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 作者:邢育森 1 我趴在武胜路跟西藏中路交叉路口的一段栏杆上面,看着人民广场边上大屏幕 底下那群人们。 一个疯子气咻咻的从我面前走过去了,马路沿下正流着潺潺的清水,上头飘着 一两片还绿的叶子。上海的女孩子在潮湿闷热的黄昏里,来来回回的走过路口,去 赶公共汽车,或者站着等人。在我看来,她们是可以分成几类的。 黑体长裙,烫了卷的长发披散于肩,包着细腰尖臀,高了跟鞋,拎了包扭摆着 去挤车。七分裤,细吊带背心,肥白的肩膀和脚踝,粗笨的脚趾塞娇小拖鞋里,一 挽的发髻,喋喋絮叨嘴角下撇不休。梳了两根小辫子,格子裙,宽大T 恤,斜垮了 包,光脚穿双凉鞋,目光散乱,眼角都是苍老细碎的皱纹。染过了的栗色卷发,墨 镜扣头顶,露肚脐的小兜,牛仔裤衩,光白的一个脊背和两条长腿,夹着烟晃着紫 红的脚指甲。 这样那样的女孩从我趴着的栏杆前面来回走着,令我回想起小时候的游戏:指 星星的过去了,指星星的过去了。那时候是有人在后面蒙着眼睛的,前面的人一个 接一个的走过去了。然后放开手,去猜测谁是指星星的那个人。所有的人都站在你 的面前,等待你来猜测和确认,笑嘻嘻的,无辜而且神秘,你想不出任何痕迹和线 索,但你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给自己和别人一个没有理由的答案。 我意料不到,时光已经过了许久,我还要继续儿时的事情,在来回走动的人们 中,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只知道我正在等待的女孩子,家里住在浦东南边的一 个新村里,从打浦路隧道过去就是了。她是小招介绍给我的,说这个叫蜻蜓的女孩 子知道关于上海摇头丸的事情。 说到蜻蜓,我就想起铁路边的一些草地和夕阳。关于摇头丸,我却一无所知。 而上海,纵然我仔细看过无数遍地图,闭上眼睛,想到的也只是一个由高架桥组成 的残缺的田字,颇象一个扭曲的结。 2 北京申奥成功的那天晚上,我的手机不断收到着朋友发来的各种消息。我那时 正跟这个叫蜻蜓的上海女孩走在衡山路上。我的一个哥儿们给我打电话过来,让我 听听天桥和街道上沸腾的声响,于是我就听到了欢呼和尖叫。我关了手机,继续聆 听某个酒吧门口两个上海男人用本地话激烈的吵架。 后来就掉落雨点,午夜的一场雨。使上海好象一个刚出浴的女子,更加的性感 妩媚。 我跟蜻蜓坐在一条不知道什么路的什么大厦下面的石台上说话。蚊子把她的脚 踝咬了好几个包,咬了我手腕上一个。在蚊子咬我的这个包的手臂上面,还有两块 发青的瘀痕,那就不是蚊子咬的了。 蜻蜓的头发摸起来干枯晦涩,不过是热烈的栗子色的。她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 里的时候,正是这一头弯曲的卷发让我心生好感。然后我看见她从包里拿出手机, 我就开始等待我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的栗色卷发消失在人民广场大屏幕下那些伫立 等待的人群中了,我叹了口气,然后还是听见了我期待的声音。我隔着马路向她竖 起手臂,远远我看见了她脸上的笑容,然后她越过人群向这边赶来。 在飞机上翻看民航杂志的时候,我看到东航一个优秀班组的照片,我想我是真 的喜欢那些姑娘们。后来我就抬起头来,看着为乘客们忙碌的空姐们,我觉得她们 笑容可掬十分温暖,我愿意在接她们递给我的饮料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她们洁白美丽 的手腕。我真觉得那是一件优美的事情。 然后我把耳机插好,把频道调到13,看一看舷窗外的漆黑夜空,听一些伤感而 狂暴的摇滚曲子。 3 新天地的入口很小,进去后院子就大了。卡卡说这是石库式的,我没听懂。许 多酒吧正在装修着,庭院里灯光和花草都还好,好象三里屯围了个圈。然后我跟卡 卡坐到二楼的一个临窗的位子,要了饮料和啤酒,装做很高雅闲适的样子说话。我 们讨论的,自然而然的,周折徘徊许久之后,还是回到了性的话题之上。 我为一些上海人的认真劲感到暗暗惊奇。比如说对卡卡,北方式的调侃和贫嘴 她都会正经认真做答,并不觉荒谬和怪诞。卡卡说到她的一个女朋友傍了一个40岁 的有钱台湾人,而海峡那边的老色棍自然还有老婆孩子,现在这傍人的女孩子被骗 了色还没得到钱,颇为忧伤和悲愁。我哼了一声说活该,妖精斗不过流氓也是经常 的。我们一起惋惜而同情的摇头,但显然我们同情和惋惜的并不是同一个事情。 我在想,如果蜻蜓和卡卡都到酒吧里去,肯定会有不少男人过来搭讪的。台湾 和海外华人兴许会来找蜻蜓的,而纯种亚利安人似乎要多半奔着卡卡来。靠,居然 用这种办法来区分女孩子了,在衡山路和新天地这种地方,也只好如此,又真令人 沮丧不已。 后来我给苏州的一个女孩子打电话,她说要接待一个来自台湾的朋友,带他去 寒山寺。也奇怪了,几乎每一个上海姑娘都要有一个台湾朋友。那些人是偷渡打水 漂过来的吧。 这个苏州的女孩子居然也不能幸免。说到苏州,我是去过的。那是95年的夏天, 我跟另外三个朋友,从黄山下来,一路在下坡的疾驰和风雨中到了杭州。把西湖和 灵隐寺看过了,就搭了车去苏州,再看苏州就不能看了。烈日下肮脏的河,局促的 庭院,软软说话的男人,这些都不提了。寒山寺倒还没有去过的。 卡卡在一个唱片公司做企宣,把一些台湾和香港的歌手带到内地来,跟歌迷见 面,签名上电台做节目嘉宾什么的。她在网上泡了一个英国男朋友,也是上海人, 她一说起来就满脸不屑的样子,说那个人没出息,但年龄已然如此,再不嫁似乎就 来不太及了。 同样的问题蜻蜓也正在面对着。蜻蜓跟我见面正是跟原来的男朋友分手一个月 纪念日。蜻蜓在一个货运公司做事情,还曾经在人民广场的一家KTV 做过收银员。 说到上海的工作,卡卡讲过她一个同学,大专毕业了无处可去,到一家宾馆做拉门 的保安。怎么都显得丢人些,于是卡卡托朋友给饭店的老板讲过了,这位不幸的同 学就不再抛头露面了,他被安排去看游泳池。 再回来说蜻蜓,蜻蜓的男朋友毕业后开了间公司,做电脑或者IT,蜻蜓并不是 十分了解。他们的恋情可以追溯到高中年代,在兜里只有几十块钱的时候颇为深情 和真挚。后来这小老板跟一群台湾人混在一起,蜻蜓知道他在外面养了女人。 蜻蜓提起那女人就恨恨不已。她认为那女人十分不如她,这对她的女性尊严是 一种很恶劣的侮辱。蜻蜓曾给男朋友打电话,那女人接听。你谁啊。那女人问蜻蜓。 两女人都心知肚明,彼此咬牙切齿。我他老婆啊,蜻蜓回答。也哎……,上海女人 表示惊讶的时候会把这个音大声的拖长,那真是见鬼的喽,那女人很气愤的样子, 你是她老婆,那我是她什么人呀。 那时候我跟蜻蜓正坐大众公司的出租车行驶在衡山路和淮海路中间的那段安庆 路上。我们要去一个叫maya的disco ,好象附近的m-box 也颇有名。蜻蜓很气愤的 转脸看着我,露出两只如同吸血鬼一样的小虎牙,对那女人能问出那种问题深表不 满。这使我突然想起来,谁说的一句话,说他认识的上海男女没有不搞情外情的, 一群狡猾而贪婪的人们。 4 武爱农。卡卡说上海话说我爱你就是吾爱侬。她一直让我重复,纠正在发音上 一点细腻的区别。我发现上海话总是消解掉许多响亮的开口音,最后一个字一定要 收着嘴说,轻快含糊局促。比如上了出租,告诉司机什么路什么路的,司机重复的 时候,一定会把四声的路发成轻声。对了,要打车,必须要说两条路的,上海是个 巨大围棋盘,你到去的终点一般都是纵横交叉的一个棋子。 卢都了要西。这意思是说,路多得要死。 maya在四楼,坐电梯上去之前,我先买了两包宽盒三五。蜻蜓说她只抽这牌子 的,我说北京的中南海也不错的,她表示同意。说到玩的地方,上海的钱柜大概可 以对应到北京的麦乐迪,衡山路上的真爱似乎象北京的滚石,南京路自然是北京的 王府井,而淮海路,我感觉应该是我在北京最喜欢去的新街口。 新街口的音像店颇为不错,我每次都要刨一堆乐队演唱会的碟。快到积水潭的 时候,有一家叫JJ的迪厅,而我们正在坐电梯而上的maya正好如此对应过来。真爱 是在二楼的,跳舞的地方狭小拥挤,蜻蜓在人群中狂野甩动栗色卷发,她说曾经吸 过一次大麻。 我在maya的洗手间小便的时候,听见有个男人趴在窗口在打手机,哇啦哇啦的 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我想这真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于是我突然想出国看看去了, 或许也会有那样的一个迪厅,那样的一个洗手间里,我一样在小便,而窗口也趴了 一个男人在哇啦哇啦的讲话,窗外是沉郁的天色和繁华的楼群。 卢湾的钱柜在一个小公园里,在雁荡路吃过了烤肉,就可以从公园大门旁边的 甬路走进。虽然预订过了,还一样要等。钱柜有25元一份的自助餐,刨冰相当的好 吃,我跟卡卡趴在上面呼噜呼噜吃如同小猪拱食。蜻蜓唱歌并不怎样,只一首莫文 蔚的阴天唱得颇好,我口头表扬她了。 蜻蜓的女友把那个台湾商人骗将过来,那人却看上了蜻蜓。的确,蜻蜓是应该 被看上的。蜻蜓跟男朋友分开之后,那已经占有过蜻蜓女友的台湾商人给蜻蜓打电 话,说了要包蜻蜓的话。蜻蜓对我说她男朋友每个月要给她5000花销的。你知道吧, 蜻蜓眯着眼说,去惯了大厦就不能到路边的小店了。分开了,男朋友的价码开到了 10000 ,蜻蜓颇为犹疑矛盾,觉得再回去也不错。我恶狠狠的笑了,她看出了我的 不屑和轻蔑, 急忙改口说不回去不回去,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怎么也得要出15000 再考虑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跟蜻蜓就坐在路边的石台上。她的头发好看,但是干枯。 蚊子咬了她腿上好多的包。我们刚从真爱出来,在去真爱的路上蜻蜓给我讲了她的 事情,然后我们疯蹦了半个小时去柜台拿门票换饮料的时候,蜻蜓就突然拉住我, 给我指着一个搂着光着脊背女子的男人,说那就是她的男朋友。 在衡山路上等蜻蜓下来的时候,我收到了北京朋友的电话,听见了沸腾的人群 的欢呼和尖叫。然后蜻蜓气哼哼的从楼梯走下来,第一次脸上失去了笑容。蜻蜓和 卡卡说话都是要笑一笑的,也从不在语言上与男人抬杠。这很容易让你觉得她们温 柔顺从,卡卡评论道,其实错了,她们并不是放了话梅和姜片煮热的黄酒,而是入 口轻柔却冰凉冷静的华美生啤。 于是我就突然进入了蜻蜓的生活,在我面前戏剧般的摆着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5 上海麻将是带花儿的,四个风向碰了就算一花,中发白碰了则算两花。花拿够 8 个或者5 个,就可以伸手向其他三家要钱。蜻蜓和卡卡都留了很长的指甲,也都 喜欢去打麻将。一晚上的输赢总是两三千的吧。我想不出蜻蜓打麻将的时候情况如 何,她一定是伸着脖子垂着眼睛冷着脸搭出去十只血红指甲,灯光正从她的头顶流 淌下来。 我不知道我在上海是不是算一个过客,因为我以前每次离开都毫无留恋之心。 北京是温暖的,是张开怀抱拥人入怀的,而上海也渐渐有些令我想念的东西了。比 如这里突然掉落的一场急雨,比如到处都是的木地板,比如生嫩蘸了作料的白斩鸡, 比如出租车里小资不得了的电台广播稿,比如车过延安隧道时的一些无名感动,还 有陆家嘴铺天盖地的精致写字楼群。夜晚黑暗中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卡卡在等着 英国的男朋友回来嫁掉,蜻蜓正在犹疑是否再回到有钱男人的身边,不过这些对她 们好象还都不是问题。 花儿本来是与麻将无关的东西啊。让局中的人完全有运气不靠努力而获得意外 的惊喜,这是不是一直都在期待之中呢。 我跟蜻蜓在maya喝掉了12只柯罗纳。看见了许多女孩子泡有钱男人或者帅哥。 场子里人们成对起舞,乐曲并不十分激烈。在我的视野里,这都好象是小剧场演出 前的热身。很多故事都被收住了,藏在桌子底下了。而面子上,则仍然光滑轻盈, 看不出任何瑕疵和遗憾。 2001年7月17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