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 3 天军事理论培训过后,911 的前一天,我们被拉到房山荒郊野外的实训基地。 从耸立的两个大烟囱来看,这基地好像是学校倒腾来的废弃工厂。国有企业向 来不只是企业,所以这里有很大的操场,四栋宿舍楼,两栋办公楼,两个餐厅,洗 浴中心、礼堂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办公区挂了副某消防支队的牌子。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好在,餐厅里摆放了几台电视。 为了形成像模像样的部队管理气氛,也为了缓解餐厅的拥挤状况,我们要分拨 去吃饭,前一拨清场后,第二拨才能进餐厅。911 那天被清场后,为了继续看新闻, 我们宿舍6 人又偷偷排到了其他队伍后面。 门口那个套着迷彩服的军训督导员一边伸出手指着项磊,一边朝我们走过来: 那同学,你刚才吃过了吧?还有你们几个? 神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居然能被他认出来! 项磊转过身来朝哥几个吐了吐舌头,哥几个一边低声齐喊:“我靠!”一边很 丢份地溜回了宿舍。 那些回头张望的人,估计都以为我们没吃饱,所以没出息地跟在别的队伍后面 呢! 上午体检,刘冲在宿舍里一直喊谁能代他抽血,无人应睬。然后刘冲缠着看上 去还算老实的项磊,说自己中学时和一哥们儿同吃同住,那人后来被查出来乙肝阳 性,说不定自己也染上了,若查出来怕是要给劝退。项磊问他,高考前你们不体检 的吗?刘冲说那时候抽的是一发小的血,早知道大学还要复检,一定带那孩子一起 来了。 谁都是第一次听说,抽血体检也有找枪手的。项磊看上去不好意思拒绝,最后 答应下来,抽完左胳膊抽右胳膊。 刘冲握住项磊的手,谢个没完。“那什么,军训期间哥们儿的营养兄弟包了, 给女朋友打电话也甭去电话亭排队了,兄弟的手机任你使唤!” 我们宿舍只有刘冲配了手机,兄弟们不由感叹,这一管血,值了。 下午,我们像晒豆子似的被学校撒在烈日当头的操场上,听心理健康报告。怨 声载道的时候,有人发给每人一张调查问卷,在我们这些还把自己当纯情中学生的 人看来,那问题相当劲爆,于是不由得四下讨论,操场上顿时嗡嗡声一片。 “你有* 的习惯吗?频率多少?是否背负压力?你是否对为自己的尺寸苦恼? 你有无性经历?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你能认定自己的性取向吗?” 有人低声说,这种调查不可能得到客观数据。可不是么?身边的人像参加开卷 考试似的,互相交流答案,甚至传抄。只有项磊皱着眉头自个儿打坐,一脸认真的 样子,何飞探过脑袋去看,他还慌忙遮掩。 也许一开始,项磊并没有日后要对我们出柜的打算吧。 所以那时候的项磊很快拥有了知心的朋友。 刘冲自不必说,每天都会等项磊一起去洗澡,吃饭,甚至连上厕所都不例外; 我觉得项磊是一个善良实诚的家伙,感觉像是自家弟弟,很多事情上都会自然地让 着他;吃过晚饭,郑东明总是和项磊一起去星空下的操场上聊天,一个退步向后走, 一个正面向前走,一前一后,围着操场绕圈;熄灯后,何飞会跑到项磊的铺上,两 个人并肩夜话,唏嘘各自的中学奇闻。 那些后来想想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交往,搁在当时,并没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 方。 开始军训后,项磊几乎成为我们班所有男生女生的偶像。队列训练的每一项科 目每一个动作,最早拿捏到位的总是项磊,教官常常让项磊为大家示范动作要领, 然后特许项磊边儿上休息观摩,却为我们大多数人“开小灶”。 第一次文娱活动,教官想也没想,直接命令项磊唱歌。教官说:“别看这家伙 瞅着老实,一准儿是个玩儿得花哨的人。” 项磊是个场面上放不开的人,每当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一个人的表演时, 总会满脸通红,示范动作时如是,站在圈子里唱歌时亦如是。 教官问男生谁有女朋友,每个人都但笑不语,教官的眼光扫到项磊的时候,笑 说:“别人我不敢断言,这家伙一看就有,或许还不止一个!项磊,有没有一个加 强排?” 如你所知,项磊一脸难为情,从额头红到迷彩服领口里的胸脯。 也许是中国人打小就被灌输军人情结的原因,好像每个军训都会引发学员对教 官强烈的精神崇拜。我们的教官瘦小又痞气,看上去也相貌平平,但仍然吸引了我 们班所有的人,这种广义的吸引自然也包括男生。 而项磊不用像所有人那样去讨好,却从一开始就博得了教官的宠溺,我们惹毛 这个小个子士官的时候,总是被罚半蹲或是站军姿,每次项磊都会被教官提前释放, 而且被释放到操场边唯一的一片树荫里。 “谁不服气,就把动作做到项磊的一半好!”小个子教官朝我们吼道。 开始练习方队的时候,学校接到通知,说军训结束的时候军委高层领导领导可 能来视察大学生军训情况,并检阅训练成果。于是部队的军训领导组决定抽调一个 8 人的队列班快速高效地集训,在检阅当天进行班队列表演。 那天下午,学校和部队所有的负责人在操场上一字站成两列,所有方队用各种 队列行进科目从其间走过,第一遭行进,项磊就被抽出去了,第三遭何飞也被抽中, 此后,我们系再也没有被抽出第三个人。 开始的时候,大家一致艳羡,二人也忍不住骄傲。此后,20人的队列班训练每 天都要加班加点,训练期间的休息时间也从10分钟缩减到5 分钟,因为他们并没有 脱离我们的方队,所以同时也要参加方队的必要训练。更要命的是,这20人中,每 天都会有一两个滥竽充数的家伙被赶走,这显然是一件丢人的事,中途被赶走还不 如当初就没有被抽中,所以,玩儿命地挥汗如雨也罢,像个神经质般挑战生理极限 也罢,训练的时候,谁都不甘心敷衍了事。 每天晚上* 点的光景,何飞和项磊夸张地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端起盆子去洗 手间里浇几下身体之后,便一头扎到各自的床铺上,叫苦连天。 项磊趴在铺上,不时地自言自语着“狗屎教官”,我们幸灾乐祸地问项磊为什 么喊教官“狗屎”,项磊应道懒得讲,这时,何飞大声笑个不停,于是我们转而去 问何飞。 队列班的钦差教官急啊!眼看只剩下不到10天的时间了,却被要求训练出一支 接近专业水准的队列班,而且还特意增加了诸如行进间转体等好几项根本就没有训 练计划的科目,这些科目本来就难于掌握,更何况要面对的是没有足够作训基础的 学生,更何况时间本就不多。 教官发狠说:“不采用魔鬼教程,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要说这教官也够实 诚的,不用学员评价,便自认“魔鬼”了,于是兄弟们倒也不客气,间或休息的时 候,当面就喊“魔鬼教官”。几天后,项磊觉得这“魔鬼教官”处处针对自己,甚 至有意刁难,于是给教官追加了一个“狗屎”的头衔。 教官每天要对项磊说几十遍“第四名,挺胸挺胸挺胸”,项磊只好刻意挺起胸 膛,那教官马上怒吼一句:“收腹收腹收腹!谁叫你撅屁股了?!” 前后的兄弟都因为吃吃地憋着笑而浑身打颤,项磊羞愤得脸红脖子粗。 其实项磊并不算瘦弱,但用他自己的话说,皮肉结实,密度大,根本看不出壮 实的轮廓,所以挺胸的效果总是不甚明显。 那教官几次急红了眼,口令也不喊了,恨恨地说着“我就不信你挺不起这胸膛”, 咬牙切齿地朝项磊走过来,一手扳着项磊的肩膀,一手搡着项磊的后背,前面偷袭 项磊的小腹,后面用膝盖去顶项磊的屁股。项磊赌气,等教官一放手,他便有意地 再次松懈自己的身体。教官怒不择言:“我靠!他妈的近视治成瞎子了!” 教官气呼呼地解下项磊的腰带,紧了一圈,又亲自围在项磊腰上,一边喊着 “收腹收腹收腹,再收再收,再收,继续收”,一边用力扣上。然后项磊的模样奇 怪极了,上身像充了气般鼓着胸脯,腰间却是瘦瘦的一环。 “空气吸到嗓子眼就下不去了,我都快憋死了!”项磊向我们诉苦。 郑东明拿起项磊的腰带,用手丈了几下说:“也就一尺* 。” “我靠!项磊你还是杨柳细腰啊!”刘冲叫道。 宿舍里随即笑成一片。 项磊打算和魔鬼教官干上了!喊口号的时候,项磊只张嘴,并不喊出声,教官 时不时瞪过来一眼,项磊依然如故。直到教官涨红了脸再次走过来,压着声音恶狠 狠对项磊说:“别以为耍点小聪明别人看不出来!你站到前面看看,谁喊谁没喊一 目了然!” 项磊几乎不给教官任何反应,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其实心里那个爽啊!把这魔 鬼教官气得满脸通红的,可真算得上小有成就。 每天都有人离开队列班,魔鬼教官却始终没有赶走项磊。何飞说,论起动作标 准和流水作业的节奏感,以及协调整体的功能,项磊真的太出色了,魔鬼教官其实 很器重项磊,才对项磊高标准要求。项磊不屑地“嘁”了一声,却也并没有反驳什 么。 何飞和项磊留到了最后。虽然最后并没有军委高层领导的领导来观摩视察,军 训结束时的检阅典礼上,队列班表演还是被列为单独表演的项目了。 那天,我们没能被抽调到队列班的大多数人发现,平时的幸灾乐祸其实都是假 象,看到他们在操场上几千人的啧啧赞叹声中出尽了风头,恐怕没一个不羡慕的。 我们问项磊军训成绩何以如此之好,项磊说,他小升初就军训了,到了高中还 要军训,父辈至亲和家族内几个兄弟都是退伍军人,吃喝玩乐的几个好哥们儿也都 去部队里混了,耳濡目染吧。 队列班的合影上了学校官网和学生网,还在篮球场边的宣传屏里待了近半个学 期,照片里的魔鬼教官笑得一脸灿烂,何飞和项磊也因此在系里的女生那边挂了号。 国庆节的时候,魔鬼教官和小个子士官来我们学校玩,女生们为此欢呼雀跃了 一下午。临走时,两个教官却背着我们班所有人,偷偷地请何飞和项磊出去吃了顿 饭。席间,魔鬼教官指着项磊说:“这小子那几天可把我气得不轻哦!”项磊听着, 讪讪地笑个不停。“不过,也不少给我长脸呢!”魔鬼教官又补充道。 后来,项磊对我们说,魔鬼教官其实是他理想的梦中情人,个子像裴勇一样高 高的,一脸棱角分明的阳刚正气,有上进心,有毅力,有……总之用了很多形容词。 我们揶揄地问项磊为什么不献身,反而挑衅,项磊却一脸认真地回道,那不现实。 现实?在我们看来,项磊更多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可有时候我 们又不得不相信,项磊有分清现实和虚幻的意识。 也许,项磊去判断的意识和憧憬下的行为是分裂的,前者理智得黑白分明,后 者却感性得无以复加,后者让项磊情不自禁地对一份理想的境界泥足深陷,前者则 会在必要时有效地去阻止项磊为之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么想想,分裂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样分裂着的项磊显得比一般人丰富 多了。许多年以后,我们可能总会忘记一些同窗过四年的某个名字,但是谁都应该 会记得那个因为丰富而与众不同——或者说因为与众不同而丰富的项磊。项磊的故 事,在每个和他同窗过的人多年后的回忆中,一定也会带来和当年见证时大不一样 的感受: 比如,当时我为什么会笑?比如,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感动?再比如,当时我为 什么没有做他的兄弟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