邋遢情人 作者:邢育森 1 半条街就是我住的地儿,我自己住那。 在一破楼的顶层,两间房子,中间又长又窄的,算是个厅。一间房子我用来 睡觉,没事就赖在床上不起来。非起来不可,就去厅里的冰箱找点吃的,去另一 间房子看会电视。 我不是很爱睡觉,但也没别的可做。 很少有人来找我,我过得挺落寞,有点故意的。 我睡觉的屋子里,贴了几张画,是买来的杂志的插页,我比较喜欢。有一张 是黑白的,广州的一个摇滚乐手,光着上身,弹着吉他在唱,很愤怒的样子。这 种愤怒比较令我喜爱。有一张是个清秀英俊的外国男人光着脚,干净舒服的样子, 我倒着斜着贴那儿了,不能让他那么舒服了。还有一张正在我床对面的墙上,有 个男人伸手挡住了半张脸,还在努力向前张望,一下就显得忧郁得不行。 还有一张是惨白蔚蓝的巨大的一张面孔,脸上面写满了奇形怪状的符号。我 把这张用透明胶贴在门后面了,平常门敞开着,看不见的。谁要走进来随手把门 一带,再一转身回头,那么惨白怪异的一张巨大面孔赫然出现,准能给吓着了。 厨房里很乱,整个屋子里都很乱,生活也是如此。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突然就可以改变这一切,但我还是不太信。 我常听音乐,偏爱那种极其忧伤和激烈的乐队,狼哭鬼嚎的,一点也不讨人 喜欢,就象我这个人本身。我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女孩子觉得我大男子主义冒 犯她们,朋友们觉得我冷漠清淡不够意思,也不都全是我的错。 这种状态随着一场风雪的来临更加的严重,我缩着脖子走在街上,黄昏黑得 早,脚下不是肮脏的泥泞就是危险的湿滑,灰暗凄冷的满街,人都不知道死哪里 去了,没一点热乎气。春意明媚,阳光灿烂,都成了回忆和幻想。想想,过去的 一年,都是没完没了的傻事和傻人,越想心里越凉。 睡觉要加盖一条毯子,稍微漏点缝就冷,浑身上下的冷,里里外外的冷,喝 半天热茶才能慢慢缓过来。 2 这个咖啡馆我从外面经过多次,一直没有机会走进来,现在置身其中感觉很 怪异,所以神思还在外面游荡,好象在隔着玻璃窗打量。桌子是厚重的原木做成 的,宽阔结实,象一个肥壮憨厚朋友的后背,趴上面很舒服。 “冷就多穿点。别缩着,不象男人。”说这话的,是此刻坐我对面的一个小 丫头,她训我。 我听着半空中回响着的做作矫情的忧伤音乐,翻着本语无伦次的精装书,在 她的训斥中心不在焉的点头应允。这小丫头一直不很喜欢我,也不意外。她和我 都在等同一个人。那个爱说爱笑的哥儿们不出现,我们就不成局。我懒得对谁说 任何话,也没有什么兴趣和动力非要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不可。显然她既不可能 嫁给我,也不太可能陪我上床。总之我根本没怎么看她,只是继续袖起了双手把 脖子缩得更短更紧。 这个动作居然就让她暴起发作。 她劈手夺过我手里翻的书,胡乱往桌子上一掼。“烦不烦啊,烦死了,看什 么看,不许看了。”她简短命令我,连白带瞪了我一眼。然后顺过一个打火机, 拽出一只长长细细的白杆烟,手势很凌乱的点着抽上了。 “说话。”她敲敲桌子,很不耐烦似的。我眨眨眼睛,一直盯着她。 “说话啊。”她又敲敲桌子,好象桌子是一张放倒的门,一敲我就应该打开 放她进来似的。我有点吃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在给我开玩笑,我觉得她绷得很太紧 张,而我似乎又有些过于空荡。 “说不说话!”她的表情好象已经是最后通牒了。 这小丫头姓什么我已经糊涂忘记了,只是依稀记得别人叫她小西,或者小夕, 或者小溪,或者小夕,或者小惜,或者小希,或者小昔,或者小熙,或者小嘻, 或者小犀,或者小奚,或者小蟋,或者小栖,或者小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写 过她的名字,所以我一直不能确定到底是那个xi字。这些不同名字,对我的感觉 是根本不一样的。要比起来,我更喜欢小兮,小夕,小希,小昔和小栖。非要挑 一个的话,我只有选择小夕,没什么理由。 “你再不说话,我可真就要走了。”小夕靠进椅子里,仰在半空,扬着下巴 看我一眼,眼下露出了黑紫的两道阴影。“别啊,不是在等那个谁”我直盯着她 的眼睛,忽然很紧张,话到一半噎住,忘了那哥儿们名字。“他不来啦。”小夕 趴回桌子,扑到我面前,“他把我,塞、给、你、了。”“那为什么呢。”我问, “为什么呢。”“我哪儿知道。”小夕磕磕烟灰,“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哪儿那 么多啊。” 我们两个都静默下来,互相呆视。 很显然,我不愿意接受哥儿们这种好意,而且这姑娘不太喜欢我,我不愿意 跟一个明显不喜欢自己的人呆在一起,这样没劲。我想了半天哥儿们这么做的用 意,我没想出来。实际上,我现在的凌乱生活,并不缺少女人,或者说,这并不 是来场爱情就能解决得了的。我对此已经想过许多时光,终于透彻明白自己的处 境后十分沮丧,我想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戏了。 这并不是来场爱情就能解决得了的。 3 我要说的另外一个姑娘,应该换过两次名字:刚认识的时候,她叫陈小妮, 后来叫陈笑妮,最后变成了陈肖妮。 我跟陈小妮唯一能说到一起的话题是性,别的就不行,无论说什么都要争论 抬杠。 之所以如此,道理也很简单:她既充满好奇,又一无所知,所以无法对我进 行反驳和嘲笑,只能听我引经据典高谈阔论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说了很简单的 ——陈小妮同学那时还是一个处女,光荣而且美丽。陈小妮同学并不把这看作一 种坚持,说实话,我也不是很能理解。某些女孩子,告诉我说,她们早在16岁就 已经那个什么什么,还居然什么什么,就差什么什么啦。16岁啊。可我们家陈小 妮呢,根本就不那样,对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哪怕什么什么都一窍不通。这点 特别招我喜欢,当然也让我颇为苦恼。 而我呢,在那时候,对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都已经很熟悉啦。就差那个 什么什么,还没试过呢。没办法,岁月在那摆着呢。当年我背着牛仔包坐火车上 大学的时候,陈小妮同学在干嘛呢?真是毫不留情,孩子们欢笑从你肩膀后面奔 跑过来,居然一晃就大得可以跟你谈恋爱了。 我拿陈小妮没办法,在她身后张牙舞爪但下不了手。这倒不是她冷漠或者矜 持,我也还没玩腻身体接触,性是铁欲是钢,咱还没倦到那地步。我是说,她喜 欢得让我有点舍不得。舍不得只好痛苦不堪,痛苦不堪于是就分开了,以后再也 没有跟陈小妮同学见过面。 没有什么理由让我如此悲伤,甚至不是为了爱情,也当然不是为了贞洁或者 什么理想。 我所知道的事情已经变得不可信任,我所不了解的则干脆失去了兴趣。 我唯一能感受的,就是时间河流哗哗奔淌,把我们逐渐变得衰弱和苍老。而, 谁又能阻挡它的湍急? 4 上菜的时候,我仔细打量小夕,一想到我们以后早晚会真的不可避免地变得 亲密起来,我就有些怅然若失。 这么看过去,这丫头还能入眼,头发收拾得凑合,眼睫毛扑闪着似乎很长, 口红抹得紫紫亮亮的。不过这些都没用,姑娘。姑娘啊,我心里琢磨着,哪怕你 现在使劲扬着下巴眯着眼看我。回头上了床,衣服一脱,不也是苍白滑腻一层皮, 裹着瘦瘦的小腰和几根生硬的肋骨,上头吊着两个小丸子,长长细细两根劈柴, 山羊胡子的杂乱草地,暴裂的干瘪石榴的粉红伤口,不过如此而已。 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我承认不应该这么恶毒,但经验和教训都让我无法乐观。我想我无法忍受的, 还是她对我的那种态度,好象我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见过的雏儿。我 的迟钝和木讷竟然被她误会成羞涩和胆怯,这可真是一件有趣可笑的事情。我吃 不准的是,应该给她一点惨痛的教训,还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如果她是团野火的话,她绝对想不到我根本不是潮湿的柴草,而早已经是一 团已经熄灭的灰烬。我早已是灰烬。对于年轻孩子们爱戴的那种什么燃烧和绽放, 什么小资情调啊,理想狂热啊,自我感动啊,我早已经经过了热情期望和虔诚憧 憬的年纪。老了,没办法。 去他妈的,我现在只想随便找个温暖的窝,蜷起身来,抱头昏睡。 小夕却毫无察觉,对我如此复杂深邃的思想活动,她再一次误解成是我本性 的憨厚和拘束。就连我不怀好意神秘莫测的微笑,也被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安慰 慈爱的暧昧神情响应了。她以为她是谁,稍微漂亮一些就可以这么充满怜悯和优 越的,俯瞰一个又丑又穷的男人吗?这种表情真令我发自内心的厌恶,我想我有 点被激怒了。 在我的注视中,她孤零零的吃东西,迟疑喝汤,动作越来越不自然,我眼光 明亮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感觉使她的凌人盛气渐渐的黯淡下去,她在嘈杂混乱的 饭馆中终于慢慢收起了翅膀,合拢了花瓣。 “好吧,我想我吃够了。”小夕把勺子啪的一放,瞪了我一眼,算是无声的 抗议和反击。“还不如跟块石头吃饭呢,就算它是个哑巴不做声,可也从不耷拉 着脸吧。”她直视着眼前的桌子说。我还是没有回答,继续盯着她看,默默的研 究和玩味她瞬间脸上各种表情微妙而迅速的变化,这让她不禁慌乱起来。 “看什么看,再看交钱了。看一眼一顿饭。真的。”小夕张牙舞爪地说。 “多少都行,我看得起。好看才看你,不能吗?”我继续看她。“你再这样就没 劲了,装傻充愣,装疯卖傻,你呀,真是傻可爱,傻可爱的。”小夕伸手点我脑 门。然后我没想到小夕会突然站起来,探过身来,抱着我的脑袋很结实地亲了我 一下。 亲了我一脸油,好象是乌鸡枸杞味的。她坐回去,挺开心笑起来,向店里来 回穿梭忙碌的女服务员大声要餐巾纸。 我承认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过我可爱了,也从来没有姑娘这么主动的吻过我。 我想我跟小夕还并没有说过什么话,只是互相沉默的打量着,在注视中想象 着,在感觉中接近着。但是她确实有一种突破冷漠和戒备的东西,能在最短时间 里发挥能量即兴让两个陌生人迅速亲切融洽起来。小夕嘿嘿嘻嘻的傻笑着,这一 笑,特别象我刚上大学时家属院里的跑来跑去总跟在我屁股后的一个小姑娘。我 觉得确实有种很热的东西,呼啦一下从脑袋顶灌了下来。 可那又如何,一切还不是都在意料之中,即使你不服气。现在换了小夕在眼 睛发亮的瞅着我,她要入戏了。好吧,就任由你折腾吧,我心里默默的想,只要 你开心,随你怎么玩。 5 这个男人的夜晚,不觉中来临。当时他在写作一个剧本,写残缺与弥合。他 使用一台Acer笔记本,M 键裸露着。他身边有台饮水机,热水出不来,只有温的。 他起初放了sting 的音乐,十几首唱过去了,他没有起身去换碟。办公室除了他 自己,就是空旷。中间他去了两次洗手间,小便之后他洗手擦干。 他一直开着oicq,似乎若有所待。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网友说话。他的左肩膀 有些疼痛,似乎是前几日去山里被风吹动过。他的手机响过三次,有一个问候, 一个怀念,还有一个是无声的沉寂。他在写作的时候忘却了一些事情。有些事情, 是可以放弃,但永远无法代替。 21点的时候,他感觉饥饿的强烈,就和网友们告别,关机。他完成了剧本的 写作,替主人公安排好了人生的结局,而他的还在自己去慢慢等来。他关好所有 的灯和门,独自下楼。在电梯里有明亮的镜子,他看见自己好象更加的憔悴起来。 写字楼一层就有快餐,他习惯性的走过去。这个夜晚那里灯火通明。这个男 人要了一份腿堡,一杯可乐,还有一个鲜蔬汤。他坐在一个双人座上,把笔记本 电脑放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他看着门口附近有一个女孩子,他看了一会。 6 我说过我是住在半条街上的。 我说过我是住在半条街上的。 我说过我是住在半条街上的。 这句话我对小夕重复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愤怒,声音也更大。但我还是感觉 自己正在置身于一个陌生奇怪的地方,我的上半截子身子莫名其妙的在楼梯上飘 荡,谁他妈的把我的脚给拉楼道口了。 “别叫,大半夜的,我们这的住家都暴,回头拿菜刀出来劈你。”小夕扛着 我闷头往上走。“鬼知道你那半条街在哪呢,问你也不说,这么大一城,哪找去 啊。”整个楼是黑暗的,我们走到哪一层,那一层就明亮了,真奇妙。“不能喝 就别喝那么多,没见过喝红酒喝趴下的,更别说一男的,你不会是一母的吧。” 居然怀疑这个,呵呵,这可太可笑了。 “啊,啊,不是了,不是了。”小夕皱着眉头苦着脸睁大眼睛看着我,“知 道您厉害了,能让我歇会吗?”“你丫多久没什么了?有张有弛好不好?”小夕 趴在床上翻杂志,“快好了通知我一声,我也好进入状态。”“还有花样呢?我 打小又不是练体操出身,别难为我不成吗?”小夕咳了一声,“我嗓子还不错, 给你使劲叫两声行了吧。” 我平放在地板上,听着窗户外头过汽车的声音,感觉酒慢慢从头顶流下去了。 然后视觉恢复功能了,眼睛跟大脑搭上了,看清楚视野的东西了。房间里摆得到 处都是影碟,我脑袋顶上是一21寸的电视,稍下面是影碟机和功放,我手里搂着 的是一音箱。这是黑暗中,模糊的光里,一只白白瘦瘦的小夕的光脚丫孤零零伸 展在床外,我喜欢那样子。 不知道此时是几点,夜是深海的底,我看见了黑白相间的鱼群,缓慢恍惚的 从我眼前游动而过。 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罗大佑的词,就这句记得最清楚。 “别睡了,起来跟我说话。”我摇晃小夕的肩膀,“我在这儿没着没落的, 你倒好,呼呼地连吃带喝的。”“你再装睡我可就真生气了,”我摇晃小夕的脑 袋,“别不讲义气,都出来混的,要睡不着就都睡不着,这算怎么回事呢。” “快起来,我给你说一特重要的事儿!”我摇晃小夕的脖子,“再不听你以后后 悔可就真晚了,跟你的终生大事可有关系啊!真的,醒过来吧!” 我出溜到床底下,坐在地板上发呆,小夕那只白白瘦瘦的光脚丫孤零零从我 脑后伸过来,就在我的唇边。我想了一会,侧脸亲了一下。 我回想晚上发生了什么,但大脑里一片迷糊混乱,难以料理清晰。有太多类 似的夜晚了,狂欢,呕吐,射精,然后就是失眠,在满屋子的黑暗中,在一片浑 浊的昏睡气息里,独自坐着看着天亮。 一个男人动不动就拿绝望说来说去,也挺没劲的,我知道,自己必须挺下去。 直到那一天,那一个女孩,那一种爱情,出现。 但那也是不会的,我谁都骗不了,包括自己。 7 “这么说咱们就开始同居了?”小夕推着购物车跟我在超市里走动,“你吹 口哨的声音还挺好听的。真的。洗头发你用什么牌子的?”“为什么要剃光头? 你留着半长头发挺有味道的,胡子再一拉茬,有点象nirvana 的柯本。”小夕从 镜子里打量我,表情显得十分单纯,“剃了光头也好,更性感了。”“你整天都 不说话吗?为什么都是我说来说去的?还有,你要去哪儿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 我都给你闪好几次了!”小夕追上来,扑到我背上,两手的塑料袋挂在我肩膀前 面。 我背着她在地下通道快步奔跑。 一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唱歌,看着我们。 “要是算上你吧,我已经失身给7 个男人了,你说多不多啊?”小夕擦着眼 睛问,一回来她就没来由哭了一顿,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我踩着凳子吸溜方便面, 看着她默默点点头。她从厨房拣了双筷子出来,过来头顶着头鼻子碰鼻子跟我抢 着捞面条,我猛的一下躲开了。 “怎么着了?吃你口面!”小夕瞪着我,“不带这么小气的。” “不是,”我喘口气,“以前我老婆总跟我这样。” “事儿事儿的,又没跟你结婚,算什么老婆。”小夕撇撇嘴,“哎,我有一 个强烈的预感啊,回头你们肯定要重归于好,那我岂不是很惨?你别动,别动, 我看到一东西!” 小夕目瞪口呆的看着我的身后,神情整个把我吓得僵立当场,不能动弹。 “一灰色,特别笨拙,丑陋,巨大的,东西,从你身后走过去了!”小夕越 说越紧张,终于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头撞到大衣柜上,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 哀鸣。 我看着小夕倒在地上,白色的睡裙翻卷起来,露着一截消瘦苍白的腿,透明 着青蓝的静脉,遍布她的皮肤下面。黄昏的光亮,从阳台走进来,落寞地照耀小 夕依旧蜷缩的身体,好象在一点一点的收紧变小,睡裙猛地空荡起来。我看着小 夕在无声的挣扎着,这时候我忽然特别的感到害怕。 8 我是一个很邋遢的人。我很奇怪我为什么是一个邋遢的人。 说到底,或许我讨厌和仇恨自己胜于任何人。大学毕业之后,没几年,我就 已经习惯了在肮脏和狼狈里混时光。在我住的任何一间屋子,都比猪窝有过之而 不及。如果这个比喻还比较抽象的话,那就举一个例子吧,我经常心血来潮想熬 点稀饭喝,于是掀开锅盖才发现锅里赫然有内容,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一锅稀饭, 现在已经是五彩斑斓,琳琅满目。是的,腐烂着。冰箱里的肯定有腐烂的,不知 道哪里塞着的食品袋的东西也在腐烂着的,多日不倒的垃圾桶里不定什么在腐烂 着的,我自己躯壳里包裹的东西也在腐烂着,我就在这样的腐烂中邋遢里终日, 每次入睡前我都不愿再次醒来。 我知道,我老老实实的承认,那不是我的本性。我也向往健康清新的生活, 希望早晨就着咸菜喝口粥,踏着晨曦去上班,我也想拉着谁的手走过马路,也想 晚上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一扑出去摸到的不只是夜晚的黑暗和冰冷。我曾经拥有 过的,都失去了,而我失去的,却也许再也不能回来。 邋遢着,我腐烂着,我说过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9 “我病了吗?”小夕喝下鸡蛋羹,“是你做的?你还会做饭?”“我怎么就 忽然晕过去了?是不是说话太快了?有时候说急了就这样,”小夕换了几个台, 停在体育频道了,“冠军杯,你爱看的,你看吧,我困了,再睡会了。”“给我 拿点卫生纸行吗,我一直流血,停不住了,”小夕把我推醒,“疼啊。” 我拧开台灯,坐起来,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躺在我身边的枕头上。仔细看看, 原来是被疼痛拧歪了脸的小夕,脑门都是汗水,冷冰冰的。 “咱们算真的认识吗?”我把卫生纸给她,她接过来,眼睛看着天花板,手 伸到裙子里头,叹了口气,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我给她倒热水,听见她在我身后 说:“其实并不是很认识,但也就这样吧,挺好的。”我听着她的声音很是清脆, 并不象很痛苦,但我转过身,却看见她的泪水都流到下巴颏了。 我把那些泪珠都一颗一颗的亲光了,然后喝口热水,含含,喂给她。她的嘴 唇苍白。 “你还不算对我最好的男孩,”小夕睁着大眼睛对我说,“第三个,对我最 好了。后来疯掉了,送精神病院了。你有一天会不会也要变疯?我最爱的男人不 是你,是第一个,永远都是第一个。强暴得的手,但我爱,为他死也愿意。听这 些你会生气吗?你要生气就走吧,我自己也能活得好。” “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吧。”我忍不住短促,“不能这么下去了。” “我没钱。”小夕笑了笑,“没地儿办医疗保险。一有钱就花光了。你要有 钱就带我去吧,我也想好好查查。你看,我猜的就是,你也没钱。没钱也没关系, 我们都还年轻呢,有时间去挣。你说,你要有钱了你怎么着?” “我拍电影。”我也笑了笑,感觉浑身一下明亮起来,“我不知道会拍什么, 拍成什么样,但我想拍。你可以在我片子里演个角色,我看你行。” 10 在我和小夕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相处时光里,我们从来没有过激情。从来 没有过。从来没有过。用他们的话说,我们活得有点没心没肺,我们一起度过了 许多似乎十分美好的夜晚,那些好象被精心设计和拼贴起来的爱情瞬间,都立刻 消散在开始的那一刹那,并没有占据我们的后来。 我想把两个词大概的区别一下,感情往事是流淌在我们生命的河,爱情瞬间 则是闪耀在上面的阳光和月华。我已经说了,爱情瞬间已经顷刻消散,结束在开 始之处,而感情往事却显然截然不同,它已经成为你的现在,你之所以成为你的 样子我现在回到我的回忆原野,捡拾的只是旧日河床的苍茫背影,而不是那璀璨 倒影的烟火之花。 当然,也不是任何时刻你抬头仰望,它还能总在那里。 11 沮丧淹没在麻木之中,沉沉浮浮,起起落落。窗外的草坡上,一匹白色的马, 正在忧郁的站立凝视。树林和池塘,波光和荡漾。如果在这样的居处,盖上一座 木制的小屋,种上无数怒放的鲜花,而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就在黄昏夕照里 欢快奔跑嬉闹。草坡转眼而过,还要走多长的路程,经过怎样的时间,才能走到 这里呢?还是说,我已经把它瞬间而永久的经过了呢? 12 “我演什么呢?演一个特别特别爱你的女孩子吧?好吗?”小夕温柔的看着 我,把头枕进了我的怀里,“我特别贱,你对我一点也不好,可我还是特别的爱 你,一心想嫁给你,可你不要我,我用尽了心机,当着你的面跟别的男人做爱, 你还无动于衷,你一直特别的冷酷,特别的高高在上,我就是没办法的爱你,最 后我就只好杀了你,我可以把你杀了吗?” “随便。”我摸抚着她的眉毛眼睛,“我现在也特别想特别的特别的爱一个 人,可是,我找不到。” 小夕一翻身起来,举着一根手指,看着我,很急切的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 说出来。 “我是不是特别笨啊,特别愚蠢。”小夕的泪水透过我的裤子,“其实,刚 见你的时候,挺喜欢的,挺动心的……,是想跟你认真的,可后来还是这样了。 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把我当个,什么。现在你又开始可怜我了,我不 想这样的……” “那我没办法,”我听见自己冷酷生硬的说,“我确实一点都不爱你。” “那你爱什么样的,我帮你找一个吧。”小夕心有不甘地说,“我认识的女 孩挺多的。” 13 我跟孙雨尘就是这样认识了。 再过了一个多月,我从小夕那里搬回来,回到我在半条街的家里。孙雨尘已 经把那里都收拾好了。我的邋遢也从那时停止了,我好象真的改变了,改变过来 了。 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14 春天到来的时候,梧桐花开满了我的阳台下面。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喜欢喝 半口小酒,吃孙雨尘做的菜,辣辣的。然后搬个椅子到阳台,拨拉我那把破吉他, 唱一两首酸歌小曲。 跟她认识后的这段时光,我似乎不再有什么变化,就停留在我现在呆立的这 个地点;而她,却从我的身后走来,在我身边靠近,又逐渐在我的视野里,一步 一摇慢慢走远。 后来说,所有人的感情往事,说来说去,都应该是这样。 15 晚上我跟孙雨尘去迪厅过生日,蹦了好半天,都兴高采烈的。她一直在白领 圈里混,认识人多,刚给我介绍了一正经工作,跟她在同一栋写字楼里,午饭我 们都一起吃。我只能说我一直等待的女孩子应该就是这样了,虽然她有洁癖我是 一个邋遢的人,但我也可以使劲改变自己啊,难受就难受点吧那还能怎么样呢。 我抱着她心满意足意气风发,在人群中看见了好几个以前泡过的姑娘,好象还在 那海底下闷闷的醉生梦死,就忍不住的搂住孙雨尘亲了又亲。 后来我们又去唱了一夜的歌,正好碰上孙雨尘的一帮同事,我又打电话叫了 两哥们,那一晚上闹的真是爽快的胜过以前的任何一次。在我们隔壁,也有一帮 人在鬼哭狼嚎,有个女音一直在拔着高往上飘,听起来很熟悉。 半截我去了趟厕所,吐了,又一次几乎习惯性邋遢了。出来我迷糊躺在地上 了,依稀看见一瘦长的背影下楼,露着一小半截小腿,皮肤下面遍布青蓝的静脉。 在回去的出租车里,我酒醒了,胡乱翻兜,找出手机,查存贮的号码。车窗 外在哗哗下雨,我听见车里在放音乐,还听见孙雨尘冷冷的说:“是找小夕吗?” “去年年底就出事了。”“去年。”“年底。”“出事了。”“有病一直不去看, 疼得受不了。”“有病不看。”“疼。”“受不了。”“又失了次恋。”“失。” “恋。”“又。” “从楼上跳下去了。” 我感觉冰冷的大雨从天而降,将我淹没在路上。我看着出租车在我面前开远, 然后转身一脚一脚的向小夕住的屋子走过去。我不知道小夕怎么样了,还在不在 哪里。我在茫茫大雨中,把背心脱下来,团在手里,光着脊梁,内心说不出的愤 怒和悲凉,我张皇光着上身,大步踩在水里,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满面都是雨水,穿行在这个沉睡的寂寞都城。 13 我说过了,春天到来的时候,梧桐花开满了我的阳台下面。夕阳西下的时候, 我喜欢喝半口小酒,吃口自己做的菜,辣辣的。然后搬个椅子到阳台,拨拉我那 把破吉他,唱一两首酸歌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