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那条河 作者:邢育森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将我们的时间和生命冲刷,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喜悦和哀愁都是一斟轻盈的碎沫!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把我们爱过的人带往异乡他处,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日夜永不停息的东奔西走。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永世只是它飘舞滑落的瞬间,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并不在意我们如何衰老去的青春!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把今生化做一场如斯孤绝的漂泊,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日夜永不停息的狂奔疾走。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未来和誓言都是模糊的星光,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再也无法将我们熄灭的双眼照亮!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就用此刻换回坟墓里的轻睡,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为你经过时候的轻奔慢走。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你不知道我是为谁而歌,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就请你不必停留的继续奔忙。 低声读这首诗的那个三十来岁男人,叫文家轩,这是一个很清雅老气的名字, 一如他这给别人的印象。他后来死于心脏衰竭,这是他很早就已经预感到的,在 他与几个友人的通信里,总是调侃似的提到他已经越来越感觉扛不住的心脏,而 且已经准确的注定了他告别人世的时刻和缘由。他喜欢与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写信, 比如古鸿伶,比如毕青海,比如淳之灏,比如水彩蝴蝶,在信上他什么都愿意倾 诉,任何领域和话题的事情,那是他完全打开了的生命;但他并不善于和他们交 谈,在说话的场合里,文家轩更多的表现是温和的沉默。 此时,文家轩是在自己租住的寓所里,在一张简陋的沙发里,借着有点模糊 的台灯光晕,举着一张印着暗底花边的信笺,低声读出来的。他在等着写这首诗 的人的出现,这个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只是在数日前收到了这么一封信,读到 了这样一首诗,知道了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如此写诗的人。这个署名为陌桦的人, 是淳之灏从上海介绍过来的,说来到京城,找文家轩就好。 今天就是陌桦到来的日子,文家轩已经让老周去车站接了。老周临走时,带 走了他亲手写的一个牌子,上面用隶书写了陌桦两字,这是文家轩故意玩的一个 小心思,看看淳之灏介绍来的朋友,是不是也是喜欢文字写作的同道之人。其实, 文家轩此时并不十分欢迎陌生客人的到来,自己经营的报馆已经连月亏损,帐上 几乎没有什么现金,兜里窘迫的很,而眼看着还没有起色的迹象。如果那人连隶 书都看不明白,活该找不到,也实在别怪文家轩无情,就只好让他在这茫茫京城 里,自己帮助自己去吧。 文家轩在朋友中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和真仗义,这就令他经常面临尴尬和窘 迫,好在他有得是耐心和开解自己的办法。每个人好的虚荣都不同的,文家轩显 然总想逞强和装大,也总是由此得利或者吃亏。文家轩把信笺放下,再回味回味 这诗的意境,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个愤世嫉俗的热血青年的形象,戴着断了腿用 白胶布包裹的劣质眼镜,脖子里围一条许久不曾洗过的灰白围巾,手臂下似乎永 远都夹着几本油印的革命进步刊物,开口闭口不是风花雪月就是爱国为民。文家 轩对这样的人事已经经历过太多,所以难免想起稍后的会面总有些淡淡的无趣。 然后就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响,似乎是老周带着客人已经回来。文家轩把信 笺收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定定心神。就听着门开声至,老周用一贯热情厚道 的语气请客人进来,文家轩这才站起,亲切温和的说声请进来,请进来坐吧。老 周身后闪出来的,却并不是文家轩想象的什么热血青年,而是一个温柔瘦弱的江 南女子,正把手里的柳皮箱稳稳放在地下,另一只手用手帕在细细的抹着额角的 汗水。 文家轩未免十分的惊讶,看着这女子有些愣神。老周解释说自己抢了这箱子 一路,可这位陌桦小姐就是不肯给,自己总不能劈手夺过来吧。这话让文家轩和 陌桦都不禁笑起来。陌桦走过来,用很宛转清脆的声音说你们北方人果然是热情 豪爽,其实那箱子里确实没有什么,一点也不沉,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不愿意给别人多添麻烦。 陌桦从门厅的昏暗中走到文家轩所在的客厅里来,灯光把她照耀的更清楚些, 文家轩给她让座,一边对她仔细的观瞧。这女子穿着颇为雅致,头发梳得整齐, 是文家轩喜欢的漆黑颜色,看着就情不禁的喜欢,当然只是说这头发。陌桦也用 手帕随便扇着风,转过脸来对着文家轩毫不客气的打量,那比一般女子大得多的 眼睛在台灯的光晕里更显灵活和明亮,然后看见她裙子上绣得都是叫不出名字的 好看的淡紫山茶花边。 老周把茶送上来,陌桦急忙起身站起接过,连声说她完全可以自己来的,并 问清楚了水壶和茶叶的方位。文家轩默默的看着陌桦的举止,忽然觉得自己好象 已经认识她很久,而且她似乎也在这间屋子里呆过很长一段时间。这种初次见面 的直觉印象,让文家轩有些喜悦起来,毕竟要招待的是一个懂事细致的姑娘,这 总比一个毛头小伙子要美满得多。 话题就从北京与上海的差别展开,这是北京人和上海人见面后永远要感叹的 主题。陌桦说对北京有点微微的失望,因为出站来,一路看得都是杂乱简陋的印 象,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京城,离繁华热闹的十里洋场差了好远。文家轩当然要 替北京辩护,说这只是偌大京城的一个角落,不花上三五天时间好好走走,是无 法对京城形成完整全面的感受的。陌桦就笑着说那说好了,你过两天就陪我去, 好不好。文家轩喝了口茶,说那当然好。停了一下,忍不住微微的攻击她一下, 说你不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吗,怎么非要拉着我,这不就矛盾了?陌桦笑嘻嘻 的说我可从来不认识路途方向,出门就是个小瞎子,没你领着,自己不定会丢到 哪里去呢。 文家轩淡淡一笑,听见陌桦说文家轩你怎么这么年轻,与我想象的可截然不 同。看着文家轩愣了一下,陌桦笑着说,看这个名字,以及你做过博士的学历, 还有在文坛上的名气,写文章的口气和老道,总以为文家轩是个半大老头子,满 脸长得不是皱纹就是胡须,却不料见面一看,是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文 家轩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很少有人这么当着他的面夸他,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姑 娘,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些害臊和羞怯,他不太喜欢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感觉,尤 其在这个时候。 于是就回击说自己也没想到写那首诗的陌桦会是这样的一个人。陌桦似乎有 些沮丧,问是不是自己的形象让文家轩感到失望,文家轩微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对坐着,忽然没了话。文家轩还在想着陌桦说自己眉清目秀的那句话, 所以内心就微微起了波澜,再说话就不再那么爽快直接,而是要思来想去,反复 琢磨斟酌,这一琢磨斟酌,所有的话都显得唐突干巴,不够精彩,而更精彩的话 语搜肠刮肚却脑子空空想不起来,于是静默中一时非常想说但无话可说。就听陌 桦打过一个哈欠,说已经困了。文家轩叫老周帮着陌桦去客房安歇,陌桦的倦意 上涌,这回就没有坚持自己来做,向文家轩告个夜安,跟着老周去了。 文家轩还无睡的意思,回到自己房里,在书桌前坐了,只觉得微微的兴奋。 随手拾起本书翻翻,也看不进去。不过这淡淡的欢愉并没有持续很久,一想到报 馆的事由,文家轩又不禁感到胸闷气短。本来是香港一个华商看好这份报纸,投 了钱进来,办了刊号,租借了场地,招募了员工,生龙活虎的出了几期周刊,却 又忽然打退堂鼓找各种借口不再往里投钱,周刊刚刚办起来,一无品牌名气二无 广告客源,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等着伸手要钱张嘴吃饭,里里外外各种事由都得 靠钱来打点维持,而眼下都是赔本赚吆喝,整个报馆花钱似流水,却根本挣不来 一个铜子儿。说来说去,文家轩也只不过是个有点想法和主意的文人,做事勤勉, 挣钱却没有经验和诀窍,到了这个地步,纵是千思百想,也是束手无策。 再把一些讲解商务入门的册子翻翻,却仍然没有思路。文家轩将那些废纸般 的教科书和经商指南们掷到一边,恨恨的倒下睡了。身子已经倦怠的不行,脑子 却依旧清醒明白,走马灯似的转悠着些烦恼和忧愁。这令他不禁痛恨起自己生命 的存在,如此困难和荒谬的存在,恨不得现在谁趁黑摸进来,忽然一枪打碎他这 如此清醒明白的偌大脑袋。 总是无声的沉默,像我经常喜欢的 在水边的野草也都长高了吧 跳舞的夜里,坐在门后哭泣的人是谁 扯断的衣袖上写满了我送给他们的那些诗行 文家轩从陌桦的身后望过去,看着她前面印着暗花白边的信纸,是与他接到 的那封信同一质地的,这让他觉得有些似水的柔情,他低声把这四句诗读了出来。 陌桦飞快的把纸折起,然后手法更为轻快的把它叠成了一个纸鹤,转身笑着对文 家轩说把它送给你吧,如果你喜欢的话。文家轩急忙接过来,笑着说当然喜欢, 他不禁向陌桦脸上望去,觉得她比昨天夜里见到的模样更加的清秀动人。 然后文家轩看见客厅的饭桌上,摆得并不是油条豆浆,而是几碟精致漂亮的 点心,一罐子丹红色的玫瑰腐乳,还有两碗雪白柔滑的汤圆。陌桦走过来坐下, 招呼他也过来吃,说是她一早起来弄的,不知道合不合他的口味,胡乱从江南带 来的几样小吃,也本来不是这个吃法,一下子都尝过吧,回头再吃京味的佳肴。 文家轩微笑着坐下来,尝尝吃吃,赞不绝口。陌桦嗤的笑了,说没有那么夸张, 好吃还不到那个份上,可见文家轩说话是多么习惯性的虚伪。文家轩并不反驳, 心里倒真觉得没有油条豆浆结实好吃,甜腻腻的甚是轻巧。陌桦只是又夹起一块 玫瑰腐乳,说这是她的挚爱,走哪里都要带几罐,就算饿死也不能不吃它两口。 说得文家轩好奇起来,也夹了一块放在自己的碟子,用筷子弄下一块,送嘴 里嚼了,品品,还是一如既往的腻甜,并不如自己习惯吃的北方腐乳或者四川腐 乳好吃,于是默不作声。陌桦见他并无再下筷子的意思,就伸筷过来,将文家轩 碟子里的大半块腐乳夹过来,使劲吃了一口进去,对文家轩狠狠使了个白眼。 文家轩又不禁微笑,把玩着那只纸鹤,与陌桦说起诗歌来,说自己把那首 《在我们头顶的那条河流》反复读过几遍,还是比较喜欢。陌桦低头喝汤圆,恩 恩了几声,然后抬头说陌桦只是她写诗才用的名字,她写散文时就要换另一个名 字,叫作荇雨,写小说则用写小说专用的名字,叫做挎刀一品郎,写剧本则要用 文家轩听得实在忍不住,打断了她,问那你的真名叫什么呢。陌桦睁大眼睛,摇 晃头发说那可不能告诉你,你也本来就没有必要知道。 这让文家轩略微有些郁闷,继续又追问了几遍,陌桦继续瞪大眼睛无声的摇 头,文家轩只好作罢。陌桦起身收拾桌上碗筷,文家轩摸出烟来,抽了一口,听 见陌桦在厨房叫他帮忙,就欣欣然走过去,看陌桦高高挽了袖子,露着娇嫩粉白 的两只手臂,在哗哗的洗着碗碟筷子。文家轩问何事需要他帮忙,陌桦拎过一块 抹布塞到他手里,说去把桌子擦擦干净。文家轩哭笑不得,转身出来,把抹布扔 在桌上,坐在一边继续抽烟,起身踱到窗前,看这个慢慢醒过来的城市清晨,各 种声音和人事逐渐的出现在它们应该出现的地方,跟昨日并没什么两样。 正有些微微的怅惘,听见身后陌桦咦了一声,似乎很惊讶似的,然后听见问 为什么他不擦桌子。文家轩转过身来,挥手说那都是老周做的事情,自己从来不 做的,也做不来的。陌桦看着他,摇摇头,伸手抓起抹布走过来,再次递到文家 轩手里,清脆温柔的说这很简单也很容易的,你做过一次就会了。文家轩不好再 把这块抹布丢开,只好走过去,在桌子上胡乱抹过几下,说咱们把这些事情都做 了,那老周还做什么,不就白领每月的薪水了。陌桦不满意的把抹布夺过来,麻 利干净的把桌子擦了,说本来就没有必要雇一个人伺候你,不缺胳膊不缺腿的, 又不是三岁孩子,再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啊。 文家轩张口结舌,还没想好词语辩驳。陌桦忽然抬头一笑,说要不你就老周 辞了雇我吧,我干活肯定比他要好,工钱还很便宜,你管我吃饭,有点零花够买 衣服的就好了。文家轩愈发的觉得这姑娘有趣,竟然会有这样异想天开的主意, 就忍不住开个玩笑说那我还不如干脆娶个老婆得了,那岂不是连工钱也都省下了。 陌桦却不笑,很认真的想了一会,说我看也行,你这生活过的确实够粗慢简陋的, 需要个女人操持料理一下,要不真让人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文家轩居然过的是这样 猪狗不如的日子,太让人笑话和失望了。 这话让文家轩有些羞恼,也令他忽然觉得有些冰冷,自己的名望和荣誉竟然 这么被毁坏了,让这样一个女孩子这样的讥笑和同情自己,不很舒服。猪狗不如 四个字,在文家轩心里闪灭着,硌得难受,但仔细环顾家中,确实忽然窗明几亮, 整洁干净,清爽宜人,换了模样。文家轩看了看陌桦,陌桦看了看文家轩,都觉 得对方怪怪的难以理解,于是就一起互相望着微笑了起来。 然后说了一会江南,时光就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文家轩跟陌桦一起散步的时候,在街上碰到了一个看上去刚刚睡醒的男人。 那个人歪歪斜斜的走过来,差点撞到陌桦的身上,文家轩喝了一声:“老鱼,怎 么在这里呢。”然后与老鱼走开一边,互相牵着手说话。陌桦站在古城墙根下, 远远地看着那两个男人,觉得在冷静清凉的风里,儒雅温和的文家轩看起来很是 舒服。护城河蜿蜒的流淌着些水,陌桦感觉越来越喜欢北方这清冷和壮阔了。 “是旧日一个朋友,最近要搞一个剧社,”文家轩袖着手走回来,笑眯眯的 样子,“说是人手不够,叫咱们去一起玩呢。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也去客 串个什么角色。”陌桦兴奋起来,连声说好,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由,来京城就 是找些发展的机会,没准还就演戏演红了呢。文家轩依旧是那副乐呵呵不爱说话 的样子,但眼神也显得比以前明亮热烈多了,这眼光让陌桦更加的欢愉,于是就 拉了文家轩的手,在河边的草地上急急跑了好长的一段路程。 再过了几日,时间进行的快起来。几个人聚在园子里湖边的一个茶居,看着 晚阳,闲闲散散的喝茶,说搞戏的事情。老鱼起了个话头,准备搞一个打乱朝代 的荒诞戏,热闹好看着才好。陌桦就说可以演猪八戒抢小乔,跟周瑜周公瑾一场 大战,人们就呵呵的乱笑。文家轩说倒不如演猪八戒勾引潘金莲,武松跟孙悟空 打起来才好看呢。与老鱼一起来的一个女子叫做青烟的,声音尖尖的说那还不如 让潘金莲去勾引唐僧呢,孙悟空一不留神被西门庆给害死了,猪八戒奋发图强洗 心革面报仇雪恨,结果轮回转世成林黛玉了,西门庆转世成贾宝玉了,八戒变成 的林黛玉费尽心机也没把贾宝玉害成,自己活活给气死了。大伙更是哈哈笑成一 片,夜灯就在河边恍惚璀璨起来,一盏一盏红色的灯笼漂流在河面上,就像陌桦 心中闪闪灭灭的一些情怀和心事。 夜有风雨,惊雷霹雳把陌桦吓醒,蓝蓝白白的空中,胡乱扭缠的都是闪电的 虫蛇。陌桦披衣跑到客厅里,却见文家轩正在黑暗中对她默默的笑,这才心静下 来,在一旁轻轻坐了。文家轩说已经有些时日不见陌桦写诗了,陌桦说心里躁躁 的不能入境,这京都果然是片烟尘,一飘起来就落不到地面上去。文家轩依旧在 黑暗里微微的笑,眼里闪耀着温暖的光。 两人就随口对些诗句,几乎都是脱口而出,不经思索。窗外,雨雾茫茫不歇, 隔了两条街有人在紧紧缓缓的弹琵琶,大半个城里都静默着。陌桦听见文家轩肚 子里咕咕的响动,就笑起来,把老周推回房去,自己系了围裙一根一根的摘绿叶 青菜。文家轩袖了手,靠在门边,继续跟她轻轻淡淡的说话,再笑就都没有声音 了。雨声慢慢小了,炖的母鸡腾腾出来了热香,文家轩却依在沙发脚下睡着了, 手里脚边各是一片零乱瓜子皮。 陌桦端了沙锅上来,站一旁看着文家轩像个孩子一样的沉睡,钟响,才知道 竟站了很久。 把文家轩的肩头一拍,唤醒来,两个人在薄薄的晨曦里喝鸡汤,就着白干老 酒。陌桦却好个量,一大盏转眼就去了,红盈盈了一张俏脸,干脆响亮的欢笑, 细细密密的汗水湿润了黑头发。文家轩自己去厨房捉了抹布,来回收拾,陌桦倒 在了沙发里,招手叫文家轩过去。文家轩将她的手执住了,两双唇就很快的贴住, 都互相感觉了从骨头深处发出的一阵幸福的战栗和颤抖。 “那可不好,不好。”文家轩脱出来,“我可不能欺负你,不能哦。” “那你娶我。”陌桦大声说。 “不可以啊。”文家轩呆呆的看着陌桦,“乡下,我还有老婆孩子。” “那我不管。”陌桦的脸彻底赤红起来。 “我不能娶你的。”文家轩木木的说,“我们还是做朋友罢。” 卧佛寺边的落叶铺满了樱桃沟,文家轩、老鱼、陌桦和青烟四个人沿着沟一 直往深里走。青烟非要翻过一个坡去看什么怪石,剩下三个都累困疲乏,没有兴 致。文家轩拿眼睛看老鱼,老鱼一摆手说脚崴了,就你去陪着吧。文家轩就跟青 烟转过林中小径消失而去,临走好像有意无意的看了陌桦一眼,陌桦把眼光放到 了别处。两人已经好几天不怎么顺畅痛快的说话了。 就问老鱼,文家轩是不是真在乡下还有老婆孩子。老鱼叹口气,说这是文家 轩的秘密,不能胡乱提起,对一般朋友他会矢口否认的。这也是文家轩的一个负 累,牵挂着他不能接受别的女子的爱。陌桦脸红起来,问老鱼如何知道的。老鱼 指指他们身影消失的方向,说跟青烟这不就一直不明不白了这么长时间了。 陌桦哦了一声,笑了起来。 又下雨,老鱼拉陌桦去桥洞下避雨,整条沟是干涸的,都是一块一块苍白的 石头。雨点落下来,干硬的石头渐渐变得圆润可爱,一如她当初认识文家轩时的 模样。雨雾在他们头上哗哗的流淌,于是陌桦就大声的朗诵了她的那首诗,老鱼 呵呵的笑,说真是的,我们头顶上真的是有条河呢。 陌桦与老鱼随便聊了些话,感觉还不是一个无趣的人,可跟文家轩那副温和 优雅的样子一比,还是淡淡的失了风采。正胡乱琢磨呢,就看见在远远林子里, 一团红色的火焰,和一片蓝色的身影,一起在欢笑跳跃。正是青烟跟文家轩拉手 跑过来。青烟最近总穿些妖艳的衣服,笑声还是那么的张狂,文家轩却跟发疯似 的跳跃狂奔,从来没有见过他曾经如此的模样。 文家轩跟青烟热腾腾奔进桥洞里,迎着陌桦怔怔的眼光,好像突然有那么一 点惆怅。 回去的路上,文家轩在身后把陌桦的手扯住,好像很用心的握紧。陌桦任由 他握着,看着街边的景物,看着街边的景物,看着街边的景物。 锣鼓当当的敲打起来,剧社在个空院子里排戏。文家轩懒懒的靠在棵树下, 没有靠近。陌桦勾抹好了脸蛋,在一片叫好中出屋亮相。老鱼也收拾停当,抖擞 利索而出。锣鼓更加的紧密,却看不见青烟上场,猛一瞥,却见院子门口两个人 影一闪而去。 “怎么就哭了。”老鱼突然在耳朵边说。 “入戏了,呵呵。”陌桦傻笑了声,“太入戏了。” “戏总要结束的,”老鱼低声说,“日子还得往前走。” “你有没有真心爱过一个人?”陌桦问。 “有。”锣鼓点突然停了,所以老鱼的话就显得很清楚,“那就是你。” 电影院的人们都走了。陌桦还在老鱼的肩膀上哭着。老鱼也在沉默中没有问 她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在他们前面几排的地方,那一直没有看电影的两个人, 那一直在黑暗中亲热卿我的男女,背影是不是太象文家轩了吧。 “要不你就搬出来,我帮你找个素净的地方。”老鱼给陌桦夹了菜。 “那不了,”陌桦笑笑说,“我舍不得老周,那么好的一个人。” 文家轩很晚回来的时候,看见客厅里还点着灯,踱过去,看见陌桦正用大大 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一张清瘦清瘦的脸,嘴唇上也多了好几泡。文家轩隔了桌 子坐下,与陌桦互相打量无语。一些从前的事情,好像就已经轻易的不在了,苍 白虚弱着,恍惚郁闷着,不管曾经如何,好像总会这样,只有如此,无可避免。 “你是不是在同时有着两个女人?”陌桦看着文家轩问。 “不可以这么说的。”文家轩沉沉回答。 “再多一个吧,”陌桦把脸扬起来,“就再多我一个。” “真不愧是写诗的女人。”文家轩苦笑,“何必多害一个。” “就再多害我一个。”陌桦说。 “继续写你的诗吧。”文家轩突然焦躁起来,“干什么从上海跑到这里来!” “我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陌桦看着文家轩说,“因为这里有你在。” “很可笑,真的。”文家轩疲惫的说,“我讨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也不要 那样的生活。” 隔了两条街外,还有人在弹琵琶。 “给我机会,让我试一试。我就死心了。”陌桦的泪水掉下来。 玉渊潭的樱花还在明年的春天停留,文家轩左手挽着陌桦,右边拉着青烟, 在水边的甬路上茫然快乐的奔走。两个女孩子都笑嘻嘻的,都牵着红的蓝的黄的 橙的紫的气球。茫然快乐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陌桦的手臂上,一个接一个,都 是鲜红刺目的牙印。 文家轩在旅社的柜台前开房,门被撞开合上,陌桦跟青烟落寞的站在门口的 地上,被进来出去的人们撞到肩膀。楼梯上三个人郁郁的行走,走廊里开着塑料 落满灰尘的花。清清冷冷的一个屋子,文家轩自己坐在床上,青烟进了洗手间, 陌桦站在了窗前。外面又是雨的苍茫,遥遥可以看见玉渊潭桥下的水波,陌桦心 里一凉,觉得头顶的那条河已经彻底的流远了。 “是的,我是在这里等你的。”老鱼就在旅社门口,一把拉住疾冲而出的陌 桦。 “我们去桥洞,好吗。” 青烟坐在床的另一头,在黑暗中一根接一根的吸烟。文家轩仰倒在被里,蒙 着黑暗中的脸。在他们的窗户外面,老鱼和陌桦劈里啪啦的脚步声踩着水跑远了。 文家轩突然翻身起来,将青烟扯到了怀中。许久了,烟灰无声的跌落床头。 陌桦跟老鱼在桥洞下说了很多话,然后老鱼带她回家,陌桦惊奇的发现好像 很简单平凡的老鱼,家里居然堂皇富丽,豪华典雅,如同传说中的宫殿。而老鱼, 自然就是那个英俊潇洒的王子。陌桦看着这满屋子的佣人,看着那结实显赫的门 庭,看着慈祥亲切的伯父伯母,看着在这样的环境里陡然焕发出无限光彩的老鱼, 不禁用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表情笑了起来。 她用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表情笑了起来。 老鱼跟陌桦的婚礼,当然是一个大晴天的好日子。文家轩心情不错,笑呵呵 的去贺喜,猜拳行令,跟报馆剧社一帮兄弟一起喝了很多酒。陌桦过来很平静友 好的跟文家轩说话,带着些冷淡和礼貌。陌桦问青烟为什么不在,文家轩只是打 了个哈哈,于是陌桦就去招呼别的客人。老鱼把文家轩拉过一旁,千恩万谢。文 家轩神清气爽,低声说我费这么大力气帮你找个媳妇,你们老爷子给我报馆投资, 咱们互惠互利,彼此彼此啊。于是两个人就你打我一拳,我捣你一下,亲密欢快 的大笑起来。 然后就看见一尊赤亮的金佛,在堂前赫然摆放。看着文家轩惊诧的样子,老 鱼呵呵笑着问:这是陌桦娘家送来的陪嫁啊,她们家是上海滩首富,难道她还从 未对你说起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