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海面 作者:邢育森 第一章 冷涩的吉他独奏孤魂野鬼一样的游荡着,断续着,停顿。静默。心跳。鼓轰鸣 起来,贝司沉重的钝响,一种暴风骤雨般的歇斯底里在主唱喧嚣直上的撕扯嚎叫里 把高潮劈头盖脸砸进耳朵里砸进脑子里砸进骨髓里砸进血肉里。 我茫然把耳机摘下,从地铁车厢里走了出来。我站在月台上四下环顾,冰冷的 柱子边,一对穿皮夹克的男女在拥抱着接吻,灯光下面他们居然没有影子。我选择 了一张空着的椅子,有点紧张的坐下来,我看了手表,我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我 兜里有一块温润圆滑的玉石,我抚摩着它象摸着我跟着紧张踌躇的心脏,我有点平 静了,我坐下来开始等待李戈。 风很冷,李戈曾经孤身一人坐在过街天桥边上。这是你所无法拒绝的。李戈就 在那个时候,哼出了这首单曲的动机。在他的身后,一位姑娘正袅袅的走下桥离他 而去,在他们的下面,城市的车流缓慢的行驶不休,在车流的下面,是排污井道里 奔淌的暗流。李戈就这么拍打着膝盖,吟出了那个著名的前奏。这是你所无法拒绝 的。这首歌曾经让我听的泪流满面,让我喝下去了一瓶烧酒,让我抡起了椅子砸在 了床上。这首歌让我从此面无表情,让我心怀慈悲,让我孤身伫立,让我从此决定 寻找李戈。 又一辆地铁停在我的面前了,我就那么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任人们从我的身后 走来,又向我迎面而去。我看着车厢里的人们,我和他们隔着不太远的距离,我喜 欢看他们,我不喜欢听他妈的扯淡。李戈曾经这么穿行于人群之中,长发披肩或者 秃着脑袋,黑色的背心,或者雪白的长衫,或者光着膀子,他就那么摇晃着行走着, 行走在这些他所热爱也所鄙视的人民中间,没戴墨镜,他的目光好象空邃然而看透 了前方的所有障碍。 李戈在行走之间,会忽然停住脚步,面容严肃。人群从他的肩膀后面撞过来, 他死盯着前面浑然没有感觉。等人走光了,李戈会忽然放肆的大笑起来,他会对身 边的蘩蘩说他妈的有57个穿西服的撞倒我了,他们欠我的了,我会用音乐报复他们 的。蘩蘩冷峻的看着他,不做声。李戈就把蘩蘩搂进怀里,狠狠的说你越沉默越性 感你今天麻烦大了。李戈狰狞的看着周围,傻笑着说你信不信我敢和你在这里做。 蘩蘩摇摇头,看者李戈慢慢摇摇头。李戈就把蘩蘩的手捉住了,李戈说咱们什么也 没有只有身体,我给予你接受吧。 我等待的李戈没有出现,我从地下钻出来了,我站在了街上。我排在好几个人 后面等着打公用电话。我注意到几个染发的女孩子赤着腿从我眼前走过去了,她们 在谈论着李戈。其实她们在谈蘩蘩,在说蘩蘩最近刚剃了个光头,把嘴唇涂成了褐 色。我不自觉的就跟上了她们,装做看报纸的样子,坐在公共汽车上离她们很近。 下车之后,我喊了她们,我说我正在寻找李戈,你们是否有兴趣和我一起来。于是 仅仅过了13分21秒,我们几个就很颓废的闭着双眼扭着臀部摇在一个迪厅里了。 我告诉她们蘩蘩的父亲姓范或者姓樊,“不过这并不重要”,她们中的一个嘴 角一咧,头发一扬,很酷的接了下句。看来她们对蘩蘩就象对自己的经期的一样了 解和熟悉。但我抛出了我的杀手锏,我问你们知道李戈最喜欢蘩蘩身上什么部位吗? 她们面面相觑难以做答,我就手把吧台上的啤酒拎了起来灌进了狂笑的嘴里。 李戈曾经在这个迪厅出没过,他穿了件破背心趿拉着双拖鞋就摸了进来。在0: 0 0之前, 他会猫在一个沙发里象个孩子一样睡觉,然后届时会准点醒过来。一对 情侣爱欲过盛,在李戈前面的沙发里操练了一把,男的很壮实,整得满迪厅震耳欲 聋的音乐都快压不住那女的哼哼。猛男操练已毕,很满意的起来去了趟洗手间,放 了放水,回来搂着女的出去。在出租车上,男的很自豪的说今儿让你潮了三次吧。 女的一撇嘴,说刚才你起来放水那会,我躺着没动,摸上来一个穿破背心的,让我 一下就high了20多把,真是欲仙欲死了。男的变了脸色,喊司机掉头回去。找了块 板砖摸进去,再也找不到穿破背心的,只是狂野震撼的音乐声中,舞池中央一个男 人正边舞边把手里的啤酒从头顶倾倒下来,四周的女孩子一片过瘾的尖叫声音。 李戈任啤酒顺着脸流到胸前,顺着脖子流进后背。他剧烈的抖动着身体,眼睛 爆裂出闪烁的火焰直逼身边的每一个年轻异性。音乐停息,人们喘息着等待着,有 人在喊“李戈!李戈!李戈!”,李戈也跟着喊,声音出奇的响亮。乐队的前奏猛 烈的响了起来,人们欢呼起来手臂摇晃着一片起伏的海浪。追影灯晃来晃去,晃到 哪里都是一片激动的呼喊。李戈一把揽住身边一个妞的腰肢,在她的惊谔里把别在 后腰的麦克抽了出来,面目狰狞声音高亢的喊出了第一句歌词。这是你所无法拒绝 的。他的声音还没有沉没,怀里的这个小妞已经激动的尖叫起来,手拼命的颤抖着 泪水已经流了满面。 人们拥挤过来,叫喊着,伸着手。这是你无法拒绝的,也是我唯一遗留的,我 怎么是一个心还没死的人。李戈被无数的手举了起来,那个被他拥过一下的小妞已 经晕了过去。李戈坐在狂热呼喊的人们的肩膀和头顶上,被汹涌的人浪推动着漂浮 着,鼓声象惊雷在半空里轰炸着,吉他象锋利的刀子在斜劈砍杀,贝司敲打着越来 越脆弱的心脏和脚步,在这一切的喧嚣和鼓噪之后,一把小号又撕心裂肺的荡气回 肠起来。这是你无法拒绝的。无数的声音在一起歌唱着,年轻的身体在晃动着在把 生命活着,李戈被推送到台上,他在最后的高腔的拖曳后嘎然而止,然后抡起一把 吉他狠狠地向地上砸了下去,破碎的碎片随巨响四溅而飞,全迪厅的人群轰然发出 了最后狂欢到了极致的嘶喊。 我已经把那三个小妞中的一个骗的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指着那边的一个高脚圆 凳说就是在那里李戈接受了一家著名媒体记者的采访。小妞往我身里靠的更紧了些, 眼光妩媚沉醉的痴然凝视,完全陷入了神往和憧憬之中。 李戈点了支烟,把玩着金壳的打火机,有些黯然的看着对面的长发披肩的女记 安志萍。安志萍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今晚的演出很成功,很精彩,你几乎炸爆了 整个迪厅,你激起了人们似乎失去已久的激情和狂热,你完全控制了局面,我想问 你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感受?”李戈在高腿圆凳上转了一圈,冷笑了几声,把打火机 抛起来又接住,低声嘟囔说:“上不了春节联欢会的,就是这样。只是一个玩闹, 甚至不是游戏, 我觉得整个一切都很傻,真的傻X透了,包括接受你的采访。我小 时侯弱智,现在整个一个疯子,你别把我太当事儿。”安志萍迟疑了一下,小声问: “咱们还是正经一点吧,你的回答要上报纸的。”李戈哦了一声,沉思了一会,把 双手攥成拳头,恳切的看了会安志萍,说:“换下一个问题吧。” 小妞说我骗她,“如果是我,”她眉飞色舞的比画着说,“能火成那样,心里 一定骄傲透了!一定是极有成就感和优越感,觉得世界就在我的手掌之中!我就梦 想着这种感觉,我喜欢和有这种感觉的男人在一起!”我叹了会气,接着告诉她当 晚安志萍追着李戈要和他上床的事情。这事讲的很没意思,我喝了好几口酒,讲不 下去了。小妞腻了半天,没什么意思了,就跟几个胳膊上刺着罂粟花的小子去扭去 了。在刺眼的灯光里,那几朵鲜艳的罂粟花在盛开着,血红的盛开着。 “戈子,有人在台下吸白面。”贝司手六儿在李戈耳边说了一句。李戈回头望 着乐队:“哥几个,该‘流泪的罂粟’了,还唱不唱?”大伙瞪着眼睛,不吭声。 李戈急了,拉过来麦克风,冲台下狂热叫喊的歌迷喝道:“谁也别想毁我!谁也别 想毁你自己, 都他妈的别太傻X了!”人群轰的欢呼起来,为他又冒了一句极度煽 情的话。不知道从那个角落,有帮人在反复的喊:“毁了我!毁了我!”开始有人 跟着喊了起来,慢慢的这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满体育场几万人一起举着 手里的打火机齐唰唰的喊:“毁了我!毁了我!”李戈眼泪出来了,声嘶力竭的喊: “傻X!”响应的只是响彻云霄兴高采烈的“毁了我!毁了我!” 李戈一咬牙,前奏起,走了另一首歌。全场忽然静默了片刻,然后人群猛烈的 爆发出了抗议,“流泪罂粟呢!流泪罂粟,怎么没唱,这丫给跳过去了,不行,唱, 唱!不唱退票!”全场又开始整齐的喊“罂粟,罂粟!”乐队奏不下去了,所有人 都看着李戈。李戈抱着麦克风喊:“流泪的罂粟,我再也不唱这首歌了,因为你们 他妈的根本就不懂!该听的人总是听不见,不该听的人却听歪了去,罂粟不是什么 好东西,老少爷们,咱们把这首歌忘了吧!”人群在静默之后开始叫骂起来:“你 丫的装什么正经啊,丫的要听教导听正经的谁他妈的还花这么多银子来你这里啊!” “就这首歌过瘾,快乐的让我去死,流泪罂粟是我唯一的天堂钥匙,就是爱情也不 能把我阻止,爱情挡不住我去死,快唱吧!快唱吧!”“你丫胳膊上就刺了个罂粟, 看着还象个爷们,多少人跟着你学着也都刺了,别关键时刻掉链子,挺起来吧!” 全场又开始轰鸣“退票!退票!退票!” 我走出了迪厅,站在外面清净的大街上,看着夜晚的城市。我在寻找李戈,而 人们究竟在寻找什么,究竟有什么值得这么狂热和投入。没错,我的胳膊上也刺着 一朵罂粟花。 吸毒的, 哼着流泪罂粟给自己注射,搞同性恋的,唱着李戈的那首 “爱上她是在你之后”上床。人们寻找着什么,需要着什么,李戈似乎都给予他们 了。这真是他所梦想的吗,在背叛之后,他要逃避到哪里去呢?他已经影响我们一 代人,他留下来的残局和烂摊子,他已经解构和砸破的那些东西,又有谁来补救和 重建呢? 第二章 我买了张去北方农村某个县城的车票。一趟很慢的车,在每一个小站都要停留。 几乎没有人下,只是不断的挤上来越来越多的人们。我就这样被一群农民围在了中 间,我的呼吸艰难心跳虚弱,我被尿憋住了可是我根本没办法站起来隔着数十号人 到十几米外的厕所去。农民们用方言说着话,抽着烈烟,把脚丫子从鞋里解放出来, 把污浊肮脏的包袱不由分说的堆在了几乎每一个空隙。我忍受着,觉得自己委琐憋 闷,失去了力量,是那么的可怜可笑,如同一只掉进猪圈的小白老鼠。 这也是中国。我忽然想起了李戈,他的音乐在这里显得如此苍白如此遥远。他 是属于城市的,属于城市里底下的那些人的,是属于在车流下面流动的污浊混水的。 他表达的苦闷与我现在的处境毫无关系,如果我生长在这个贫瘠荒凉落后土气的地 方,我并不需要他,因此他的失去与这里的人们浑然没有关系。想到这里,我就欣 慰起来,这艰难的旅程也变得轻松可以接受了。 李戈在不远的一个山岗上伫立过,他挽了个挖野菜的篮子,呆呆的看着列车冒 着白烟在大地上呼啸而过。第一次看见如此巨物的他被震撼了,被那速度和重量, 被那驰骋和狂暴,他呆立了许久许久直到黄昏的夕阳把荒草全染红了,起伏的芦苇 也摇曳了无数次了,他猛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啸。村头的人抱了饭碗,都摇了头说 李家那个城里孙子的傻病算是好不了了。 李戈小时侯弱智,原因是刚生下来不久的一场高烧。他常在家属院的门口呆坐 着,长到了五岁还不会说话,只是冲人和蔼温暖的笑,而回应的则是劈头一记耳光 和其他孩子的捉弄和欺负。李戈的父亲本来是个厂里大老粗,性子直,在反右时说 了几句心里话,被领导整的死去活来;文革一来,气不过就扯旗做了造反派,和另 一派整天斗个不停,从贴大字报辩论到拳打脚踢,最后成了抄家武斗轻重武器一起 上阵,两边都死了些人。本来都是一个厂子的,住也在一块,一下子恩怨是非的, 几乎家家都有了仇敌,天天都是吵嘴打架。文革一结束,李戈的父亲进去了,全家 属院的人见了李戈都有踹这小子两脚解解气的念头和冲动。 我站在李戈曾经站过的那个山岗,点了只烟,天上的云荡荡的飘过去了。田野 在我脚下铺陈舒展,金黄的油菜花盛开着,世界寂静无声。我站在那里,云的影子 走过了,又回来了,油菜花的蝴蝶飞起了又落下了。这一切一定还和那些年前一样, 除了那条柏油马路和几根电视天线。睡的还是土炕,吃的还是粉条炖菜,猪圈的猪 还在欢实的拱着,说的还是那些掉渣的话语。而这个时候,在城市里,华灯慢慢初 上了环路,宾馆的小姐已经露着大腿根站在门口迎客,下班的人们瞪着焦虑茫然的 双眼皱着眉头骑着自行车和私家车抢着路匆忙向家里赶了。 蘩蘩开着车,看着车窗外歪三斜五的骑车人,嗤笑道:“一帮傻X,抢什么抢, 撞死这帮孙子得了!”李戈笑笑,没说话。手机响了,是六儿,在喊:“戈子,怎 么还不来啊,和烦姐差不多就行了,你的肾不想要了!这里一桌子人正等你呢。” 李戈笑, 把墨镜戴正了, 仰起脸来,看着外面灰头土脸的下班族,拿着腔调说: “六儿,急什么啊,什么时候都要沉住气,我他妈的六岁才开口说话,急早急死了。 我们已经在路上了,车堵,走不动。不是,不是汽车,是这帮穷孙子瞎骑,挤到快 行道上来了,蘩蘩正准备见血来个公路杀人狂呢。放心吧,就到了,再等会,想想 我几岁才开始说的话。”李戈嘿嘿笑笑,对蘩蘩说:“想原来我和六儿没成事的时 候,还不是我带着他在车缝里乱钻,没少骂车里的王八蛋,现在咱们从穷孙子混成 王八蛋了,嘿嘿,不错。” 王八血和胆分别混在茅台里端了上来。李戈摇摇头,嘟囔又是这些东西,真吃 腻了,就没点什么清口的?六儿笑着说那年月咱哥儿两最爱吃那口熏肉大饼,硬实 顶事。六儿一说过去的事,吉他手铜子就不太高兴。李戈看在眼里,笑了两声,说: “铜子你上次给我说的那事还没说完,今天正好一起议议。”铜子把酒杯一墩,看 了一眼鼓手老暴,斜着眼说:“我觉得咱们分红的那个办法该改改了,说白就是你 拿的太多,我心里不痛快,咱们既然是合作,就应该让大伙心里都顺畅不是。以前 是你一个人词曲下来的,我没的说,现在这些歌全是咱们一起攒出来的,还按老规 矩,不公平。再说,现在谁知道我们这些人,名都让你一个人占去了。你就更应该 少要点了,名利还想双收,我看没这么便宜。” 李戈还没说话,蘩蘩先急了,指着铜子鼻子骂:“你丫的放什么屁呢,当初不 是戈子出钱帮你把那事平了,你现在还在局子里数星星呢。警察说了,奸淫幼女, 你小子什么玩意啊,玩的太过了吧!这个不说,人胸口里有个会跳的是什么?你有 点良心吗,有什么资格和戈子提这个那个的,话多了没有什么好处!”老暴把桌子 一拍,沉了脸说:“我看也没你说话的份儿,看在戈子面子上,我们几个让你一分。 你问问去, 在铜子和我眼里,你们这些卖X靠洞吃饭的,算个什么玩意!谁敢在我 面前炸刺,我早花了她丫脸蛋废了她吃饭的家伙,你别逼我给你扯破脸!” 六儿冷笑道:“你不就一个郊区菜农出身吗,跟了戈子,有了几个糟钱,养了 几个村里的闲汉,也充起黑社会大头蒜了,你还差得远呢。你手下不就是一个廖疙 瘩,一个马赖皮吗,你把他们叫来,我把飞爷请来,你看看谁见了谁草鸡马上趴下 磕头!”老暴噎住了,嘟囔道:“我也是这么一说,飞爷出马,那谁还有话讲,关 键是这里没有女人说话的地儿。”大伙一起看李戈。李戈打了个哈哈,把筷子慢慢 往面前的碟子里一摆,说:“我从小弱智,大伙都知道,所以我脑子不如你们好使, 想事想的慢,现在才刚刚想清楚。铜子,不就是钱啊,有意思吗,这么剑拔弩张的, 咱们是干什么的?咱们是玩音乐的,音乐是什么,音乐是艺术!是美!咱们玩音乐 的人,可就别做这些不艺术的事,咱们也做不好,做不过那些专业人士。咱们还是 塌实玩咱们的音乐,心里有火,有郁闷,化成音乐,鼓给得狠一点,吉他solo凌厉 一些,比什么不强。钱的事是小事,能不能做出中国最伟大的摇滚才是重中之重, 如果这点没有共识,咱们马上散摊子,散伙费少不了大伙的!” 铜子闷了口酒,郁郁的说:“戈子,别这么说,这话我同意,没想散伙的心, 就是大伙这么辛苦,你把车都置上了,听说还要买房子,你别自己奔的太远了,得 给兄弟们一点希望啊。咱们乐队少不了你,没你我们几个还不是跟废人似的。你是 咱们的灵魂,是咱们的精神领袖,真的,我少不了你。”六儿和蘩蘩一起看老暴, 老暴干笑两声说:“铜子还是年轻,说话没轻重,回头我多说他两句。戈子这么通 情达理的一个人,其实不用你多嘴也就把新的分成办法提出来了。兄弟之间都别提 钱,提钱太伤和气。来来来,喝酒!喝酒!”李戈苦笑笑,把王八血拎过来,站起 来,喝了声:“是好兄弟,就把酒干了,今天谁不躺着出去谁就是王八蛋,就是那 帮玩流行的萎货!” 我数了数包里的钱,拿出了些给村里的希望小学送去了。校长千恩万谢的,非 让我讲两句,我上了讲台,面对那些亮晶晶的眼睛直觉得眼晕。我吭哧了一会,我 说:“同学们,你们现在学功课,也许很多人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离开这片土地,或者说,这个破地方,去生活更舒适更美好的城市里安家落 户,把身上的这顶农民帽子摘下来。我是从城市里来的,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城市 里生活是很美好,但是那里会有更多的苦恼更多的悲愁,这些现在你们也不明白。 如果你们在座的,有朝一日真在某个城市里生活下来了,我希望你们记得我今天说 的一句话,这句话就是:同情和关爱他人是解脱和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 第三章 院门口的旧石墩上,李戈一定在这里坐过了童年的大部分年月。冬夜的寒风吹 过的时候,他也坐在这里吗。夏日的暴雨倾泻而下的时候,他还坐在这里吗。他弱 小的身躯承受了多少天灾和人祸,他幼小的心灵扛住了多少侮辱和伤害。我在这样 的石墩上坐了下来,看着进出的面容冷漠的人们,看着缺乏生机和欢笑的院落,看 着那些墙边枯萎的野花。 李戈猛的坐了起来,叫蘩蘩:“药,药!”一股劲上来,他翻身掉了下去,扭 曲在地毯上,手脚不停的抽搐颤抖。蘩蘩掰开他的嘴,把药灌下去。李戈歇了口气, 又咆哮了一声,跳了起来,抱着头猛烈的向墙上狠狠的撞去,连续的碰撞和嚎叫。 蘩蘩扑过来,死死的按住了他。李戈的五官挤在一起,喘息着呻吟着,紧紧的缩在 了蘩蘩的怀里。 “过去了,没事了。”李戈看着蘩蘩,用力的说。蘩蘩默然看着李戈,忽的笑 了,说:“如果那些歌迷知道你晚上睡觉是这个样子的,该是什么心情。”李戈苦 笑说:“爱什么心情什么心情,我才不在乎呢,狗屁歌迷,我什么时候想过歌迷了。 我唱我的,他们迷他们的,关我屁事。一个人爱吃鸡蛋了,就连下蛋的母鸡也不放 过吗?”蘩蘩笑,说:“你这样可永远成功不了,你生活在现实社会里,没有歌迷 支持你,你卖唱片和磁带只给自己听啊,车从哪里来,房子从哪里来?”李戈挥了 挥手,说:“别提这些,提我就烦,其实没车怎么样,没房子怎么样,我只想把心 里的歌唱出来,别的什么也不图。” “拉倒吧,”蘩蘩摇摇头,“你这个人总是自己骗自己,一方面是因为你是个 高明的骗子,另一方面你自己也太容易被骗了。你没日没夜的写这些歌,大伙拼了 命的排练演出,真的就是为了艺术,为了摇滚?你还有什么目的?为了振聋发聩, 开创中国现代音乐的新纪元吗?那是那些搞乐评的家伙闲的没事凑字数挣稿费的套 路,谁关心中国现代音乐的发展和繁荣?谁应该为此负责?怎么着也轮不到你们。 你们就在地下鼓捣鼓捣行了,大盘子在人家手里呢。为了献身于令你们痴迷的摇滚 事业吗,摇滚只属于穷人,你们慢慢有钱了你自然写不出来了,你献身给摇滚人家 还嫌你矫情呢。为了影响别人,希望人家象你们宣扬的那种方式生活?没戏。大伙 听的就是一个热闹,发泄发泄早就忘了你唱什么呢,过程的愉悦性是唯一目的,是 快感,你折腾半天自己事儿事儿的对别人的意义也就如此而已。” 李戈抱着头坐在地上,满脸疑惑的抬起头来,看着蘩蘩:“你怎么今天这么能 说了。我忙活半天就是这么一个结局吗?”蘩蘩笑笑:“你们只顾投入演出了,我 在一边看了很久了,开头激动后来麻木最后无聊。说真的,你也就是一个感性多一 些,灵气多一点的人,不抱着吉他你连个普通人也不如。你别把自己当个人物,没 有那些失恋经历,你的那些歌怎么写出来的?没有那些痛苦情感,你又怎么打动别 人感染听众?别迷信摇滚了,人们爱听你李戈,不是在听摇滚,是在听宣泄反抗愤 怒和苦闷,是在借个机会发发疯。你以后日子顺了,手里钱多了,你就失去了你的 力量了,你的歌肯定不会再象现在这么受人欢迎了,你的技巧玩的再好再纯熟也没 人喝彩。就这么回事。” 我看见风里的海报扑打着墙壁,是一支由几个17岁左右的小男孩组成的朋克乐 队在某个地下室演出。我倒了几路车,很费劲的找到了那里。我买了很贵的门票, 看见众多的少男少女涌了进来,大伙兴奋的鼓噪着,不少人手里拎着酒,女孩则穿 着短短的裙子,见人就浪浪的笑。灯光猛的一暗,一串野马脱缰的吉他噪音横空出 世,我听的是毫无章法如同瞎子在树林里瞎撞乱闯。而这噪音居然激起了全场的骚 动,青春期的呼喊一起爆发出来。主唱跑了出来,大家一片惊呼,因为他的双手被 紧紧的捆着背到了身后,然后是全场热烈鼓掌,无数声音在喊“牛X!”“酷毙了!”。 他找到了麦克风,开始唱“被缚的17岁爱情”。 歌唱的一塌糊涂。可是大伙激动万分,一个小伙子蹦上去,一把把自己的背心 撸了下来,光着膀子冲台下喊:“小涛牛不牛!”底下一起喊“牛!”再问:“你 们爱不爱他!”底下整齐回应:“爱!”主唱冲这个帮腔踹了一脚,把他挤开了, 喊:“我操你丫,再崇拜我我就扁死你。”底下笑开了,跟着主唱喊:“扁死你! 扁死你!”主唱嚷:“我们有没有权利去爱!”所有人都喊:“有!”主唱示意鼓 手开始惊心动魄的打鼓,然后继续喊:“可是他们把我们的权利绑起来,我们怎么 办?”那个光膀子的高声喊:“谁管我就打倒谁!”主唱冷笑着说:“他们连自己 的事情都管不好,整个社会都脏成什么了,还在我们面前道貌岸然的充正经。别忘 了我们也会长大的!”话音一落,他开始放声唱这首“别忘了我们也会长大的”, 这首歌还是有点功底,节奏狂飙振奋,高潮轰然而至,全场马上沸腾起来。我看见 几乎每个女孩都靠在一个男孩怀里扭动着,而那些男孩的手在她们的尖叫声里达到 了目的。 李戈把蘩蘩的手拿开了,说他不想。他打开宾馆的门,坐电梯下来,一个人走 到了街上。街上很脏,白天人们遗落的垃圾随着夜风飞扬。李戈走到过街天桥那里, 坐下了。内心空荡,百无聊赖。借着脚边的水洼,他看见了自己的面孔。这是你所 无法拒绝的。把他从悲苦和绝望里拯救出来的那些音乐,那些歌词,那些歌手,模 糊成了一片。他是那么的厌倦着所有的一切,创作的快感已经消失了,再唱下去完 全是一种习惯内化之后的本能。愤怒已经没有道理了,激情已经熄灭了,就象昙花 的灿烂一瞬,他最美好的时光已经凋谢了。已经凋谢在花天酒地和放浪形骸之中, 已经凋谢在勾心斗角和恩怨是非上了。 此时此刻,他孤寂的坐在这里。人们却在沉睡着,甜美的沉睡着。他看着那些 沉浸在黑暗里的楼群,他想着那些他热爱着又仇恨着的人民。他觉得自己是关爱他 们的,是在吟唱着他们悲苦和心声,是在让他们获得其他音乐难以提供的畅快和欢 乐,现在他象个衰老的奶牛一样被挤空了,人们却无情的把他遗弃在自己影子旁边。 人民是如此的冷酷,他默默的想,把他的悲欢和心血当做一件商品进行消费,花几 十块钱买张门票就完成了双方的交易,从此不付任何责任和义务。他期待的不是财 富,真的不是,他现在也说不明白,自己究竟付出了哪些,又获得了什么。 我问旁边一个还不太疯狂的小哥儿们:“嘿,知道李戈吗?”他马上说:“当 然知道了,那是我们以前偶像啊。不过这丫已经过时了,现在什么年代了,他那一 套咱们不感冒了,凭点名声还能在摇滚圈里混两年,吃吃老本吧。主要人不一样了, 差了几岁,我们认为酷的牛的他们理解不了,我们想要的他们唱不出来,我们自己 又不是不行,还用得着他们。还是这句,别忘了我们也会长大的。”我看见两个女 孩蹦到台上去了,很放肆的扭动胯部,飞快的转圈子,互相贴的很近的连搂带摸。 我问这两个是不是同性恋,他抢白我说这傻问题还用问,他说这还不算酷的,说多 了你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个玩,年轻才能多少天啊,想那么多不把自己都累死了? 然后他就跟着一起高唱:happy to live,happy to die。 我再次从拥挤的人群里逃了出来。摇滚英雄们开创的新世界终究还是沦落成名 利场所,放纵之处,甚至藏污纳垢的垃圾堆。地下摇滚所反抗的一切现在全成为其 本身的一部分,在实在没的批判没的背叛之后,摇滚也只好象个妓女一样的勾引人 的感官感受,在毫无感情和道义基础上完成一次快感享受,使欲望和器官获得暂时 片刻的满足。我真的不知道为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真为李戈那些人感到由衷的 凄凉和悲哀。 第四章 穿过几间平房,便是胡同里一溜门脸。第二家便是卖打口带的。李戈一定在这 里把身上的钞票一次次的掏出来直到掏空为止。我翻检了一下,现在已经没有什么 乐队,能让人心跳加速充满神往了。好象一切都是在重复和模仿,把本来很有创新 意识和开拓精神的手法和技巧弄得四处臭大街。Grunge之后便是朋克,朋克之后便 是后朋克,或者别的什么词语。包括李戈的一切,已经被抄袭和重复滥的到处都是, 到最后他自己也一定羞于保持自己的面目,不停的在发式、服饰和常用词上动脑筋 变换,躲避着时尚与平庸的追逐。 我还是买了些打口带,我准备有时间还是听一听,因为我想起来那首歌名:这 是你所无法拒绝的。我想象着李戈背着包,满载而归时的喜悦和欢快,尤其是在他 被送进精神病院又放出来之后的那些时间里。他曾经狂热迷过足球,中国足球让他 极度失望。他换过几个单位,他实在无法容忍世俗的一些东西世俗同样忍受不了他。 他试图下海经商暴富一把,却被连黑带骗折腾的很惨。他结过一次婚,过了几天消 停日子,真在山盟海誓里要度此一生了,却戴上了绿帽子还被踹的很惨。他酗过很 长时间的酒,差点就把自己喝废了。他还混在一个小帮派里打过几次架,因为下手 太狠被劝住不许干了。他后来和一帮民工呆在一起,身体不好,精神很差,以喝酒 打牌在工地上偷东西度日。直到在某一天里,撞进了这条胡同,买回了第一批打口 带。 李戈把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开始把自己原来买的那些打口带全找了出 来。他没有用高级音响,而是从废品堆里找出了那台陪了他多年的破录音机。他开 大音量,开始聆听。李戈就这么连续听了两夜一天,没有吃一点东西,只喝了点水。 他的生命里是有这么一股劲头的,这么一种狠。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这股狠 而欢喜,他觉得自己又有指望了。这股狠,是多年在他生命里积累沉淀下来的,是 他生命的核,可以爆发出绝对原始和狂野的力量,帮助他征服和感染那些内心空虚 精神萎靡意志薄弱伤心苦闷的人们。异装也好,怪行也好,就是为了保持着身上这 股劲儿。如果这股力量消失了,他作为李戈就没有任何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了,他就 可以死掉了。他就得想办法,再把李戈找回来。 新的排练开始了。李戈在每一首歌之前,先讲讲自己的意图,却招致大伙的反 对和异议。“戈子,太过了吧,这么猖狂,政府能干吗,还是温和点吧。”六儿说。 “不行不行,你把旋律性全抛了算怎么回事,倒是够水平够力量了,可是听众全跑 光了。”铜子说。“你给自己留条路好不好,人性堕落你批判批判就算了,社会腐 败你愤怒愤怒也说得过去,咱们摇滚圈里的事,你跟谁过不去呢你,你把这些事都 写歌里不整个出咱自己的丑吗,咱们以后还想不想在这个圈里混了!”老暴说。 “好了!”李戈狠狠的把吉他一摔,站起来说:“说到底,一句话,你们是想 浮出去了,不想在地下呆着了!你们原来的那股狂劲,野劲,都他妈的去哪里了! 咱们永远都是一只地下乐队,你们别指望咱们能上榜,能和大公司签约,看什么狗 屁老板的脸色写什么歌,哪怕这样使咱们名垂青史能成为百万富翁我也不干!听我 的吧,就这么挺好的,你们还想挣多少钱,多少是个完啊,咱们就永远这样,做个 地下乐队多好啊。如果浮出去了,咱们四个也许马上就各奔东西了,也许就再也没 有奔头了,也许就成了电视里综艺节目里的傻嘉宾了,成了咱们最厌恶最鄙视的流 行萎货了。咱们真不能这样啊,这比名啊钱啊都要重要,这是生命的核啊你们知道 吗。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铜子和老暴互相对视了一下, 铜子耻笑着说:“这丫又犯病了,真犯病了。是不是叫一下救护车什么的,该送精 神病房了。”李戈猛的扑过去和铜子撕打起来,六儿和老暴拉着拉着也交上了手。 安志萍再次采访李戈的时候,他勉强从病床上下来,到约会地点装做没事人似 的对安志萍笑笑。安志萍似乎对他拒绝和她上床的事情并不在意,也不记恨。她说 现在有个好机会,市场出现了空白点。一个很著名的主流摇滚乐队散伙了,与之签 约的公司便有意寻找一个新的乐队填补他们的位置。而且最近这些乐队都很疲软, 一直写不出来什么东西,歌迷们都十分不满意,市场销量急剧下降。无论是歌迷, 老板,还是评论界,都伸直了脖子等下一支新乐队的出现。别的不说,安志萍所在 的这家报纸,如果最近再没有什么摇滚圈的新闻和动态可以炒作的话,就几乎没的 可出了。 李戈呸了一声,说:“你们报纸没的出关我什么屁事。”安志萍注视了他一会, 缓声说:“我提醒你注意一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的提醒。请你在一位女士面前讲 讲礼貌,说话前先刷刷牙,或者嚼嚼口香糖什么的,你再出言不逊,我会在飞爷面 前转告的。”李戈望着这个看起来很清纯善良的姑娘,心里想你他妈的原来傍上了 飞爷,于是挂着笑脸沉默下来。安志萍问:“我不明白你还在犹豫什么,这么多年 苦熬着,不就为了这一下成名成腕吗?要是别的乐队,哭着喊着也要和那个公司签, 你们倒好,老二不大架子不小。”李戈吃惊的看着对面这个女人,他的狠劲又上来 了,他想扇她个痛快淋漓,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得知蘩蘩出事是过了几天。蘩蘩和李戈为签约这事大吵一场之后,赌气跑到了 外面租了间房子。半夜歹徒弄开门进去了,就出事了。李戈把蘩蘩接了回来,回来 看见六儿、铜子和老暴等着他,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已经有三个签名,还缺他的。 李戈把一张名片扔给了他们,说:“这是‘海岸风筝’主唱的电话,已经说好了, 他来顶替我,你们一起签吧,我不拦你们的道。我单练行不行?我再找人重组乐队 行不行?”三个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反应。李戈心里猛的酸楚了一把,伸手去 拉蘩蘩,蘩蘩躲开他的手臂,走向六儿,靠在了他的怀里。六儿搂着她,说:“是 的,戈子已经不值得你爱了,他什么都不能给你了,你终于还是答应我了,以后我 会让你幸福的。” 李戈大步走过去,六儿很紧张。李戈说六儿没你的事,他把蘩蘩脖子上挂的那 块玉劈手扯了下来, 他笑着对大家解释说这是他6岁妈妈临终前给他的。李戈笑着 对大家说:“我和你们一样,会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妈妈,不过第二句是再见。好了, 现在我要再说一遍再见!”李戈转身走了出来,手里握着那块玉。他知道自己正在 一点点的死去,也觉得自己正一点点的诞生。他看见了前面就是地铁入口,他就快 走两步,钻到地下去了。 邢育森于1999年8月22日凌晨4点1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