露 出个笑脸。他的面容因为彻夜不眠而憔悴苍白,眼神却很黑亮。母亲走近,轻轻 吻吻孩子的额头,悄悄关掉了灯。她以为自己将孩子拢进怀中,汉原就不会注意 自己的这个举动,而事实上,即便他垂下眼帘,安静地接受母亲早晨的祝福时, 眼角的余光依然关注她摸索台灯开关的手。 多年以后,当汉原回想这一切时,他依然记得那只手:瘦削坚决,青筋在多 皱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但他不再有灯被关掉的记忆。在印象中那盏灯一成不变地 发出温暖的光,这使得他觉得彻夜闪亮的灯本身就是梦境中的幻觉。同样让他无 法确信的是关于床单和枕头的印象——它们上面除了自己身躯压出的凹坑外,其 余部分光洁如新,说明汉原自从躺下后就未曾动过。这不大可能,因为他一直记 得自己如何在每个夜里躲避渐渐逼近的黑暗,直到蜷缩着身体,勉强将自己置身 于微弱的灯光中。可与此同时,汉原随时可以嗅到淡绿色床单和枕套上温暖而干 燥的棉花气息,这种气息如此真切以至于不容置疑它的真实性。 母亲唤醒汉原后,就去准备早餐。而他则麻利地刷牙洗脸,换好衣服,将被 子和睡衣叠好放于床头阳光可以射到的地方。吃完早饭,他们就走到大街上。到 处是凌乱匆忙的人群。各种声音和影像从四面八方涌出,在他的眼前晃动,如同 水的波纹。母亲扯着他的手,急急朝学校走去,他不得不拼命交换步伐,以跟上 她的速度,身后的书包哐啷做响。 下水道盖上的孔中冒出缕缕的白色蒸汽。马路上一辆黑色的汽车驶过,尖锐 的喇叭变着声音消逝了。汉原的皮鞋踩过人行道上浅浅的积水,溅上了自己烟灰 色的裤子,也溅到了旁边那个女人米色的裙子上,几个水滴形的污迹立刻异常显 眼。汉原抬头担心地看了下她,又看了看母亲灰色的侧影,终于没有说话,只是 把垂下的暗绿色的围巾又放回脖子上。那个女人毫无觉察,正咔嚓咬下一块苹果, 于是嘴角和残存的青苹果上有白色的唾沫。她的高跟鞋下粘着半张肮脏的报纸, 悉悉簌簌地跟着她急促的步伐。 女郎很快超越了他们,然后汉原开始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花里胡哨乱糟糟 的梦境非常有趣,高兴的心情甚至让他觉得过马路也不那么可怕了。往常,对面 汹涌过来的人群总是让他呼吸困难,感觉自己正被排山倒海的潮水所淹没,于是 汉原低下头,一格格地数斑马线:一,二,三,四……母亲的速度和人群拥挤芜 杂的脚步总是使他眼花缭乱,最后他终于明白:这样白色的线条无穷无尽,根本 数不完。 而今天,他抬起头,仰脸看那些直视前方脚步坚定的人们,感觉自己象有着 锐利船头的三桅帆船,人群在他身边如浪花一样左右分开。他拼命向前,满头大 汗,极力想看见对岸。忽然在闪开的人群中,耀眼的阳光直射过来,汉原知道自 己被一团无边无际的白色光芒给吞没了。他感到一种极端的恐惧,但是发不出声 音。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发现自己身处建筑物的阴影中,太阳不见了,头顶是灰 蒙而明亮的天空。母亲关切地凑近他的脸:“你怎么了?”汉原觉得浑身无力, 但如释重负。他说不出原因,只好沉默地摇摇头。母亲叹口气,替他擦去脸上的 汗,柔声地说:“原原,前面就是学校了,我们慢慢走过去。”汉原点点头,忽 然发现自己身上大汗淋漓。 在长大成人以后,汉原偶尔会和小琪提起这个从此反复出现的梦:他专注地 望着斑马线前的红绿灯,一旦亮起,就低着头以最快速度向对面奔去。人群在他 两侧不断分开合拢,他侧着身子,让自己符合锋利船头的三桅帆船的想象,劈波 斩浪。汉原总是觉得自己速度很快,因为两边的人们的脚步总是一掠而过,但是 他总也来不及到达对岸,最后永远是自己孤零零站在斑马线上,四周汽车呼啸驶 过。 “为什么不抬头朝前看呢?也许你可以看到对面的红绿灯。”小琪一边吃玉 米花一边问。她很专注地听完,但每次都这么问。她总是坐在汉原的电脑着上, 两条腿轮流自在地踢着,硕大的装玉米花的纸杯遮住了发育良好的胸部。 汉原笑笑,抬起头凝神思索:“唔……因为对面的太阳光很刺眼。”他发现 自己害怕那种透过灰蒙蒙天空射来的阳光,因为这些光芒没有清晰的路线。这和 他害怕黑夜如出一辙。他这么想着,目光落在电脑旁边的金鱼缸上,一尾红色大 肚子的金鱼在里面缓缓游动。要是我在这么个环境中,肯定非窒息不可,他这么 寻思。“我记得有次去游泳,”汉原继续轻轻说,全然不顾刚才的话题,“忽然 发现自己在哪边都靠不到岸的地方,我拼命蹬水,才能伸出头呼吸。好不容易才 摸到防鲨网的浮球,要不就给吞没了……” “哦,我明白了。”小琪点点头,把大纸杯放在桌子上,跳下来说。她紧紧 地拥抱汉原,同时踮起脚,在他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汉原感觉她坚实的乳房明 显地抵住了自己的身体。“你恐惧那种无情冷酷地无限扩展的事物,汉原,”小 琪接着说,“因为它们不由分说一视同仁地吞噬一切,无论是否美丽,无论你是 否珍视。” 汉原吃了一惊,使劲盯住前面这个女孩。她总是会说一些出人意料的话,做 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记得他们初次相处的那个夜晚,汉原坚决不肯关掉台灯,于 是小琪就在无限接近他的身体时,一直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她轻轻舔过汉原的 每一寸肌肤,温暖潮湿而灵活的舌尖使得所到之处,汉原都不由自主地收缩那部 分身体,后来小琪也觉察出来了,终于忍不住把头探出来,咯咯笑个不停。那种 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开心让汉原都忘掉了尴尬,一起笑了起来。但是他注意到小琪 始终用被子将她和他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笑完之后,小琪突然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害怕黑暗,害怕那些没有边缘的 东西。”汉原不禁坐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依然可以看到她的眸子 黑白分明,但是仅此而已,汉源看不出什么。他笑笑,回答说,“不,我不害怕, 我只是讨厌。”小琪没有继续话题,而是很孩子气地用手箍住他的脖子,把脸蹭 过他下颌上的胡子茬,无限依恋地说,“你的脸很苍老啊。”还没等汉原回答, 她又仰起头,笑容佻皮:“可是你的身体很光滑,象鱼一样。嘻嘻。” 汉原哑然失笑,目光停留在她伸出被窝的胳膊上,在灯光下它们象牙色泛着 圆润的光泽。发现汉原的目光,小琪立刻将双手缩进被窝,同时也把头缩了回去, 开始轻轻吮吸他坚硬的下体。这使得他开始深深地呼吸。小琪象一条蛇一样沿着 他的身体光滑地爬上来,一路轻柔地吮吸着他的身体。望着渐渐升高的被子边缘, 汉原忽然发觉自己慢慢在被淹没。 原来你无所不至,他最后想。 “你过来。”小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她在冲他招手。汉原一 脸惶惑地走到电脑桌边缘,按照她的要求将脸侧着紧贴桌子,顿时一个光滑的金 属平面无限延伸。“喏,汉原,这就是你恐惧的东西。”汉原听见她夸张地严肃 的声音,更因为这个奇妙的想法,不禁笑了起来,于是这个无限的平面开始抖动。 “别动别笑……”小琪认真地说,汉原只好保持姿势。她从纸杯里拿出个玉 米花,搁在桌面上,“你看,当有样东西突出于这个无限的平面后,你就不会害 怕了。因为它再不能吞噬一切。它吞没不了在它之上的东西。” 汉原不笑了。他凝视着视野内这个奶白色蓬松的玉米花很久,然后抬起头来。 小琪正望着他。他们目光紧密交接。半晌,汉原微笑:“是的,小琪。你是我的 玉米花。” 小琪用力地点了点头,很坚决地“嗯”了一声。然后走过去,紧紧抱住汉原, 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我们出去走走吧,小琪,”汉原轻轻地拢住她,温和地说,“我还从没在 夜晚出去过呢。” “好,我们去桥上好不好,”小琪仰起脸,汉原发现她嘴角充满温柔的笑意, 一种以前她从未展示过的温柔。汉原望着她的嘴唇——湿润有弹性,泛着健康的 红色,有种冲动想俯身去吻。这时他忽然想到,他们自从交往以来,还没有彼此 亲吻过对方的唇,这个意识让他蓦然吃惊了瞬间。这时她已经接着说了,“那里 有很好的风呢,远处有山,桥下还有个小沙洲,上面的树林好漂亮的。” “当然好。我去换件衣服,你等我一会儿。” 小琪点点头,看着他走进里屋。她觉得脸有些烫。刚才她是多么希望他能俯 下身来,给自己这个期盼已久的亲吻啊。可是他好像迟疑了一下,小琪也突然觉 得巨大的慌乱,连忙继续说话,仿佛为了逃避似的。而那一刻,就这么擦肩过去 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摊开它。手心是很健康的粉红色,那些 凹下去的掌纹也非常红润。哪一个交汇代表着她和汉原呢?她分辨不出来,这么 仔细地端详让小琪感觉自己的指尖都有些麻木了。 交汇,分别。越来越近之后必然是越来越远。面对时间,无人能是对手。无 论我和汉原的情感如何延伸,都逃不脱你的吞噬。我看不见自己如何立于你之上, 甚至看不见那个支点,你淹没一切。小琪的思想漫无边际。她听着里屋悉簌的声 音,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深刻的悲伤。“汉原,” 她很轻很轻地说,“可是,玉米花总是要被吃掉的。”说完,她拿起桌上的玉米 花,飞快地放进了嘴里。 汉原出来的时候,那颗玉米花已经融化了。小琪正笑嘻嘻等着他。他很自然 地牵上了她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户外。他们走上桥的时候,彼此的手已然是 汗津津的,但谁都没有放开。汉原抬头,赫然发现天空是一种清澈的深蓝色,所 有的星星都闪闪发亮。他沉思着说,我原以为黑夜是不透光的,没想到有这么多 光芒。 小琪甜蜜地幻想着说,“哪天我们去灿烂星空下野营吧,支好帐篷,点起篝 火……那多浪漫啊……我们半夜醒来,看见头顶星光闪闪,汉原,你会想到什么? 那些遥远的星球,或许有和我们一样的生命,和我们一样的情感呢。” “呃……我倒是没想到这些。”汉原狡猾地笑着说。 “那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的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们的帐篷被偷走啦。” “哈哈……你讨厌!”小琪忍不住笑弯了腰,一边笑一边不停捶打着汉原, “臭汉原……你太讨厌啦……” 汉原接过小琪胖乎乎的拳头,很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他觉得头顶上在他生 命里突然变成蓝色的苍穹渐渐渗进了他的身体。那些黑色的潮水渐渐隐退消失在 这安宁而无所不在的蓝色之外。小琪也感觉到了他的安静,慢慢抬起头来,在夜 空下,他们的眸子闪闪发光。 汉原正微笑着凝视着小琪,然后,很舒展地俯下身,让自己的嘴唇碰上了她 的双唇。她觉得呼吸急促,双腿发软,但是身后的手臂给予了她足够坚实的支撑。 她发现自己无处逃避,也不想逃避,于是闭上眼睛,专心体验着自己的灵魂被他 吸入身体,被他揉进身体。她真切地觉得自己在和他熔合在一起。 仿佛是过了漫长的岁月,等汉原的嘴唇离开,小琪长长出了一口气,发现自 己回来的灵魂已然融进了他的一部分。她看着面前的汉原,在黛色的天幕下,他 的身影安详而坚实。他正微笑看着她,慢慢地说: “小琪,我知道你把那颗玉米花吃掉了。可是,这决不能代表它不曾存在过。 我再也没有现在这么坚信,必然有什么是不会被吞噬被遗忘的。虚幻和真实并不 是衡量强大和永恒的标准,就象蓬松柔软的玉米花一样能屹立在金属般坚硬平滑 的桌面上一样。” 这些深蓝色的语言慢慢流进她的灵魂,她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于是踮起 脚尖,让自己的头颅贴在他的肩膀上。汉原紧紧拥抱着她,感觉她的泪水慢慢湮 湿了自己的衬衣。那些刚才自己的话,也慢慢注入自己的灵魂,使得它变成一种 雄浑而安宁的深蓝色。这时,他看见月亮从山后升起,硕大浑圆。旁边除了蓝色 的天空,一无所有。汉原感到一种惊人的美丽让他窒息。桥上有很多人走过,但 似乎都没有发觉。他很想告诉他们,但发不出声音。他更想告诉小琪,但同样说 不出话来。突然,他意识到,小琪已经知道了。她没有转过身,但是一直和他在 一起,一起面对这一片骤蓝。 在内心里,汉原清晰地对自己说:我已经醒来,没有任何可以惧怕的黑暗。 这个下午,护士小琪进入病房,同事们和往常一样笑着问:“又来看你的男 朋友了?”她则报以沉默和腼腆的微笑。自从做护士以来,她每天都要检查他的 情况。来到病床前,她发现他的嘴角有一些笑容。这是从未有过的。床前的病历 上写着:汉原,男,三十岁。七岁因在人行道被汽车撞倒而深度昏迷至今。 她望着这个沉睡了二十三年的男子,不禁想: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和 她想象的一样安静,害怕无限扩展的黑暗,并因此整夜不能入睡?无疑,他是有 意识的,嘴角的微笑便是证据。可是,为什么他直到现在才露出微笑?他在那个 梦里是如何生活的?终于小琪明白,那是一个与她隔绝的世界,对他而言,这二 十三年的梦境便是真实,而她身处的这个天空灰蒙蒙的大城市,才是虚幻。何况, 在那个世界里,有着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概念,也许,他只是一眨眼,便等到了小 琪的长大成人。 想到这里,小琪下意识地轻轻抚摩他嘴角的笑容,也许,并不能说他们相互 隔绝,至少,这个笑容在给予一种本质的和直接的沟通。她一边沉思,一边仿佛 怕惊醒了他似的抚摸他的脸,鬓角的白发,下颌上的胡子茬。在这个瞬间,她突 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毋宁说是恐惧。她害怕彼此意识的相互隔绝。她要告诉他这 边的真实,要知道那边的梦幻。他们会彼此醒来。这样的想法让她激动和神往, 甚至在病床前坐到日暮。 回到自己的住处,天已经黑了,小琪摊开信纸,开始写:“我今天在路上走, 走在桥上。桥下有个小洲,长满茂盛的树木。月亮开始升起来了。在山后面,但 那么那么大,圆让让人吃惊。我走着,边上有很多路人。但我停下来,张大嘴巴 看。很多人因为我突然停止了转过头来看我。他们不认识我,但我真的很想对他 们喊:快看,大月亮啊。但我没有,我被人群推动着,只好走下去。汉原,你知 道吗?暮色中有很多运沙船无声的走,船上的沙黄土土的。江上的彩霞死一般。 我每次短暂的把头扭过去看月亮,都看到她比刚才露出很多痕迹了,从山后面露 出来的。美丽惊人。” 写到这里,她突然停顿,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她想到刚才 路过桥上,看见月亮,以及后面蓝色的天空。可是她表达不出,只能写下“美丽 惊人”这样苍白的字。同样,她不知道如何将这些美丽告诉给汉原。一种深刻的 忧伤潮水般袭来,让她困倦。她躺倒在床上,无声哭泣着睡去。在进入梦境的一 刹那,她仍然在想,如果她在在这边的真实中能看到汉原的微笑,那么,他在那 边的梦境中(对他而言,是真实的)也许可以看见自己的泪水。 她闭上眼睛,放弃了对意识徒劳的抓紧。一颗泪水还留在她的眼角。 早晨的第一缕光线射进房间,汉原的目光停留在床头还剩半杯水的玻璃杯上。 穿过水杯的透明光线折射出一种光怪陆离的色彩,让他觉得完全不真实。他出神 地凝视了很久,以至于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醒来,又为何盯着这个杯子。实际上, 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否曾经入睡。多年以来的药物使得他渐渐失去了对睡眠和 清醒的判别。他把目光慢慢移到仍然亮着的台灯上,在早晨的阳光中,微弱的台 灯已经失去了明亮。汉原怔了片刻,昨晚深蓝夜色下自己对小琪说的话似乎依然 清晰可辨。他晃晃脑袋,试图将眼前残留的景象甩去——明亮的圆月和蓝色天空 的背景和这个早晨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见(或者,回忆起) 少年时期的自己,更无法解释怎么会想到和小琪在一起——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他匆匆起身收拾完毕,然后就进入了这个大城市热气腾腾的街道。路上,他下意 识地看了看天,依然是灰蒙蒙的,光线明亮暧昧。在斑马线前,他和其他赶着上 班的人一样全神贯注盯着红绿灯。信号亮起,他低下头,躲避迎面刺眼而朦胧的 光芒,一往无前地冲过去,斑马线象电影胶片一样一格一格飞速掠过。汉原忽然 感觉自己象劈波斩浪的三桅帆船,这个奇特的联想让他自己也笑了笑。 他进入研究所,换上白大褂,走进病房。植物人小琪依然安静地睡在那里。 他看了看心电图和其他仪器的记录,拿起床头的病历,潦草地写了些什么。梦境 的碎片仍然顽强地萦绕在汉原的脑海中,于是他专注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发现 小琪的眼角有一滴泪水。瞬间,他感觉自己又站在桥头,紧紧拥抱着她,而她无 声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肩膀。眼前,是巨大明亮的圆月,以及深蓝的天空。有那 么一小会儿,汉原不能分清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梦幻。 汉原呆立了一会儿,拿出手帕,轻轻擦去了小琪眼角的泪水。他仔细端详了 一阵子,发现她的姿态还是保持原样,仿佛相识以来她就一直这么沉睡着。 最后,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