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十九 时运酒家开张的那天,门前燃了六挂五百响的大地红。大地红们一律悬挂于 门前靠马路的两棵老槐树的枝杈上,噼噼啪啪鞭炮炸响时,引来了诸多围观的路 人。缭绕的硝烟久久不散,老槐树下铺了厚厚一层红的纸屑。 六个高高的花蓝分列于门前的左右,靠墙。花蓝里鲜花灿烂,绿叶红花,含 苞欲放。仔细看,鲜花是绢做的,这样可以常看常新,常开不败。 门前一个服务妞儿微笑着恭候每一个前来祝贺或者光顾的客人。服务妞儿红 裙子,白衬衫。 白衬衫很短。 六挂大地红一起炸响的工夫,四个雅间里的酒宴开始了。服务妞儿们进进出 出,不断地上着菜。每上一道菜时,她们的嘴里轻轻报一声这道菜的菜名,诸如 “鱼香肉丝”,“红烧鸡翅”,“水煮肉片”,“炸腰果”,“四喜丸子”,等 等。 四桌酒席全部为免费招待。单为送请柬,周翔就骑车跑了整整两天。佳宾名 单是王羚和周翔共同拟定的,工商、税务、防疫、派出所以及周围的机关、厂矿、 商场,所有今后用得着的男女,都列在了里边。四桌四十个人,两人一气列了三 十二个,剩下的八个名额,王羚交给周翔去处理。 她说:“你的朋友里,你觉得该请谁,就请谁,凑个热闹。” 王羚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周翔感动不已。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兰溪,接下来是思思,阿云,邢芬。他也想到了魏星,但 考虑到有兰溪,便又把他排除了。除此,他还想请他的老棋友,《健康》杂志的 吴编辑。他和吴编辑许久没见面了,自那次一块儿在新月歌舞厅玩过后,后来他 只在街上碰见过他一次,因为匆忙,当时只寒暄了几句,没有顾上好好说话。剩 下的,他想请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同学。那阵子他四处找工作的工夫,他们都不 同程度地伸出了友谊之手,尽管都没有帮成。 八个人的名单里,单是没有阿凤。周翔不想请阿凤的原因除去他不再想做陪 伴女人的事外,是他觉得他不欠阿凤什么。阿凤虽然帮过他,但他都按规矩付给 了他“皮条费”,一分都没少过。 然而,周翔反复斟酌的这八个人的名单,最终兑现的却没有几个。 他首先在兰溪那儿碰了壁。兰溪在电话上对他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恐怕 去不了,这一阵我在写东西,很忙。周翔说捧捧场吧,占不了你很多时间的,不 过是吃顿饭,又说要是你觉得路远的话,我可以找辆车去接你。兰溪说我跟你说 过了,我很忙,我去不了。不容周翔再说什么,她冷冷说一声“再见”,放了电 话。 接着他去商业宾馆找思思,思思是答应过他的,说是只要她还在S 市,她肯 定会去捧场的。 他在307 房间找到了思思,找到思思的工夫思思正在整理她的行装。 看见周翔她说她正要打电话呼他。她说她明天一早去北京,然后坐飞机回香 港,她说她的一个北京的同学已经给她定好了机票。 周翔愣怔了一会儿,说:“这儿的事都处理清了?” 思思说:“处理清了。”她看见了他手中的烫金的请柬,又说,“你们的餐 馆要开张了?” 周翔说:“明天。”他又说,“我是特意来请你去捧场的。” 思思一脸的歉意。她说:“真不巧,我的机票都定好了,要不然我可以晚走 一天。” 随后是阿云,阿云那不能去找,只能打电话。电话打过去,阿云却不在,接 电话的是一个男人,问他是哪儿的,他说是市政府的,不等对方再问什么,他放 了电话。两个钟头后,他又一次给阿云拨电话,接电话的依然是那个男人,周翔 一句话都没说,听了对方的一声“喂” 后,便撂了电话。 他不想打第三次了,阿云的情况不明,是不是已经被解职都很难说。退一步 说,即使她没有被解职,依了她目前的处境,估计也很难来赴席,他还是别给她 添乱的好。 这样,他最初的想法就全打乱了。邢芬他也无意去请了,她本来就是有一搭 无一搭的事。他想也好,女人索性一个都不请了,这样也省得王羚心里不舒服。 于是,周翔重新调整了属于他支配的八个人的名单,吴编辑不动,加一个魏 星,剩下的是他的过去的同学。他的同学里,好几个都做着跑业务的事,因为业 务往来,人家断不了请他们,他们也断不了请人家,吃吃喝喝的事如家常便饭。 见周翔弄起了饭馆,这几位哥们俱表示今后再有这样的事,一律领到时运酒家来。 周翔把这话告诉了王羚,王羚高兴得什么似的,说咱们餐馆有这样的哥们朋 友支持,就肯定能兴旺。 席间,周翔问魏星他母亲是不是还在看守所,魏星说不在了,判了刑的当天 就解到了山里的一个劳改队。他说他已经去看过她了,到了劳改队就允许看了。 “她在那儿干什么活儿?”周翔问。 “那儿有一个雨衣厂,做各种雨衣,”魏星说,“比我想像的要好,我原来 以为山里的劳改队一定是干那种敲石头的苦力活。” 周翔说:“你妈没有埋怨你没去上学吗?” 魏星说:“她当然不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呗,我也想把大学上完,可鸡铺 怎么办?她要有办法她给我指条路看看。” 周翔说:“是呀,都是没办法的事。” 和魏星寒暄了几句后,周翔又去吴编辑的身边坐了会儿。 吴编辑开他的玩笑,说:“你小子是鸟枪换炮,说发就一下子发起来了。” 周翔说:“哪儿的事,餐馆是王大姐的,我是伙计,帮忙的。” 吴编辑说:“你不用瞒我,我再蠢也分得清老板和伙计。不说别的,单冲你 把我们这些人请来坐到这张桌子跟前,你也不可能是伙计。” 周翔只好笑笑,不再分辨。 吴编辑忽然把嘴凑到他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那个王大姐我看怪不错的 ……” 周翔说:“以前我们一个厂一个车间的。” 吴编辑说:“我看出了你们之间的不寻常关系。” 周翔说:“我们有什么不寻常的?她比我大11岁。” 吴编辑说:“岁数说明不了什么,我看她总是敬着你,看你的眼光也不一样 ……” 周翔只好又笑笑,不吭声。 吴编辑说:“你小子这回总算是开了窍。” 周翔岔开话,问起《健康》杂志的情况。 吴编辑说:“我这回是彻底清闲了,每天只两件事:下棋和钓鱼。”他又说, “一个书商承包了我们的杂志,每月给我们一万,一年十二万。我每天下棋和钓 鱼,工资和奖金一分都不少,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 周翔说:“你们什么都不编了?” 吴编辑说:“什么都不编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也邪了,我们编《健 康》的时候,销不动,赔钱,可到了人家书商手里,愣是畅销,赚钱……” 吴编辑那天喝多了,喝得脸红脖子粗。 周翔的一个同学也喝多了,差点儿没有钻到桌子底下去。 四个雅间招待佳宾的同时,外边的车厢座开始对外营业,零零散散的食客络 绎不绝,到了晚上打烊结账,竟然当日收入了五百多元。 王羚喜上眉梢,说:“第一天我是没指望怎么收入的,还闹了这么多!” 周翔说:“这叫开张大吉。”他又说,“我注意了,散客对于这种车厢座都 比较满意,这说明咱们这步棋是走对了。” 王羚说:“这可是你的功劳。” 晚上收了摊回到家里,时间已不早了,周翔忙了一天,颇觉疲倦,抽一支烟, 想早点睡觉。 王羚却毫无倦意,开张大吉带给她的兴奋尚未全部消失,她的脸上依然漾着 酒席上的喜庆,她的一双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她说:“咱俩今天应该庆贺一下。” 周翔装糊涂说:“咱们不是庆贺过了么?” 王羚说:“我是说咱俩……应该乐一乐。” 周翔说:“我好像有点累了。” 王羚说:“那好吧,累了就算了。”她的脸上立时涌上些许扫兴。 周翔觉得有点对不住王羚,便过来搂她,亲她。他说:“跟你逗着玩呢,你 弄水去吧……” 王羚说:“你真的累了就算了。” 周翔说:“真的跟你逗着玩呢!” 这么说着,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 她挣脱了他,说:“我去弄水。” 10分钟后,两人相继洗涮干净,上了床。 时运酒家一天只开中餐和晚餐,没有早点,因而所有的人都不用早起,可以 稍稍睡个懒觉。 在餐馆,周翔的一个重要的任务是买菜。每天上午九点,他和配菜的厨师一 块去菜市场,厨师骑三轮,他骑自行车。厨师买菜,他付钱。说白了,是不相信 厨师。这是王羚的点子,她说这个环节如果不把严了,那咱们赚的钱就都流进厨 子的腰包了。周翔想想这话在理,如果把钱交给厨师,那就什么数都没有了,他 买回一堆东西,又没有发票,你知道他花了多少钱? 肉是多少钱一斤买的?买了多少斤?鱼是多少钱一斤买的?买了多少斤?有 数吗?每天从菜里卡个三五十元那不是太容易了? 菜买回来,周翔的事就不是太多了,愿意在餐馆里坐会儿,就在餐馆里坐会 儿,不愿在餐馆里坐,便可以出去遛达会儿。他遛达有遛达的理由:拉客户。餐 馆如果没有几个固定的经常花公款请客的客户支撑着,便不好生存。王羚深知这 一点,因而她有时看周翔在餐馆里呆着,还会故意把他往外轰。 她说:“是不是闷得慌?闷得慌就出去转转。” 去哪儿转?周翔和阿凤已经断了往来,不再接待他介绍的新的小富婆。过去 的和他发生过关系的几个女人也已经作鸟兽散,各奔东西了。卖卤煮鸡的胖女人 蹲了大狱;思思回了香港,是他把她送上的火车;阿云自那次在沙锅居和他吃过 最后一顿饭后,便再没了音讯,或许她早已去了海南;邢芬倒是时时盼着他去, 但他懒得去,除非遇了不顺心的事,恨着谁,才骑了车子跑过去,发泄般强奸般 的睡她一通。 他心里时时装着的只有一个女人:兰溪。兰溪却根本不理他。这几天,他几 乎天天给她拨一个电话。开始,兰溪还冷冷地和他寒暄几句,问他什么事,他支 支吾吾地说没什么事,他说他只是想和她说说话,兰溪说我忙着呢,我可没有闲 空和你聊天。后来,兰溪干脆连这几句冷冷的寒暄话也没有了,电话里只要一听 出是他,立即挂了电话。她自然一点也没料到一场灭顶的灾难正朝她一点一点地 走近,这场无法挽救的灾难是她最先埋下的种子,又使它一点一点地发芽,成长。 这场命中注定的灾难将在S 市产生一个空前的轰动。 事情总是这样: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把它看轻,把它看得很无所谓; 反之,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想得到它,也越是把它看得很重。 洞悉世态炎凉的聪明透顶的女作家兰溪单单在周翔身上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对于周翔的固执的“纠缠”,她感到恼火,乃至愤恨。她以为她已经表达得很清 楚了:她和周翔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她已经不再需要他。她不欠他什么。对 于周翔的服务,她已经付出了报酬。 她甚至不想再见到他。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她只是“需要”他。她需要一 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她可以付他钱,但绝对不可以付他“情”。如果 周翔只对她的钱感兴趣,而不是对她这个人感兴趣,那么她肯定不会离开他。应 该承认,除去最后的那次“失败”,对于周翔的服务,她还是感到满意的。而最 后的那次“失败”,正是由于他对她发生兴趣的缘故。 从周翔这方面说,在兰溪之前,他从未真正体验过什么是爱,或者说他从未 真正爱过谁,尽管他和邢芬有过近一年的“相好”,尽管他和七个女人(包括兰 溪)发生过性关系。这是一种迟到的山洪暴发式的爱,这是一种不屈不挠的不达 目的誓不罢休的爱。兰溪那边如果明白这一点并做出些让步,不再拼死拒绝他的 爱,一场灾难说不定就会避免。其实,周翔也没有一定想怎样,他并没有一个准 确的目的。比如说,他从没有想过他一定要和兰溪结婚。他觉得这是很不现实很 不现实的,兰溪的社会地位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兰溪是作家。他越是爱她,就越 不会提出这样的荒唐念头。他甚至不一定要求兰溪也爱他,正像王羚那么爱他, 他不爱王羚一样。他只求兰溪接受他的爱,或者说不再拒绝他的爱,他只求能够 经常见到她,能够经常和她在一起,说说话,吃一顿饭,玩一玩(包括做爱)。 他觉得他这点要求并不过分。 只可惜,兰溪一点也不理解他,而且一点也不给他表达这点并不过分的要求 的机会。这就使得25岁的周翔陷入深深的苦恼乃至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得不到 发泄的爱在心中越积越多,迅速而可怕地膨胀起来,犹如一场暴风雨后涨满的河 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冲破堤岸。 一天的傍晚,周翔在餐馆里呆着烦闷,便又骑了车子出去遛达。他并无一定 的目的,先是逛了一家刚刚开业不久的商场,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却没买一分钱 的东西。从商场出来,天已擦黑,眨眼间,街灯齐放光辉,种种店铺、餐馆以及 种种娱乐场所的霓虹灯也闪闪烁烁,流光溢彩,发出惑人的召唤。 路过一家歌舞厅时,他想进去转转,后来觉得时间尚早,歌舞厅的外边还看 不见停放的小轿车,自行车也没有几辆,便又放弃了。 他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沙锅居。离沙锅居的门口还很远,他便闻到了沙锅羊杂 碎的香味。这香味唤起了他的一种很亲切很温馨的回忆,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 他和三个女人在这儿吃过饭,是兰溪最先领他来这儿的,是兰溪最先向他推荐的 沙锅羊杂碎。回想着他和兰溪两次在这儿吃饭的景情,周翔的心胸弥漫着一种淡 淡的甜蜜。 他一点不饿,他不想吃饭,想吃饭在时运酒家他随时都可以吃。可他还是忍 不住下了车子。 他推车上了便道,停在了沙锅居的门前,准确点说,是停在了沙锅居左边的 那扇敞亮的窗户前。窗玻璃虽是茶色的,然而因为里边灯光明亮,故诸多的男女 食客依然尽收周翔的眼底。 周翔并没有意去寻找什么,他只是随便瞭上一眼。如果一定要说他在寻找什 么,那么他多半是在寻找往日的永远不会再现的欢快。 谁知这无意的随便的一眼却使他大吃一惊:他看见了兰溪。兰溪和一个年轻 的男人正脸对脸坐在一对车厢座上吃喝,中间隔一张茶几桌,茶几桌上置些零乱 的杯盘、沙锅和啤酒瓶。吃喝的内容跟周翔和兰溪在一起吃喝的内容几乎一样, 且这车厢座正是周翔和兰溪第一次来这儿吃饭时坐过的。地点一样,座位一样, 吃喝的内容也一样,稍稍差异的是陪伴兰溪的不是周翔,而是另一个比周翔稍稍 大上几岁的男人。 周翔把目光落在这个陪伴兰溪的男人的脸上。周翔在窗外站着的位置和屋里 的这双正在吃喝着的男女的位置成一条斜线,兰溪多少有些背对着周翔,看不见 她的正脸。认出兰溪完全是凭了他对她的身影的熟悉。而兰溪对面的那个男人则 多半个侧面暴露在周翔的视线里,他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周翔觉得在哪儿见过他。这个男人看上去中等个儿,方脸盘,微胖,肤色微 黑。在哪儿见过呢?周翔一时想不起了。他是她的同事?还是她的恋人? 周翔在窗外站得稍稍久了些,引起屋里靠窗户坐着的一双男女的注意。他便 赶快推车离开了。 他来到马路对过的一棵泡桐树下,支好车子,旋即从衣兜里摸出一支云烟衔 嘴里。他决定在这儿等一会儿,等兰溪和那个方脸盘的男人吃完饭出来。 隔一条马路,不过三二十米的距离,进进出出沙锅居的人他可以看得很清楚。 而他刚好置于这棵泡桐树的一小片阴影里,则不太为人注意,何况中间还有一条 穿梭着无数车辆和行人的马路。 骑车的路人从他身边擦过时,不时朝他望上一眼。他给人的印象是在等一个 什么约会,一个姑娘什么时候将会来到他的身边。 一支烟抽完,兰溪和那个男人还没有出来,周翔便又点燃一支烟。第二支烟 抽到一半时,兰溪和那个男人出现在沙锅居门前的光亮处,猛然间,周翔的脑中 似是划过一道闪电,他一下子记起兰溪身边的这个中等个子方脸盘的男人是谁了。 他不认识他,但知道他。他是一个和周翔没有二样的为女人提供服务的男人。周 翔在新月不止见过他一次。两人碰见时相互点点头,但并不犯话,彼此明白对方 的身份。如此说来,兰溪甩掉了周翔,又换上了他。这个方脸盘的小子成了周翔 的替补队员…… 那一霎,周翔目瞪口呆,傻了似的,继之,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怒火在胸 腔翻滚起来。他的脑瓜有些发蒙,脸颊有些发烧,那景况就像是有谁当众羞辱了 他一样。 周翔在心中发狠地骂了起来,用尽了种种肮脏的词儿。他恨着谁,是兰溪? 还是充当了替补队员的这个方脸盘的男人?他说不清。 兰溪和方脸盘的男人在存车处取了各自的车子,随后双双推车下了马路,顺 着车流朝北而去。 周翔见状也匆忙推了车子,小心地避开往来的汽车,穿过马路,汇入北去的 自行车流,紧紧地跟在这双男女的后边。他们拐弯儿他也拐弯儿,他们直行他也 直行。如此这般,20分钟后,他尾随着他们来到一片生活小区的一幢六层楼前。 两人将车子支在楼下,锁好,旋即双双钻进一个楼洞口,从东边数是第四个,从 西边数是第三个。他没有再跟上去,跟上去恐怕容易被他们察觉。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小区里又颇昏暗,没有路灯,周翔就极好隐蔽。他选择 了一个距那个楼道口百十米远的黑暗处,那儿刚好有一堆碎砖,他便挑了几块平 整些的,码好,制造一个临时的小凳,旋即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没有抽烟。他知道若是抽烟,火星一明一灭的,老远就会让人看见这儿有 个人。 他决定在这儿等,等这双男女办完事出来。他知道这儿既不是兰溪的家,也 不可能是替补队员的家,做这种事,谁也不会把对方领进自己的家门。这儿多半 是替补队员的一个秘密窠穴,专门用来接待小富婆的,当然也可能单独属于某个 小富婆,替补队员的身上有一把钥匙,那个小富婆不用时候,他便可以用来为别 的女人服务,就像阿云借来的那套单元房一样。 于周翔来说,等待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折磨。他熟悉办事的全过程,他想像 得出他的替补队员正在和兰溪做着什么。他便觉得有只虫子在噬咬着他的心。他 想和兰溪做爱的如果不是这个方脸盘,而是另外的极有身份的兰溪爱着的某个男 人,那么他的心里会好受得多。他或许会酸溜溜,但肯定不会这么痛苦。兰溪拒 绝了他,而接受了另外一个分明还不如他的“鸭子”,这比当众甩他两记响亮的 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爱和恨近在咫尺,可谓一双孪生兄弟。没有爱便没有恨。爱得愈深也就恨得 愈深。爱火在心底点燃的工夫,恨火也不知不觉地悄悄点燃了。无法发泄的爱火 愈燃愈旺,无法扑灭的恨火也就愈燃愈旺,它最终将冲出周翔的心底,那工夫便 是一场灾难的降临。 一个钟头后,这双发泄了欲火的男女下了楼,在黑暗中开了车锁,旋即双双 蹬了车子离开小区。 两人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分了手,兰溪朝东,替补队员朝西。 周翔毫不犹豫地跟在兰溪的后边。他并不发愁找到他的替补队员,但兰溪他 却很难找到。他想他今天无论如何要弄清楚兰溪的准确的住处。 他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也不近。路灯光将他的骑车的身影一会儿拉长, 一会儿又缩短。 马路上汽车来来去去,夜的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汽车排出的废气味。 15分钟后,周翔尾随着兰溪来到位于S 市D 区的另一个生活小区。在小区门 口,周翔分辨了一下周围的景物,以便保证下一次来这儿不致弄错。 他看准了兰溪将自己的车子推进一幢楼前的一间小房里,随后她锁了小房门, 进了一个楼门洞。这个小区的每幢楼前都有一排小房,小房的门上标着号码。每 家一间小房,专门用来放车子和乱七八糟杂物的,因而每间小房门上的号码也就 是每家单元门上的号码。 周翔跟过去,划着火柴,看清兰溪刚刚锁好的那间小房的号码是:10-2 - 203.至此,兰溪对于周翔,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兰溪的家是10号楼2 单元203 室。记准了这几个数字,周翔转身蹬车离开了这个小区。 他在不远的马路边上看见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便支了车子进去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打给邢芬的。听到邢芬的声音,他问就你一个人吗?邢芬说可不就我一个 人。周翔便说那好,我一会儿过去。邢芬立时欢天喜地,说太好了,我刚才还在 想你呢。周翔说你给我准备点饭,我还没吃饭呢。邢芬说饭还不是现成的,你来 好了。周翔说给我煮碗面就行,说完挂了电话。 三十 “怎么回事?”周翔一进门,邢芬便说,“你开着饭馆呢,怎么还到我这儿 来讨饭吃?是不是跟你那位大姐闹翻了?”玩笑的口气,里边透着些企盼什么的 猜测。 周翔黑着脸,不吭声,只是用眼睛发狠地望着邢芬,望得邢芬骤然间周身起 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没有……生病吧?”邢芬又说。 周翔依然不吭声,走近她,猛地一下将她抱起,朝睡觉的那间屋子走。 邢芬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两下,说:“该死的!你把我弄疼了……” 周翔不理她,走近席梦思,狠劲将她掷到床上,犹如掷一袋粮食。席梦思的 弹簧令邢芬的身体在床垫上弹跳了两下。 邢芬说:“该死的!你不饿啦?面条我都给你做好了,在锅里呢……” 周翔像是耳朵聋了,他发着狠扒邢芬的衣服,只几下,便将邢芬扒个赤条条, 一丝不挂。旋即,又三下五除二甩掉自己的衣服。 没有10分钟,周翔身下的邢芬便快活地哼哼起来…… 事毕,邢芬歪在周翔的怀里撒娇,品尝着性高潮带给她的那份甜美。她说: “周翔,你真好…… 你天天来我这儿就好了……“ 周翔点了一支烟抽。狂风暴雨后他觉得气顺了一些。他说:“别说傻话了, 我要是天天来这儿,张老板还不拿刀宰了我?” 邢芬说:“干吗要让他撞见呢?他白天不来这儿的……” 周翔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是抽烟。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过了会儿,邢芬问。 “没什么……” “碰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没什么不顺心的事。” 邢芬说:“好吧,你不愿说就算了。” 周翔掐熄了烟蒂,说:“我这会儿倒有点饿了,给我盛碗面条儿去吧。” 邢芬说:“八成早坨了吧?我去再给你煮一碗。” 周翔说:“我就吃坨了的面。” 隔日的上午,周翔在时运酒家给阿凤打电话。阿凤听出周翔的声音后说怎么 着,是不是又改变主意了?周翔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阿凤说你说吧,打听谁? 周翔说是个男的。阿凤就在那边笑,说你小子怎么又对男的发生兴趣了?周翔说 那小子也干那事,中等个儿,方脸盘,有点胖,脸有点黑,他叫什么来着?阿凤 “噢”一声,说是老庆吧?周翔说他叫老庆?阿凤说对,老庆,又说你找他什么 事?周翔说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找他,好像为一笔什么生意。阿凤说老庆这小子还 悄悄做着生意?周翔说这年头谁不想做点生意。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怎么找到老 庆,你有他的电话吗?阿凤说那小子和你一样,只有BB机,没有电话。周翔说你 告诉我他的BB机号就行,我呼他。阿凤说声好吧,便把老庆的BB机号告诉了周翔。 老庆的BB机号是:127 ——356678. 周翔立即拨电话呼老庆。五分钟后,老 庆回了电话,他问是谁呼我?周翔说是我。老庆说你是谁?我怎么听不出。周翔 说我是周翔,咱俩见过,在新月,但没说过话。老庆沉默了会儿,说你找我什么 事?周翔说你伺候的女人里有个叫兰溪的?老庆说怎么了?有没有的跟你有什么 关系?周翔说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吃这碗饭的,都不容易,该相互照顾着点 儿是不是?老庆说我听不明白,你有话直说好了。周翔说那好,我实话告诉你, 这个兰溪是我的,你最好离她远点儿。那边的老庆便沉默不语。周翔停了会儿, 又说你真要是缺钱花,从我这儿拿走点儿,三百五百的,没关系的,只是别干撬 墙角的损事。老庆忙说误会误会,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兰溪已经找你了,知道的话 我不会理她的…… 两人相互客气了几句,老朋友似的,旋即互道一声再见,挂了电话。 这一天周翔没有出去遛达,一直守在餐馆,帮王羚的忙。 第二天上午他照例先和配菜的厨子去菜市场买菜,买过菜后他依旧不出去, 守在餐馆,帮王羚的忙。 近傍晚时,他腰间的冷寂了许久的BB机忽然叫了起来,摘下来看,BB机上显 示的号码是:3257693.他立即明白是兰溪呼他。3257693 是兰溪家的电话。 他故意耽搁了会儿,好让兰溪着着急。 一刻钟后,他拨通了兰溪的电话。他问兰溪什么事,兰溪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缠着我不放,还监视我,干涉我的私生活,我问你,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分明 恼怒的口气。周翔便知道他打给老庆的电话奏效了,心里就舒坦了几分。周翔说 我可不敢监视你,我也没有干涉你的私生活。兰溪说那你找老庆干什么来?周翔 不吭声。兰溪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欠你什么,你 不要再纠缠我,再纠缠我我可要……后边的话她没有说出。 周翔说你要怎样?你要告公安局吗?你告去好了!你敢告吗?…… 他忽然发现对方早就放了电话,话筒里传来阵阵嘲弄的忙音。 “妈的!”他轻轻骂一声,挂上电话。 他胸中的恨火又窜了起来。他想她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她 就放了电话!于是他重又抓起电话,厾了那几个号码,话筒里传来一遍又一遍的 振铃声,却没人接。兰溪出去了吗?还是她猜到是他打来的电话,故意不去接? 王羚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说:“你的脸色怎么不好看?” 周翔点了一支烟抽。他说:“没什么。” 王羚说:“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周翔说:“没有。” 王羚说:“你刚才好像在打电话?” 周翔说:“对……打电话。” 王羚笑笑说:“给那个写书的女作家?” 周翔抽一口烟,没说话。 王羚说:“她不理你,你很痛苦,是吗?” 周翔看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忙你的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王羚叹息一声。她说:“何苦呢?想开点儿,世上好女人有的是……” 周翔突然发起火来,提高声音说:“你烦不烦?!”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恶 狠狠地看着王羚。 他又说,“跟你说过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一个人呆一会儿……你走吧!” 王羚愣在那儿,颇惊讶颇陌生地望着周翔,不认识了似的。她的脸颊一下子 涨得通红。 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每天晚上,打发走了最后一位食客,结了当日的账,里里外外收拾清楚,关 了门,王羚方和周翔一起回王羚的家。王羚的新家离时运酒家不是很远,但她依 然一直骑摩托。通常都是王羚带周翔,偶尔两人倒个个儿,周翔带王羚。夜里没 有警察,没人查他有没有本子。夜里行人也少,车技差点儿也不致于出事。 因了白日里的事,这天晚上王羚就没有喊周翔,赌着气自己骑摩托一溜烟跑 了。 周翔忽然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了。他一个人坐在餐馆 的一张车厢座上,发了会儿呆,旋即点了一支烟抽。 厨子和服务妞儿们都早已下班,住在本市的回了家,不是本市的回了后边的 自己的宿舍。餐馆的前厅里只有他一个人。 当然,他并非绝对的无家可归。母亲随时都欢迎他回家,只是他不想回。王 羚那儿更是这样,别看她赌气把他扔在了餐馆,内心里她肯定暗暗盼着他骑车自 己回去。他只要一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说不定立即会投入他的怀抱。反之,如果 他今天一夜不归,那她今天夜里说不定就会通宵难眠。 他决不是成心想让王羚通宵难眠,相反,他觉得他很对不起她,他伤害了她。 他欠王羚的很多很多,他不该冲她发火,他不该那么对她。可他今天不想去她那 儿,一点儿也不想。胸中的恨火正熊熊燃烧,他的周身蓄积了一股无法发泄的蛮 力。他想打架,他想狠狠揍谁一顿,他想用刀子捅谁一刀,他想杀人……杀人这 个词儿在他的脑中一跳出,他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想到要杀人?杀人是要挨枪子 儿的,是要偿命的。他对自己说。 一支烟抽完,他站了起来。他回到后边的办公室,抓起了电话。他不加思索 地厾了一串阿拉伯数字——那是邢芬的电话号码,他想如果张老板不在那儿的话, 他今天晚上就在她那儿过夜了。 电话很快通了,那边“喂”一声,却是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周翔一句话 都没说,放下了电话。 他锁了办公室的门,推了自己的车子从后院的小门走了出来。路过领班小张 的屋门时,他喊一声:“小张,记着一会儿插门呀!” 小张在屋里尖声尖气地应一声。 那工夫已是近11点钟,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明显地少了。明亮的街灯显得寂寞 而无奈。S 市正渐渐地沉入梦乡。 25岁的周翔骑着车子在街上悠悠地转,他神使鬼差地来到一个生活小区。这 个地方他只来过一次,而且是夜里,今天再来却毫没有费力。他只觉得冥冥中有 个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忽而往左,忽而往右,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这儿。 他停在一幢楼前,抬头朝二楼的一扇窗户看,窗户是黑的,没有一点光亮。 于是他又推着车子转到这幢楼的后边,辩别了一下位置,寻到了一扇窗户。这扇 窗户亮着,向漫漫的长夜展现出一个方形的淡绿。方形的淡绿包裹在一个阳台里 边。据此周翔断定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屋子,一间阳面一间阴面。阳面的这间, 也就是有着方形的淡绿的这间一般说应该是卧室,卧室的灯亮着,这说明她还没 有睡。周翔猜她正躺在床上看书。洗涮干净,躺到床上,入睡前翻一本喜爱的书, 什么时候眼睛乏了,昏沉沉倦意袭来,丢掉书顺手关掉床头的落地灯,便可以很 快进入梦乡,周翔这样想。当然也有可能做着另外的事,比如做爱,在这个接近 深夜的时间,一双男女在床上折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凡是这个时候亮着灯的 家里,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做爱,周翔这样想。但兰溪似乎不大可能做着 这件事,她是单身。她结过一次婚,可是又离了。她即使寻欢也从不把男人带回 她的家,她和周翔交往是这样,她和老庆交往也是这样。可是她是不是还有另外 的男人呢?比如她深深爱着一个很有地位很体面的男人,这个男人不可能和她结 婚,他有着自己的家庭,有老婆有孩子。这样的男人她是不是把他带回家呢? 这么想着,他的周身就腾起一股燥热。他的眼前浮现出兰溪的赤裸的胴体, 她的头发乌黑、闪亮而柔韧,她的一双尚未生育过的乳房丰腴而硬挺,她的脖颈 白皙、精美得令人不忍惊动,她的下体的毛发曲卷着,乌黑而茁壮,蓬蓬松松… … 那一刻,他就忽然有了一种想走近她身边的念头,这念头一经诞生,便强烈 得再也无法将它赶去。是的,他想走近她,他想和她做爱,他想把她睡得尖声叫 起来。可是,他如何走近她? 兰溪家的阳台没有封。现在许多人家的阳台都封了,这样可以将封了的阳台 当做厨房,居住面积便无形中多了几平米。兰溪没有封阳台的原因大概是她不需 要增加居住面积,另外也可能是家里没有男人的原因,那可是应该男人干的事。 周翔接着又注意到阳台里边的一扇窗户开着。天气还没冷,又没有风没有雨 的,家里如果有人一般都会打开窗户,这样室内的空气可以流通,保持新鲜。 周翔便想只要他能攀上阳台,他不就可以进入兰溪的家了吗?他不就可以走 近她的身边了吗?周翔感觉了发自心底的一阵小小的激动。 可是怎样才能攀上这二楼的阳台?暗夜里,周翔环顾一眼四周,他发现兰溪 下边的这一家在他们的屋后是圈了一个院子的,且借着一面院墙盖了一间小房。 那院子里探出一株蓬蓬勃勃的不是很高的树,因为是夜里,周翔看不清,但他猜 可能是石榴。那间小房的屋顶就在兰溪家的阳台的下边,周翔用眼估了一下两者 之间的距离,他想如果是他,踮起脚尖,踩着那小房顶,差不多能够着兰溪家的 阳台边。他想他只要能双手抓住阳台的边,他就可以攀上去。 正想着,他听见了自行车的声音。他推着车子赶快离开了那儿。一个骑车的 黑影奔了旁边的一幢楼,大概是下夜班的工人。那黑影离他还很远,可自行车转 动的声音听起来很大。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咚咚的,似是擂响一面小鼓。 那骑车的黑影进了楼,旋即复归宁静,只听得见墙角旯旮的秋虫在鸣叫。夜 已经很深,环顾四下,小区里所剩无几的亮着的窗口已相继一一隐去,隐入黑夜。 周翔推着车子围着10号楼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刚才的地方,抬头望去,他 发现属于兰溪的那个方形的淡绿消失了。这就是说,兰溪关了灯,睡了。用不了 多长时间,她便会进入梦乡。想到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睡熟了的兰溪的身 边,周翔的心底便又一次涌出一阵小小的激动。 当然,眼下还不能动,他必须等她睡熟,等她进入梦乡。 他把车子支好,支在那个院墙的边上,这样他只消踩着自己的车子的后衣架, 便可毫不费力地攀上院墙,攀上依着院墙的那个小房顶。做好了这个准备工作后, 他离开了那儿,隐入不远处的一个更黑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看见别人,而别 人看不见他。 他在那个黑暗的地方蹲了足有一个钟头,蹲得腿都麻了。在这一个钟头的时 间里,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他是怎样认识的兰溪,想他和兰溪每一次做爱的经 过,包括那次失败,也想他和兰溪吃过的几次饭,甚至兰溪说过的每一句话…… 当然他也想了其他的几个女人,想了王羚,想了阿云,想了思思,想了魏星的母 亲胡大姐,甚至还想了那个美丽而年轻的女精神病人。所有这些,都发生在短短 的三两个月的时间里,这短短的三两个月的经历,胜过了他二十五个寒暑的所有 经历。他的头脑被这些纷乱的来不及仔细咀嚼的经历充塞得满满的。他想他所有 的这些经历最最值得回味的是他懂得了什么是爱和什么是痛苦。他没有去想以后 的事,他也不愿去想。他可以对天发誓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绝没有半点的杀人的念 头。他甚至没有好好想一想走近兰溪的身边后他究竟要怎样,睡了她,还是只是 坐在她的身边好好看一看她的睡熟的样子?他当时的一心的念头是等她睡熟了, 攀上小房顶,攀上阳台…… 现在他开始行动了。暗夜里,他先站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觉得 非常自如了,方一步步朝那个院墙走去,朝他的早已支好在那里的自行车走去。 他的自行车不是那种不牢靠的单车梯,他的自行车支得稳稳的。 他小心翼翼地踩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伸出双手,扒在院墙的冰凉的砖上。 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没有摸到尖利的碎玻璃。刚才他蹲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时, 他一直耽心院墙上插着碎玻璃。他知道许多人家都喜欢在院墙上插碎玻璃,为的 是阻止偷儿从墙上跳过来。 他暗自庆幸了一会儿,旋即很轻松地攀上了墙。他的心咚咚地有些跳。他想 偷儿做案时可能也是这个样子。他站直了身子,踮起脚尖,果然就双手抓住了兰 溪家的阳台。他运了运气,双手扒牢阳台的边,两臂用力弯曲,身子便悬空,便 缓缓升起。这是一个引体向上,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的头渐渐地越过了阳台, 旋即,他猛地一用劲,身子朝上一窜,他的一只胳膊的小臂便横在了阳台上,再 一用力,他的身子又朝上一窜,一条右腿便搭在了阳台上…… 不过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他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兰溪家的阳台里,而且没有 弄出一点响声。 他的心咚咚跳。夜很静。S 市睡熟了,整个小区整幢楼都睡熟了。 他稍稍休息了一下,好使自己的心跳得平稳一些。随后,他朝阳台门摸过去, 脚下忽然“哗啦”一声,他吓得立时呆在那里,好半天没敢动。他屏住呼吸,静 静地等待着,等待兰溪在屋里问一声“谁”,等待兰溪拎了一根棍子打开阳台门 看个究竟。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夜依旧那么静。无边的暗夜里,只听得见 楼下的哪个旯旮的秋虫在浅浅地鸣唱。 兰溪睡熟了,他想。 他蹲下身子,摸到刚才碰响的东西,是一只冰凉光滑的空罐头瓶。 这一次他变得更谨慎了,每挪一步,必用手先将脚前的地方摸一摸。他无论 如何不能再弄出些响声来,否则便会前功尽弃。 他终于摸到了阳台门,阳台门从里边插得很牢,拉不开。他便又摸到阳台门 旁边的窗户上,亮灯的那会儿,方形的淡绿就是从这儿向夜的世界展示的。 一扇窗户依旧开着。敞着窗户的地方有一道纱窗,周翔从裤兜掏出一把拴在 钥匙串上的小刀,将纱窗捅一个窟窿,旋即伸进手指去,勾开里边纱窗的插销。 纱窗里边是那层淡绿色的窗帘,纱窗是朝里开的,这样就必然遇到拉着的窗帘的 阻力。另外窗台上是不是放着什么东西?如果放着什么东西,推开纱窗的时候就 必然要碰倒它,就必然要发出声响。有一只袖珍手电就好了。周翔没有那东西。 如果这事是预先谋划好的,他肯定就会带上那东西了。但他的身上是有打火机的, 打火机打火的时候会发出微小的声音,不过他想他在室外,这点微小的响动不致 于惊动一个睡熟的人。 他到底使用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光亮使他看清楚里边的窗台,窗台上有一只 墨水瓶和一瓶胶水。看清楚墨水瓶和胶水的位置,他便又一次使用了钥匙串上的 小刀,将纱窗划破,划一个窟窿,然后伸进手去,将墨水瓶和胶水一一取出,轻 轻丢到外边的阳台上。 这个工作完成后,他开始轻轻地推纱窗,纱窗将淡绿的窗帘顶了起来……他 成功地钻了进来,落在窗帘后边的写字台上。 好一阵他没有敢动,他想适应一下自己的眼睛,屋里比外边还黑,黑得他什 么也看不见。他不得不再一次使用打火机,随着轻轻的“嗒”一声,打火机的火 苗照亮了屋里的一切。他吃了一惊,这间屋子竟然不是卧室,是书房。屋里除去 在他脚下的这张宽宽大大的写字台,尚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橱,书橱里全是书,五 颜六色的书。25岁的周翔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书,他觉得他像是来到了一个图书 馆。 一面墙的书橱的对面,是一组深绿色的真皮转角沙发,沙发的前边是一张长 长的茶几,茶几上堆些杂乱的报纸和杂志,再就是茶杯和烟灰缸。烟灰缸当然是 为来访的客人准备的,周翔这样想。 他觉得他的脚下不怎么舒服,借着打火机的光亮往下看,原来他踩着一叠铺 开的稿纸,稿纸的方格子里有着兰溪不久前写就的娟秀的字。周翔便恍然那会儿 亮着灯的工夫,兰溪正伏案工作,写着一篇叫做报告文学或者散文的什么东西。 他匆忙挪了脚,甚至用手轻轻拂了一下稿纸,拂去鞋底留在上面的浮土。 他收起了打火机,从写字台上下来,落到铺着漂亮的纯毛地毯的地上。他摸 索着朝前走,摸到了书房的门,旋即将门拉开。他朝前走两步,摸到了几乎正对 着书房门的另一道门——卧室门。 卧室门虚掩着,他将它轻轻推开,门扉的合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屋里漆黑 一团,他怕撞着什么东西,便站在那儿没有动,单是用耳朵捕捉着一种声音。他 很快捕捉到了,那是发自兰溪肺腑的轻轻而均匀的呼吸声。那声音表明兰溪对于 他的造访毫没有任何察觉,她睡得正香。 她说不定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他朝着那个轻轻而均匀的呼吸声摸去,摸到靠墙角的双人席梦思的床边。根 据呼吸声的位置,他知道他现在和兰溪近在咫尺。他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摸到她 的润滑光洁的脸,摸到她的乌黑、闪亮而柔韧的头发……他终于来到了他朝思暮 想的女人的身边,因了心底的好一阵激动,他的周身轻轻颤抖起来,仿佛骤然患 了一种什么可怕的病。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那一霎,他的头胀得好大好大。他 胸腔里的爱火愈发燃旺,发出听得见的噼噼啪啪的响声。燃旺的火焰炙烤得他灼 热难耐,他觉得他会昏厥,他觉得他会发疯…… 他摸索着坐了下来,坐在了床边。双人席梦思不情愿地轻轻扭动了一下。现 在他看得见兰溪的朦胧的脸的轮廓了,她平躺着,盖着一床薄被的胸脯轻轻起伏 着。 他弯下身,将脸凑近她的正在发出均匀的呼吸的脸。他闻见了她的发香,那 股区别于王羚区别于思思区别于阿云区别于胖女人,也区别于那个美丽的女精神 病人的很奇特的发香。他看见了她的微微张开的嘴的轮廓,他觉得它正在向他发 出召唤,它说来吧来吧,我等你等得多时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贴过去,贴在向他发出召唤的地方,他感到了 一种温热,那温热迅疾地传遍他的全身,电波一般。骤然,那轻轻的均匀的呼吸 声停止了,薄被下边的身子剧烈地扭动了一下,温热倏地离他而去。与此同时, “啪达”一声,屋里亮了——光亮来自屋顶中央的一盏漂亮的圆形的吸顶灯。那 是一种暖色的光,光线柔和极了,因而25岁的周翔没有感到怎样刺眼。 他看了一眼发出“啪达”响声的地方,那是吸顶灯的开关,就在靠床的墙壁 上,躺着的兰溪伸手便可以够着。 醒转的兰溪没有发出喊叫,她只是将自己的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她的又 大又圆的眼睛里凝聚着突如其来的惊恐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茫然。 她认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周翔。她说:“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翔朝她微笑。他说:“兰溪,我爱你。” 兰溪眼睛里的惊恐并没有因为这句情意缠绵的话而有所减少。她重复着刚才 的话:“你……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周翔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他继续说:“兰溪,我爱你,你明白吗?我爱你 ……” 他这么说着,就又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嘴去寻找被中断了的温热……猛地, “啪”一声清脆的响,他的一边的脸颊火辣辣地挨了一记。他愣怔了一下,望一 眼她的刚刚发泄了愤怒的手,旋即又猛然扑在她的身上,他的两只虎钳一般的手 牢牢扼住她的两只纤弱的拼死抵抗的手腕,接着,他的急风暴雨般的发疯似的吻 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脸上。她拼命躲闪着,脑袋扭来扭去。 她愤怒地骂他:“混蛋!畜牲!放开我,放开我……” 回答她的是他的固执的更加疯狂的吻。 她扯着嗓子喊叫起来:“混蛋!流氓!畜牲!放开我……” 喊叫的同时,她的整个身子都扭动起来,他想挣脱他的双手的钳制,她想将 他推下床,可是她的一切的努力都等于零,她不可能挣脱他,也不可能将他推下 床。她唯一能做到的是不顾一切的喊叫:“混蛋!流氓!畜牲!来人呀……” 宁静的深夜里,她的疯了似的喊叫显得愈发的恐怖和瘆人。他想她的左邻右 舍肯定都听见了,他想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都来砸她的门。 她的不顾一切的喊叫终于激怒了他。他突然松开她的两只手腕,两只铁钳似 的大手朝着她的美丽得不忍惊动的脖颈围拢而去,只一两秒钟,她的喊叫便被扼 死在她的喉咙里…… 刚刚得到解放的两只纤弱的手去拼命掰那两把疯狂的铁钳,她的一枚长长的 指甲嵌进他的一只手背的皮肉,一缕鲜红的血丝悠悠然淌了出来…… 现在是25岁的周翔在喊叫。他说:“我爱你,你明白吗?我爱你!我爱你… …” 伴随着他的喊叫,两只酷冷的铁钳在不断地用力。女人的脸先是苍白,接着 变红,最后又由红变紫,变成猪肝一般的颜色。她的一双眼睛凸出来,又大又圆, 仿佛随时都会睁出,落在床上,滚到地上。那一刻,她的两只拼死去掰那两把扼 住她喉咙的铁钳的手就渐渐地乏力,发软,最终一动不动了。 此时传来了震耳欲聋般的砸门声。 他松开了他的手。他看到她的瞪着的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有着他的影子。他很 满意这个结果,他的影子将永远印在她的眼眸里。 熊熊燃烧的火焰正一点一点地熄灭,他的心底流淌着无法言喻的畅美,他的 整个身子都陶醉在发泄后的酥麻中,那景况就仿佛刚刚和一个女人做完爱…… 他从床上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稍稍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 走出卧室,去开单元门。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