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个被悼念的人 作者:邢育森 我突然从深夜街上的雨中醒了过来。 冷风凄雨一起扑面而来,我正倒卧在冰凉坚硬的广场的巨大石板砖上。我的 浑身都是雨水,不知道在这里已经沉睡了多久。灯光倒映在水洼里,楼群沉默在 街道旁。这个世界好象只有我自己还活着。 我吃力的站了起来。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我猛然记 不起来所有的往事,我也浑然忘却了我究竟是谁。在这下着雨的广场我蹒跚而行, 我找不到别的人我也看不到方向。 我只是一个漂浮在孤寂和自由之中的荒岛,既没有来由,也不知去向。我丢 失了祖国,丢失了家庭,丢失了爱情,丢失了童年,希望梦想兴趣爱好,所有标 志和定义着我的那一切,我统统的统统的统统的找不回来,甚至连我的名字也丢 在那茫茫身后呼啸的风中了。 低头看表,是午夜二点。夜继续黑。雨继续扑打,冷而且怕。我独自在空旷 的广场行走,充满思维理智和欲望本能,但内心空荡虚无精神苍白荒芜。我摸索 着自己的衣兜,没有证件没有照片没有书信,也没有哪怕一串叮当哗啦响的钥匙。 我唯一摸出来的,竟然只是一卷湿透了的钞票。我居然能辨认出这是一堆面额很 大的美圆。 "他妈的我到底是谁,我到底从哪里来,要做些什么!"在这寒冷深夜我在空 旷无人的广场上独自振臂声嘶力竭的呼号,雨纷纷落下,我的脸上慢慢的爬满它 的痕迹。 我挣扎着顺着灯光走进一间还在营业的午夜酒吧。听见门响,人们都扭过头 看我。我木然走向吧台,人们沉默用视线跟随我的脚步,表情暗淡复杂而无声无 息。吧间的半空里浮游着白色的烟雾,人们的头颅都隐没在那逐渐浓厚的烟雾里 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一盏清冷明亮的灯下。老式的留声机里颤抖的播放着令人 心碎的爵士乐歌。 "给我来杯酒。"我呆呆站在灯光投射的光圈里,看着漠然而立的人们"不要加 冰,不要加冰,我需要的是温暖和热量。如果你们其中的谁能够认识我,请把我 的名字告诉我。" 他们就如同死去了一样的毫无反应。只有那只伤感的乐曲还在不停的吟唱, 吟唱一种属于我的青春的悲痛和哀伤。可是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在这荡气回 肠的声音里,我仿佛看见了旧日的一些片断时光,奔跑的脚步欢笑的脸庞热烈的 舞蹈无眠的夜晚,那里面好象真的有我。我睁大双眼,仔细看着我的回想和曾经, 可依稀的一切飘渺而来又匆忙而去。 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灯光下。他的手里有枪。一个手里拿着枪的面色苍白少 年突然大踏步的走进来,走进灯光照耀的吧间里,走进忽然明亮清楚的人群里。 他端着枪大步经过我的身边,然后猛然扭转过头冲我的胸膛嫩声嫩气满腔悲愤的 喊了一声:他们杀了我! 我被惊的说不出话来,满后脖子的寒气森森。吧台的一切忽然变成黑白的了。 人们已经看不清面目。只有轮廓和身影。少年的枪已经落在那些人的手里了,几 乎每人手里都紧紧握着一把巨大的扭曲的黑色之枪。枪口怒吼的燃烧起来。少年 独自耷拉着脑袋,在枪林弹雨里千疮百孔的伫立,鲜红的血流奔涌而出,整个吧 间都被汹涌澎湃的热血淹没了。 可是那个少年和我并排而坐。他拉着我的衣服说话。他哈哈大笑眼泪都快乐 的流了出来。他快活的看着吧间里来回进出的姑娘们。他在高凳子上不停的旋转, 旋转得如同就要飞翔而去,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他伸展了双臂,就那么的飞 起来,扑打着向着越来越高的地方飞去。天空纷然坠落着百合花朵和小提琴的美 妙天籁,那少年最后铺展在手里的好象是一面随风飘扬的红色旗帜,他终于远远 的消失在伟大浩淼的天宇尽头了。 我在天光大亮的街道上踉跄而行。人们阴郁无语,默默为我闪开道路。我无 法和任何一个人交谈,因为他们的眼光在苍茫中投向另外的地方,他们的眼神绝 望而且冰冷。我只有这么不停的快步行走,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倾听着他们胸 口沉闷的心跳声音,感觉着他们还没有完全冷却的身体温度。 有很多模糊灰色的物体,在街边的马路沿上围坐着。人们经过时,他们就如 同受惊的鸽群一样腾空而起四散而去。他们破碎而且虚无,如丝如缕,绵延不绝。 人们摆脱不了他们的纠缠,在人们的肩上脚边,在人们的眉头唇角,他们如影随 形无处不在。他们有时会发出很嘶哑的笑声和哭泣,他们有时会在透明的空中忽 然现出一张张黯淡生动的年轻容颜。 "我们这究竟是在哪里,我们都在做些什么!"我忽然爆发出这样的呼喊,我 快步如飞疾奔在人群拥挤的街头,我的脚尖在他们的鼻子上纷乱踩过,我的头发 被风鼓噪扬起如同一只黑色之帆,我就这样的流泪狂奔在购物商厦和写字楼群的 熙熙攘攘之中。 我如同一颗号叫的子弹,直撞上了她丰满的乳房上方。她一把抓我的手腕, 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我的肌肤。她拖着我继续奔跑,我在她的手心里如同一条丝 绸发带。她把我舒展开摆弄着我的身体,她的脚指甲被涂成了妖艳的紫红色。她 张开大嘴把我一口吞没。我在看不见底的深渊急速坠落,两旁是凶恶狰狞的妖魔 鬼怪在烈火里张牙舞爪乱舞翩跹。我沉落下去倒在地板上,满迪厅的人们继续在 重金属的节奏里疯狂的摇晃着他们的身体。 吉他尖利而起solo象刀子一样剖开我们的面孔,鼓沉重无情的击打着人们的 脆弱胸膛,腐烂恶臭的肠肚心肺喷涌而出流了满地,狂欢的周末夜晚发情的野兽 牲畜咆哮着践踏着残留的血肉,每一座恋歌房和按摩间都回荡轰鸣着震耳欲聋的 杀戮交响,散发着无数半个生命未曾诞生就业已死亡的铺天盖地的绝望气息。 "你们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强暴我吧!"我猛地的 双膝跪倒,用尽力气向着喧嚣狂乱的都市上空,向那些飞向黄色麦田的乌鸦们, 向那些成团扎堆窃窃私语的灰色物体,向已经入睡和还未入睡凭窗而立唏嘘慨叹 的人们。我听见了这都市四周密密鞭炮如枪声四起,无数的身影在破碎飘摇,哀 伤绚丽的烟花火焰逐渐弥漫和飞舞了整个夜空。 我手舞足蹈的吹着那只神奇之笛,救赎和带领满城的孩子逃离这罪恶的伤心 城市。我们兴高采烈的向我们的来处而去,我慢慢的想起来了我的一些过去,我 也终于找到了我的微茫未来。当我漫步春天郊外的田野,看见孩子们在一座公墓 前欢乐追逐,我就不禁欣慰和微笑,因为我就是那个被悼念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