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 作者:我楚狂人 一 我爱的女子,一定要有个美丽的背影,即使她没有甜美的面庞。这样的话, 就算在她生气,转过身去不理我的时候,我也可以看到她迷人的背影,并且依旧 深爱着她。 这是我一直以来向往的女子,可我只在梦中见过她。梦中的她往往站在一所 古香古色的建筑之中,那所房子有着精雕细啄的红木窗子,淡紫色的窗帷。我的 视角总保持在与窗子同样的高度,窥探窗中的风景。 她就站在屋里,每次都在做不同的事情,或者梳头,或者洗簌,或是轻巧的 绣花,或是琅琅念出书中的文字。唯一相同的是,每次,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是 背对着我的。 我只能看到她美丽的背影,仅此而已。 但我当然也想看她的面孔究竟长什么模样,美还是丑。甚至将这种感情升华 为欲望的角度。我试着换一种视角看她,毕竟是我在做梦,可我竟然办不到。我 只能等,等有一天她会转过身来,被我看到。 她应该有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吧。我常想。 我的名字是李慕然,这是我来凡间的第三年。 我是西天的一个佛,参破了禅才要到人间来体验众生相的。西天新上任的年 轻玉皇蛮给面子,他分给我七天时间。换算过来,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有七 年时间。 七年,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二 我选择在一个没有人的山头降世,阳光烂漫的盛开在山坡上,虫鸟齐鸣,林 间却愈鸣愈静。这是我第一次到凡间的情景。在某种意义上,那天应该算作我做 人的生日。很值得纪念。 记得那天是三月十四号,我将在七年后的三月十四号死掉。 来凡间第一年,我云游四方。人间纷繁的景象让我惊奇,头晕目眩。尽管以 前在西天也看过人间的情景,感觉却全然不同,以前只是高高在上的看着,而现 在却参与了进来,这使我看到了更多以前从上面根本看不到的东西。众生强烈如 斯的欲念简直是我难以想象的。总以为佛法无边广大,一切都包含在内,如今才 发现即使穷尽佛法,也难以为人世的沧桑做一个释。 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第二年的九月我已历遍中土,最后在一个叫做伊豆的海边小镇住了下来。打 算在那里清修,悟道。 人间的历练对我实在有用,这次果然没有白来。不过我还得花几年的时间来 把它们一一悟出禅道,再用它们扩充佛法。就好像牛儿吃下了草,还得慢慢地回 味,咀嚼。 伊豆是个不错的地方,很适合清修。离海很近,两座小山,山上满是片片竹 林。山下住着一些农户,靠渔猎耕种自主为生,偶尔逢个喜庆的日子也会摆起市 集。这时候往往是最热闹的,而平时,甚至可以听到海潮拂过沙滩打在礁石上的 声音,那种“沙沙”的细碎响声,简直是天籁之音。 南北两座山上都有寺庙,南山上有座修善寺,主持是觉善禅师。北山上有座 莲台寺,主持觉台禅师。据说他们还本是师兄弟。当我每每遇到难题的时候,也 就是悟不出某个我新发现的禅法,我会去找他们一起研究,他们都是有慧根的智 人。不过他们若果知道我李慕然竟然是西天的一尊佛,他们会怎么想呢?我佛慈 悲。 可也照样有卡壳的时候。比如对爱情这个东西即使一起讨论也得不出任何结 论。觉善说爱情是向善的,可以行将正。觉台却以为爱情万恶,红尘毁了世间的 一切。而我,承认爱情。同时悟出另一个大道: 世间最没有资格谈爱情的就是和尚。 呵呵,看来现在的我还是蛮幽默的。大概是被这尘世感染了吧。 也就是在我卡壳在爱情的禅机中时,我遇到了紫霞。她让我懂得了,什么是 爱情。 三 第一次见到紫霞是在伊豆八月十五日的市集。 由于市集不多,所以一旦有我都会去转转,很少买什么。这次的集市很大, 赶集的人当中有很多卖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糖捏小人,冰糖葫芦,还有套圈的游 戏。看了一会儿别人套圈,他们套来套去都套不中,纷纷怪竹圈太小。后来就没 几个人花钱在这上面了,围看的人只好散了。我也意兴阑珊。 忽然有股想回头的冲动,我顺其自然的转了过去,如你所料,我看到了紫霞。 第一眼看到她时,她穿着紫色的纱裙,里面是白色的称裙,戴着紫色铃铛的 青铜手链,牵着一匹精瘦的马。马鞍也是紫色的,四周都是铃铛,于是走起路来 人和马都是叮叮铛铛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没见过如此嚣张的。 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一样,边走还嘟着嘴东张西望。殊不知别人看的 都是她这个外来人。呵呵,我笑出声来。 她这时刚好看到了我,我便对着她笑。她转过身看了看身后,没有别人。于 是她牵了马,叮叮铛铛的走到我面前。 她很可爱的用手指着自己小巧的鼻子,说:“嘿,你,是在对我笑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眨一眨眼睛,说:“什么意思?好,本姑娘暂且理解成你就是对我笑。” 她顿了顿,又说:“可我和你认识吗?” 我只是一耸肩。没有回答。 “喂,本小姐正在问你话你没听到吗?哼!哑巴了你。”她看起来有些娇生 惯养,一定是家里人宠大的。一点气都受不得。我开始觉得她很有趣。 “好,你不说我来说。第一,本姑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所以当然不认 识你。第二,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你,你也不可能见过我。所以你对我笑是不对的。 看你长的一本正经,也不像是那些登徒子,干吗对着人家笑。第三,本姑娘现在 饿了,又不知道在哪儿吃饭。就给你个机会请我吃饭算赔礼道歉吧!”她双手叉 腰,娇缜的说。那样子好像是给我了十二万分的面子,我若是不领这个情她就会 吃掉我,真是有意思。 半个时辰后,伊豆唯一的一家客栈里。 “小二,再上三个馒头。” 真是看不出来,她小小的身子竟然能盛下这么多饭。一定是饿了很久。 我默笑着看她风卷残云的清掉刚拿上来的三个馒头和两盘青菜。我说:“慢 点吃,小心别呛着。” 她嘴里塞的满满的,还硬是抬起头了,口齿不清的说:“你…请客…哦。” 我点了点头。 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等她吃完了饭,我去开了钱。实在惊奇,她一共吃下了七大盘青菜还有十五 个馒头。我把全身上下所有的碎银子全付给了老板。 老板低声问,她怎么了,从哪里来的。我开玩笑的叹一口气,哎,外省逃荒 过来的,流年不利呀。老板也跟着唉声叹气。不知为何,心情很好,直想笑。 出了客栈,我说:“这位姑娘,小生也陪足了礼,现在不欠你什么了。小生 就此告辞。”不等她说话我挥步便走。 约莫走了五六步,又听到她在后面喊:“回来!”我就又走了过去。 “什么事?”我问道。 她板起粉脸,双手插腰,“哼,谁说你不欠什么,你平白请了本姑娘吃饭竟 然都不问一下本小姐芳名?” 我笑道,“我还欠你这个吗?” 她点头。 我说:“好,那我现在问你,请问小姐芳名。”我顺势做个揖,看起来应该 很诚恳。 她掩着嘴嘻嘻的笑,“不告诉你。” 这不明摆耍人吗,我反正问了,不欠她什么了。我于是转身就走。 路上一直回味刚才发生的事,那个有趣的紫衣姑娘。而且我发现,仙气收敛 之后,我已经和平常世人不差什么了。特别是对于人的种种感情,我学的很快。 从我刚才的表现完全可以看出来。真不知觉善和觉台是怎么看我的,一个颇具慧 根佛缘无边的浪荡子吗?我又想笑。 由于思绪太集中,竟然没有发现前面的一根竹子,看到的时候距离已经只有 不到一尺了,我大叫一声“啊”然后撞在上面。忽然听到身后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个比喻很俗,可是它的确很形象。我捂着头转过身去,看到了刚才的那个紫色 的姑娘。 “你怎么跟来了?”紫色姑娘突然问。 什么!她她她怎么能抢我的台词,这该是我说的话吧。 “你好傻啊,竟然撞在竹子上。哈哈……”她抱着肚子狂笑,笑得蹲了下去。 我不知怎么搞的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的很自在,笑着笑着肚子也疼了,我 也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我们手指对方,笑的更加惨烈。 笑声中她忽然开口说了话,“我叫紫霞。”然后接着笑。 我想,紫霞,好美的名字,也实在和她很配。于是我说“好美的名字,”然 后继续笑。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所以说,我和紫霞的爱情,是真正的以笑开始,而以泪结束的。 四 那天,我们一直到夜幕行将至时才止住了笑。然后我带她回家。 关于我带她回家这句话有很多种理解,可我做的是最合乎常情而又最单纯的 一种。 因为天黑了,因为她无处可去,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而且还很漂亮,尽管伊 豆这里没有什么坏人,但让一个女孩子天黑后还呆在外面总是不好的,因为她在 这里只认识我,因为我正好有间草屋。 所以我带她回家。家,是说我的家,我的草屋。 所以当天晚上她睡在我唯一的床上,而我只能打地铺。 地上很冷啊,明天该感冒了。 再看她,紫霞姑娘,她安然的睡着,睡的很沉,看来她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 过了。不知道她长途跋涉的是为了什么,找人吗?或者想云游四方?还是小孩子 气的和家人吵架后的离家出走?看样子很像最后一种,她真的像个可爱的小孩子。 连现在睡觉的样子也像个孩子。 紫霞是侧身睡的,两只手轻拢在一起,柔软的搁在离嘴不远的枕角边上,纤 细的身子在薄被里蜷缩成一团,被子不免隆起一片温玉的曲线,白色的薄被与被 间褶皱的黑色阴影结合成一片优雅的色调。 窗外,月儿皎洁,月光盈盈的打在她沉睡的脸上,她紧闭着双眼显得睫毛长 而清晰,月光又打在她直挺的鼻梁上,还有那如同两片湿润的玫瑰花瓣贴和在一 起的粉嫩嘴唇。她的嘴角还挂着初见她时调皮的笑,大概是做了个好梦吧。 好可爱的女孩。 我起身喝了杯水,头晕乎乎的,好像喝醉的感觉。我醉了,是醉在这杯水还 是醉在紫霞的美丽之中呢?我不禁有些惘然了。 女孩子最美的样子也就是当她安静的睡熟在你面前之时了。我想。 但我可以保证当时我并没有爱上她,我只是以一种脱离尘俗的清心之念来欣 赏她的美。我和紫霞的爱情,也绝对不是那种一见钟情的类型。我爱上她是在一 个春天,她捉蝴蝶的时候,捉到了,然后又放了。很简单的事情。可我实在难以 用文字形容出我当时内心的震撼,男人就是这么感性,他会很容易为一件微小的 事情而突然深深动情,为此爱上一个女人。或者放弃一个女人。 时间是下凡第四年的春天,也就是我和紫霞认识的第二年。 那天的阳光一如我初下凡时一般的明媚,洁白的云朵恰到好处的点缀在淡蓝 色的天空,如同一杯新鲜的生奶泼洒在淡蓝色的呢绒桌布上。我很喜欢这种明丽 的色彩,也喜欢今天的百鸟齐鸣,鲜花尽数盛开,蝴蝶蜜蜂飞舞其中,自有一番 天地。 看到这样的情景,无论任何人我想他都会在这片美丽中流连,躺到草地上打 滚,和蝴蝶嬉戏,尽情飞扬。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紫霞这样的伊人。 我找了一处平软的草地,坐上去,然后躺下。尽管隔着衣服,仍然能感觉到 青草的濡湿,头枕在上面很舒服,清新的泥土芬芳扑面而来,我拼命的嗅着,嗅 着。 躺在那里,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觉到太阳的存在,阳光照耀着我肩膀,并且 刺激着我的眼睛。这让我有种与大自然完美融合为一体的感觉,我甚至能感觉到 青草逐渐生长的“滋滋”的声响。 紫霞比我更快乐,她在草丛间像只紫色的蝴蝶,时而撩拨青草,时而低下身 嗅嗅这朵小花,时而拔下另一朵插在头上,时而对着蜜蜂说话,时而与兔儿捉迷 藏。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头上已经插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手上还拿着几朵。 她跳起快乐的舞蹈,飞快的旋转着,裙摆和披着的青纱跟着飞扬起来,有蝴 蝶在她身畔飞舞。她忽然停下来,伸出右手的食指,果然有一只浅紫色的蝴蝶落 到她纤细的手指上。她是有着某种魔力的,我坚信。 紫霞轻拂蝴蝶,接着轻盈的跳起来,伸出手指,放飞了蝴蝶。当紫霞停在空 中的一刹那,蝴蝶斜向上65°的方向飞去,她的短发随风飞起,发丝飘扬着散落 在她的眼睛和小部分脸,阳光把发丝灿成金色。跳起来的时候她的双腿还像小孩 子一样的微微向后弯曲,脸上溢出同样单纯的笑容。 阳光下,她就像一个紫色的奇迹。 这一幕我永远也忘不掉。我知道,就在她跳起放飞蝴蝶的那个瞬间,我彻底 的爱上了她,这个精灵一般的女子。 “咿呀,……”紫霞梦呓着翻了个身,踢掉一边的被子。 我微笑着走过去轻轻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再回到窗前,望着窗外明月下远方 的重峦叠嶂一层一层隐约淡去。 五 据说佛家有一种修炼的方式,就是摆一具尸体在眼前,看着它由出现尸斑, 发黑,肿胀,撑破尸皮,流出尸水,到被蚊蛆虫寄生,最后只剩下一具枯骨,于 是悟道人不过是个臭皮囊。 这腐烂的过程,我不曾见过,我却一直在想象着若是一个紫霞这样的美女一 点点蜕变成白骨的样子,想着想着就可以看透了,这就是所谓佛家视美女皆为骷 髅的境界。 觉善告诉我,他云游四方做苦行僧的时候,曾去过西藏,那里讲的是天葬。 西藏的天葬是先把死人脱光了,摆成弯曲的样子,缠上尸布,再背上天葬的山头, 天葬师燃起烟,引来秃鹫,然后一刀一刀把尸体上的肉割下来抛给秃鹫,再把头 颅和骨架用石头砸碎,掺上青稞面以便秃鹫能入口。 而且天葬时,家人只能在旁静静的观看,不能哭。看到先人的尸体被吃的一 干二净还应该高兴,表示死者在人间所犯的罪已经得到了清偿。 那时侯,男人和女人是分不出什么不同的。 觉台说他苦行的时候,去的是另外的蛮夷。那里活人若死掉,就先架上柴火, 哀哭着把尸体放在上面,再点火,烧成骨灰。然后,亲友聚在一起,制作一大锅 香蕉汤,再把骨灰撒在汤里,分给全族的老老少少喝下去。 他虽然死了,但是仍然活在每个人的心中。这是觉台悟出的道。 我在想,如果你心爱的女子死掉了,你会这么做吗?和她融为一体。 六 对于佛家的人来说,每天清晨都是一次新生。 清早就看到青草间露珠上映出的霓虹,我很有雅致的吟道,“ “好!”紫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站在我身后喃喃道:“为了看看阳 光,我来到这世上。真是好句子。” 我说:“你醒了。” 她一撅嘴:“没看到没小姐站在这里吗,我当然醒了。”她又说,“对了, 快去给本小姐打水,我要洗脸了。” 哎,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里是她家吗?我是不是记错了。 “嘿,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去呀。慢吞吞的,跟个木头一样。”她性子 很急燥。 我只好去帮她打水。 她边洗,问我,“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慕然。” “哦。是取自”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吧,好奇怪的名字。反正 带了一个慕字,我以后就叫你木头吧。怎么样?” “……” “好,就这么决定了。” 这是什么人呀,真想不通她脑子里面想的是什么。现在看她可没有那么可爱 了。啊,她刚才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呀?难道…… “咳咳,我说那个叫紫霞的姑娘呀,”我赶紧说。 “婆婆妈妈的,你是不是男人,直接叫我紫霞就成了。有什么事快说。”她 还挺凶。 “紫霞,你刚才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呀?你难道要在这里……” “对,本小姐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这里环境还算马马虎虎。”她伸了伸懒 腰。 “可,我要是说不让你呆下去呢?这里是我的家呀。” 她立马变了脸,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眼里噙着泪光,很可怜的说:“你总不 会忍心让我这样一个娇嫩的女孩子在外面流浪吧,没饭吃,没床睡,晚上又冷, 风吹呀吹呀的,我就窝在墙角死掉了。你真狠心呀,你忍心吗,你真是残忍啊。” 她说着说着眼泪淌个不停,所以说女人是水做的。我可是最怕女孩子哭了。 “有那么严重吗?”我说。 “当然了,不定比这还惨。”她哭的更厉害了。 我手忙脚乱,怎么办呢? “可,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她歪了歪头,“你真的觉得自己长的像坏人吗?” 我摇摇头。看来只有让她在这里先住几天了。 “那我可以在这里住下了吗?”她试探着问。 “只能住三天哦!” “好耶!我可以在这里住下了。”紫霞破涕为笑,拉着我的手跳起来。 这样,紫霞就在我的小草屋住了下来。当然,三天后她并没有走,我好像从 一开始就拿她没办法。这个精灵一般的女子。 后来我才知道紫霞原来是到伊豆这里寻仙的,她想修炼成仙,然后飞上传说 中仙佛齐聚的西天,那是我来的地方。一开始的时候,说实话我对她的这个想法 评价很低,甚至有些蔑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可是在后来见识了她 的信心,我却不敢这么想了。 有些时候人的信心,特别是对自己梦想的追求的确可以大到一种近乎荒谬的 地步,那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实在是很可怕的。 紫霞说她小时侯就有位大仙替她算过,说她长大后在西南的方向可以遇到一 个仙人,的仙人指点然后成仙升西天。当时紫霞的父母都很生气,把算命的大仙 破口大骂了一顿,可紫霞却一直记得他说的话,天上是她最想去的,她只想飞上 天,化做天边的一道彩霞。 于是她独自离家,向西南方向一路找来,径直到了伊豆这个地方。然后遇到 了我。如果她知道,她整天喊作木头的我就是西天一个神佛,她会怎么想呢? 这样的问题,我时常会想着想着就不自由主的笑。这时候紫霞就一偏小脑袋, 调皮的问: 木头,你傻了,没事干傻笑什么啊。 我只是一个劲的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七 紫霞刚来的那段日子里,一切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通常我做我的事,紫 霞继续寻她的仙,每日以泉为饮,以山上的野菜野果为餐。 紫霞做得一手好菜,这点是我最欣赏的,我很有口福的吃到一些以前在西天 想也想不到的素斋。 紫霞喜欢做一些莫明奇妙的事情,包括有时突然失踪一整天,有时又一整天 闷在屋子里,有时用泥水堆砌小人,口中念念有词,有时用床单的白布做一面大 旗,迎风飘扬,上面画一些奇怪的符号,她说这些都是她寻访到的寻仙的方法。 可惜至今没有成功过。 紫霞每天傍晚的时候总会出去,到海边一块黑色的方形大石头前,靠在上面 看晚霞,一日不差。她说彩霞的光彩如此绚丽,以至于她不仅欣赏彩霞,甚至想 变成这片彩霞中紫色的一朵,就那么悠悠的飘在空中。她寻仙的最终结果也不过 如此。 或者紫霞就是传说中仙女们穿着的霓裳,在每日夕阳西下的时候跳起优雅的 舞姿,舞曲的名字就是久已失传的《霓裳羽衣舞》。 每逢遇到阴天有乌云遮住彩霞的日子,紫霞就会无端的很伤心,心情沉重, 看起来很深沉的样子。她心情差的时候就不会做好吃的素斋,于是现在就连我都 会盼望着每一天都不要失去彩霞。 紫霞的确像个精灵,总觉得有时候能看透她,一直到骨子里,一点都不剩。 可有时她又会做一些我想不通的事情,让我面对她一片惘然,我觉得她真的很神 奇。这神奇让我很喜欢,但这时我还没有爱上她,我可以肯定。 我一直很喜欢她,可爱上她却是在和她相识的第二年春天。我看到她在我面 前跳起来,放飞蝴蝶的瞬间,那一瞬间蝴蝶斜向上65°的方向飞去,紫霞的短发 随风飞起,发丝飘扬着散落在她的眼睛和小部分脸,阳光把发丝灿成金色。跳起 来的时候她的双腿还像小孩子一样的微微向后弯曲,脸上溢出同样单纯的笑容。 那一瞬间的画面像一块炙热的烙铁,在我心灵的最深处烫下永久都不会磨灭 的印记。永不流逝,这是我给的承诺。 那个瞬间紫霞就像阳光下一个紫色的奇迹,我被她奇迹的光芒完全笼罩,然 后我爱上了她。用整个生命作为见证,郑重的。 有时候紫霞也很烦人,比如她会在我坐禅清修的时候往我衣领里塞虫子,或 者树叶和石子;晚饭的时候趁我不注意往我碗里撒一大把盐;我洗澡的时候把我 衣服偷偷拿去藏起来。真是拿她没办法。 还有一天夜里,大约子时左右,我已经睡了。下午出去砍柴,所以很累,比 平常睡的早。睡着睡着,就感觉不对劲,鼻子吸不上气,只能用嘴呼吸,一会儿 就连嘴也不能呼吸,感觉被什么压着。我吓了一跳,硬生生的被一口气憋醒。 睁开眼就看到紫霞笑的很热情,我就知道,完了,睡不成了。果然紫霞不怀 好意,突发奇想的硬要拉我去屋顶看星星。我那个瞌睡呀,不停的打哈欠,还得 陪她说话,她只要一见我闭眼睛就笑着猛掐我大腿,哎,最毒妇人心,可悲啊, 想我一代大佛,竟然连睡觉都不成。 后来却是她先睡着了,斜倚在我肩膀上。我心生一股怜爱的的情绪,右臂紧 紧的搂住了她。 可惜浪漫是要付出代价的,第二天我和紫霞都严重感冒,一边咳嗽,擦鼻涕, 一边望着对方狂笑。 八 其实说白了,爱就是一种盼望,盼望和他相聚。 问题是,如果从来没有分离,又怎么盼望相聚? 而当我最终和紫霞分离后,我这才发现,为了爱她,我宁可抛弃爱情,不要 盼望。 在遇到紫霞的第二年春天,我看到她放飞蝴蝶,然后爱上了她。 爱一个人就是学会付出,如果你喜欢她,你会觉得你与生俱来的一切都是为 了贡献给她才存在的。所以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爱就是不断的付出。让心爱的人 快乐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 在我爱上紫霞的第三个星期,我躺在星光下的沙滩上,沙滩的沙子细腻无比, 仿佛流动的软玉,海水伴着雪白的浪花一波波袭上沙滩,漫过我的脚,腿,腰, 胸口,脖子,嘴巴,鼻子,最后连眼睛都覆盖掉,我憋着气,海潮却又退了。我 的整个身子和灵魂一起搁浅在这片沙滩上。那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然后我悟道了,悟出上面关于爱的理念。 我没有骗大家,因为我后来对紫霞就是这么做的。 我用元神幻化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赐给紫霞一本修仙的《天书》,还 有一粒太白炼制的金丹,然后渡化给紫霞一些仙气。我想满足紫霞的心愿,我做 到了。 你们根本想象不到紫霞得到仙书后回家时的笑容有多么灿烂,她一个劲的摇 头,“木头,我真是不敢相信。”“木头,我真的遇到神仙了。”“木头,你掐 我一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木头,我简直高兴死了。” 紫霞激动的扑到我怀里,我抱紧了她。忽然心里慕地升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 暖流,沁入心肺,舒爽的感觉直达浑身每个毛孔。这就是被称为“幸福”的东西 吧,是它在作祟。 我真的好想永远这样抱着她,一直到世界末日死去。 《天书》上都是些修仙的必修课,想要升仙当然得先修身养性,然后慢慢的 炼化仙气。单是从没有仙气炼化到初步具有仙气,往往就得三百年。所以凡人即 使得到《天书》也少有炼成仙气的。寿命所限。 我渡化了紫霞一些仙气,又喂她吃了金丹,再要炼到升仙的境界也就不是多 么难的了,时间全看她天资如何。 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我只知道很单纯的满足紫霞,让她快 乐。没有想到后来的分离。不然的话,我或许会自私一点,不这么做。可我一直 到现在,还是不后悔。 紫霞得到《天书》后着实安静了不少,除了傍晚出去靠在那块黑色的方形石 头上看彩霞之外,很少再踏足出去。整日闷在屋里研究,就连和我说话都很少。 我反倒开始怀念被她打扰清修,还有半夜里被拉起来去屋顶看星星的那段时 间。感情实在是个奇怪的东西。 两年后,紫霞的仙术有了小成。 她会偶尔在吃饭的时候突然耍点小法术让饭桌上开出一大片紫色的鲜花,施 法让笛子在清晨自己吹响叫醒我们起床,休息的时候让桌子板凳扫把花瓶都跳起 舞为我们娱乐。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手指着对方,笑到肚子痛,腰都直不起来。 今天的紫霞很高兴,《天书》里面的章节她几乎全都学遍了。现在只剩下修 炼仙气。 又是春天,在这最美的季节,身边还有最美的人,我几将醉死在一片花香之 中。 紫霞还是像个孩子,快乐的在草与花之间跑来跑去。原来她还是这么单纯, 和修炼时安静的她真是很不一样。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无优无虑的她。 紫霞和我一起并肩走在这片开满了山花的小路上,有柔风,有白云。 紫霞摘到一些顶端长长茸茸像一把小扫把的草,她管它们叫“咪咪毛”,紫 霞玉笋般的手指像燕子似的灵巧穿梭,不久便用草编成一只毛茸茸的草兔子。她 竖起来给我看,真是精巧,有头有尾,有鼻子嘴巴,紫霞轻轻的吹一口仙气,草 兔子便有了仙气,草兔子便有了生命,左右动弹。紫霞笑着说,“送给你。”我 伸手接过,那只草兔子开始在我手心蔓延。 这只草兔子是你送我的第一样东西,相信吗?我一直收着,现在只有尾巴的 地方破了点,其它地方都完好无损。神奇的是,它一直都是绿色的。 玩到下午,我们随便吃了些带出来的东西。忽然吹了一阵风,天上便飘起雨 来。过了一会,雨愈发大了。紫霞要我站到她身边,我照做,然后她幻起法术, 将雨挡在我们身外一个透明的遮罩,雨落不到身上。 我苦笑,我说:“霞,去掉它吧,淋雨吧,我只希望一切都是自然的。” 紫霞很不理解的看着我,我左手揽过她的腰,右手在她肩井穴轻轻一敲,破 了她的法术,然后我抱紧了她。雨点砸落在我们身上。 “你瞧,这不是很好吗?”我说。紫霞没有说话,因为我已经用唇堵住了她 的嘴。 那一刻我们在雨中缠绵,那一刻漫天零落的雨可以证明我们彼此深爱着对方。 这就足够了,不要太多的奢求。 九 这年的秋天,紫霞决定试飞。 她的确很有天资,可是时间太短了,我知道她不能成功的。 可我没有如实告诉她,我只是忠心的祝她成功。 可她还是失败了。 紫霞很伤心,她一直的哭,眼泪像是冰凉的珍珠。我就像一个有史以来最吝 啬的守财奴,为这一颗颗摔碎在地上的珍珠心痛不已,紧皱眉头。 紫霞不断的抽泣着说:“我飞不上去……我以为我一直是在努力……可我够 不到它……我够不到彩霞……我只是想变成一朵彩霞……这都有错吗……可我够 不到它……我到不了西天……” 看到紫霞这个样子,我的心也如同落到地上的玻璃花瓶,响亮的碎成八瓣。 我双手捧起紫霞哭泣的脸,“看着我,你一定能成功的。知道吗,你得相信, 有我在后面支持你,我是多么的爱你,你一定可以成功的。那只是时间问题。相 信我!” 她似乎对我的话还有些信任,她哽咽着:说“真的吗?” “真的。”我很肯定。然后我低下头,轻轻吻去她眼中的泪滴。 在这之后,紫霞更加紧的修炼修炼,都很少有和我说话的时间,也不再做饭。 她只是一个劲的要修炼成足够的仙气。 而我已经没有清修小心思,整日只是坐在修炼的紫霞的身边,就那么一动不 动的看着她,她的确很美。其实我不贪心的,这样就够了。 紫霞偶尔有时也会停下来理我一下,她说:“木头,你在做什么啊?” “我在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不,天上地下都找不到比你更好看的。你是最美的。” 紫霞听到这话会很高兴的嫣然一笑,“可你一直看不会腻吗?” “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真的吗?” “真的。” “真的吗?” “真的!” 我说的是真的,如果能够这样看你一辈子,我宁可什么也不要。 亲爱的朋友,我想说,如果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的待她。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始终温柔的相待,那么所有的相处时 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 如山冈上那一轮静静的满月。 十 骊歌 如果一定要离去 为什么不走得晚一点 让我在你走之后 爱你依然不迟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 让我先去 让我成为你背后 遍天的晚霞 如果你一定要离去 为什么不走得晚一点 让我在你走之后 爱你依然不迟 你要去的那个西天 让我先去 即使你已化做 遍天的彩霞 我说,珍惜吧,青春本就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十一 我又开始徘徊了,于爱情的思绪之间。 看到紫霞的伤心,我很矛盾。或许我应该帮她,渡化她足够的仙气,助她完 成心愿,飞上西天,化做万千彩霞中的一朵紫霞。 可同时,我又自私的想到,一旦紫霞飞上西天,我就会再也见不到她,再也 不能看着她,说声:我爱你。 在这两者的矛盾之间我很难选择。 我决定去找觉善,觉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们了。先去了修善寺,见 到觉善。觉善的眼神看起来比以前还要详和。 没等我说话,觉善仿佛已看出我的来意。他捋着雪白的胡须,“去吧,想什 么就做什么。” “可,我害怕……” “何所谓怕,你只需害怕自己什么都不害怕。”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知为知,知为不知。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想不到才这么一段时间,觉善的禅意又上升了一个境界。而我却执迷于爱情 之中,毫无长进。亏我还是一尊佛,原来佛也不过如此。 “有理,你既知我不知,我又何必知你所不知。” “知即不知,不知即知。” “告辞。” “不送。我佛慈悲。” 当我走到出寺的石阶时,觉善从后面叫住了我。他说:“李施主,珍重,一 切随缘吧。” 我又去了莲台寺,一个小和尚告诉我觉台出外远游了,小和尚问我是不是李 施主,我说是。于是他从里面拿出一幅字画,他说,这是觉台主持走之前让我交 给李施主你的。 我打开字画,上面竟然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我靠在紫霞平常靠着的方形大石上,不禁又想起紫霞看晚霞的样子,她看晚 霞时的专注,简直像是奇迹。 我有些烦,又走在那条我曾经和紫霞一起走过的山路。 我随意的摘了一朵山花,将花瓣一片一片摘下来,我说如果花瓣是单数就帮 她飞天,双数则帮我自己。 后来,落了一地的花瓣,是双数。 而一旁的花蕊上,还连着一片粉嫩的花瓣。 我在紫霞睡着的时候,吻了她的额头,她在梦中哭了,翻个身,发丝从洁白 细腻的皮肤上划过。 那一夜,我渡化给紫霞所有她需要的仙气。 她可以飞向她的理想了。 十二 本来这一节是要花很大的篇幅来描写紫霞飞天的情景,可我的伤感不容许我 这么做。我根本迷失在其中,不知运用何种文字才能将当时的场景以及我的心情 做个适当的描述,我当时复杂的感情根本不能用文字体现出来。 我只记得紫霞当时有个回首的动作,她脸上是笑,眼里却噙着泪水。 紫霞踏着一片云,轻轻的,缓缓的向上飞去,她的身子稍稍向前倾,右手挡 在脸的前面,她仍穿着那身紫色的纱裙,在风中紫纱温柔的摆动着。她的发丝向 后飘零,她以前的短发早已不复存在,现在长成了千尺的青丝。发丝很长,似乎 想要遮盖整个人间。紫霞背后是一幕弥漫的彩霞,这幅场景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可 思议,但它是真实的。就好像放在手心的泪滴,你能清楚的感觉到它的冰凉,它 的存在。 我立在那里,看一片层峦叠嶂在她脚下一层层地隐约淡去。 我忽然发现,紫霞离去的背影竟是如此熟悉,那个一直以来在我梦中不肯露 出面孔,只有背影的女人。原来我一直梦到的都是她,我的紫霞,她一都直在我 的身边。我笑了。 那一瞬我想到了很多,从刚见到她的市集,到她睡觉的样子,到那次看到她 在一片春光中放飞蝴蝶,到我们屋顶看星星,到雨中相拥…… 我莫名的悲伤,为自己的眼泪找到了一个理由。 这时候,我看到紫霞微微回眸向我这边望来,她脸上洋溢着奔向理想的幸福, 但眼中的泪光也闪烁的很清晰。我忽然又肯定了,我轻轻的挥手,作别西天的云 彩。 最后的时刻能够看到你幸福,这就足够了。 李慕然静静的注视紫霞离去的背影,他笑了,笑的很开心。 他笑到肚子痛,蹲下去,然后流出浑浊的眼泪。 所以说,我和紫霞的爱情,是真正的以笑开始,又以泪结束的。 我爱她,这点我很清楚。 而我为了爱她又只好放弃了她,看来爱情之中也蕴藏无限禅机。 我佛慈悲。 在我下凡的第三年春天,我遇到了紫霞,第四年的春天我爱上了那个放飞蝴 蝶的女子,第七年的秋天她离开了我,飞向她的理想,西天。而现在,离我所拥 有的凡间的七年时间也所剩没有几个月了。 现在的我,天天出去看晚霞,就靠在紫霞以前靠的大石上,看着她以前看的 晚霞,我仿佛看到那片彩霞里面又添了一朵新的美丽的紫霞。 我笑了,所以我哭了。 泪水落入海中,连点波澜都没有激起,倒是远方打过来的浪花看起来更加激 烈。 我真是好傻,可我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做呢? 现在的我好想像以前一样,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就这么简单。可现在 连如此平凡的要求都难以满足。就好像那段时间我一直想要使梦中的女孩转过身 来,可我办不到,即使那是在我的梦中。 世上就是有如此之多的矛盾。 我又笑了,我想我这回的笑容应该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许多。 我转过身去,背后又是一个烂漫的春天,又是满山的春花,可是一起赏花的 人却已经不见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眼前的视线不甚清楚,因为有莫名的暮霭夹着一片花香浮荡在空气中。天际 的尽头飞舞着一朵朵仙女,她还亮晶晶的闪。 明天就是三月十四号,西天最后的期限。我想我该回去了。可我若是在西天 见到紫霞呢?那该怎么办? 李慕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了出去,石子划了一道优雅的 弧线落入海中,击起一朵小浪花,四周散出涟漪。浪花的生命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一切重归于寂。 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