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的娃子 作者:徐子健 子健住的小山村只有几十户人家,人称“鸡鸣听三省”。据老人讲,这是兵 家必争之地,所以村中能扛枪的没一个能留下,而能活着回来的更是屈指可数。 解放后,小山村渐渐被人遗忘,就落下一个穷字。老人说是打仗坏了风水,伤了 元气。 小山村有一所教孩子们识字的所谓的小学,子健的爹就是这所小学唯一的一 位民办教师。子健该上中学了,这位既当爹又当老师的脸上愁云越来越浓,叹息 也越来越沉重。因为穷,村里能到外边上学的几乎没有,因为穷,子健的娘走了, 再没回头。为这,子健的哥哥早早结了婚,现在也有了儿女。一想到这儿,他就 心痛。子健是他的希望,他横下一条心要供孩子上学。思前想后,他把子健叫到 跟前,对他说:要考就考最好的中学,家中再难,就是卖房子,我也要供你上学。 子健望着满脸皱纹的父亲,懂事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说的最好的中学, 是指的县中,这是方圆百里唯一一所具备办学条件的中学。 县中录取的条件比一般中学高得多,子健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以优异成绩 被录取。他太高兴了,手捧入学通知书急匆匆往家中赶。他推门进了屋,见爹趴 在桌上,身下压着待批改的学生作业,他内心充满喜悦,急步上前,兴奋地说: “爹,我考中了!”爹没有回答。子健等不及了,上前轻轻一摇,万万没想到爹 的身体突然倒下了。 “爹,爹……”子健吓坏了,脸变得惨白,连声呼喊。小山村被惊动了,第 一个赶到的是九奶,她一把拉起子健,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 不一会儿,村里老老少少的人都来了。人们静静地站着,谁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实。 子健放声痛哭,老村长走近劝道:“娃,别哭。”话没说完,眼圈一红,两 行热泪流了下来。 山村以他们特有的方式,为这位受人尊敬的民办教师举行了葬礼。子健看到 爹爹以前教过的许多学生,包括外出打工、远嫁他乡的都赶了回来,送葬的人排 起了很长的队。子健的心被震撼了:“我要上学!学成了,还要回山村,当一个 像爹爹一样的教师!” 子健的心愿能实现吗?难!子健算着开学的日期,面对哥、嫂愁苦的脸,不 知如何开口。山村的风俗很古朴,对红、白事是决不能草率办的。为此,家中的 一点积蓄全用完了不算,还借了不少的外债。子健知道这一切,所以他迟迟不敢 开口。 机会来了,这一天,哥哥挑着担,让子健背着一口袋粮一起去赶集。一路上 哥俩无话,待卖了粮返家的途中,子健终于鼓起勇气说:“哥,我要上学!” “唉!”听到子健的话,哥哥浑身一颤,接着是一声长叹。兄弟俩的目光相遇了, 子健的目光中含有恳求的企盼。哥哥的目光中是痛苦的无奈,他不敢正视子健的 目光,迅速避开了,支吾着说:“回去和你嫂商量一下再说。” 兄弟俩一路再没说话,回到家,嫂子端上饭,子健急匆匆只吃了一碗,就站 了起来。嫂子吃了一惊:“咋,不吃啦?”“饱了!”子健强忍着,说了句违心 的话。看着子健的一举一动,当哥的心寒。待子健刚出门,他放下碗,小声说: “咱兄弟想上学!”嫂子一听这话也放下了碗:“咋上?为办咱爹的后事,家里 能卖的全卖了,能借钱的亲戚全借过来了。这卖粮的钱还不够小路一个人的学费。” 子健在门外听得真真切切,小路是子健的侄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突 然病故,小学自然散了,要到外村上小学,也要交学费,尽管很少,可眼下仍无 法负担孩子的学费。 不懂事的侄子偏偏在这时插话:“我也要上学!”正在左右为难的子健哥哥, 情急中一抬手,随着一声响,接着传出一阵哭声。“啪!”饭碗摔碎了,嫂子喊 叫起来:“你,你为什么打孩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子健的心快被撕裂了,他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撒开腿跑到村外,不知不 觉跑到了爹爹的坟前,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爹呀、爹呀……”天渐渐暗了,子 健静静地站在爹爹的坟前,他觉得突然长大了。 子健在夜幕中不知不觉走到了老村长的门前,到了门前他又犹豫了,怎么办? 他必须自己拿主意,既不想让哥、嫂为难,又不想辜负父亲的期望,放弃上学。 开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做出抉择。子健鼓起勇气叫 开了门。老村长关切地把他让进了屋,盯视着他:“有事?”子健嘴张了几张, 没有说出话。老村长看出了子健左右为难的心思,鼓励地说:“有啥就说啥,我 给你做主。”听到这话,子健抬起头:“我要分家!” 老村长听了神情一变:“为啥?” 子健鼓足了勇气,说出了心里话:“我要上学!” 老村长看着子健摇了摇头,背过脸去:“你太小,先回去吧!”老村长不愿、 也不敢再正视子健,对一个无爹无娘的娃,他还能说什么。子健心一凉,他等了 片刻,看老村长始终没有转过脸,无奈之中,他慢慢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忍不 住又回头看一眼…… 子健的一举一动,老村长都能感觉到,他觉得鼻子酸酸的,忍了忍没让老泪 掉下来。子健一出门,他心里上下直翻腾,想来想去,理不出个头绪。他决定到 村头,找九奶商量商量。村里除了老村长,就数九奶德高望重。据说九奶是城里 人,慰问抗战英雄时,和九爷一见钟情,结了婚。后来九爷和九奶约定,等打完 仗再来接她。凭这一句话,九奶从城里回到了这个穷山村,一等就是几十年,村 里人能不敬重她吗?! 老村长推开门,万万没想到子健没有走。子健站在阴影中,默默地流着泪。 老村长浑身一颤,喉头一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不是出门,真不知子健会 这样站多久。为了什么?为了上学!一想到这儿,老村长仰天长叹,头摇了几摇, 最后拉起子健直奔九奶家。小山村一个姓,一个祖宗,论远近,九奶和子健一家 还没有出五服。老村长带着子健夜里来访,九奶也吃了一惊。九奶把子健拉到近 前,盯视着他。子健知道九奶的心思,他抬起头,大胆地迎着九奶询问的目光, 他的心里满含希望,眼中有泪水的闪光,他无声地诉说着…… 老村长和九奶商量了一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还是决定分家。嫂子一 听说小兄弟要分家,先是一愣,猛的一扭脸,蹲在一旁委屈地哭。哥哥两眼发直, 啥话也没说。子健咬着牙,低着头,痛苦地度过了揪心的一刻。穷家有啥好分的?! 子健分到了一间屋和一亩三分地,这标志着一个13岁的孩子已经立起了门户,今 后他要靠自己实现上学梦。 家分了,但第一学期的学费怎么办?老村长答应帮助借。生活怎么办?九奶 把子健接过去,她要教会子健烧火、做饭。哥哥当着老村长、九奶的面,也掏了 心里话:在子健上学期间,他帮助种地。子健还能说什么,他发誓一定要好好学 习,将来还要回到小山村,报答老村长,报答九奶,让山村的孩子不再为失学而 痛苦。 开学了,九奶把自己压在箱底的一套旧衣拿出来,翻了个面,比着子健的身 体剪剪缝缝,又用剩下的布为子健拼对了个“书包”。子健分到县中最好的尖子 班。据说这个班的学生一是凭学习成绩,二是凭关系,三是重点。 子健的到来,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意,也引起了班主任李老师的关注。这位 从教十几年的女教师,从看到子健的第一眼,心就为之一动,这个孩子的衣着、 举止都与众不同,她关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子健挺了挺胸脯,大声回答:“我叫子健!”他的回答引起了同学们的笑声。 李老师用眼神制止了笑声,为子健指定了座位。 第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子健内心充满了激动、好奇,他到了一个全新的环 境,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上学。他觉得老师是那样好,同学们是那样亲, 可同学们是怎么看他的呢? 一下课,几个调皮的同学就围了上来,其中两个就坐在子健的身后,一个叫 斌斌,另一个叫胖胖。斌斌首先走到子健身边,抽了抽鼻子,煞有介事地问: “你身上什么味?一股霉气,我看你就叫霉气吧!”“不!我是子健。” 斌斌刚说完,胖胖又上了场:“你的头像一个标准的' 茶壶盖' ,我看你就 叫茶壶盖吧!”“不!我是子健!”子健倔强地回答,他心中的喜悦、甜蜜瞬间 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与同学们之间的距离。 “丁零零……”上课的铃声替子健解了围。 子健回到教室,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同学们的讥笑对他触动很大。在小山村, 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你穿什么,剪什么头,可现在不同了。子健环顾左右,同学们 的确和他穿的不一样。这堂课是班主任李老师的语文课,她讲得很生动,子健像 一只小鸟跟着老师的指挥棒在知识的海洋中飞翔,他暂时忘掉了烦恼。 开始写课堂作业了,子健伸进书包里的手停住了,周围的同学们纷纷拿出漂 亮的文具盒,“啪”一声打开,文具盒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笔,从文具盒中选出 自己心爱的钢笔开始写作业。子健的眼都看直了,他好羡慕呀!巡视的李老师走 到近前,关切地问:“怎么不写作业?”子健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老师,神情 极不自然。 “是不是不会?”看到子健摇头,李老师督促道,“那就快写吧!”子健从 老师身上汲取了勇气,他不再犹豫,从书包中掏出了自己的笔。一直注视着子健 的李老师惊呆了,子健掏出的是一枝毛笔,这枝毛笔杆已经磨得很光很光,显然 已经用了很久很久。子健打开墨盒,润好笔,提神,运气,悬腕,笔下生风…… “嘿,快看!”坐在子健身后的斌斌探起身,惊奇地喊了起来,课堂上的秩 序一下乱了。“起什么哄!”看呆了的李老师这会儿才回过神,她瞟了一眼斌斌 写的作业,批评道:“看你写的字像什么样,子健写的字完全可以当你的字帖。” 受了批评的斌斌脸一阵红一阵白,胖胖冲他直做鬼脸。开学的第一天,就受 了批评,斌斌心里觉得受不了,他不敢和老师顶嘴,心中的火全迁怒到子健身上, 他发誓要好好整整这个山里娃。 下课了,李老师把子健叫到办公室,她心中有好多疑问。她知道山里穷,可 万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中竟有买不起钢笔的,那学费又是怎么交的呢?子健一进办 公室,心里就慌了,因为那么多老师的眼睛在盯着他。子健的神态引起了李老师 的注意,她不愿挫伤孩子的自尊心,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善解人意的李老师 轻叹口气,想了想,拉开了自己的抽屉…… 子健在心中正在盘算如何回答老师的询问,说句心里话,他不想把家中的真 实情况告诉老师,他不想以此换来过多的同情。可他做梦也想不到,李老师从抽 屉中拿出了自己的钢笔。子健一惊,李老师把钢笔递到了自己面前,他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老师的眼神不容他开口,不容他回绝。他接过钢笔,向老师深鞠一躬, 转身快步离开,感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放学了,同学们欢快地四散回家。子健留在了学校,学校有宿舍,但需要交 费,子健交不起,老村长的一位远房亲戚在学校当校工,事先说好,子健跟着他 凑合着住。学校有食堂,尽管饭菜都很便宜,但子健吃不起,他自己带了粮食, 凑着校工的火,自己做饭吃。 子健对吃、住的要求很低,只要能上学,他甘愿吃苦、受罪,但他却忍受不 了异样的目光和讥笑,静下心来,勾头闻一闻身上的衣服,的确有一股难闻的气 味。对着学校的镜子照一照,自己的头型的确很难看。他注意到,全校无论哪个 年级的男生都没有他这样的山村头型,他下决心要改变这个形象。 子健走出校门,来到了县城的街上,他身上有九奶卖鸡蛋给他的一点零用钱, 买了块肥皂,要好好把衣服洗一洗,再就是把头理一理,子健不敢进理发店,找 来找去,找到一个理发小摊理了发。爱美是人的天性,也是孩子们的天性。他觉 得经过这样的改变,同学们就再不会取笑他了。 第二天出现在课堂上的子健简直像变了个人,显得格外精神,身上的衣服已 没有了怪味。李老师注意到子健的变化,欣喜的目光在她的眼中闪动,子健倒有 点不好意思。而斌斌、胖胖这两个调皮鬼,今天不知为什么特别老实。子健哪里 知道,李老师在底下已经分别做了工作:一旦再歧视、戏弄、欺负子健,一定重 重处罚。但他们俩为啥老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子健很快适应了环境,但新的难题在不断困扰着他,学英语要买磁带,各科 的老师又为同学们指定了不同的辅导材料,为了强化学习,学校又办了各种竞赛 补习班,这些都需要钱。怎么办?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子健又产生了新的希望。 每天放学后,子健写完作业,总要帮助老校工打扫卫生,清运垃圾。在老校 工的眼里,子健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经过一段接触,老校工感到子健是个懂事的 孩子。当老校工发现子健在偷捡垃圾时,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帮助子健从垃 圾堆里捡出一切可以变卖的废纸、易拉罐、旧本……同样是孩子,有的在扔,而 有一个孩子为了上学而不得不去捡。老校工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要帮助这个有志 气的孩子,实现他勤工俭学的梦想。子健捡的废品越来越多,老校工帮他分类, 捆好,堆放在学校厕所后边的隐蔽处。但谁也没想到,斌斌和胖胖无意中发现了 这个秘密。 又要进行考试了,这一段玩电子游戏玩疯的斌斌、胖胖傻了眼,情急中在课 间拦住子健,非让子健帮他们作弊、传纸条。子健坚决回绝:“不!”斌斌小声 威胁:“你如果不,我就把你的事捅出去!”子健有点茫然:“什么事?” “你心里清楚!”斌斌故意不点透,眼神却向子健藏垃圾、废品的方向瞟了 一眼。这一眼瞟得子健心里发毛,莫非拾破烂的事真让斌斌、胖胖发现了,要是 在同学中传开,那该多丢人,子健不敢往下想。 所以在考试中,斌斌在他身后一催,他犹豫再三,还是有点动摇。“斌斌, 干什么?”这些小把戏,当然躲不过监考李老师的眼睛。老师稍一放松,斌斌在 子健身后又做小动作。子健此时是左右为难,眼看就要下课了,斌斌的试卷还没 做一半,他急了,开始有点不顾一切。 “啪!”李老师突然出现在斌斌身边重重敲了一下桌子,随后转向子健,扫 了一眼试卷:“做完了就交卷。”李老师一语双关,子健脸一红,老老实实交了 卷。没有盼头的斌斌、胖胖迫不得已也交了卷,肯定不及格,回家咋交待?!斌 斌恼了,他恨子健太笨,连作弊都不会,或者就是故意的,一气之下斌斌想了个 极坏的招儿……“不好啦!失火了。”“快来救火呀!”课间操过后,有个同学 突然发现厕所后起火了,一声惊呼,校园里乱成一团。子健听到喊声,一下惊呆 了,脚像生了根一样,他害怕极了,这一下祸是惹大了。 火很快被扑灭了,虽然没啥损失,但校长还是把老校工叫去,狠狠批评了一 顿。老校工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替子健背上了这个黑锅。老校工这样做,让子健 心里更难过,他想哭却流不出泪。一把火把他多日的辛劳化成了一堆灰,这是他 在垃圾里淘出的“金”,他幼小的心灵伤得很重、很重。 子健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欢乐在他的脸上消失了,他默默承受着同龄孩子无 法承受的痛苦。他觉得一切都是天意,是老天爷对他不专心学习的惩罚,可他又 觉得老天爷太不公平,他有满肚子的委屈要诉说。 星期六下午,该回家了,子健的脚步是那样沉重,他羞于见自己的小伙伴, 他羞于见牵挂自己的九奶。太阳落山了,天渐渐暗了下来,来到村口,子健抬眼 一看,暮色中,村口站着一个老人。子健心中一阵激动,那是盼他归来的九奶, 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扑进九奶的怀里。 子健哪里知道九奶此时的心情,几十年的企盼,使九奶近乎于绝望,孤独的 生活,苦苦的等待,使九奶受尽了人生情感的折磨。子健的出现,就像甘泉一样 注入到九奶近乎干枯的心灵,使她又产生了新的希望。和子健在一起,九奶才多 少体会到一点人生的欢乐,也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相依为命。 吃了饭,子健开始写作业,九奶在灯下静静的做针线活。子健写完英语作业, 突然心血来潮,冲九奶有点炫耀地用英语问好:“Goodnight !”(傍晚好!) 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九奶,想不到竟脱口而出:“Goodnight.”子健大吃一惊: “九奶,你会英语!”九奶也是一愣,但她已无法掩饰,有点不好意思地默认了。 子健靠近九奶,撒娇地恳求道:“教教我吧!” 孩子的撒娇最能打动老人的心,更何况是一个孤苦生活几十年的老人。九奶 又恢复了常态,她抬头看到子健眼中认真的目光,此时她也不想再掩饰什么。不 过她用眼神告诉子健,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子健当然明白,九奶的身世始终是 个猜测的谜。 子健又回到了学校,但九奶的形象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他敬重九奶, 所以当写“以人物为主”的记叙文时,他动情地写了题为“盼归的九奶”的作文。 李老师被子健写的作文所感动:“同学们听听这篇作文,在九奶身上体现了东方 女性的美德。几十年的苦苦等待,几十年的企盼,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九奶?是 爱,是忠贞,是一种近乎冷酷、残忍的常人难以接受的美的境界……”李老师在 讲评作文,话锋一转,“可有的同学又是怎么写作文的呢?同学们也可以听听: ' 我的爸爸是局长,早上汽车到家门口接他,晚上汽车又把他送回家。' 这就算 写完了。” 子健没想到老师的讲评作文又引起一场风波。“下课!”“起立!”“哧啦” 一声响,子健一惊,他不知道身后的胖胖就是写“局长爸爸”的同学。老师讲评 作文,气得胖胖鼻子都歪了。都怨子健,要不是子健写《盼归的九奶》,老师也 不会互相对比贬低他,越想越生气,他无意中发现子健的裤子挂破了一个小口, 于是他悄悄地用一根铁丝握了个小钩,挂到这个小口上。听到起立的口令,子健 猛一站,裤子挂开了一个大的三角口,半个屁股都露了出来,他哪里知道,子健 仅有这一条裤子。 子健听到响声,忙用手捂住屁股,他可怜地转过脸,用不解的目光盯着胖胖, 他不懂胖胖为什么会这样。胖胖和斌斌一对眼色,做着鬼脸欢叫着跑出教室。他 们哪里会料到,这个小小的恶作剧会给子健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子健坐在教室里一动也不敢动,一节课,两节课,终于放学了,待同学们都 走后,他用书包挡住屁股后边的破洞,回到住处。老校工外出打扫卫生了,子健 脱下裤子,找来针线,学着缝,针线活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哎哟!”不小心扎住手了,子健直想掉泪,看着手上冒出了血珠,此时他 太想九奶了,他咬着牙一针一线慢慢缝,好不容易缝好了,谁知前后缝到了一起, 只好拆吧。“哧啦!”谁知一用力,口子越烂越大,裤子的布本来就有点糟,这 一缝一拆,烂得是没法缝了。没有裤子怎么上学,子健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回 山村是来不及了,怎么办? 子健想了很久,擦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他惟一的财富就是自己的口粮, 他从口袋里倒出一点,又用书包捂上裤子的洞,用自己的口粮从旧衣摊上换回了 一条旧裤子,这就意味着他要挨饿。放学后,他走出校门,看看能不能幸运地碰 上同乡,带个口信,再从家捎点粮食。 一个小学生撅着嘴正向来接他的妈妈发脾气:“妈,都怪你。”妈妈忙问: “怎么啦?”小学生瞪着眼睛:“为什么不给我带吃的?”妈妈不解地问:“书 包里不是给你装着鸡蛋吗?”小学生恼怒地从书包中掏出鸡蛋摔到了地上:“那 能吃吗?”妈妈一愣,转而向孩子赔着笑:“都怪妈,忘给你剥皮了,我现在就 去给你买好东西吃!”这母子俩从子健眼前经过,子健望着地上摔碎的鸡蛋,注 视了许久,如果不是街上人多,他真想拾起来吃了。 子健往前又走了没多远,又碰上这样一件事。“奶奶,我饿!”“你手里拿 的是什么?”“面包!”“那你为啥不吃?”“不好吃!”老人叹口气,哄着小 孙子进了商店。子健的眼都看直了,他从小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吃过面包。打扫 卫生时,他曾发现胖胖的桌斗里也有半个吃剩下的面包,恐怕是不要了。子健越 想越饿,站在路边发呆。 胖胖最近买了辆新车,带着斌斌去打电子游戏,远远看到子健站在路边发呆, 他又想捉弄这个老实的同学,把车骑得飞快,到子健跟前猛一拐,路上的积水一 下溅起多高。子健躲闪不及,污水溅了一身。胖胖很得意地勾头看看子健,万没 想到惹了祸。 “啊!”路边的一个小女孩被撞出去很远,头碰到了路边的电线杆。胖胖、 斌斌也摔倒了,他们爬起来,一看小女孩昏死在路边,头上往外冒血,他们吓慌 了,爬起来骑上车就溜了。子健一看这情景,紧赶几步,弯腰抱起小女孩就往医 院跑,街上不少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子健抱住小女孩一口气跑到了医院,小女孩 的血流了他一身。 小县城本来就不大,一旦有事传得很快,小女孩的妈妈闻讯风风火火赶到医 院,一看到子健,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要打。医院的医生拦住了她:“你这是干 什么?” 子健没有分辩,他昏沉沉地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离开了医院。他也不想告诉 这位母亲,是谁撞了她的女儿,这会儿他想的是胖胖桌斗里的半块面包…… 子健经不起半块面包的诱惑,他拐回学校,到教室里。胖胖桌斗里的半块面 包还在,不过已经放干了。子健手里拿着面包又犹豫了,他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走了几步,又拐回头。教室里空荡荡的,饿了一天,他太需要吃点东西。他想了 想,又返了回去,再次拿出那半块面包,双手捧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奶油的香 味飘过来,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两口,只三口就吞下了这半块面包,到最后 他把手中的一点面包渣也全倒进了嘴里。什么味?他没有品出来,反倒感到更饿。 他跑出教室,到自来水管前又喝了一肚凉水,他没有别的办法。 子健不知道自己吞下的是一颗苦果,小县城太小,受伤孩子的妈妈不费啥劲 就弄清了是谁撞伤了她的宝贝女儿,找到局长家,局长狠狠地揍了儿子一顿,当 胖胖第二天来上学时半边脸还红肿着。 子健一看胖胖,忙低下头,他吃了胖胖的半块面包,心里总觉得不自在。这 神情被胖胖误解了,他更确信是子健告的密,要不别人不会那么快就找上门。当 他放书包时,无意中发现桌斗里剩下的面包没有了,他开始借题发挥:“我的面 包呢?”子健没想到胖胖会这么快发问,又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他太老实,不 会说瞎话,面对胖胖怒冲冲的发问,他窘得愣在那儿。胖胖步步紧逼:“是不是 你吃了?”子健小声地替自己分辩:“我,我想着你不要啦!”胖胖不依不饶: “你咋知道我不要?还偷吃嘴。”子健脸涨得通红,他感到丢人极了:“我赔你。” 胖胖把挨打的怨气全撒在了子健身上,他刻薄地说:“谁让你赔,我不希罕。你 说,你是不是小偷?”“我不是!”子健心理上的最后一道防线垮了,他觉得无 地自容,流着羞愧的泪,跑出去了。 班主任李老师一听说这事,马上感到事态的严重,对极单纯又自尊心极强的 学生,这样的精神打击是很难承受的。作为班主任,她要对班上的每一个学生负 责,她害怕出现意外,马上带着班上的同学四处寻找出走的子健。 县城不大,子健能去的地方又不多,但都没有找到子健。班主任的头上冒汗 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不敢往下想,忙带着几个同学往子健的家赶。 几十里的山路,李老师浑身让汗湿透了,小山村终于到了。李老师喘着粗气, 首先找到九奶。九奶听了李老师的讲叙,叹了口气,凄惨地说:“子健这孩子真 可怜,你们恐怕不会相信,他从小到大根本就没吃过面包!”九奶边说边领着老 师同学们来到了山村的坟地,这是子健惟一能去的地方。 “爹,我做了错事,我对不起你。”子健跪在爹爹的坟前哭诉着,“我没脸 见人啦!呜呜……”子健果然在这里。九奶上前几步,从地上拉起子健。子健哭 着说:“九奶,我不争气,你打我吧!” “娃,别哭,错了,咱改。”九奶劝解地说,“瞧,老师、同学们都来了。” “子健!”老师一声唤,哭成泪人的子健,浑身一阵颤抖,他动情地扑进老 师怀里,心中多少委屈都化成泪水,痛痛快快地流淌…… 李老师要把子健带回学校,九奶对子健千叮咛万嘱咐,并悄悄塞给子健几块 钱,她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待子健跟着老师走远了,看不见了,九奶才顾上擦自 己的泪。 李老师把子健带到了自己的家,她要用爱化解、抚平孩子心中的创伤。尽管 她知道山里的孩子很穷,但穷到什么样子,难到什么程度,她却没想到。和子健 深谈之后,李老师才知道了拾破烂、用粮食换裤子、救孩子等事。李老师被感动 了,她在内心责怪自己的失职,对子健关心得太少了,这个孩子太需要爱。李老 师亲自为子健做了饭,看着子健吃饱,又留子健在自己家住了一夜。 夜深了,李老师在灯下批改作业,子健就睡在她身边。子健的遭遇让她的心 久久不能平静,同样都是孩子,可生活经历却截然不同,多少孩子生在福中不知 福,无法理解子健这样的贫困生。 “妈,妈妈!”一声呼唤,打断了李老师的思绪,是子健,是子健在说梦话, “妈,你别走,别离开我!”李老师转过脸,望着在梦中流泪的子健,轻轻地说: “妈不走,妈不离开你。”子健紧紧抓住了李老师的手,子健做了个甜甜的梦, 他却没注意李老师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第二天,在李老师和他一起去学校的路上,子健执意买了一个最好的面包, 这是九奶专门交待的。李老师没有阻止,她知道子健倔强的性格。他要加倍赔偿 胖胖,只有这样,他才觉得是改正了错误,是一种解脱。 走到教室的门口,子健又有点犹豫了。他有些胆怯地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 的班主任,李老师用慈爱的眼神鼓励着他。子健心头一热,他不再犹豫,鼓足勇 气,迈步走进了教室。今天不知为什么,教室特别安静,同学们到的特别齐,子 健的遭遇让每个同学动心、动情。班上大多数的同学都生活在县城,父母都有稳 定的收入。现在是孩子至上至尊的年代,谁会没吃过面包?可子健就没有!许多 同学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面对一个来自贫困山区的孤儿,该怎么办?李老师向 全班同学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同学们不得不去想一想。 子健能感到同学们关注的目光,这些目光在变,变得温暖,变得同情,但变 得太突然,让他受不了。他低下了头,但没有停步,一步,两步,径直走到胖胖 跟前,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面包,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纠正错误、改正错误。 胖胖现在成了全班同学注视的焦点,他也后悔自己做的这一切。当子健拿出 面包时,他的脸憋得通红,伸手挡住了这个面包,眼神中有自责、恳求原谅的闪 光。两个人僵住了,一个人执意要给,另一个坚决不要。 李老师刚想解围,没料想坐在胖胖身边的斌斌站起来打破了僵局,斌斌心里 也有愧,他和胖胖先后多次捉弄子健,现在他要有所行动。子健一惊,没想到斌 斌拿出一个面包塞进了他的怀里。他刚要开口,又一个面包塞进了他怀里。子健 惊呆了,同学们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纷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面包,一拥而上, 送给了子健。子健抱着同学们送的几十个面包,心头热浪滚滚。一个面包一片情, 他的眼眶湿润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头埋在面包中,让喜 悦、幸福、感激的泪水尽情流淌。 子健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转折。李老师原来 教过的学生送来了用过的书、辅导材料,这样子健就可以省下一些钱,学校也尽 可能对子健进行照顾,费用该免的免,该减的减,子健有机会参加各种补习班和 竞赛班。各种各样的帮助使子健很感动,老师的爱、同学们的爱激励他更加努力 学习。一晃两年多过去了,子健没有辜负老师和乡亲们的期望,他多次代表县中 参加地区、省的数学、物理竞赛,并多次获奖,他还考上了北京大学的少年班。 这是天大的喜讯,可子健却高兴不起来。县中准备给子健披红挂花,好好宣传一 下,可子健却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回到了小山村。 九奶发现了子健的情绪变化,她一再追问,子健迫不得已拿出了北京大学少 年班的录取通知书。九奶高兴地紧紧抱住子健:“好孩子,好孩子!”“九奶!” 子健欲言又止。九奶知道子健的心思,语气坚决地说:“这学咱一定上!” 考上北京大学不易,但昂贵的学费,还有其他诸多的费用,对子健讲可以说 是天文数字,他不敢想,他无法解决这个困难。 九奶拿起子健的入学通知书迈步向外走。子健关切地问:“九奶,您去哪?” 九奶向子健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那神情是长辈的自信。不大一会儿,“当!当! 当!”村里的大钟敲响了,这是村里集合议事的讯号。听到钟响,小山村沸腾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涌出了家门,集中到了麦场。 一看人到齐了,老村长亮开了嗓门:“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喜讯,子健考 到北京上学啦!”听到这样的喜讯,会场像开了锅一样,老村长晃动着手中的入 学通知书,“大家静一静,子健这孩子有出息,为咱这个穷山村争了光,可眼下 他没有钱,这学没法上!” 老村长话锋一转,整个会场都安静了。九奶就站在老村长身边,她没有别的 办法,只有找老村长。老村长说到这儿动情了:“咱村几辈才出这一个大学生, 咱再穷,也要帮子健上学,我带个头,捐一只羊!”老村长话音刚落,有人马上 应和:“我捐50斤粮。”“我捐40个鸡蛋!”“我捐10块钱!”“我捐三只鸡!” ……喊声一声接一声,声声打动着子健的心,乡亲们并不富,但他们都尽其所有 来帮助他,他能不感动吗?虽然捐的钱物不多,但这浓浓的乡情重如泰山,他流 着泪,面向众乡亲慢慢地跪下了,他用山村的方式,向乡亲们行了个大礼。 九奶的眼也发红了,她颤声地大声说:“我替子健已去世的爹谢谢乡亲们。 凭娃叫我声奶,我也要捐点啥,可我孤身一人,没啥值钱的东西。”九奶说到这 儿顿住了,会场安静极了。九奶到山村几十年从没有在公开的场合上亮过相、讲 过话,今天是破了例,大家都注视着九奶,听她往下说。九奶颤抖着,用力从手 腕上摘下一只玉镯,高高举起:“我只有这只玉镯,它跟了我几十年,哪怕再难, 我也舍不得卖,为啥?因为这是我定情的信物,今天我就把它捐了吧!” “慢,不能捐啊!”听到这样的喊声,本有点恋恋不舍的九奶反而更坚决了, 她语气坚决地说:“不!为了子健能上学,我一定捐!”“真要捐,我买!”刚 才喊话的人,急切冲到了九奶面前。谁也没注意,啥时候场外又多了十几个外来 人。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听了九奶的诉说,不顾一切地走到九奶身边。 九奶愣住了,乡亲们愣住了。中年人从九奶手中接过玉镯,满含深情地对九 奶说:“这个玉镯我买,我出10万元买。”九奶迷惑了:“这,这是为啥?”中 年人泣不成声,“扑通”给九奶跪下了:“因为拿玉镯的是我的亲娘。” 九奶吓了一跳,她往后闪了一下,更加不解。随中年人来的大大小小十几口 人,一齐来到了九奶的跟前,其中一个男孩把一个盒子递给了跪在地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接过盒子,跪在地上,双手把盒子高高举起,两眼垂泪,面对九奶悲切地 喊道:“娘!我送死不瞑目的爹回来啦!”中年人往下一跪,同行的男男女女、 大大小小虽然都穿着洋装,也都一齐跪下。 全场静极了,小山村不通车,不通电话,没报纸,没广播,所以省外办、县 外办事先根本无法和山村联系,这就应了不巧不成书这句俗话。这帮海外游子来 县里寻根,没想到正好赶上这动人的一幕。 中年人举起的是骨灰盒,上面镶的有照片。九奶先是一惊,再仔细看照片, 她最怕的现实就摆在面前,几十年的企盼,痛苦的等待,没想到换来的竟是一个 骨灰盒,她浑身一颤,叫了声:“冤家,你就是这样来和我相聚的!天啊!呜、 呜呜……”九奶泪如雨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子健抢上前伸手托住了快要 倒下的九奶。子健终于如愿以偿去北京上学了,而九奶拒绝去享清福的各种邀请, 她用九爷给她留下的遗产,在小山村盖起了一所小学,她要等子健归来,她坚信 子健不会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