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三个幸福之杯 作者:邢育森 本世纪末的最后一年,我本来是想好好的过的。 年初时候,我买了三个很美的玻璃杯子。是的,我出生于1969,今年是我的 而立之年。我想,怎么说,今年对我都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 可那三个精美的玻璃杯子,一个也没保住。 咱们大使馆被轰炸的那天清晨,我被窗外的口号声所惊醒。说来惭愧,我已 经很久不看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了。 所以我对外界的事件很模糊。我被自己隔膜在一间斗室里,日夜不停的写一 本书。这本书是肯定卖不出的。它是一本探讨一个单身男人如何度过漫漫长夜而 不会对这个社会造成任何伤害和破坏等消极作用的办法,它的题目也许叫做《欢 乐就在掌握之中》,也许叫做《释放与焦虑》,或者干脆叫《拨弄那个有罪的家 伙》。我还没有定下来,我想还是顺其自然,爱叫什么就什么吧。 这本书写的很疲惫。我得反复和自己过不去。我的房间摆满了镜子。我买了 成卷的卫生纸。我在一台没有联网的计算机上敲下一些字句,那台旧286是我从二 手市场上淘出来的。正是它的意外出现和客观存在,才促使和诱发我去写点什么。 而不是我想写什么,才去找的代笔工具。人生本来就是经常的本末倒置逻辑混乱, 日夜被机械枯燥所磨损消耗,也随时听任偶然意外的牵扯安排。我也早已经木然 的熟悉和习惯了。 我的房间是临街的。我整天整夜的拉着窗帘。我就坐在窗帘后面的书桌上呆 坐,沉思,站起来忽然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我在清晨的时候总是在行军床 上睡的正香,大中午的时候我开始用电炉子煮方便面,下午我就趴在桌子或窗台 上看着城市忧伤不止,有时甚至会搞的眼泪汪汪。只有晚上慢慢降临,我才开始 找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我拉开窗帘,看见一群大学生挥着手臂喊着口号从街上川流不息的走过来了。 那时候,真把我给吓坏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马上扎到窗户根底下不敢动了。 我那时侯刚入睡才三个半小时,脑子里一片糊涂。我睡前又刚看了本历史书,我 把眼前的现实和过去的曾经搞混了。 我竟然以为这是1919年或者什么年头。 我战战兢兢,面色苍白。吓得浑身都发起抖来。 腐败残忍的反动政府就要来镇压学生运动了,将会有军警和棍棒,将会有流 血和牺牲。历史将度过最黑暗也最光辉的一天。流弹也许将会击中站在窗子旁边 观望的我的。 可是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我弄错了,这不是"五四运动",也不是别的什么。 窗外的大学生们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呼喊的是打倒北约,打倒美国。这口号一 下就喊我心口里了。那帮丫的早该被我们所批判了,都什么年代了,伟大的社会 主义眼看就要取得全球范围的胜利了,就要解救那些在第三世界国家的帝国主义 殖民统治的水深火热里挣扎的劳苦大众了,这帮霸权主义的残余还丫的贼心不死 负隅顽抗。该上街了,该上街了,我瞅他们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快给我出口恶气 吧。 很多天居然是第一次出门下楼。 九十年代一晃就过去了。这些年好象年年都在重复,没有什么我特别记得和 注意的。可说着就到了世纪末了,我这些年我都做什么了?这十来年怎么想起来 全是一场空和一片白呢? 那么久不见天日了,这街面总该有些变化和进展了吧?可现状让我失望的紧。 人们还在十来年前的生活框子里安居乐业,只是体重不由分说的增加了不少。我 灰青着脸,耷拉脑袋袖着手靠近人群,我真不习惯和这帮俗人老百姓打交道。如 果喜欢他们的话,我也不必自己躲在房间里那么久了。说白了是我嫉妒他们的踏 实和快乐,我怎么就他妈的快乐不起来呢。 我偷偷混在看热闹的闲人堆里打探消息。人们七嘴八舌说得都是一件事。才 听了一耳朵我就听不下去了。 他妈的那帮孙子居然把咱们的大使馆给炸了! 他妈的那帮孙子居然把咱们的大使馆给炸了! 他妈的那帮孙子居然把咱们的大使馆给炸了! 我转身就往楼上跑,我掏钥匙打开房门,我直奔床底下的破木箱子,从里面 抻出来一面鲜红的国旗出来。我拉着它就蹦到了窗台上,我迎着风把它招展起来, 旗角在风里噼里啪啦的卷着扫着我眼角的泪儿。我冲着大街上怒气冲冲的喊了声: 爷儿们,打到美国去! 一帮人就底下哄。学生们停下队伍,在楼下仰着脸冲我热烈鼓掌。轰隆轰隆 楼道里涌上来很多满脸兴奋和汗水的小伙子们,拉着我让我和他们一起走。我说 等着,我先砸了那个玻璃杯再说。我就从书架上拿起一个玻璃杯子,狠狠的往地 上一摔。 大伙就一起轰的跳起脚来,怕碎玻璃扎到腿。可是这杯子居然在木头地板上 滴溜转着翻滚,愣是嘛事没有。我们所期待那声干脆利落的破碎并没有出现,它 只是砸出来一声沉闷的钝响和满屋子的哑然。 "看来这真是一个瓦全的年代。"人群里一个戴校徽的女大学生冷冷说道。她 低头弯腰捡起那个杯子,拿在手里端详一会,然后双手轻轻的松开了。 这个杯子就这么直直的落了下去。满屋子的人跟催眠似的,张大嘴没有一点 声音,看和这杯子跟做梦似的缓缓掉了下去。然后就在地板上慢镜头般的摔了个 粉碎。过了很久,我们都下楼去了,屋子里才传出来那声清脆的回响,这让我的 胸口猛的震痛了好久。 旗子被人抢到别的手里了,我两手空空的走在队伍中间。沉默不语的跟在振 臂高呼口号的学生中间迈动脚步,东张西望。 我注意到身边那个摔我杯子的女学生也没有喊口号,只是表情复杂的冷峻而 行。我就忍不住跟她攀谈起来。我把对北约鬼子的悲痛化做了对这个漂亮美丽的 女大学生套瓷的力量。哦,您可别怪我,在当时那个人人激动个个奋勇的环境里, 已经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我唯一触手可及能让卑微自私的自我有点幸福感的, 就是和这个女学生扯两句闲话了。 "你可真行,摔我杯子很拿手。"我注视着默然疾行的她,加快脚步不被人流 拉下,"那可是我今年三分之一的幸福啊。" "有什么用呢?"她忽然皱起眉头摇着头说,"这样一点用处也没有。你看吧, 过不了几个月,咱们该跟美国怎么着还怎么着,一切都会继续和前进,不依人的 意志被转移。" 街上,几个拿可乐杯子的小孩被揪住厉声训斥。他们的父母赶来,和那些愤 激的人们大声的争吵。一个青年从兜里掏出页纸来,大声宣读着《呼吁全市同胞 迅速行动起来,使用国货抵制美国!》的倡议书。场面一片混乱,大伙都冷着眼 热烈的说话,没有谁听见别人在说什么。有人骑着单车在圈外喊了声"傻逼",愤 怒的人们马上分出几个去追打他。那厮一溜烟的飞快的骑跑了。差点跟一辆彩旗 飘飘鼓月喧天的国产饮料宣传车撞个满怀。 "那你怎么还跟着来?"我问那个眉头越皱越紧的女大学生。 "算了,没劲。是学校组织的。不来不行。"她忽然停住脚步,我也急忙站住, 看着这个阳光下清新娇媚的活生生的青春女子,她正在说:"你知道吗,当一个人 发自内心想做什么事时,到头来却发现这却成了他不得不做而且是被别人安排做 的,他宁可放弃不做也不会顺从别人的意志。你那个小屋不错,咱们回去吧。" "你是属于一个集体的。你不能太强调你自己的感受和思想,你不应该有思想 的。知道吗,只有顺从于某个意志,这社会和世界才会安定和繁荣。"我装模做样 的教训她,"更重要的是,你必须把你的行为和你的灵魂独立分开。你想什么都可 以,你做什么也行,但你千万别说出你行为之后的真正动机和目的,这样会让太 多的人不安的。" "好吧,我来例假了。我肚子现在很痛。一步也走不动了。你只好把我送回去 了。是这样的吗?"她眨着眼冲我笑,很纯真可爱的样子,然后她把手伸给我," 认识一下吧,我叫吴颖凡。我最喜欢的见面语就是一句话:你丫少在我面前装蒜。 " "既然都是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吧,"我们在我的房间窗帘后面坐下,我指 着自己的破286说,"我现在正写一本关于单身男人的书,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 给你读上两段。" "请便,请随意大小便。"吴颖凡撅着屁股,在我的书架底层翻捣着,头也不 回的应道。 "。。。男人的满足感是与释放感相联系的,这正与女人恰恰相反。众所周知, 释放来源于积累。自然的本性使男人积累能量和欲望,社会的压力和焦虑也使男 人几乎无时不刻的寻求最合理的途径来获得释放和解脱。虐待和伤害有时是引发 释放的最好线索和开端。因为在压力和焦虑之中挣扎的男人已经丧失了释放自己 的自我信心和把握能力,他们对释放有一种几乎完美的苛求和十分胆怯的恐惧。 因此一个人格被扭曲的男人会在一种似乎完全是人为和刻意的卑微和懦弱里积累 压抑和挫折,等待的无非是这些消极情绪的积累到一定程度,当它们成为虐待和 伤害之后能够顺理成章的进行一次暴烈失控的释放。" 我读得气喘吁吁,累的满头大汗。 "你写的不错,"她回过头,冷漠的看了我一眼,"你这些话挺有刺激感的,你 勾起了我的兴奋。你也许是在暗示我你这个单身男人正在潜意识里期待我和你做 爱,我告诉你,我可以和你做,真的,这没什么。" "哦?"我惊喜的转身看她,"这么快就奔主题了?我还想铺垫铺垫呢。" "瞎铺垫什么啊。"她冷蔑的看着我,"无聊比空虚更令人厌恶。一百句拙劣的 废话顶不上一句精彩的谎言。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少在我面前装蒜。有什么你就 说什么。没问题,做爱本身不是问题,这没什么可以羞耻的。倒是那种想做又不 敢,装模做样羞羞答答的虚伪和掩饰最令人恶心。我看了你的书了,很有意思, 也很难得,你的这些书我也都很喜欢。我想就凭这一条,咱们就可以做上一做了。 " 我们开始在透过窗帘的阳光自己动手解自己的衣服。我们互相注视和评论着 对方赤裸的身体,很冷静也很客观。我站起来靠在窗台上,很挺拔。她扭动腰肢 晃了晃,冲我笑了笑,在飞舞的光线里旋转舒展,脚步轻快的跳了段芭蕾。 我轻轻的鼓掌。她拿了杯水,把头发放下来,一口一口的喝水。她笑着对我 说:"保持对我的注视。我喜欢很多人看我。这让我很兴奋。真的。"我点着头, 说:"可是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的。"她也沉思着点头,竖起一根手指说:"不过可 以幻想啊。当冲动来临之时,幻想可以使我们解脱,不是吗?" 她的脸红了起来,悠然看了一会远处,然后对我说:"知道吗,教我们健身操 的那个男教练特别的棒。你知道我说的棒是什么意思吗?用我们那帮女生的话说 就是性感极了。没治了。每次我看见他,我就兴奋和冲动得不得了。" "你这些话,如果早些年头说出来,别人一定认为你这个姑娘不正常,或者淫 荡不正经。"我评论道,"不过现在这屋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咱们谁也不用装蒜。 " "知道吗,我现在就是把你幻想成那个教练。这样我会兴奋得不得了,然后我 也就会满足的不得了。你也尽可以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你就没有什么暗恋意淫的 对象什么的?"她看我冲她举起的那根手指笑,她就把手指晃晃,然后含到了嘴里 又飞快的拿了出来。我们都被这个动作搞得放声大笑起来。 "男人的性幻想对象绝对不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我抱着肩膀,沉吟着说, "现在你在我眼里,是叶玉卿翁虹陈宝莲徐若暄李丽珍加莎伦斯通,总之都是那些 骗去我无数时间精力钱财又什么也不曾给予我的女人们,我想猛烈报复她们不是 一天两天了。" 我们拉着手在大街上轻快的奔走。 "宝贝,别心急,"吴颖凡柔声安慰着我,"别怪我总是一惊一乍的,咱们砸完 领事馆了就回来开始做。你要知道,我要是老惦记着这边,咱们也做不好的。放 心吧,这样只会使我更冲动的。知道吗,现在我可没穿底裤。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千万别笑出声来。" "我沉得住气。"我左右四顾,闷头说道:"和你在一起,我才有点感觉自己这 是在九十年代末期呢。要不我该沉闷的发霉长蘑菇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国事为 重,咱们的儿女私情可以暂且先放一放。这点民族感情和爱国情操我还是有的。 只是你们有什么理由去砸人家领事馆呢?" "屁话。他们把咱们大使馆都给炸了,咱们砸他领事馆又怎么了?"吴颖凡咬 牙切齿的喊道。街上也往这个方向走的人群都热烈响应起来。 "你不是还想今年毕业后出去的吗?认清形势了,这回学生上街可没有人发绿 卡了。"我善意提醒道,"就算你砸不成领事馆,人家也记住你了。以后见你就拒 签,你还做什么留学梦呢你,只能呆在某位国营企业的腐败官僚手下曲线救国去 吧。" 吴颖凡站住脚步,刚要好好的想一想。身后忽然呼啦涌上来一大帮人,簇拥 着我们就向前拼命的奔跑。一开始我还拉着她的手,和她使劲大声说着话,后来 就不知道手里拉的是谁了。在往后,手里抓的竟然是酒瓶和石块,我们如浪般的 人潮已经涌到了领事馆的围墙之外了。 无数的石块和酒瓶从后面递过来了。我吃惊的看见居然很多人在认真严肃的 拆人行道的马路沿,再砸碎了当石块使。我被前簇后拥的飘来荡去,逮机会冲到 前头就冲领事馆的窗户狠狠的投掷着手里的物品。叫骂和诅咒在耳旁轰鸣,仇恨 和狂野被无名之火烧的旺旺的。我他妈的还活着,活着就让这世界知道!我要砸 碎砸碎,我的幸福玻璃杯! 当我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的楼下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其实是天快亮了。 我精疲力竭,为自己的冲动和失控而沮丧懊悔。这种感觉颇象一次被引诱的意外 失身,兴奋但并不美满,疲倦但不充实。只想如果什么都没有做过,是不是其实 会更好一些。 我在居民楼前的台阶上坐下来。等待着吴颖凡。她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也许受伤了,也许死了,也许行动过激被警察抓走了?在大众眼里,我们都是不 可思议和难以理喻的弱智之徒。他们永远是正确的,无论我们做什么。无论我们 做什么,他们总是正确的。 我相信吴颖凡的话,这一切都会很快的过去的。对美国的反感和仇恨,短暂 的抵制和冷淡,都将是过眼云烟。我们现在不是和越南都已经很友好了吗。个人 情感在社会历史面前,就象一场表演和戏剧的场外看客,本来其实可以不必过于 入戏的。 可是那个女大学生去哪里了呢?她的忽然降临摔碎了我三分之一的幸福。然 后把我卷入这一场喧闹的过往,就此再也不会出现了吗?在这戏剧性的一天里, 难道一切都是随意而轻慢,在误会和玩笑里即兴应急的逢场做戏吗? 太阳就要出来。琐碎繁复的日常世俗生活又要重复和继续了,我还是回到我 的房间里,写我那本也许永远写不完的书吧。我站起身来,意外的发现那面有点 肮脏的国旗,我把它拾起来,拍干净上面的灰尘和污浊。我把它裹在身上,这样 我就不是那么的寒冷和颤抖了。 我也不知道这一下又闷了多久。 马婶带着个年轻姑娘敲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吸溜吸溜的吃方便面。我满嘴面 条的腾不出舌头来说话,就点头哈腰的请她们坐。 马婶是街道居委会的。见天大清早的拉着红布条幅到街心花园领着人练功。 身体和精神都挺好挺好,人也热情爽朗,附近这几条街上一尘不染,全是她义务 给打扫的。 不知道怎么就把我这个落后份子盯上了。先是撺掇我练功,未果,又改了介 绍对象。这我也不太感兴趣。经不住七说八缠,于是同意见上一面再说,没想到 这么快就领着来了。 那姑娘娟秀文雅,浑身都充满着一股圣洁的正气和风采。我看着就觉得十分 的亲切和喜欢。她落落大方,眼聪目明,自我介绍说叫杜宇鹃,是纺织厂的下岗 女工。这倒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在我印象里,下岗女工都低眉顺眼,没说话先透 着一股怨气或者自卑,倒没见过象她这么不卑不亢神采洋溢的。 可是这姑娘的话题范围过于狭窄,没跟我说上两句,就和马婶又说起练功的 事情来了。把我晾到一边且听了半天的玄虚。对我这种自私无情的个人主义者宣 教什么做"好人",行"善事",简直就是让狗去改了不吃屎,我明确告诉她们我根 本做不到。我也根本不相信这时候还会有别的人能做得到。 但我争不过她们,我也不愿意刚一见杜宇鹃就跟人家抬杠。我讷讷无言的摆 弄自己的一台破收音机。这破家伙已经很长时间不再响了,我以为它肯定已经坏 了逑。不料我一磕打,它居然"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我刚跟着欢呼了一嗓子,就听清楚了里面播送的新闻内容。这让我不由分说 的跳了起来,狠狠的一巴掌的拍到了桌子上。 他妈的李登辉要把台湾给独立出去了! 他妈的李登辉要把台湾给独立出去了! 他妈的李登辉要把台湾给独立出去了! 我张牙舞爪怒不可遏,一眼正看见书架上那两个玻璃杯子,抢过来一个,冲 地板上又是狠狠的一摔。 您说有多邪吧,它闷头掉了下去,楞是一点事情也没有。 我忽然想起吴颖凡了,我就把这个杯子捡起来,然后慢慢松开双手,看着它 轻轻掉下去。如同她那时摔破我第一个杯子的动作。 不灵,一点也不灵。这杯子完好无损的躺在那里,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同面对着海峡那边的那个可恶的李登辉一样。 "杜宇鹃,你要是能把这个杯子摔了,我就娶你。"我抬起头,对和马婶热烈 讨论的杜宇鹃说道。 杜宇鹃那脸上挂着似乎看透世事的慈悲微笑和亲切神情,很明亮的看了我眼 一眼,然后用脚尖把这个杯子勾起来拿到了手上。 她用她深邃漆黑的双眼默默的盯视着那个杯子。她看的很专注,很仔细,好 象这里面藏着最真实的人生和最宽容的归宿。这眼神温暖而平和,我相信,这是 心神合一无欲无求快乐欢愉的人才会有的目光,但这目光也许是不属于我们这个 时代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依靠和安全感,这感觉从何而来我不清楚,但它 强烈而且纯净。 "台湾是我们的,谁敢说独立就发兵灭丫的。"我余怒未消,恶狠狠的说道, "真是的,怎么着了,看中国好欺负了还是怎么着。都骑到咱脖子上拉屎来了?你 不是就有美国在后面撑腰吗?你美国不就想在全球搞独裁霸权吗?那就看谁也想 欺负了?人家没惹你你也得非把人家灭了?就不允许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再出 现强有力的异己力量了?非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了给你下手找理由,你是逮 什么说什么,不把对手彻底妖魔化扭曲化了你就愚弄不了全世界老百姓是不是? 你错了你,别看有那么些人在公平场合屈于你的淫威,不得不违心表态支持你, 其实大伙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都知道你蹦达不了几天了,就等着你在独裁霸权之 后赶快灭亡完蛋赶快开明民主呢。放心吧,我们会象保护生命一样的保护我们台 湾,保护我们真实的民众愿望不被强权强奸糟蹋。" 杜宇鹃把那个杯子轻轻放到了桌子上,冲我不出声的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 对马婶说:"咱们走吧,有这样的人在,尽可以放心的了。" 两个人就走。我冲她们的背影喊留步,还没说嫁不嫁给我的事儿呢。没人回 头理我。我嚷了半天嗓子很渴,就去拎暖壶倒水,水还没倒出来,那桌子上的杯 子,忽然无声无响的破碎裂开了。 我想我是迷上杜宇鹃了。 我很久没有这么动感情的爱一个女子了。那段坠入情网的滋味和感觉,想必 过来人也都很明白。对了,忘了补白一句,我曾经是个不入流的业余画家,但也 多少积攒了些还说得过去的作品。果然,那些仕女圣母图让杜宇鹃对我的好感骤 然增添了几百点。 于是,她就欣然同意做我的模特。 窗帘还是拉着的,阳光透着照射进来。她坐在屋子正中的一个木头箱子上, 只披了件红纱巾。我仔细的端详着她的洁白美好身体,慢慢的调抹颜料。 她似乎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光晕里,有时简直让我不敢直视。 我们之间,很少有对话。我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的,也绝不会谈 到一起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目光来相互对视,交流着喜悦和哀伤。我也找出来 一台破录音机,在作画的时候放着音乐。我们经常在管弦丝竹的悠扬和起伏里, 变换着虔诚热忱感动和激情,我们具有着几乎相同的表情和感受,经常会心一笑 或者黯然相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做完画之后,我都会一步步的走过去,走到她 的面前,看着她,然后慢慢的低下身去,跪伏在她的膝上。她就会把我的头搂在 她温暖柔软的胸前。我就那么的跪在她的身前,感觉着她的纯美和仁慈,往事汹 涌而至,在失声痛哭里,我的泪水会慢慢的慢慢的滴落在她脚边的地板之上。 我是真打算和她结婚了。 把钱从最后的存折里取了些。我去商场买了台彩电。搬回家放着新闻联播, 我觉得我象个俗人可以过日子了。 杜宇鹃在给我炒菜,很温柔贤惠的样子。 我舒舒服服的躺倒在沙发里,看着祖国建设蒸蒸如上,各地捷报频传,形势 真是一片大好,好的都令我不敢相信。忽然,播音员换了语调开始批李登辉,批 的很是过瘾解气。我随声附和,大骂那兔崽子不是玩意儿。然后,又一个姓李的 从新闻联播里忽的冒了出来。 "媳妇儿,这个李什么志是干什么的?你听说过吗?我怎么不知道呢?跟李登 辉是一家子吗?怎么也被批得这么狠啊?"我扭头看杜宇鹃。她拎着炒菜铲子走了 过来,张着嘴愣愣的看着电视屏幕,浑然不理会我的问题。 新闻联播完了,她还是那个姿势和表情。满屋子菜炒糊的味道。她也跟着了 魔似的不知道。我喊了半天,才把她给惊醒,看着我,她忽然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什么也没有说。 这晚上我画兴大发,准备好好的给她来幅美女出浴图什么的传世之作。门响, 马婶神情异样的进来,把杜宇鹃拉到一边嘀咕了很长时间。 杜宇鹃一直脸色凝重的在点头。然后很毅然的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东西。马 婶就用手机在打电话。我听了一耳朵,是说要到火车站集合,去北京中南海。 "干嘛啊?去抗议北约轰炸咱们大使馆吧?还是抗议李登辉搞台独分裂祖国? 要不我也跟你们去?"我一见事又忍不住要跟着搀和。 马婶和杜宇鹃互相看看,马婶笑道:"好啊,有你个小伙子跟着,我们几个妇 女就更放心了。"杜宇鹃毫无表情的沉思着,然后说:"你别去了。你在家等着我 吧,等我回来,我回来咱们就结婚,好吗?你在家里,无论我走到哪里,我就安 心了,我就知道我还有一个回来的地方。" 我送她们出门。马婶先下去了。杜宇鹃忽然转身抱住我的脖子,问我:"你爱 我吗?"我有些愕然,我说:"我爱啊。我很爱你啊。"杜宇鹃的泪水流到我的脖子 里了,她说:"如果我是和你们不一样的人呢,也许咱们今生也无缘在一起呢?" 我笑着说:"怎么会呢,咱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呢?不都是受一样的教育,经一样的 风雨,奔一样的前程吗?"杜宇鹃说:"不是的,不是的,这世界已经破碎成很多 很多部分了,咱们并没有在同一个部分里啊。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你曾经爱过我, 而我也给你带来过欢乐和幸福,就足够了。" 然后我们就做爱了。就在门边,就那么站着,就那么穿着衣服。我们都处于 一种疯狂的激情里了。我们喘息着沉吟着撕扯着拥抱着,相互拥有和奉献着。我 们已经来不及调整和摆弄姿势,已经迫不及待刻不容缓的一起升到了最高点。在 极乐的眩晕里,我只记得她泪光的微笑和斑驳的鲜血。 我等了很多天她也没有回来。 在菜市场边我碰到了好象也很久没见过的马婶。她失魂落魄的走着,头低的 好象永远也抬不起来似的。满脸的愧疚和卑微,见人就陪着讨好的笑容和冷漠的 戒备。 "杜宇鹃呢?"我拉住她的袖子。 "她说她是头儿,她按住我了,说我岁数大了,她还年轻还可以有未来。她把 我做的事都揽到她头上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有人说她跑了,有人说她自 杀了,有人说她被抓起来了。"马婶茫然的看着我,"其实你觉得她在哪里,她就 在那里。" 回到家,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喘了好长时间的气。 我觉得身体是那么的空乏和寒冷。我想喝点水。我慢慢站起来,绕过那幅没 有画完的画,我走到了桌子前。拎起了暖水壶。 我把热水倒了出来才猛然发觉,桌子上并没有杯子。热水飞溅而出,如同暖 水壶那再也抑制不住的夺眶泪水。 这世纪末的最后一年。我回想着这匆匆流逝的岁月,丝毫记不起我的这些记 忆是否果有其事。这也许只是表达了我想参与事件的欲望,可是我如今感觉十分 疲累,又如何去面对那么多的纠葛和是非呢。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一个看客吧, 那些事件也许本来就与我无关呢。 我身边本来就有一个很不错的女朋友,也很快就要和她结婚了。尽管我们经 常吵架拌嘴,但也基本上说的过去。谈了这么长时间,谁也找不到更好真正合适 的,也都甩不开对方,干脆就结了吧,这么拖下去大家都会被累死的。 只是,在中国国奥队接连输给韩国和巴林彻底丧失了出线可能之后,在我一 怒之下把杯子砸向电视机屏幕,把电视机和杯子都砸了个粉碎之后,我和女朋友 都心情很不好的大吵了一场,她骂我骂得很凶,我动手打了她。她哭着跑了,发 誓以后再也不回来,我知道我们之间是彻底的完蛋了。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和一切啊。我平息下来,看着满屋子的狼籍和凄凉无限感 慨。时钟滴答行走着,离这个世纪的终结越来越近,近的就要把我窒息而死。 幸好,那些都是幻想和错觉,我这么安慰自己。这让我对自己,也对其他的, 还有些微茫的希望。可是,当我努力振作起来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我看见我的书 架上一片空荡。我那1999年的三个幸福之杯都已经不见了。 邢育森作于1999年11月9日夜1点41分于安室奈美惠的音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