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相印 作者:凌扬 淡黄灯光映照下的相思树,淡黄一片,写满了孤寂少女的思念柔情。一地的 暗红相思果子,不知是泪,还是血?我踩在果子上面,隐隐感到一阵阵叹息从脚 底传来,直透心脏。 我的心又痛了,痛得比以前都厉害。一个人走在午夜的寥廓街道,只因为一 觉醒来,心头有一阵莫名的刺入骨缝里的空虚。空虚匀满了一室,让我每呼吸一 下,都比以前更空虚。所以我推开了门,走在街道上。 夏天的天空繁星流动,镶在漆黑的苍穹,有一种热闹,也有一种寂寞。拖鞋 轻轻的敲着熟睡了的路面,发出混浊也清脆的声音。我一个人弹奏着属于自己的 音乐,也一个人悄悄的欣赏着。 有一只相思鸟在相思树上扑棱棱了几下,击下几片音符抑或叶子?然后一切 又归于宁静。我停了一会后,继续趿动着拖鞋,漫无目的,只是不想睡。时间对 于我,好像是一个债主,它什么时候要我还,我就把时间留在以前。 一个人的夜晚,属于一个人,很大,也很少。如果再多一个人,那么两个人 的夜晚,月亮也钻出来凑热闹。这么想着的时候,迎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材匀称的女孩,面容上有一阵不易察觉的喜悦在飞。她微 垂挚首,几缕轻盈纤幼的长发在脸颊上舞跃。 我一时看呆了,心跳跃得更厉害,痛楚反而消失了。隐约间,我觉得在一段 记不起的时间里,曾经与眼前的这个女孩有过一段故事。晚风轻吹,一池止水漾 起阵阵浅澜,泛动了整个心湖。 擦肩而过的刹那,衣袂相接,暗香浮动,让人一阵眩晕。蠢蠢欲发的冲动, 让我脸上一滩血红。我的手指居然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错失了最美丽的接触。风仍 在吹。一个女孩走了,留在眼前的瞬间却已足够形成一个低气压。心头下了一场 很久很久也没有下的微雨。微雨中,依稀觉得曾经有燕子双飞。 二十二年的痛苦,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夜这一刻的邂逅?我一身湿透,抖下一 个个滚圆滚圆的水珠。谁能告诉我,这是梦,还是现实?长街依然寂寥,我四顾 逡巡,一切依然如昔。翻动的可能只是霎时的心瓣片片,送来的可能只是刹那的 心香缕缕。 踩过相思果子的脚底,继续涌起一丝丝叹息,一直往上游走,穿过又开始痛 的心脏,到达脑袋时,已然是一个惊雷了。爆响时,耳膜似乎已经破裂。周遭更 加哑静。我一个人闷闷的踅了回去,不想再走向前了。 茫然,或欣喜?当我推开属于自己的屋的门时,我苏醒过来。我从来不解答 自己提的问题。关上门,又躺回床上,看着囚在房里的黑夜,心头又茫然了,不 知究竟是我逮捕了它,还是它吞噬了我? 那个女孩,真有韵味。如果她躺在我身边……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门铃响 了。很急速,很暴躁。我的心跳跃得比以前都厉害,好像到了口腔里。我镇定下 来,好不容易才把它咽回去。咽回去后,是比前都更加的痛。我趿动着拖鞋,飞 快地去开门。 手指接触门的时候,我问自己,在这里,还有谁来探望你?而且是深更半夜 的?但门铃仍一声紧过一声的催着。我开了门,因为很久以前,我已经不惧怕危 险和死亡了。 门刚开,一阵幽香已经赶进来,然后是一个温软的身体扑在我身上。我在嗅 到那股芳香时,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我情不自禁的把对方揽得紧紧。仿佛中, 曾经在一段我记不起的时间里,我曾经这样紧紧的抱紧过这样的一个人儿。 屋内仍漆黑一团。晚上,我习惯不开灯。开关就在触手可及的墙壁,我不想 松开怀内的软玉温乡。我有一种预感,她是认识我的,而且爱着我。 静,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最大礼物。我俩静默着,只有彼此的呼吸在悠悠的 飞翔。良久,我的身体有一种奇怪的抖颤,居然有点力不从心。我赶紧靠在墙壁 上,刚好按了照明开关。轻柔的壁灯散发着淡淡的晕黄,倾泻在一屋的空气中。 一个陌生的女子,虽然在我来说,是曾经的相好;可一个陌生的男子,在她 来说,也是曾经的相好?我的心很多年来第一次跳跃得如此欢快。莫非我的心也 感知了? 眼前人是一个笼着轻纱的梦。轻纱褪后,将是亭亭玉立的一株芙蓉。我们睡 倒在沙发上。我坐了起来,她也坐了起来。 我问:“我们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说:“是的,我们不仅见过,也是很要好的。” 我定定的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柔情与蜜意,痛楚不知何时已被赶跑了。 我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她说:“你叫邓信。” 我奇怪了,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认识你好久了。” 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焦心。” 我说:“你一直为什么事焦心?” 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说:“那你夤夜造访,是因为我能为你解开焦心的事?” 她又轻轻点了点头,说:“我一直在等着你。” 知道有一个姑娘在等着自己,有一阵惊喜在心头荡漾,我说:“但我却忘记 了你了。” 她浅浅地笑了笑,说:“没关系的。我记得便可以了。” 我错愕地“哦”了一声,至今为止,我都不太相信所发生的事情。由于先天 的疾病,我一直不敢去爱,也拒绝被爱,然而今夜我却轻易对一个陌生的女子流 露了爱意。我自信我的脑袋一直能记得应该记的东西,但关于她的事情却哪怕一 个片断都想不起来。我是不是被人骗? 就算是骗,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我这个随时都会死掉的人,她又能骗得了什 么?她的眼珠子如两杆蘸饱了墨汁的毛笔,让人猜不透那落纸的片时将会是如何 的一幅风景。那正是她的迷人与妩媚之处。一个女子,太清楚、太直白,便没有 求探的兴趣了。 我看着她的胸脯,一下一下起伏的,很有韵律,我好像听到了那优美的心音 在歌唱。她身上的衣裳很素雅,没有流行品牌的俗,也没有著名品牌的妖。她坐 得很慵懒,宛如她是这里的主人。 我问:“那你要我为你干什么事?” 她说:“我就是想在这里坐。” 我重复了她的话:“你就是想在这里坐?” 她说:“是的。” 我说:“好,你就在这里坐吧。我回房里睡了。” 她说:“这样,那我走了?” 我奇怪了,说:“哦?” 她说:“我要的是与你一起坐。” 我说:“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她说:“这是我们家的地址,你明天去走一趟吧。” 我接过一张纸条,说:“你们家?” 她说:“不,我们家。” 我说:“我们家?” 她说:“是的。我们家。” 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一时云里雾里,越发觉得这只是一个梦。自 十八岁时,我搬来这里住,何曾与另一个女子有过肌肤之亲,遑论“我们家”。 我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说:“我认错人了?绝不!” 我说:“可我不知道、不记得、不明白、不理解……” 她说:“你明天回一趟家,你就什么都知道、记得、明白、理解了。” 我说:“那儿真的是我的家?” 她说:“那儿真的是我们的家。” 我说:“明天我要去看医生。” 她说:“不要去。医生治不了你的病。” 我说:“是的。医生也没办法。” 她说:“你的病只要回家了,就会好的了。” 我说:“那我明天去。” 她说:“我等你。” 我说:“今夜,你不走了?” 她说:“不走了。” 我说:“你睡我房里吧。” 她说:“好的。” 我说:“那我睡沙发。” 她说:“你也睡房里吧。” 我说:“房里只有一张床。” 她说:“我与你一起睡。” 我说:“你与我一起睡?” 她说:“我与你一起睡。” 我没有与她争拗了,反正这一切都是梦,睡醒后,什么都不会留下痕迹了。 她要我抱她到房里,我温柔地抱起她。她的身体很轻盈,透着一股隐隐的冷。窗 台上插着一支娇柔的百合,洁白而美丽,是我早晨时从一个卖花姑娘处买的,没 想到此时能增加了恰到好处的浪漫的情调。 与她睡在一起,朦胧间,我觉得在一段我忘记了的时间里,我曾经与这样的 一个人儿睡在一起的。这一夜,是我二十二年来睡得最舒服最甜美的一夜。我的 心出奇的没有痛,只感到欢快。 醒来时,我轻砸着嘴唇,梦中仿佛在啜呷着一盏清醇的佳酿。阳光透过跃动 的帘幔窜进来,如一只小羊羔般胡乱在地板上奔跑。我这才想起昨晚的事。看看 旁边,空空如也,一阵失落,果然只是一个梦。 人生中有这样的梦,好比再活了一次。足矣。我的手摸到了一两丝长长的秀 发,放在眼前,风掀起了帘幔,吹走了发丝,在光柱中闪着金色的光。 我下了床,竟然怅然若失。又坐下,看见了一张纸条。我一阵惊喜,纸条上 写着字,字体纤丽。 我的心又痛了,痛得比以前都厉害。医生说我的死期只在这几天。 当一个人被医生判了死刑,与被法官判了死刑无甚分别。我拒绝住院,因为 我害怕医院的味道,也不想自己成为实习医生的白老鼠。我知道别人的心总是会 留给自己的,而我自己的心,我也同样会珍惜。 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两片面包后,我揣着那张纸条,走出了门。夏天的太阳 脾气很暴躁,一跳出地面便骂人。我转了两趟车,出了市区,到了郊外。纸条上 的地址是一条农村,这条农村,我以前没有到过。 到了村子里了,我问一个老妇:“你知道十三巷一号在哪里?” 老妇偏着头,奇怪又狐疑地看着我,问:“你到哪里干什么?” 我说:“我到哪里找一个朋友。” 老妇说:“那里已经三十年没人住了,布满了灰尘、蛛丝。如果你一定要去 的话,那你朝前走,然后拐一个弯,看到耸着一条暗红烟囱的那间便是了。” 我对老妇说了一声“谢谢”后,便迈步前去了。我不在乎那个地址上的建筑 有人住还是没人住,我只是想看看那究竟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到了那屋子前, 我轻轻推开了两扇略显古旧的木门,木门发出调皮的“吱吱”声。隐隐间,我觉 得在一段我忘记了的时间里,我曾经推开过这样的两扇门板。 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屋的正中放着一张酸枝桌,桌面上放着一只奶白的 瓷碟,碟子上滚动着几个青青黄的橄榄。这就是“我们家”?我真的感到了一阵 暖透心田的温馨。男主人回来了,女主人呢? 我坐在桌子旁边,顺手从碟子上拈起一个橄榄,放进嘴里。过了一会,房里 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走出一个身材窈窕柔情绰态的姑娘。这肯定不是梦。 她就是昨晚与我睡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她款摆腰肢曳摇裙裾,坐在我的旁边。 她粉面含笑,说:“我终于等到你回家了。” 我说:“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家。” 她说:“只要我记得就行了。” 我吮着咬破橄榄后盈在口腔里的汁液,问:“你能不能详细告诉我,这究竟 是怎么一回事?” 她从鬓边取下两朵白兰花放在瓷碟上,说:“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告诉的,它 早就存在于我们的心里。” 我“哦”了一声,说:“但是我的心脏不好。” 她说:“你既然回了家,你的病就好起来的了。” 她拉我进了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宽大的床,床上一张软暖的被子,被面上 绣着鸳鸯戏荷图。床的旁边是一张梳妆桌,上面摆着很多女性化妆用具。她坐在 梳妆桌前,拿起一支唇膏,开始在两片薄薄的嘴唇上描。我愣愣的站在她的后面, 看着镜子里的她做着各种优雅的动作,心里热热的,有一道电在冲击着自己的手 心与脚心。 她放下了唇膏,拿起了一支眉笔,说:“我的肩膀很累,你帮我拿捏一下。” 我说:“我帮你拿肩?” 她说:“是的,你以前也是这样的。” 我说:“可是我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住过一对小夫妻,她们恩恩爱爱和和睦睦, 可惜好景不常,男主人后来遇车祸离开了人世,过了几年,女主人也死了。” 我说:“你是他们的女儿?” 她晃了晃头,不置可否,嫣然一笑,说:“忘记,有时也是一件好事。” 她递了一条闪闪发光的铜钥匙给我,说:“这是我们家的钥匙,你有闲要多 回来走走,扫扫尘。” 我接过铜钥匙,说:“你打扫不就可以了吗?” 她说:“我要走了。你会留下的。” 对于刚发生的一切,来得是这样的不真实,然而却找不出理由来驳倒它的梦 幻性。我的心突然抽紧,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全身虚汗淋漓。我意识到这 是我大限已至了。生活了二十二年的这个并不怎么可爱的世界,很快就会在我眼 前消失了。我痛苦地倒在她的背上,一直没想到会死在一场如梦似幻的现实中。 我用最后的努力睁着眼睛,视线落在那幅鸳鸯戏荷图上,然后不得不闭上了 眼睛。 时间在我闭上了眼睛后,依然前进。如果没有了人类,时间还会不会有意义 呢?我从来不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我醒来的时候,正好是早晨。阳光仍然暴躁。 我发觉自己是睡在医院里,旁边有活着的病人,所以肯定不是停尸房。 我想不出自己不死的理由。我微张着沉重而发涩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医生进 来。这个医生是我的老主顾。 我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那医生来到我病床前时,我问:“大夫, 你能告诉为什么我还活着?” 医生俯下身子,说:“你先休息一个月,然后我才告诉你。” 我说:“我等不及了,你现在就告诉我。如果我憋着,更难受,对恢复也有 影响的。” 医生迟疑了一会后,说:“为免影响别的病人,我现在写在纸上,你看,看 完后,一定要平静。” 于是医生写一句,我看一句。 “三天前,有一个姑娘把你送来医院。当时你已经奄奄一息了,如果不马上 做换心手术,很快就会死去。那个姑娘对我说:”你取我的心去换他的心。‘我 以为她只是太伤悲,所以说胡话。后来看她说得坚决,便告诉她:“你还活生生 的,我们怎么忍心杀死你。’姑娘听了我的话,说:”好,那我现在就死。‘我 看着她果然就倒在地上了,我大惊失色,护士对我说:“她已经死了。’我不相 信,摸了摸她的脉搏,探了探她的鼻息,真的死了。死者已矣,生者为重。于是 我们马上为你进行换心手术。当我打开那姑娘的胸腔时,吃惊地发现她的体内除 了一个正常的心脏外,没有任何的器官。奇怪的是那心脏却非常适合你,好像本 来就是属于你的。做完了手术后,护士让我去看一看那位姑娘的身体。我揭开白 布一看,呆了,竟然成了一副白骨。那晚,我翻查了医院以往的换心手术档案, 看到二十多年前有个手术也同样离奇。第二天,我去拜访了那位仍健在的老医师, 他说起那个手术时,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当时要换心的是一个姑娘,捐 献心脏的那个人是她的爱人。他的爱人是因为车祸死亡的。但据我的经验,更像 是自杀。那位姑娘在换心手术三年后,病情反复,是在同一间医院去世的。‘“ 看完医生写的话,我的脑袋一阵阵的发麻,泪水不住的涌出来。我换的心, 原来就是我的心,而我还会不会再把它交给下一世的她呢?我动了动身体,“当” 一声,有一件东西跌落在地。医生帮我拾起来,我看见那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铜钥 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