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冷照 作者:馨睿 夕阳依然不期而至,满面愁容,步履沉重,出现在它该出现的时间里,出现 在它该出现的方向上。守候夕阳如同守候一位临终的圣哲。没有谁能比夕阳更透 彻地理解生存与死亡的意义,没有谁能象夕阳这样将生命涂抹得如此惨烈。夕阳 犹如感叹号上的圆点,脱离牵引,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对生命的感叹之声依稀可 闻。 很多年了,没有着意去观看夕阳,怕被它冷艳的余晖灼伤。蜗居在大都市, 重重叠叠的高楼大厦将我紧紧地包裹,似乎已淡漠了夕阳的阴影。但在适当的时 候,夕阳总能将我找到,探入我内心幽微之处,照亮每一片辛酸的往事。在这世 界上,有多少人象我这样,在夕阳冷照时用无助的双手轻抚那些哀伤的思绪。 夕阳如果有记忆的话,它应当准确而清晰地记起某年某月某日,曾有一对父 子在荒凉的野坟地里体味那凄清的死亡气息。那年我九岁。傍晚时分,我和父亲 上帽子峰散步,无意中拐入一条荒僻的小路。随着小路的深入,逐渐出现一些散 落的坟茔和一些因年代久远而倒卧路旁的墓碑。我心里发毛,直打退堂鼓,但父 亲平淡地说,来了就看看吧。我们顺着小路蜿蜒而上,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块 空旷地。这时我惊呆了,密密麻麻的坟堆突兀地呈现在眼前,仿佛在争相叙说一 个个忧伤的故事。原来我们走上了一片乱葬岗。黄色的土坟黯然惨淡,一些白色 的坟茔在夕阳照耀下格外的刺眼,风在自由地闯荡。在一块空地上搭着一座茅棚, 大概是清明守灵时住的,但已残破不堪,歪斜欲倒,棚前挂的几条破布寂寞地随 风飘舞。一片死寂。我跟随在父亲身后,小心翼翼地在乱坟中穿行,害怕惊醒那 坟中沉睡的灵魂。从小就害怕听死后变鬼的故事,但那毕竟是遥远的故事,我从 未如此近距离地正视死亡。我们来到悬崖边上,前面是一道深深的沟壑。我不敢 靠近那悬崖,害怕一失足掉了下去,然后变成一座坟堆。凉风吹来,我和崖边的 野草一起瑟瑟发抖,我就这样瑟缩着去观望父亲坚实的背脊。父亲站在崖边一块 大石上,面对幽深的沟谷,望着远处渺漠的天,背后是大片的坟茔,而夕阳在斜 斜地冷照。父亲久久地凝立,他看到了什么?他预感到什么?我不知道,但夕阳 是知道的。那时夕阳正大把大把地将血红的眼泪涂抹在天地万物之上,它在奋力 地燃烧,但气温却越来越低,仿佛夕阳将天地间的温度都攫取殆尽,这一切都暗 示着寒夜将至。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在黄昏时分朝那片坟茔的方向 望去,心头总会滑过一丝寒冷而惊悸的感觉。 父亲信命,早就有算命先生说他在三十七八岁左右有一道人生大坎,假若跨 过去则后福无穷。但父亲最终没有跨过去,命运将他的年龄永远定格在三十八岁 上。多年以后,我回到生养父亲的僻远的故乡山村,亲自祭奠父亲。父亲的骨灰 葬在一块清静的坡地上,周围树木阴翳,清凉宜人。唯独墓的正前方没有树,象 是专门开了一道窄窄的窗口,从这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对面的山不高,可以望见 远处的蓝天。我知道这么多年来,父亲都在这里关注着我,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 开我。我不禁感叹道,这地方真好!带我来上坟的堂哥说,你们有文化的人看法 都是一样的,算命先生也说这里好,这地方就是他选下的。我还听别人转述算命 先生的话,说我们家风水好,以后会出人物的。我本来不太信命,但冥冥中总有 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不得不对其保持一份敬畏。我不知道这个算命先生是否就 是那个给我父亲算命的人,我也没有去找他,一个人如果将自己一生的命运看透, 那将是一件悲哀并且残忍的事。我站在父亲坟前的时候,太阳很好,我不敢想象 夕阳下山时是怎样一副情景,我也不想知道我人生的夕阳何时落幕。 自从那次野坟经历后,过了不到一年,父亲的病发作了。经检查已是肾衰竭 晚期,这在当时是绝症,没有谁能活过半年。父亲步入了他人生的夕阳期,他在 痛苦与期待中挣扎着活了一年多。父亲在努力地跨越他人生中的那道坎,但最终 他自己将所有的努力击得粉碎。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不想苟活在病床上,他要 生活在溶溶的亲情里,哪怕只有一朝一夕。生命是因了情感才会焕发光彩的。 父亲确诊后很快转到省城的一家大医院治疗,这是一所一流的医院,医生们 有着先进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父亲的到来很快令医生们兴奋异常,因为父亲顽 强的生命力是他们从所未见的,父亲在当时已是国内同种病例中存活最久的人了, 父亲每多活一天,奇迹则多延续一天。医生们关心着他们的荣誉和医疗成果,但 他们不了解父亲的情感。父亲转院后,和我们隔了几百公里的距离,他很想念我 们。暑假时去看望父亲,父亲很高兴,带着我在医院里东转西转。这时父亲恢复 得很好,似乎和常人无异。他甚至还在自学英语,时不时教我两个单词。父亲还 为我弄了本《书剑恩仇录》来看,这种书当时很少见,我从小就爱看《水浒》、 《说唐》等关于英雄故事的书籍,没想到还有现代武侠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真是爱不释手。国庆节时,由于病情恢复不错,医生们终于同意了父亲早已申请 多次的回家探亲要求。父亲回来的那天,我正蹲在家里地上玩耍,忽然门前出现 一双脚,紧接着两声故意的咳嗽,我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心中一阵狂喜,大叫一 声“爸”,一抬眼,正望见父亲那笑意盎然的脸。父亲走的时候没让我们送,等 我放学回家,父亲已经走了。我看见我那张曾经油腻腻的洗脸帕晾在太阳地里, 父亲临走时将它搓得干干净净。 国庆节探亲之后,父亲的病情又趋于恶化。转眼又要过年了,我已到小学高 年级,寒假要补课,不能去看父亲,而父亲又要求回家探亲了。医生们坚决阻止, 他们私下里估计,如果不回家大概还可多活半年,回家就难说了。但父亲是铁了 心了,这个年一定要在家里过。很难想象一个已病入膏肓的肾衰竭病人,以怎样 的一种信念和毅力,挣扎着跋涉几百公里的路程,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家园。回家 的渴望如一笛牧歌,唤起父亲潜藏着的所有生命能量,带他回那迢遥的家。父亲 回来了,他的心愿终于达到,团团圆圆地过了他这一生中最后一个年。父亲虽然 强颜欢笑,但身体状况却更糟了,裹着几床被子依然感觉很冷,夕阳大概要将所 有的热量都收回去了。 大年初二,父亲要回医院了。母亲执意要送父亲,父亲是不喜欢伤心送别的, 但这次父亲无言。吃过午饭,我们一家去公共汽车站,先要送父亲到火车站,然 后父亲要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去省城。公共汽车等了很久才来,挤得满满的,为了 赶火车,我和父亲死命挤了上去,母亲和弟弟却挤不上来。父亲把旅行袋甩向身 侧,拖着病体为我挡住人群的挤压,而母亲在车外大声叮嘱我要送父亲上火车。 汽车无情而粗鲁地开动了,车门夹住父亲半个露在外面的旅行袋,将母亲的叮嘱 抛在风中。到了火车站,离检票还有一段时间,我和父亲找了个位置坐下。父亲 不喜欢婆婆妈妈,叮嘱我要听话,就打发我回去。父亲那天看起来精神不错,少 不更事的我不懂得什么叫回光返照,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就告别回家。走了两 步,回过头来看看父亲,父亲微笑着朝我挥挥手,意思是他没事,让我快点回家。 等我走到远处再次回头时,父亲已拎着旅行袋朝更靠近检票口的地方走去,我没 想到这是我对父亲的最后一瞥。生命中往往有许多这样的一瞬,只有过后才知道 它的弥足珍贵。出了火车站,我决定徒步回家。我沿着熟悉的道路慢慢地往家走, 太阳灿烂地照在我回家的路上,我一路走,直到将太阳走到西斜。我不知道此刻 父亲正走向他人生最后的夕阳。当天傍晚父亲回到医院时,已快支持不住,院方 紧急组织抢救,但终于无力回天,当天晚上父亲就与世长辞了。噩耗传来,我简 直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事实,我为自己的粗心懊悔不已。那年我不满十二岁, 刚踏入人生第一个本命年。 我再次见到父亲,是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父亲仰躺在鲜花丛中,穿着黑色西 装,那是母亲含泪在殡仪馆买下的,父亲一生俭朴,这是他这辈子唯一象样的衣 服。我总觉得父亲并未离我们而去,他一定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看着我们。过了一 天,父亲的骨灰盒取回来了。我捧着父亲的骨灰盒,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我从 未想过我会将父亲捧在手上,而我似乎一直都在父亲的掌心里长大。看一岁时的 照片,那时的我似乎比父亲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被父亲抱着,兀自在挣扎不休。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赶远路去看露天电影,有时看到一半我就倒在竹椅上睡着了, 父亲就把我连同竹椅一块背回家。每逢热闹场面,父亲就把我高高举起,让我坐 在他的肩膀上,我高人一头,阅尽人间繁华。一天傍晚,我玩皮球不慎踩滑摔倒, 磕破了嘴角,鲜血长流,父亲为我揩去血迹,从小爱哭的我这次居然没哭,因为 我知道我已长大。小时候挑食,饭菜吃了一半就不吃了,父亲把剩下的吃完,然 后把我搂过来,开玩笑地问我,现在我吃你的剩菜,等我老了,你要不要吃我的 剩菜?往事不堪回首,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在没有父亲手掌扶持的情况下独自 去完成人生的摔打历练。 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那几天,我住在招待所里,彻夜未眠,我见到了从所未 见的白夜。天空白亮亮的,凄惨而苍凉。我总以为已经天亮,半夜三更爬起来看 着苍白的天空发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城市的夜晚黑不下来,即使多年以后, 我长年身处这个灯火彻夜通明的大都市,却再也没有见过白得如此透亮的白夜。 后来我想,大概是夕阳还不肯离去吧,它把最后一点光亮的眷恋留在这世间上。 父亲也是如此。父亲临终前极其痛苦,神志昏迷,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但父亲张 着的嘴在呼喊着什么?他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说?我没听见,但我心里知道。临 离家去住院的一个傍晚,父亲似乎想起什么,郑重地让我去把在外玩耍的弟弟叫 回来。我们弟兄俩像听遗言般在父亲床前肃立,但父亲木讷,只是反复叮嘱我们 要听话,要好好学习。父亲是一直希望能看着我考上大学的。父亲病重住院时, 正值小学教育制度改革,由五年制改为六年制,我既可选读五年,也可选读六年。 母亲因为我年纪偏小,而且担心因父亲的病影响了我的学业,于是给我报读六年。 父亲因此对母亲发了很大的火,他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长,希望我能早一年毕业, 以便他能在有生之年看着我考上重点初中。但父亲看不到了,即使选择读五年也 来不及,这可能是父亲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了,父亲是以我为荣的,他知道我能成 功。父亲的心愿是我永远的心痛,我无法计算清楚父亲曾给我多大的动力,令我 在今后的学习生涯中冲浪搏击。我凭着一股狠劲,一路高歌猛进,重点初中,重 点高中,重点大学,在那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年代,我把众多的同龄人远远地 甩在了背后。每临大考,我总有出色的发挥,我知道父亲一直在护佑着我,而我 心中忘不了的是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与其说我完成了父亲的心愿,不如说父亲成 就了我。 夕阳西下的时候,万物随之黯淡。随着父亲的病重与去世,我的家也如夕阳 般萧条与凋败。父亲住院时,母亲经常要去陪伴,弟弟还小,寄养在很远的一户 人家里,我则寄居在邻居家里。父亲去世后,父亲单位因已为父亲支付了高额的 医疗费用,因此不再承担对其未成年子女的抚恤义务。母亲独力难支,几个月后, 带着我们远迁他方,投亲靠友去了。我们将离开那个居住多年而又曾经温馨备至 的家,那里曾充满欢声笑语,那里曾生机勃勃。勤劳的父亲在屋旁空地搭建了鸡 舍,里面有四只从小喂养的鸡,分属于我们一家四口;父亲在门前修建了花坛, 里面种着各种花,还种上瓜秧;父亲买回来的小花猫为我们提供无尽的乐趣。我 们在都市的缝隙里享受着淳美的田园生活。但一切都已逝去,四只鸡最终逃不过 送人宰杀的结局,那只猫在父亲去世前莫名地中毒而死,至于花坛里的生命,再 也不会有人照顾它们,等待它们的是被铲除的命运。在夕阳冷照下,我的美好童 年早早落幕,夕阳老了,不再活泼,我再也找不回那个纯真无虑的我,那个用欣 喜眼光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火烧云的我,那个黄昏时在草地上来回扑腾捕捉草蜢 的我,那个在夕照下面对烈士纪念碑懵然无知的我。 离开家那天,邻居们都来相送,还有我童年的玩伴,大家知道从此天各一方, 都依依不舍。我们将坐晚上的列车离开那座城市,命运注定我要在这样一个黄昏 离别旧日的家园。挥手告别之际,夕阳已经隐没,把最后一缕光彩留在空中,天 地昏昏沉沉的。我没有见到夕阳,但我知道它一定躲在一个伤心的地方,早已泪 眼朦胧。离开的时候,我把所有关于夕阳的伤心记忆都留在了那个城市。 许多人热衷于赞美夕阳,但从没有人在艳阳高照的时候热切地盼望夕阳的来 临,一切的颂词显得苍白无力,无奈而造作。夕阳是不需要人们赞美的,它已疲 惫不堪,当它悲天悯人地看着这个世间的时候,我们回报以真情与热泪。当夕阳 冷清沉落时,往事已泪迹斑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千百年来,人们 往往不忍心将这句诗读懂,因为在生存与毁灭之际,有着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