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作者:叶沧浪 楔子 黑云压得更低了,君思菡望着窗外,忽然笑了,淡淡说:“又要下雨了。” 何青青怔怔看着窗外,接口说:“是要下雨了。” 何青青的话刚出口,雨点就掉了下来,开始是稀稀落落的,到后来,雨线越 织越密,将整个天地都罩在其中了,萧瑟的树,青黄的叶,远处落寞的山,近处 孤寂的断墙残桓,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苍茫一片。 那么细、那么密的雨丝,细致如情人的心思,细密如情人的思念。 雨丝飘啊飘,摇啊摇,打湿了万里江山,拨乱了心上朱弦。 一片苍茫之色笼上君思菡的眉梢眼底,她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轻轻吐出一 个字:“好大的一张网——” “网?”何青青说,目光飘向君思菡。 君思菡轻轻吐了口气,“这雨是网,网住了天地,这天地也是网,网住了万 物。而万物,万物只是网上的结,一个个的结……” 何青青目光一闪,咬唇不语。 君思菡忽然笑了笑,“只是我们,为什么会是这网中的结呢?” 何青青脸色微变,呆了呆,忽转身握住了君思菡的手,低声叫道:“思菡… …” 君思菡微笑不语,任她握着自己手。执手相望良久,她们的眼睛渐渐潮湿了, 秋水明眸承不住那两泓清波,两道泪痕从两人眼中缓缓淌下。 君思菡说的没错,这天地便是一张网,而万物,万物只是网上的一个结,一 个个的结。 要怎样的大智慧,怎样的大心胸,才织就了这样的一张网呵,那千年无语、 万年静默的天地,原来竟是这般的机关算尽。 只是思菡,你何必要看得这么透,这么透…… 你可知你那刀锋般雪亮的目光不但刺伤了何青青,刺伤了雾雨天地,也刺伤 了你自己? 一、万古摧残君讵知 大唐,长庆元年。 华阴郡,少华山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常恨春归无觅处,那五月,五月天呢? 时局动荡,连这小小市镇也抹上了几分萧条之色,长街尽头一座两层的阔大 酒楼巍然屹立,楼下稀稀落落坐了几名客人,一边吃酒,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楼上只有一名少年、一名少女靠窗而坐,那少女头戴斗笠,面容被笠沿垂下的一 层轻纱遮住了,隐约透出一股秀逸之致,眉宇间似是颇有忧色。那少年只有十四 五岁年纪,生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也戴了一顶头笠,笠沿低低压在眼际。他的 眼睛又大又黑、灵动异常,一边吃饭,一边警剔地盯着楼下的长街。 少女吃了两口菜,忽然轻叹一声放下筷子,忧心忡忡地向长街看去。少年抬 头瞧了少女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就在这 时,一名穿着月白衫子、黄绫裙子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们视线中。那少女颜若春 花,明艳照人,最有趣的是,她手里居然牵了一条小黑狗。小黑狗的眼睛黑得出 奇,亮得出奇,一边迈着短腿急奔,一边伸长了鼻子左右乱嗅。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少年脑中:不是那少女牵着小黑狗走路,倒像是小黑狗牵 着少女走路。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微笑起来。那小黑狗拽着少女来到了酒楼下, 小黑狗嗅了两嗅,直向楼里奔来。那少女嫣然一笑,抬头向上看酒楼的招牌,正 迎上少年含笑的眼睛,微微一愕,随即展颜冲少年一笑,跨进了楼中。 便听楼下一个声音嚷道:“姑娘,这狗不能……”紧接着传来一声极响亮的 狗吠,然后是杯盏坠地碎裂之声,楼下轰堂大笑起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夹杂在其 间:“小哥,这银子赔给你。哈哈——”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极是好听,笑声中, 那白衫黄裙的少女牵着小黑狗走上楼来。 她明眸一转,径直走到窗前桌畔坐下,微侧着头笑道:“小兄弟,你刚才笑 什么……”话犹未了,突觉一道劲风袭向后背,眉毛一扬,手腕疾抓将偷袭之人 扣在掌中,冷冷道:“好大的狗胆!”说话之际,数道掌风已然又从背后袭到, 白衫黄裙的少女长身而起,冷笑着抬起左手—— 可是,她突然发现那些人偷袭的目标不是她,竟是对面的少女!与此同时, 那仅有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出手了,一双拳头连续击出,每击出一拳,就有一声 闷哼响在空气中。少年出了五拳,然后收回拳头望着对面的人含笑不语。 血,颗颗滴落。 五名锦衣大汉的脸上都找不到鼻子了,那少年竟以一双拳头捶碎了他们的鼻 梁。五人捂着鼻子倒退数步,不敢置信地望着这少年,一人忍痛喝道:“老王, 谁打的咱们?” 另一人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吃吃说:“好像是那小兔崽子。” 又一人瞪大了眼睛说:“就凭他?……” 少年嘴角微牵,露出一个极可爱的笑容,悠然说:“是小爷打的,各位若不 信不妨再上来拭一拭。你们虽然没鼻子了,小爷打你们眼睛也是一样的。” 五人不禁大怒,忽听一人在身后淡淡说:“好硬的拳头——漠上铁骑娄十九 是你师父?”说话的是名高瘦男子,审视地盯着少年,缓步走到桌畔斟了杯酒一 饮而尽。 五名锦衣大汉厉声喝道:“公差办案,少管闲事!” 那人向这五名没了鼻子的大汉脸上瞧了瞧,不禁“嗤”的一笑。左手一伸, 将一面腰牌在五人面前悠悠一晃,淡淡说:“公差办案,少管闲事!” 五人微一怔,其中一人笑道:“原来是同行……”一言未了,身边一名同伙 忽又气又急地叫道:“不……不对,那是我的腰牌。活得不耐烦了,敢消遣老子 ……” 那人放声大笑,“哦?是你的就还给你。”左手一扬,一道暗光闪过,那骂 骂咧咧的大汉忽然收声凝立不动。死一般的静默里,一道血线沿着他额头蛇一般 逶迤而下。那面令牌,一半透入他头骨中,一半露在外边。 “咚——”那大汉仰面摔倒! 剩下的四名大汉脸色忽青忽白,汗水滚滚而下。半晌,怪叫一声,疯了一般 窜下楼去。 那人也不阻拦,只是鄙夷一笑,目光转向面蒙轻纱的少女,淡淡说:“何青 青姑娘,有人用五千两银子买你的命。你是女孩子,我可以让你自行了断,你看 呢?” 少年脸色大变,踏上一步,出拳。那人将酒杯向上一扔,右手握拳,毫不犹 豫地迎了上去,两拳相碰的刹那,那人的拳头忽然张开—— 玩过锤子、剪子、布的人都知道它的规则:布包锤、锤砸剪、剪子剪开布。 此刻,少年的拳头便被那人的手掌牢牢控住了。控住少年拳头的刹那,那人 好整以暇地伸出左手稳稳接住酒杯放到了桌子上。 少年挣了几挣,竟动不得分毫,涨红了脸愤然道:“你使诈,你怎么不敢和 我对拳!?” 那人笑了笑,“我如果和你对了拳,你的小拳头可就要碎了。”他的脸又黑 又瘦,满是风霜之色,这一笑,额上一道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这话是冲着少年 说的,眼睛却注视着少年身畔的少女。 少女的脸隐在轻纱后,脸上神色看不真切。她缓缓站起来,淡淡说:“五千 两么……我竟不知道自己这条命还这么值钱……多谢先生成全,请借我一把刀吧。” “青姐姐——”少年悲声大叫,使尽了十二分的力气挣扎,拳头在那人手中 竟仍是纹丝不动。 那人被少女镇定气势所摄,眼底闪过一缕讶然之色,从怀中取出一把长不盈 尺的短匕说:“这是家父所留遗物,倒还干净。”倒转匕首递了过去。 少女接过短匕,抽出看了看,惨然一笑说:“好刀。” 那人忽然说:“姑娘怎么不问买姑娘性命之人是谁?” 少女轻抚匕首雪亮的刀锋,淡淡说:“我死了,就要见到爹爹妈妈了,那也 很好。那个人……那个人……”声音微有些颤抖,手指蓦地一紧,刀锋割破手指, 鲜血淋漓而下。 少年惊叫道:“青姐姐——” 因用力太大,少女握刀锋的手的指节微有些泛白,她苦笑了一下放开刀锋, “都怪我太任性了,若不是我定要回来,又怎会……又怎会……” 少年含泪叫道:“我决不让人伤你半分……我、我……”忽想到自己受人所 制,如何保全于她?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心中又伤又痛,突将眉毛一拧,向 那人厉声叫道:“十年之后我必找你报仇,你可敢说出自己姓名。” 那脸容黑瘦的男子眼中掠过一丝激赏之色,点了点头说:“很好。我是莫惜 刀,我等你十年。” 逢君一笑莫惜刀,恩愁化血刃上飘—— 他,便是黑道第一杀手莫惜刀!? 少年怔怔地看着这脸容黑瘦的男子,顿时面若死灰说不出话来。 楼上静极了,不时有一两声轻佻的笑声从楼下传来。一缕风过,将少女面纱 掀起一角,露出一抹雪玉肌肤和一张瘦削苍白的薄唇。她的嘴轻轻抿着,嘴角浮 动着一抹幽冷的凄笑,三分孤傲,三分悲愤、三分清刚。她垂头看着自己手指上 涌出的鲜血,忽然回身伸指向粉墙上写去,口里一字字念道: “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任风吹。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 ——知——” 笔力飘逸虬劲,竟似男子笔法。书到“任风吹”三字时,指上血迹干涸,将 手指伸到嘴里狠狠一咬,就着血迹接着写下去。书到“零落”二字时,手猛地一 震,笔法纵横凌厉,及到“无人问”三字,笔意清冷寂寞到极点,再及书到“万 古摧残”四字时,笔意间更是充满肃杀、悲恨之气,再及“君——讵——知——” 三字,不尽的苍凉孤愤之意齐涌至笔端,这三字飞扬凌厉、直似霜刀雪剑刺入人 眼中,诤诤扣问: 万,古,摧,残,君,讵,知—— 写完最后一笔,少女猛然收手,退开三步,眼望一墙血字怆然冷笑,悲声吟 道:“万古摧残——君,讵,知?”幽愤的低吟声中,忽将匕首交到右手,狠狠 划向自己咽喉。 一点寒芒,闪着淡淡的蓝色,飘忽如雾,凄怆如梦—— “青姐姐——” 小虎子大叫一声冲上前去——莫惜刀居然放开了他! 那一点寒芒突然顿在半空,莫惜刀干瘦的大手抓紧了少女的手,鲜血从刀锋 上滑下,滴落到莫惜刀的手背上。 一道红线横贯少女颈间,血珠正自沿着红线向外翻涌。隔着面纱,少女和莫 惜刀冷冷对视。少女声音微颤:“你……不是要我死吗?”莫惜刀眼中神色难测, 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这弱质纤纤的少女,许久,缓缓放开少女的手,“不 错,我是要你死……” 小虎子悲喝一声,拳头急击莫惜刀。 莫惜刀回身一抓,小虎子的拳头又落入了他掌握之中,小虎子的心一下子掉 进了冰洞里。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一道细幽如针的寒气突然破空袭向莫惜刀左颊,莫惜刀偏脸闪躲,那一道细 幽如针的寒气轻巧一转,又逼到颊边,莫惜刀脚下微动,让到了一边。便在这时, 那白衫黄裙的少女挽着何青青掠窗而出,出窗之际脚轻轻一勾,将小黑狗挑起来, 两人一狗轻飘飘地落下楼去。 莫惜刀黑脸一沉,放脱了小虎子的手腕疾掠出窗子,小虎子一咬牙,立刻也 追了出去。 那白衫黄裙的少女刚掠出窗子就暗暗叫苦:十几骑人马正狂奔而至,马上乘 客飞扬跋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同时,一缕惊喜之色瞬间浮上了他们的面庞。而 她身后,莫惜刀已然飞掠着追了出来。她将小黑狗挑到路旁的铺子里,挽着何青 青向那十几骑人马冲了过去。那些人一怔,急急挽缰。借着他们顿步犹疑的刹那, 白衫黄裙的少女突然出掌—— 她这一掌既不是向那十几人发的,亦不是向俯冲而下的莫惜刀发的,却是向 一名大汉发的。 那大汉剑眉深目,高鼻阔唇,顾盼间威风凛凛,相貌却非中原人氏。他手里 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肩上停着一只尖喙利爪的黑鹰,一边悠闲地向前走去,一边 欣赏着长街两边的风物。他绝未料到会有人从楼上跳下来,更料不到跳下来的居 然是两名美丽的少女,最料不到的是这白衫黄裙的少女竟会突然向他出掌。 他微一怔,侧身躲了躲。 就在他侧身的刹那,那白衫黄裙的少女挽着何青青掠上马背,清叱一声向前 方冲去! 然而,变故又生:白衫黄裙的少女突然发现,那马竟呆在原地动也不动。她 又惊又奇又急,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了那名大汉的手。 那是一双宽厚的大手,手上的筋脉如盘根错节的老树,青筋爆起,显然正在 发力。他手里握着的是马缰,马缰紧绷,另一端系在马笼头上。白衫黄裙的少女 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地向那大汉的脸上看去。那大汉的眼睛又深又亮,正微笑着 看她,眼中带出几分好奇好玩之色,似在问:你要骑了我的马去哪里? 莫惜刀已然拦在前方,那十几骑人马则驻立身后,白衫黄裙的少女回头看了 看何青青,不禁苦笑着叹了口气。小虎子退后一步,低声说:“我拖住莫惜刀, 请姑娘带我青姐姐走。” 那白衫黄裙的少女摇头苦笑:“你不是他的对手。”身子忽然拔起,挟着一 道细幽的寒光疾冲向莫惜刀,扬手一划,峨嵋刺疾点莫惜刀胸前大穴。莫惜刀眉 头微皱,立起两指疾插向白衫黄裙少女双目,身子一转,绕开她向何青青走去。 那白衫黄裙的少女若要保住双目,便该让步退开,可她竟微一低头,峨嵋刺圈转 又逼上了莫惜刀。 莫惜刀的手只要往下一挫,她的双目便要中指而废了! 便在这时,那十几名马上乘客惊叱一声尽数掠起,或挥兵刃取莫惜刀左肩, 或挥兵刃取莫惜刀右肩,几十颗暗青色的寒光直取莫惜刀眉心咽喉。 三面受攻,莫惜刀只有退,只要他往后退,那白衫黄裙少女的危势便解了。 莫惜刀果然退了,他这一退竟连退了七步,连退七步之后身子斜斜飘起,急 掠向何青青,右手一张抓向了何青青的手臂。 那白衫黄裙的少女“啊!”地叫了一声,嚷道:“快、快拦下他!”脚尖点 地扑向莫惜刀。那十几名大汉闻言犹豫了一下便迅速飞掠上前。 他们再快,又岂能快得过莫惜刀? 当莫惜刀退的时候,小虎子就已经挡在了何青青身前,但他又岂能挡得住莫 惜刀? 没人快得过莫惜刀,也没人挡得住莫惜刀。 但,何青青也未落入莫惜刀手中。 一只黑鹰突然凌空扑下急啄向莫惜刀的右眼,莫惜刀脚步微一顿,左掌击鹰、 右掌仍抓何青青。就在这时,一个拳头挟着万钧之力突然击到了他脸前。这一拳 刚猛无铸,给它打中的话,绝不会是锤碎鼻子那么简单。这一拳,是要连人的整 个脑袋都给锤碎的! 纵然是莫惜刀也不敢跟这个人碰拳头,那一拳带出的威势告诉他:这人的铁 拳,是能摧毁一切的!他的手指已然触到何青青的衣袖,却不得不收了回来,身 子向后急仰,右手疾抓向腰间的刀柄,然而那大汉的第二拳已然又到面前,等莫 惜刀的刀拔出来,他的头只怕就要碎在这大汉拳下了。 莫惜刀唯有苦笑,足尖一弹向后倒射而出,身子射出的刹那向那大汉踢出了 七腿。 那大汉被这七腿阻了阻,莫惜刀的刀便拔了出来。 莫惜刀拔出了他的“惜刀”,那把名字叫“惜刀”的刀。 很少有人能让莫惜刀出刀,这把“惜刀”每次拔出,就必然有一条生命要离 开这个世界。当初铸刀之人将此刀定名为“惜刀”,难道就是要劝诫佩刀之人不 要轻易动用它? 但铸刀的目的,岂非正是为了杀人? 刀锋雪亮,像是冰雪在灿阳下的光芒,淡淡的暖意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冷峻 肃杀之气! 莫惜刀抬刀、挥刀、斩落! 没有招式,只是一刀,一刀斩落—— 这一刀使出来清清楚楚,莫惜刀的每一个动作任何人都看在眼里,但场中的 任何人都很明白:这一刀,自己是绝避不开,挡不住,拆不了的。 这一刀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一丝的瑕疵。 简单本身就是一种最完美的状态,可惜这世上许多人并不明白。 那大汉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忽然纵身向后急退,掠上马背,和何青青 同剩一骑向前方冲了出去。小虎子见机极快,掠上系在酒楼前的一匹马,以掌缘 割断缰绳也飞奔了出去。 只是片刻间,莫惜刀逼退围上来的十几名劲装男子追了出去,而莫惜刀身形 掠出的同时,那十几名本来要攻击他的人都转向了白衫黄裙的少女。他们看似漫 不经心地站在四方,却偏偏将所有的逃逸之路都守住了。 白衫黄裙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手间一缕寒芒急刺向从她身边掠 过的莫惜刀。 莫惜刀冷哼一声,一掌便击落下来。那白衫黄裙的少女往后飘去,退的方向 正是何青青他们奔去的方向,莫惜刀随即就追了上来,她扬起手上的峨嵋刺,又 刺向了莫惜刀。 莫惜刀眼中杀气一炽,“惜刀”再次举起,但就在这刹那间,十几道寒气从 四面八方破空而至。那样凌厉的刀意剑气,纵然是莫惜刀也绝不能轻视。 一道闪亮的刀光蓦地映亮了天空。 天空本来就是亮的,但被这刀光一映,仿佛本来极亮的天空是黑暗的,直到 此刻这刀光一出,天地才蓦然明亮起来了似的。 被刀光映亮的天空倾刻间又是一暗,血雨漫天而落,染红天空,染红大地, 染红莫惜刀的眼睛。 那白衫黄裙的少女已然乘隙逸走,掠上系在酒楼前的另一匹马急驰而去。奔 驰出去的刹那回头一望,这一望,面前的景色便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中,此生此世 再也挥之不去: 十几具无首之尸屹立在晚春的艳阳下,十几道血箭冲天而起,就像十几座人 形喷泉,只不过这喷泉喷的不是水,而是血! 惊骇、恐惧、不敢置信的神色齐齐涌进她眼底,她的脸色刹那间变作雪白, 耳中嗡地一声,全身发软如置身云雾之中。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她全身猛 地一震,下意识地要甩脱那只手,却听到小虎子的声音在耳边急喝:“快走!” 座下马怒嘶一声,离弦之箭般急射了出去。 小虎子一边策马急奔一边洒落一地铁蒺藜,莫惜刀竟弃了马仗着绝顶轻功追 赶二人。然而,他们所乘都是一等一的良驹,终于渐渐将莫惜刀甩到了后面。奔 了良久,忽听一名女子声音喜道:“你们可来了!” 小虎子听出是何青青的声音,心中大喜,循声望去,只见何青青和那剑眉深 目、高鼻阔唇的大汉立于路旁草丛之中。小虎子催马急奔过去,跳下马背一把抓 住何青青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良久,何青青向小虎子身后那乘马远立的白衫黄裙少女含笑说:“多谢姑娘 相救之恩,还未曾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那白衫黄裙少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怔怔地说:“我……我叫君思菡。” 催马行到他们身边翻身下马,哪知腿一软竟跌了下去,幸好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 抱住了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她抬头看去,正迎上那剑眉深目的大汉温和的目 光。他的眼睛深极了,却纯净深湛犹如海水没有一分的杂质。 他的手臂仿佛铁铸就的一般坚强,君思菡被他坚强有力的手臂圈着,被他纯 净温和的目光围着,仿佛置身在一个极安宁的阳光普照的港湾里。她的心从来没 有这样踏实过,所有的惊恐仿佛都梦境一般遥远了。 她忽然说了一句话:“好多的血,死了好多人,太可怕了。” 那剑眉深目的大汉微笑着安慰道:“不用怕。” 君思菡怔了怔,“我打你,还抢你的马,你不生我的气吗?” 那大汉微笑着说:“有人要害你们,你也是迫不得已,我怎么会生气呢?再 说,你也不是真的要打我。” 君思菡不禁嫣然一笑,站直身子说:“你人真好,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你从 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那大汉笑了笑说:“我浪迹四海没有家乡,我有个汉人的名字,叫胡傲天。” “胡傲天?”君思菡侧着头念了一遍,微笑着说:“啊,这个名字真好听。” 小虎子忽然问:“君姑娘,那些帮你对付莫惜刀的是什么人?” 君思菡脸色微微变了变,不答反问:“莫惜刀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追杀你 们?” 小虎子愤然冷笑:“莫惜刀号称黑道第一杀手,他杀人,自然是为了钱—— 那王老贼一路上布下重重关卡暗算咱们,现在居然连黑道第一杀手也动用了…… 嘿!我倒要瞧瞧他还有什么伎俩!” 君思菡奇道:“你说的王老贼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杀你们?” 小虎子刚要解说,胡傲天连忙说:“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还是快快离开的好。” 君思菡悠然道:“有一个去处,莫惜刀一定找不到你们。” 小虎子问:“什么去处?” 君思菡眨了眨眼睛:“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 方。” 二、一生一死交情处 现在,他们四人就坐在那个小镇的一间不大不小的酒铺中。胡傲天肩上停着 他的鹰,君思菡脚边卧着她的小黑狗。桌子上放了一壶竹叶青,几碟小菜。 小虎子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我现在才知道,你说什么最危险的 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是回来找你这条小狗的借口。” 君思菡笑道:“什么借口啊?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妙策:不但给大家找了个安 全的地方,也找到了我的阿黄。” “阿黄?”小虎子讶然问,惊叹地看着这条名叫阿黄的小黑狗说:“可它明 明是黑的啊。” 君思菡斜睨了何青青一眼,又瞧向小虎子,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 “何姑娘并不是青色的,为什么叫青青呢?你又不是畜生,怎么叫小虎子呢?” “你怎么骂人——”小虎子跳了起来。 君思菡笑得更开心了,“我说你不是畜生难道说错了,难道你竟自以为是畜 生吗?”将小虎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一本正经地说:“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你 是个人,而且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伙子。” 小虎子不禁苦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喜欢捉弄人?难道你觉得惹人生气是一 件很有趣的事?看到别人生气你很开心吗?” 君思菡悠然笑道:“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每天要想的是怎么惹人高兴,每 天要做的是惹人高兴的事。那种日子我过够了,所以,我现在要拼命做些惹人生 气的事,把那十八年的时光都补回来。哈哈,惹人生气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小虎子忍不住说:“那我不是很倒霉?你惹人高兴的时候我不在,却偏偏碰 上了你要拼命气人的时候。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君思菡笑道:“那也未必。我虽然拼命气你,但却真心实意对你好,这难道 还不够吗?” 小虎子不禁笑了,“你既然真心实意对我好,难道就不能少气我些吗?” 君思菡想了想说:“不能。” 三人不禁喷饭,君思菡一指胡傲天肩上的黑鹰,问:“你的鹰有名字吗?” “有,叫遨天。”胡傲天微笑着说。当他笑的时候,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 深堪干净的眼睛里也盛满了笑意,仿佛洒遍阳光的万里晴空。 君思菡拍手笑说:“呀,在天上翱翔,好名字!” 忽听一人腻声说:“名字好,鹰也好。”说话的是名二十余岁、华服锦带的 胖公子,左手叉腰,右手撑门,浑圆如馒头的脸上长了一双细长的眯眼,艳羡不 已地盯着停在胡傲天肩头的鹰看。他头戴镶着宝石的玉冠,腰间挂了好几块玉佩, 十根手指上带满了金戒玉扳指,然而这一身华贵衣饰却将他映衫得更加俗不可耐。 二三十名恶仆众星捧月般侍立左右,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显见是平日里跋扈惯了 的。 胡傲天向肩上的黑鹰看了看,口气极淡地说:“遨天的确是头好鹰。” 那胖公子嘿嘿一笑,“番帮汉子,把你的鹰卖给我吧!” 听到“番帮”二字,胡傲天脸色微微一寒,冷冷说:“我的鹰不卖。” “本公子有的是银子,你开个价吧?” 胡傲天面上寒意更盛,一字字说:“我刚刚说了,我的鹰不卖。” 胖公子头一仰,阴笑道:“啊哈!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知本公子是什么人?” 君思菡鄙夷不屑地一笑,“难道你还是皇帝不成?” “你竟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胖公子顿时变色。 君思菡微微一笑,“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胖公子冷笑着问:“你是什么人?” 君思菡推杯站起来,笑道:“我乃御赐神捕,姓专,名字嘛,上打下我也。” 胖公子奇道:“专打我?” 君思菡哈哈大笑,“是啊,我的名字就是专打你!” 胖公子大怒道:“臭丫头找死!”他身后的恶仆附声大叫:“真不知死活。 这丫头长得标致,抢回去给公子做小妾!”“那个丫头也不错,一并抢了……” 胖公子拿一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君思菡和何青青一番,脸上的笑意更阴 邪了。君思菡脸一沉,脚下也未见如何动作,已然掠到那胖公子面前,那胖公子 大吃一惊向后急退,却已吃了君思菡几巴掌,两颊顿时肿起老高。 君思菡甩手笑道:“哎哟,打得我手疼,你的脸皮怎么又厚又硬?” 那胖公子踉跄后退,脸上怒色更盛,厉声道:“我爹乃是华阴司马,你胆敢 打本公子,你、你……” 君思菡哈哈一笑,揖手而拜,“原来是司马大人的公子,得罪得罪。”突然 出手,一巴掌掴得那胖公子横摔了出去。那群恶仆怪叫一声,齐向君思菡扑了上 来,却觉眼前拳影一闪,胸口如被大锤撞到,俱是狂喷一口鲜血昏晕了过去。 君思菡望着躺倒一地的恶仆连连跺脚,“你们出手那么快干什么,也不给我 留两个。” “有的是机会,急什么?”胡傲天含笑说,左手抱狗,右手抓着她手腕奔了 出去。青青和小虎子同乘一骑,胡傲天和她各乘一骑纵马疾驰而去。 君思菡一边策马急奔一边问:“急急忙忙要去哪里啊?” “闯了这么大祸,难道留在那里等人来抓吗?”胡傲天说着,转头向君思菡 含笑看去,忽见她满面惊恐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伸头一看,君思菡整个右掌竟 透出一种诡异的蓝色,不由变色道:“中毒了?” 君思菡的脸顿时白了。 小虎子勒马倒转来,搭眼一看脸色也是大变,沉声说:“碧血散!” 胡傲天低眉思忖片刻,忽剑眉一拧,“你们先走,我带她回去。” 小虎子奇道:“回哪里?” “回那个酒铺。” 小虎子目光一闪,失声说:“不错,是他,就是他!” 君思菡忍不住问:“是谁?” 小虎子答:“下毒的人是闽南第一使毒高手华尚眉——也就是那个胖公子。” “你们怎知下毒的是他?”何青青微一沉吟,“而且,若下毒的是他,他还 会在吗?” 胡傲天道:“那胖公子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多斤,君姑娘那一掌并不足以将他 打得飞出去。此刻回想起来,那自然是他有意留给咱们的线索,他就是要咱们生 疑,然后回去找他。所以,他即使不在,也一定会为咱们留下别的什么线索。” 何青青沉思道:“也就是说,他定然布下了罗网等咱们回去。” 胡傲天点头道:“不错。” 何青青的眼睛在面纱后蓦地一亮,慨然说:“那我和小虎子就更要去了。” 胡傲天讶然看向她,良久,朗声大笑,“好,咱们一起回去。” 他们回到那个小酒铺的时候,那胖公子和一群恶仆都已消失不见,掌柜的战 战兢兢送上一张贴子: “今晚子时,司马府。” 胡傲天和小虎子沉吟不语,君思菡忽然大声说:“我不去司马府!” 胡傲天和小虎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小虎子忍不住叫起来:“大小姐,你中 了人家的毒,拿不到解药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君思菡强辩:“不就是什么‘碧血散’吗?大不了找个高明的大夫……” 小虎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快撇到了耳根,“若有人能解‘碧血散’之 毒,华尚眉就不是华尚眉了。” 君思菡心中大奇,“华尚眉不是华尚眉,那他是什么?” 小虎子一字字说:“那他就是死人了,而且是自己一头撞到墙上撞死的。” 华尚眉当然不是死人,而且他也绝不会自己一头撞到墙上撞死,因为他的‘ 碧血散’无人可解。‘碧血散’曾在江湖上出现过十三次,每出现一次,就有一 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十三个人,无一不是称雄一方的豪强,但他们却很不 幸地遇上了‘碧血散’,遇上了,就只有死。 此刻,华尚眉就坐在司马府的花厅里。美酒盈樽,佳人在怀,他细长的眼睛 半阖着,带着三分醉意含笑向怀中的美人低语,那女孩子在他怀中吃吃笑着,忽 然抬起春葱般的纤指在他额上轻轻一点,“呸,你怎么这么坏?” 华尚眉细长的眼睛泛起一点微波,含笑说:“因为你喜欢我这么坏啊——朋 友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窗外一人朗声大笑,推门大步走进来。当先一人剑眉深目、高鼻阔口,正是 胡傲天,君思菡和小虎子紧随左右。 华尚眉向君思菡微微一笑,“姑娘打了在下几个耳光,打得可过瘾?要不要 再打几下?” 君思菡秀眉一挑就要开口反讥,胡傲天却一捏她的手,沉声说:“明人不说 暗话,华公子要怎么样只管划下道来。” 华尚眉目光一动,“阁下是……” “在下胡傲天。” “胡傲天?”华尚眉微微一笑,“这个名字我怎么没听过——呵呵,阁下这 般人物便如锥在袋中,怎么会是无名之辈!?” 胡傲天淡淡说:“浮名虚利便如过眼烟云,胡某从不曾放在心上。” 华尚眉脱口赞道:“阁下气度非凡,岂是久居人下之辈?” 胡傲天一晒,“多谢华公子吉言。今日之事该如何了结便如何了结,何必说 这些废话?” 华尚眉倒了杯酒,悠然说:“华某想请各位喝杯酒,不知可肯赏光否?” 胡傲天大笑道:“华公子引咱们这些人来这儿,难道只是为了请咱们喝酒吗?” 华尚眉阴阴一笑,目光转向小虎子,“他不敢喝我的酒,你想来是敢的。十 日前强开官仓放粮,还当众鞭打司马大人的二公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胆色,嘿 嘿,可钦可佩啊!” 小虎子微微一怔,顿时放声大笑起来,神色间满是鄙夷不屑之色,“原来你 是替那个草包寻仇来的。” 华尚眉嘿的一笑,“你们不是还有个同伙吗?扬手能将令牌钉入人的头骨之 中,这般英雄人物还用得着躲在暗处?何不叫出来一见!” 四人微一怔,胡傲天突地轻轻一笑,“你说莫兄么……‘逢君一笑莫惜刀, 恩仇化血刃上飘’,呵呵,莫兄今夜要惜刀,只怕也惜不得了。莫兄少时便来, 华公子心急什么?” 华尚眉不禁变色,“他……他是莫惜刀!?” 胡傲天回头笑道:“虎子兄弟,华公子刚才请咱们喝酒呢!你我若不喝,人 家还以为咱们是怕了呢。来来来,咱们且先喝杯酒再说。”说着,踏上前去。 小虎子怔了怔,只得硬着头皮随他走上去。 走到离桌前三尺处,胡傲天大喝道:“还不束手就擒!”突然出拳击向小虎 子。 小虎子大惊道:“你怎么?……”急忙回身和胡傲天硬拼了一拳,只觉一股 大力涌到,身子纸鸢一般直飞了出去。 惊闻以令牌钉入捕快头骨之人是莫惜刀,华尚眉心中正动荡不安,这时奇变 忽生,不及多想拍案而起,手作鹰爪状向小虎子肩头疾抓,哪料一股大力从小虎 子身上反弹来,胸口如被铁锤重重一击,喷出一口鲜血仰面摔了出去。华尚眉心 中大惊,借着那一拳之力向后急射,手腕突地一紧被一只铁掌牢牢箍住手臂,半 边身子都麻了,哪里还动得了半分? 就在这刹那间,十几名劲装之人悄无声息地现身在花厅之中,掌、刀、剑齐 攻向胡傲天。 “走!”胡傲天厉喝一声抢向东首窗子,三柄长枪蓦地疾刺了进来。胡傲天 向后急翻,眼看就要撞上身后的掌、刀、剑,却蓦地冲天而去,提着华尚眉撞破 房顶窜了出去,君思菡和小虎子紧跟着也冲了出去。 四人从房脊上向四下一张,只见整个司马府被无数支火把映得如同白昼,明 晃晃的刀枪刺得人眼睛发痛,心中不禁一紧。 “这边!”胡傲天沉声低喝,脚下毫不停留,沿着屋脊向东方掠出去。 无边的沉寂里,钩镰、长枪、绳索悄悄掩至!他们只有退。但,敌人留下的 唯一退路,真的可以走吗? 退出三丈,胡傲天突然折身反冲回东方,低啸一声俯冲下去,无数沉闷的低 哼轻叱之声水波般逝向远方,本来纷至沓来的钩镰、长枪、绳索顿时少了许多。 奔出几十丈远,胡傲天跃回房脊,当先开路急急向前飞掠。不多时便看到了司马 府的高墙,墙外就是长街,出得那道墙便是鱼如大海了。 几人心中稍安,几个起落已至墙边,飘身掠下墙去,忽听“嗖——”的一声 响箭破空之声,无数火把蓦地点亮。街两旁的房顶、窗前、墙上都布满了弓箭手, 长街两头各有两排兵士,第一排持盾,第二排持弓。 箭在弦,弓张满! 胡傲天提着华尚眉,小虎子和君思菡靠背而立,谁也不敢妄动。 马蹄声响,一群身披盔甲的卫士簇拥着名高冠锦服、形貌猥琐的中年男子勒 马立于长街北面弓箭手之后。那高冠华服、形貌猥琐的中年男子扬鞭一指,笑道: “兀那贼子,你们觑着我司马府是易与之地吗?今日里教你们来得去不得!给我 射——” “慢着!”两人齐声叫道,一个是华尚眉,另一个却是君思菡。 那中年男子哈哈笑道:“华公子,这几个人太扎手,本官只得对不住你一次 了。” 华尚眉闻言大惊,怒道:“老子替你杀人,你却要老子的命!姓刘的,你也 太不仗义了!” 那中年男子不以为意地一笑,就要下令攒射。君思菡踏上一步昂然道:“就 算我们犯了当死之罪,你也当细细察明了上报刑部!人命关天,难道由得你说杀 便杀?” “人命关天?”那中年男子满脸讥笑,“杀个把人不过像辗死条臭虫罢了, 由不得本官,难道由得你们这帮贱民贼子吗?” 君思菡愤然道:“你眼中就没有王法吗?” 那中年男子忍俊不禁,仰天笑道:“哈!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本 官说什么王法……哈哈,有趣有趣,你说王法么?……”蓦地将脸一沉,鞭子向 四下一指,森然道:“在这里我就是王法,王法就是我——我要谁死,谁就得死!” 将马头猛地一勒,厉喝道:“射……” “射”字在嘴边转了转未及吐出去,忽听一人大笑道:“妙啊妙啊——好一 个我就是王法,王法就是我!”那个“妙”字听来尚远,及到最后一个“我”字 时便响在耳边了,只觉颈间一凉,一股砭肤寒意直透入心底,他寒毛突地一乍! 只见一青袍人执刀立于马前,衣衫破旧,那气度却宛似高立城头,于高城之 上俯视千军。他的脸又黑又瘦,满是风霜之色,淡笑道:“刘大人,此刻你落于 我手中,只要我这个贱民贼子手一动,你这颗大好头颅可就要滚落于地了。你倒 说说看,此时此刻,谁是王法,王法是谁?” 那刘大人吓得全身发抖,讪笑道:“大侠说王法是谁,就是谁。” 青袍人不禁笑了,这一笑,额上一道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我若说王法是 我呢?” 刘大人忙陪笑道:“那王法便是大侠你了。” “这么说,我要谁死谁就得死了?”青袍人嘴角展出一抹慵懒的笑意,淡淡 说:“我就要你死。”刀光轻闪,刘大人项上人头横飞了出去。他又伸手一带, 刘大人坐于马上的尸身在空中转了一圈,颈间窜出的血柱将兵士手中的火把尽数 浇灭,长街北端顿时一黑。 群龙无首,兵士中一阵大哗,胡傲天等人挟着华尚眉飞身掠向北街,转眼间 没入了无边的夜幕之中。 呼喝声渐远,火光渐远,胡傲天停步四下一望,朗声说:“多谢莫先生出手 相助,请现身一见吧!” “我杀他是看他不顺眼,救你们却是为了亲手杀你们,有什么可谢的。”莫 惜刀的声音在右侧冷然说道,就见一条人影自树顶疾射下来落在五人身前丈余之 处。莫惜刀右手执刀,左手在刀背上轻轻一弹,悠然说:“动手吧——” 星月微光下,他突地踏步直进。 匹练似的刀光斜斜划下,刀光雪亮,被星光一映,只觉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胡傲天急退,额头被“惜刀”的刀气带到,肌肤撕裂,鲜血翻涌着淌下来。 莫惜刀忽然轻轻一笑,额上一道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 他抬刀、挥刀—— 然,他的“惜刀”未及斩落,一道华丽的剑光蓦地一亮! 如惊鸿掠过天际,如月光洒落院落,幽丽若梦,飘逸如仙—— 那一剑,千般妩媚,万种风情,连“惜刀”的光芒竟也为之一暗。 这柄剑的名字就叫“月光”,这一剑就叫“清照”。 莫惜刀身子一震,急退三步惊问:“贺白江的‘月光’怎么会在你手中?你 怎么会他这一式‘清照’?” 君思菡哈哈一笑,“你再看看这一招。” 剑锋轻转,掠起一道光华。 如清风相迎,彩虹横空,绝世的风华令人目为之夺! 莫惜刀更惊,厉声低喝:“这是刑天涯销魂三剑中的‘风彩’么?”他心中 正惊疑不定,剑光又陡然一转,迎面削到。 那么冷的一剑,那么伤怀的一剑,那一剑的名字就叫“寂寞”,大内四大高 手之柳风笛的“寂寞”。 莫惜刀面若死灰,闪身急退避开了这一剑的锋芒。 君思菡傲然笑道:“你服不服?” 莫惜刀冷哼一声,冷冷说:“看在‘刑贺柳骆’四位的份儿上,今日我不杀 你。让到一边,少管闲事。” “谁要你留情,咱们刀剑之上见真章!”君思菡冷笑一声,就要踏步上前, 忽听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喝道:“君姑娘!”一只手蓦地抓住了她握剑 的手。 听到那个声音,她的心不禁一沉。急退,左掌并指成剑,急斩那人手腕! 那人如影随形,紧紧跟着她的脚步,就在这刹那,她已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深深的绝望、哀求之意蓦地涌进她眼中。那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目中现出 一丝痛苦之色,忽然轻叹一声,拂向她鼻间“迎香穴”。 君思菡身子一软,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突听一声大吼,一道凌厉、霸气 的拳风挟着万钧之力袭到。那道拳风将她的头发激得向后直飞出去,脸上的肌肤 一阵撕裂的疼痛,一股惊喜之情却柔柔地漫了上来。 就在这拳风中,一道剑光蓦地划过—— 如惊鸿掠过天际,如月光洒落院落,幽丽若梦,飘逸如仙。 那一剑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划破了空虚的“空”,划破了无形的“风”。 君思菡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出两个字:“不要——”猛地向前撞去,隔开了 胡傲天和这个人,却迎上了胡傲天的铁拳和这个人的剑。 天,眩了。地,转了。 背上,一道隐隐的痛楚却依然无法忽略,微微的烫热,微微的冰冷。一个声 音在遥远的地方喊:“思菡——”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白江,不要杀他。” 两行热泪慢慢坠落,然后,整个世界轰地暗下去。 胡傲天震惊地呆立当场,贺白江也震惊地呆立当场。两个男人的目光都呆滞 了一般,停在君思菡身上再也移不动半分。 胡傲天突然伸手抱住君思菡软倒的身子。 然后,两个男人的目光碰上了。胡傲天的目光若是“闪电”,白江的目光便 是“黑夜”,此刻,“闪电”与“黑夜”在天空狭路相逢,“黑夜”息不掉“闪 电”的光芒,“闪电”却也撕不开“黑夜”的浓色。 胡傲天冷哼一声,厉喝道:“小虎子,走。”将君思菡负于肩上,左手提着 华尚眉便要急奔出去。 贺白江踉跄着追上两步,胡傲天蓦地回头,厉声说:“你姓贺,叫贺白江是 么?她若死了,今世今世、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决不会放过你!” 贺白江不禁一怔。 胡傲天回身掠了出去。 莫惜刀冷哼一声,飘身挡在胡傲天身前。 刀,向着胡傲天怀中的君思菡直劈而下。人,却射向胡傲天身后的小虎子。 “你保哪个?……”莫惜刀悠然发问,嘴角浮动着一抹淡漠的笑意,眼中却 是饶有兴味的神色,仿佛这是场极有趣的游戏。 胡傲天心中一寒。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好有人代他回答了。 “两个都保。”——那人如是说。 剑气清绝,挟着刺骨冰风掠上莫惜刀脖颈,莫惜刀一惊回刀,那人已然收剑 而退。借着这片刻的阻滞,胡傲天四人挟着华尚眉从莫惜刀身旁飘然远逸。 莫惜刀脸色青寒,冷然说:“大内四大高手来了两个,大家今天的兴致都不 错嘛。” 星月微光下,一名青年男子怀抱长剑朗声笑道:“逢君一笑莫惜刀,恩愁化 血刃上飘。久仰莫先生大名,骆飞霜早想领教阁下的这把‘惜刀’,此地相逢, 也算有缘。”神态桀骜,眉宇间一股掩不住的锋芒,如刀出鞘,剑在手, 莫惜刀冷哼了一声。 骆飞霜忽然嘴角牵动,悠然笑问:“莫先生独行天下,何等的潇洒,却满天 下追人家一个姑娘,叫人好生奇怪。难道莫先生是看上了人家?哈!若天下男子 都这样追求心爱的女子,只怕一万个倒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要打光棍。” 莫惜刀冷冷说:“什么独行天下,莫某人也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骆大人若看不顺眼,只管凭刀剑说话。” 骆飞霜浓眉一挑,眼中杀机立现,却听贺白江沉声低喝:“小飞!” “你受伤了?”骆飞霜察觉他内息微乱,不禁吃了一惊,但面对莫惜刀这般 大敌,却不敢贸然上前。 贺白江微一摇头,示意并无大碍,向莫惜刀淡淡说:“莫先生的主顾要的是 姓何那姑娘,而不是君姑娘,我说的没错吧?” “不错。”莫惜刀淡淡说。 贺白江点点头,“莫先生凭一把‘惜刀’纵横天下,十余年来罕有敌手,我 们四人蛰居大内,也未曾有过败绩。两方若真动起手来,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是不是?” “不错。”莫惜刀答得极爽快。 贺白江又点了点头,“姓何那姑娘的事跟我们无关,我们只是要把姓君那姑 娘毫发无损地带回大内,这跟你也没有关系。” “不错。”莫惜刀这一次答得更快。 贺白江再次点头,说:“很好。” 莫惜刀却突然说:“不好。” 贺白江瞳孔微微收缩,默默注视着莫惜刀等他的下文。 莫惜刀缓缓说:“君姑娘似乎执意要横插一杠,你能保证她不再给在下添麻 烦吗?” 贺白江脸色一沉,冷冷说:“莫先生‘惜刀’虽利,我们四人若一齐出手, 莫先生自问脱得了身吗?” 莫惜刀心中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能让四位不顾名声一齐出手,看来这 位君姑娘来头不小啊。”他忽然“嗤”地一笑,轻抚着手中‘惜刀’,淡淡说: “适才贺大人为救君姑娘,将胡傲天那一拳之力卸去了七分在自己身上,此刻仍 能屹立不倒,功力之深着实令人佩服——但现在贺大人伤势极重,莫某人要对付 这位骆大人,只怕绰绰有余吧?” 骆飞霜勃然变色,贺白江却点了点头,不温不火地说,“你说得没错。” 莫惜刀目光一闪,良久,不禁叹道:“贺白江不愧是贺白江。如贺大人所言, 莫某决不伤君姑娘半分。”说罢,收刀一揖,扬长而去。 骆飞霜急掠到贺白江身畔,右掌贴于他后心灵台穴上,以内力助他疗伤。半 晌,贺白江喉中咯得一声,吐出一大口乌血,长舒了口气苦笑道:“好霸道的铁 拳。” 骆飞霜忍不住问:“莫惜刀已动了杀机,为什么突然又走了?” “因为他已经猜出些君姑娘的身份了。若我料的不差,他击向君姑娘那一剑 之际就已知道你到了,他只是想看一看你的反应,进一步确认君姑娘的身份。” 贺白江突然长叹一声,“已然洞悉玄机,却不肯在气势上弱人半分,莫惜刀、咳 咳……不愧是莫惜刀。” 骆飞霜笑了笑,“但他说‘贺白江不愧是贺白江’,还向二哥你深深一揖, 那又是何意?” “那是因为他知道:我已明了他的想法了。”贺白江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 门外,淡淡问:“老大和老三呢?你们没有一起来?” 骆飞霜目中忽有一道凌厉的杀机倏然闪过,“大哥和三哥只怕已和那些人动 上手了。” “那些人也到此地了么?”贺白江身子一震蓦地抓紧了骆飞霜的手,镇定清 亮的眼里涌起一抹忧虑、吃惊之色,“他们好灵的鼻子……” 贺白江突然起身,断然说:“快走。” 三、风雨难浇胸中愤 夜正深,露正重,风正紧,心正愁。 骤雨般的马蹄声踏破夜的沉静,三骑人马飞驰在夜风里,急急逝向远方。弯 月在流云里穿梭,忽然就躲了起来再也看不见,星光黯淡,夜路凄迷,马上乘客 忽然兜马四顾。 “胡大哥,那里有灯光。”小虎子向左方一指,沉声说。 胡傲天催马越过他,朝着灯光处急奔去。奔到近前,抱着君思菡跳到地上, 左肘用力一顶,门闩应声折断,胡傲天抱着君思菡冲进房去,何青青和小虎子押 着华尚眉紧随其后。 灯光下,一名黄须华发的老者满面愁容坐于桌前,突见闯进了这么多人,不 由得吃了一惊,连忙站将起来。 胡傲天沉声说:“打扰了,请问哪里能请到大夫?” 那老者微一怔,向胡傲天怀中的君思菡看了看说:“我便是大夫。这位姑娘 生病了吗?”忙让胡傲天将君思菡放到西首床上,探指一听君思菡的脉息,顿时 皱住了眉头。 胡傲天心头一阵狂跳,沉声问:“如何?” 老者沉吟了片刻,抓了一副药交给何青青去里间煎,这才向三人缓缓说: “这位姑娘被人在胸前重重击了一下,但好似又有一股力道将这一击之力卸去了 七八成,但那一击之力过于霸道,纵是剩下三分力道,这小姑娘娇娇怯怯的,却 也受不住。” 胡傲天讶然问:“有一股力道将这一击之力卸去了七八成?” 老者微微颔首,胡傲天心念急转,忽听小虎子脱口说:“是贺白江!” 老者接着说:“伤势虽重,倒没有性命之忧。这位姑娘背上中的那一剑只是 伤及肌肤,亦无大碍,不必过于忧虑。”看看夜已深,将东厢房借给他们住宿。 胡傲天谢过老者,将君思菡抱进房里安放妥当。 望着昏迷不醒的君思菡,不知过了多久,小虎子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胡 傲天,喃喃说:“她怎么会贺白江的成名绝技?贺白江为什么拼着自己受伤,也 要替她卸去那一拳的力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胡傲天沉吟不语,脸上神色深不可测。 何青青的声音忽然在门边响起,“我们虽不知道她的来历、身份,但我们至 少知道,她是我们的朋友。”她端着煎好的药站在门帘边,她的目光是温柔的、 平和的、信任的,仿佛春天的原野,充满了希望和阳光。 小虎子看向何青青,半晌,忽然笑了,“你说得不错。我们虽不知道她的来 历、身份,但我们至少知道,她是我们的朋友。” 胡傲天心中不禁一暖,小虎子的问题其实也在他心中盘旋着,他也在奇怪, 也在猜测:她,究竟是什么人? 可是,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与人萍水相逢,两心相知也就够了,所谓的来历、身份,又有什么关紧的 呢? 灯光晕黄,君思菡容色苍白,更添了几分楚楚之致,嘴唇微动,发出含糊不 清的呓语。胡傲天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听到了她的喃喃絮语: “白江……不要杀他……不要……” 胡傲天心中一震,缓缓直起腰来,忽然看到了一旁的华尚眉,目光蓦地一冷! 华尚眉被这道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羊脂玉瓶双 手奉上,“给你解药。” 胡傲天向羊脂玉瓶上的纸签一看,变色道:“这是‘碧血散’!” 华尚眉笑了笑,“有时候毒药反而是解药,就像我怀中的解药其实是毒药一 样。” 胡傲天目光一闪,良久,冷冷道:“这若不是解药,你可就活不成了!” 华尚眉不禁微微苦笑,“你放心,我不嫌命长。还要多谢你一路上带着我, 能令大内四大高手中的两位出手相救,你们这位君姑娘——嘿嘿,她若死在‘碧 血散’之下,只怕我华家的老坟都要被掘出来。” 胡傲天沉吟道:“很好,君姑娘身体复原之日便是华公子重获自由之期。” 如果一个人的身家性命握在别人手中,这个人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这 个道理,华尚眉自然很明白。他本是个聪明人,不然不会乖乖地将解药交出来, 所以,华尚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清晨,急雨。 这一场雨来得毫无征兆,昨夜还是疏星朗月,五更时分,豆大的雨点突然就 劈里啪啦打了下来。 零乱的雨声将君思菡的梦敲得支离破碎,她睁开惺松的眼睛,发现自己睡在 一间极破旧的房间里,一片朦胧青光从窗户透进来。何青青伏在床前,胡傲天和 小虎子伏在桌子上,肩背微微起伏,都睡得正熟。君思菡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力 气,胸口又闷又烦乱,难受极了,背上也疼得厉害。想起昨夜的危急情势,忍不 住轻轻叹了口气。 熟睡中的胡傲天身子微微一震,蓦地直起了腰。 君思菡微一怔,瞧向他,低笑着问:“吵醒你了?” 胡傲天摇了摇头站起来,低声问:“难受得厉害吗?” 君思菡叹了口气说:“胸口闷极了,没一点儿力气。” 胡傲天见她眉头深蹙,心中不禁升起一抹怜惜之情,安慰道:“大夫说过两 天就好了。”突听一团马蹄声驰近,不禁吃了一惊。小虎子和何青青都被马蹄声 惊醒了,小虎子跳起来护到何青青身旁,何青青见君思菡醒了,又惊又喜地问: “君姑娘,你好些了吗?” 君思菡展开深蹙的眉头,勉强一笑说:“叫我思菡就好……” 胡傲天低声吩咐:“房子后面是条河——来的若是敌人,你们从河里遁走, 我在后面殿后。” 君思菡手一撑就要坐起来,突觉一阵眩晕摔回了床上。 马蹄声已然近了。驰至房前,马蹄声突地顿住,呼喝声、马嘶声、雨声响作 一团。 一个狰狞的声音在房外厉喝道:“李老儿!给老子滚出来!” 便听那华发黄须老者的声音颤声问:“我家天奇呢?” 那狰狞的声音阴笑道:“你儿子么?嘿嘿,他医死了咱焦员外的七夫人,现 上了大枷押在衙门里呢!——小子们,给老子砸了他门上的匾!医死了人,还敢 说什么妙手回春,我呸!” 只听“喀嚓”几声巨响,十几人哈哈大笑起来,紧接着脚步声响,那些人冲 进屋子里乱砸乱摔起来。一名劲装少年挑起门帘向东厢房一张,兴奋地叫道: “赵爷,这儿有两个标致丫头!”立时就有十几人冲了进来,那十几人俱是劲装 打扮,最后走进来的是一名高吊眉、三角眼的锦衣大汉,他向君思菡和何青青脸 上一瞧,哈哈笑道:“果然标致,小的们,抢回去了,一个给咱们员外做八夫人, 一个给咱们员外做九夫人!” 君思菡正觉天眩地转,突地听到这句话,脸都气白了,大怒道:“你……你 大胆!” 那帮人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数人怪声叫道: “赵爷,她说您大胆!哈哈……那丫头说咱们赵爷大胆……” 那高吊眉、三角眼的锦衣大汉伸大拇指向自己一指,笑道:“赵爷就是大胆, 大美人你爱不爱?” 华尚眉坐在墙角的凳子上,忽然连连摇头,嘴里喃喃说:“糟了,糟了。” “你说什么糟……”赵爷得意洋洋地问,这句话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就摔了 出去,撞到墙上,然后跌落。他的整张脸都已扭曲,鼻子整个陷进脸里——事实 上,他已经没有脸了。 ——因为,胡傲天那一拳捶碎了他的头! 华尚眉喃喃叹道:“我说糟了吧……你现在可信了?” 胡傲天凌厉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脸色铁青,一字字说:“跪下磕三 个响头,然后滚!”那一帮劲装少年吓得呆住了,一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余人 很快也跪了下去,“呯呯呯”磕了三个头,小心翼翼地起身退至门外,转身飞一 般跑了。 “这里留不得了。”胡傲天说着走出了厢房。 堂屋里一片狼藉,那华发黄须老者呆呆地站在门前的雨地里一动不动。神情 呆滞,衣衫被雨水打得湿透却浑似不觉。 胡傲天揖手唤道:“老先生……” 那华发黄须老者神色木然,良久,突然发足奔去。 胡傲天微一皱眉,看到不远处有一间茅草棚,棚子里停着一辆破旧不堪的马 车,将马牵过去套在车上。回东厢略一吩咐,五人乘着马车不多时便追上了那华 发黄须老者。任凭他们如何呼喊,那老者只管急奔,却不回答,五人只好驱车跟 在一旁。 行了半日,进得城去,老者直奔到县衙前。只见大门紧闭,鸣冤鼓高挂却找 不到鼓锤,老者左右一看,拾起一条长棍将鸣冤鼓敲得“咚咚!”作响,敲了好 大一会儿,却不见有差役出来理猜。 老者将长棍一扔,踉跄着退下台阶,仰脸望着县衙的大门哈哈大笑起来,悲 声叫道:“是了是了!你们早串通好了的!……你们本来就是一起的!天奇孩儿, 是爹爹害了你,爹爹来陪你呵——”悲叫声中,一头撞向衙外的石狮子! 此举大出胡傲天等人意料,胡傲天和小虎子齐叫道:“不可!”掠出去拦那 老者,却迟了一步。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石狮,然而很快就被雨水冲涮干净。 小虎子胸口急剧起伏着,突然厉声道:“胡大哥,咱们进去瞧瞧这位父母官 在忙什么!”胡傲天尚未答话,君思菡已然抢口叫道:“不错!我也要进去瞧瞧!” 霍地跳下了马车,胸中又是一阵翻滚,却咬牙强撑着向县衙奔去。何青青忙下车 扶住了她,华尚眉略一犹豫,也跳下马车来。 胡傲天抱起老者一脚踢碎大门闯了进去,迎面一名差役打扮的人吃了一惊, 回身便走。小虎子上前一把揪住他,厉喝道:“带我们去见你们县令!” 那差役不敢违拗,带五人直走入内堂去。 “干什么的?”几名差役迎上来叫道,小虎子一口恶气正无处出,迎面一拳 将他们打得飞了出去!屏风后一个官威十足的声音扬声问:“出什么事了?” 五人转过那道屏风,只见酒菜满桌,两名锦袍人左拥右抱,正推杯把盏。 胡傲天一挥手,一桌酒菜尽数被扫落地上,将老者尸体向桌子上一放,冷冷 说:“大人以官位为刀俎,视百姓为鱼肉。胡某人奉上一餐,大人请用!” 围在锦衣人身畔的妖娆女子吓得尖叫一声,逃了出去。两名锦衣人都变了颜 色,左面那白面微须之人吃吃叫道:“来、来人……快与本官拿下这贼……贼人!” 五六名差役奔了进来,小虎子回身一拳迎上最先奔至之人,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后面的三名差衙惊见同伴被打得找不到鼻子,呆了呆,大叫一声回身就 逃。 那白面微须之人额上淌下汗来,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傲天冷笑道:“大人雅兴不浅,若临雨把盏,不是更有趣?”一手一个提 着两名锦衣人奔到县衙大门前的高阶之上,喝令衙役将大牢中的李天奇带上来。 一看之下,他心中蓦地一冷。 李天奇全身上下血肉模糊,已然没了人形! 胡傲天沉声问:“李天奇,你替焦员外的七夫人治病,把病人治死了,是不 是?” 李天奇正昏昏沉沉伏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挣扎着抬头叫道:“不是……不是 小人医死的……小人去的时候,七夫人……七夫人已经死了,她、她是摔死的, 不关我的事呵……” 另一名瘦长马脸的锦衣中年人忙说道:“大侠不要听他信口胡扯。我夫人若 已经死了,我还请他去瞧什么病?” 李天奇嘶声叫道:“焦员外,那日里一个老妇拖着个断腿孩子去我家求治, 说是被马踢……踢伤了腿……我爹爹并不知道那孩子的腿是……是被您家打折的 ……我们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不敢给他医治……”突然以头叩地,撞得 “咚咚”作响,“小人家中只有老父一人孤苦伶仃,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小人一 条狗命吧……” 那瘦长马脸的锦衣中年人脸色一白,喝道:“你休要胡说!……” 胡傲天正要开口喝止他,突听不远处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老妇人给大老 爷叩头了!求大老爷给老妇人作主——”几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老 妇伏在雨地里叩了三个头,爬起来奔几步又跪下去叩三个头,如此奔几步叩三个 头来到衙门前的高阶之下“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头不止,嘴里叫道:“老 妇人只有这一个女儿,求大老爷替老妇人作主——” 她额头上鲜血淋漓,被雨水一冲,满脸满衣襟都是血迹,看起来十分可怖。 喉咙已然喊得嘶哑,嘴里却仍在絮絮叨叨地不停叫道:“大老爷在上,求你给老 妇人作主,我苦命的梅儿呵——她前儿个本来是要嫁人的,却被城北焦员外强抢 去,那焦员外已经有了六个老婆了,却非要收我家梅儿做七夫人……我家梅儿是 自小许了人的,她性子刚烈,执意不从,他们竟逼着我家梅儿从楼上跳下去活生 生摔死——” “呵,我苦命的梅儿呵——”老妇惨叫一声,伏在雨地里捶胸放声大哭起来, 好一会儿,突然重重地叩头下去,悲声叫道:“求大老爷给老妇人作主!求大老 爷给老妇人作主!求大老爷给老妇人作主!……” 茫茫雨雾、淋漓鲜血、悲叫声、叩头声交织成一幅惨不忍睹的血泪图! 一股又冷又烫、无法言表的悲愤之气在君思菡的血液里奔突流窜,她的血要 沸腾了,她的肺要爆炸了,她突然厉声喝道:“焦员外、呵,就是你么!”一把 揪住那瘦长马脸的锦衣中年人,劈手一个耳光打得他半张脸肿起老高,右掌一伸, 喝道:“拿刀来,我要亲手杀了这个恶霸!” 一个声音突然缓缓说:“思菡,让我来杀这个人——”说话的是何青青,她 的声音抖得厉害,却透着绝决。 何青青从怀里取出一把刀,缓步走到那瘦长马脸的锦衣人身畔,瞪视着他的 眼睛,声音低沉、冰冷、一字字说:“焦梦洛,焦大人,这把刀就是为你准备的, 我以为这一天还要等很久,没想到、没想到竟在这里又见面了。焦大人当日好风 光啊,如今不当官了,还是这么威风……焦大人,害了那么多人,你夜里睡觉就 不害怕么!?”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那是一种血海深仇的恨,恨进了骨髓里、血液里! 瘦长马脸的锦衣中年人又惊又怕,吃吃道:“我……我……”突然将牙一咬, 放声大笑起来,“原来姑娘和我焦某人有仇。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不过 焦某人在朝中故交无数,姑娘今日杀了我,只怕后患无穷。不如咱们作个交易, 只要姑娘今日放我一马,不管姑娘要什么补偿,焦某人一定惟命是从,姑娘意下 如何?” 何青青冷笑道:“补偿?你补偿得了吗?焦、梦、洛——”她抬起手,缓缓 掀开了覆在脸上的面纱。 那是一张极其素净端丽的脸,眉若远山,目如清水,眉目之间透出一股清华 秀逸之气。然而就在这样美好的一张脸上,却有一道寸长的伤疤从右眉际划过。 一缕惋惜之色从君思菡、胡傲天眼中掠过,小虎子握紧了拳,双眼似要喷出 血来,一瞬不瞬地瞪着焦梦洛。 焦梦洛呆住了,半晌,叹道:“原来是你——” 何青青缓缓地、一字字地说:“不错,是我。”她直视着焦梦洛的眼睛,抽 出短刀,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里,然后猛地拔出来。鲜血喷出,溅了何青青一身。 她走下高阶,走入雨中,突然以手掩面失声痛哭。 胡傲天默然望着何青青的背影,无语。 风卷着雨幕洒上高阶,打湿了君思菡的发丝、衣衫,她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 气,喃喃说:“这、就是泱泱大唐的天下吗?” 四、英雄须担身前事 风雨交加,泥泞满地,马车艰难的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后面的车辙逐渐被 雨水湮没,前方的路蜿蜒曲折,伸向风雨迷茫的远方。 胡傲天和华尚眉坐在车辕上赶车,君思菡、何青青和小虎子坐在马车里。 外面连天风雨,车内却温暖干燥,君思菡和何青青都不说一句话,只是不停 地喝酒,她们的脸颊已被酒烧红了,却还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小虎子终于 忍不住夺过她们手里的酒杯,低喝一声:“别喝了!” 君思菡霍地推开车窗,让风雨灌进来。被风雨一冲,一股热力腾上来将她的 脸颊烧得更红了。她烦闷地望着车窗外的茫茫天地,喃喃说:“这雨要下到几时 啊?” 何青青将头靠在车厢上,目光穿过雨幕,落在茫茫雾雨深处,心神跟着那风 那雨飘啊飘。 君思菡突然说:“青青,我想听关于你的故事——雇莫惜刀杀你的人是谁? 那个焦梦洛和你家有什么仇?你爹爹妈妈都是被焦梦洛害死的么?你和小虎子从 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她说得极快,何青青嘴角浮起一抹苍凉的笑意,呆了好一会儿方才淡淡说道: “雇莫惜刀杀我的便是当朝刑部尚书、充盐铁转运使的王播。”她冷笑了一声, 忽然满面讥诮之色,“他的官升得倒挺快——使尽陷害的手段排除异己,搜刮了 民脂民膏大修供奉、贿赂权宦,然后步步高升,唉——这就是大唐的官场。” 君思菡不禁咬住了嘴唇。 何青青冷笑一声,接着说:“王播老贼害的我家破人亡,其中倒有一半焦梦 洛的功劳,若不是他在朝中陷害,我爹怎会……”目中泪光闪动,长叹一声不再 往下说了。 君思菡忍不住问:“王播为什么要害你们?” “青姐姐不想说,我来说。”小虎子忽然愤然道,“王播老贼那时还是西川 节度使,他草菅人命、搜刮民财,把西川之地折腾得民不聊生,百姓联名写下万 民书上京告状。王播广交朝中权宦高官,党羽遍布,谁敢授理?上京告状之人在 御史台前跪了整整三天,第三天夜里竟被人杀得一个不留。青姐姐的爹爹是监察 御史,只是正八品下的小官,他实在看不过眼,让何夫人带着青姐姐离开长安, 然后上了一本奏章。” 小虎子咬牙切齿道:“哪知三日后突然降下一道圣旨,说是何大人勾结吐蕃, 将何家满门收监。王播老贼的小儿子正在京中,他带人追上何家家眷要赶尽杀绝, 那小贼见青姐姐容貌美丽,就要强行非礼——青姐姐的脸便是那日伤的。” 何青青脸色一直沉静,这时也不禁变了颜色。 小虎子双拳紧握,双眼血红似要喷出火来,“青姐姐用簪子划破了脸,那小 贼恼羞成怒,竟还不肯放过青姐姐。我和师傅恰巧经过那里,便跟那些人动上了 手,那小贼一看情形不对,把青姐姐虏上马背就逃。我和师傅追了上去,那小贼 只顾着防我们,青姐姐一簪子扎透那小贼的喉咙杀了他。” “那小贼一死,王播老贼气得跳脚,布下天罗地网追杀我们。中原千里之地, 竟没有了我们立足之地,师傅便带着我和青姐姐远遁塞外了。” 君思菡听得呆住了,怔怔望着车窗外的漫天风雨说不出话来。 车内静极了,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谁也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君思菡忽然说:“那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何青青叹了口气说:“再过几天就是我爹的祭日了。娄先生不让我回来,是 我偷偷跑回来的,没想到一回来就被发现了。如果不是遇上了你和胡大哥,我这 条命只怕早就没了。” 小虎子垂下了眼睛,低声说:“都怪我,若不是那日强开官仓、出手教训刘 狗官的龟儿子,也不会败露身份招来莫惜刀那样的绝顶杀手。 何青青摇头叹道:“那也怪不得你。饥民遍野,他们却将粮食囤积在仓里烂 掉、坏掉、霉掉,都不肯开仓赈济,还鞭打上前求告的百姓,咱们既然撞见了, 怎么能袖手旁观?”一抹悲悯伤怀之色浮上她眉梢眼底,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 说:“朝中君上昏聩,权宦贪官上下其手、拉党结派闹得不可收拾,四海之内政 事废驰、豺狼当道,天下万民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大唐的天下呵——” 她忽然以手指敲车厢,打着节拍低声歌道:“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 为炭兮,万物为铜;污吏为刀俎兮,百姓为鱼肉。结党为网兮,遍布天下;餐腥 啖肉兮,民生维艰。何当拔剑捎罗纲,何当挥刀清污浊!哀哉兮,天下;痛哉兮, 万民……” 君思菡听得黯然神伤,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忽听到一个声音在车顶也长长叹 了口气,便听胡傲天厉声喝道:“什么人?”车顶一震,似是胡傲天飞身掠上去 与车顶之人交上了手。 车顶之人长笑一声,朗声道:“胡兄且慢,莫惜刀也唱一曲,请何姑娘雅鉴。” 以指弹刀,击节歌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微利虚名, 凭他烦恼。人生百年,一笑置之。” “各位,后会有期了。”车顶之人又是一声长笑,掠下马车飘然远去。 君思菡心中奇怪,跳下马车循着那人的笑声望去,忍不住问:“是莫惜刀么? 他怎么走了?” 胡傲天站在车顶遥望着莫惜刀身影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跳下来,微微一笑 说:“是何姑娘一席话令莫惜刀收手而退的。”凝望向何青青的目光中闪着赞叹 的光芒。 君思菡不禁微微一笑,叹道:“我越来越喜欢这个莫惜刀了。” 胡傲天见她面颊红润,娇美不可方物,脱口道:“我也越来越喜欢你了。” 君思菡一怔,脸不禁更红了,却听华尚眉摇首晃脑地笑道:“嗯,我也越来 越喜欢你们了。”君思菡秀眉倒竖啐了他一口,含羞叱道:“闭嘴!没你说话的 份儿。” 胡傲天向何青青问道:“不知何大人葬于何处,何姑娘要到哪里祭拜?” 小虎子高兴地叫道:“胡大哥你要送我们去么?那太好了,何大人就葬在渭 津关外。” 何青青微一皱眉,斥道:“小虎子,胡大哥有他的事,怎么能……” 君思菡截住她的话,笑道:“我和胡大哥都没有事情的,我们送你去。”忽 见何青青双目含笑向自己瞟了一眼,脸上更热了,讪笑着向胡傲天问道:“你有 事情急着办么?” 胡傲天不禁一笑,“你说我没有事情,我便没有事情吧!” 小虎子和华尚眉“哈”的一笑,君思菡又羞又恼,顿足道:“有事情便是有 事情,没事情便是没事情,什么叫‘你说我没有事情,我便没有事情吧’?你, 你欺负我!” 何青青笑道:“胡大哥的意思是说,君姑娘你开了口,便是火烧眉毛的事也 不算事了。” 君思菡跳上马车钻进何青青怀中,不依不饶地叫起来:“连你也欺负我,我、 我不活了——”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团马蹄声风驰电掣般奔近,三骑人马披风拂雨迎面驰来。马上 之人骑术精良,皆是头罩斗笠身披蓑衣,转眼间已到近前。马上三人忽然凌空跃 起,两人踢向胡傲天和华尚眉,另一人长臂一探抓向车中的君思菡。 胡傲天大喝一声挥拳迎击,拳脚相撞,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人的身 子直摔了出去,胡傲天却也被震得气血一阵翻涌,心中不禁暗惊。腰间一拧,凌 空踢向抓君思菡之人。却听那人闷哼一声抽身疾退,身子一偏避过胡傲天,退出 车外和另两名同伙并肩而立。 君思菡哈哈笑道:“你这个喇嘛好不讲理,不在吐蕃窝着,却来我们大唐伤 人,‘仙人针’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有点痒,有点麻啊?” 那三人吃了一惊,中间一名身材高大的人向手上瞧了瞧,突然拔出腰刀,一 刀斩下中指,撕了一片衣襟略一包扎,操着极不纯熟的汉语冷冷问:“你怎么知 道我们是从吐蕃来的喇嘛?” 君思菡见他自斩手指,不禁吓了一跳,勉强笑道:“你刚才抓我那一掌用的 是中原的小擒拿手法,可惜徒有其形,内里却是西藏密宗大手印法。” 左面一名稍胖之人赞叹道:“没想到大唐的……”剩下的半截话被中间那人 冷电般的目光一扫生生噎回去。中间那身材高大之人冷冷说:“昨天在客栈中你 偷了我们的金叶子,还不快还回来!” 君思菡心中大奇,瞪大了眼睛问:“什么金叶子啊?我昨天又没见过你们。” 那身材高大之人冷冷说:“你不肯还?好,你回去跟我们大哥说去。” 君思菡笑道:“我又没偷你们的金叶子,为什么要跟你们回去!你们这帮喇 嘛好没道理。” 那身材高大之人冷冷说:“你心虚做贼,不敢跟我们走!” 君思菡抚掌大笑,伸出食指在脸颊上一刮,讥笑道:“羞羞羞,是‘做贼心 虚’,不是‘心虚做贼’,你这个喇嘛真是笨死了,我看还是少开尊口问妙。” 那人怒道:“你——哼!老五、老七,把她抓回去!” 突听远处一声长啸,长啸声中两骑人马飞驰而来。看清来人,三名喇嘛不禁 微微变色,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人监视马车上的君思菡,另两人戒备地凝视着 飞驰而来之人。 不多时,那两骑来到面前,一勒马缰,双匹马立时顿住,颇有一番渊停岳峙 之势。 马上之人跃下马背,左面一人抱拳笑道:“三位别来无恙乎?”头戴斗笠, 身穿蓑衣,站在满地烂泥之中,竟掩不住他一身清贵之气。 右边的男子更高些,更瘦些,脸上带着落落寡欢的淡笑,也是头戴斗笠,身 穿蓑衣。他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上那支油绿的竹笛,向君思菡眨了眨眼睛,微笑 道:“你玩儿够了没有?” 君思菡怔怔地看着他们,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无奈苍凉之色蓦地涌进眼底。 那手拿竹笛的男子微一怔,脸上的微笑一扫而空,不禁也轻轻叹了口气。 小虎子低声问:“君姑娘,他们是谁啊?” 君思菡幽幽道:“一个是刑天涯,一个是柳风笛。” 这两个名字从她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听在小虎子和华尚眉耳中却似打了个 炸雷,华尚眉张大了嘴巴,半晌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结着舌问:“刑……刑天涯 ……他就是大内四……四大高手之首的……的……刑天涯?……” 君思菡将头靠在何青青肩上,眉头深蹙,似是快哭出来了,低声说:“是啊, 他就是大内四大高手之首的刑天涯……”忽然眼圈一红,伏在何青青怀中伤心地 抽泣起来。那手拿竹笛的男子一直在关切地望着君思菡,这时见她埋头饮泣,眼 中升起一抹怜悯之意,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那三名喇嘛不再看她。 那一身清贵之气的男子悠然一笑,“各位远道而来,不曾远迎,失礼失礼。” 我们不认识你,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我们的金叶子丢了,要找这位姑娘要 金叶子,你既然要多管闲事……“中间那身材高大之人冷冷说着,突然厉喝道:” 动手!“ 三人一齐出手攻向那两名男子,虽是同时进击,却身法各异,且与中原武功 大相迥异。 那一身清贵之气的男子淡淡一笑,抬起左手弹了三指,三弹之后那三人竟齐 向后退去。良久,中间那身材高大之人涩声道:“人言刑天涯以销魂三剑傲笑江 湖、睥睨世人,没想到,你竟妙参密宗不传于世的‘惊天指’,佩服佩服。” 那一身清贵之气的男子目现赞赏之色,淡笑道:“能认出是‘惊神指’,眼 力不错。” 那身材高大之人又道:“这‘惊天指’不传于世已近百年,你是从何处习得 的?” 刑天涯淡淡一笑,却不作答,他身旁的柳风笛忽然微微一笑,“你若愿拜他 为师留在长安,他便将这‘惊神指’传给你,你意下如何?” 那身材高大之人沉吟不语,渴望之情却溢于言表。忽听一个声音在厉喝道: “老四!”那身材高大之人吃了一惊,叫声“大哥”举头看去却不见人。 刑天涯扬声赞道:“这一手千里传音的功夫真是漂亮,不亏是赤热巴巾赞普 身边第一护国法师。” 那个声音哈哈一笑,“大唐宫中第一高手刑天涯,你也不错嘛!” 说话声中,一个疾若流星的身影迅速射来,看来尚远,眨眼功夫竟已奔近。 来人又黑又瘦又矮,眼睛细小,鼻梁挺直,嘴大而薄。站在那里比常人矮了一个 半头,气势上却丝毫不弱,只那么随便一站,竟有一番凌驾千军之势! 不多时,又有三条身影从后面奔来,先前来的三个人与那三人汇在一处,雁 立于那矮瘦之人左右两侧。 刑天涯悠然道:“丹巴跌布,你不在你们吐蕃呆着,跑我们大唐来做什么?” 那矮瘦之人身后一人厉喝道:“我们的金叶子丢……”那黑瘦之人挥手示意 他闭上嘴,冷冷说:“刑天涯是何等样人?在他面前也不用捣鬼——刑大人耳目 果然灵通,不但知道我们来到了大唐,竟还识得我这蕃帮无名之人。废话也不用 说,各尽其能动手便是。” 刑天涯向胡傲天仰天笑道:“痛快!——胡兄先行带君姑娘离开如何?” 胡傲天正自惊疑不定,闻言沉声说一个“好”字,驱车便行。 丹巴跌布冷笑道:“还是留下吧。”身形一错已到马车前。刑天涯笑道: “这里是大唐的国土,你们吐蕃人怎么做得了我们大唐人的主?”左手连弹三指, 丹巴跌布挥袖拂来,风盈于袖,撑得满满的,冷笑道:“不妨试试看。” 这里甫一动手,丹巴跌布身后六人跟着便也动了手。柳风笛漠然一笑,脚步 微错穿梭于六人之中,仰脸看天以指弹笛,击节吟道:“自古圣贤皆寂寞,何况 吾辈孤且直。”语声中一股说不出的萧索意味,吟罢将笛子凑到嘴边呜呜咽咽吹 将起来。 笛声萧索,如泣如诉。 泣不足江湖夜雨浪淘淘,诉不尽阳关古道草萋萋! 呀!这一场人世乱嚣嚣—— 噫!却笑我红尘独寂寞—— 笛声中,风更狂、雨更急,劲风将漫天雨幕卷得狂翻乱舞。这风这雨似还是 刚才的风刚才的雨,然而却又似乎不是了。 这风在泣,这雨在诉。 泣泣泣——泣这人生多艰意多违! 诉诉诉——诉那孤标傲世愤难休! 风声雨声应着笛声,一声声,击节悲叹! 柳风笛再也不看六人,脚下忽动忽止、忽进忽退,脸上神情忽喜忽忧、忽怒 忽哀。围在他身边的六人脸上渐渐现出迷幻之态,到后来竟跟着柳风笛同进同退, 同喜同忧。 丹巴跌布正专心与刑天涯相斗,察觉这边变化,心中暗惊,突然倒退丈余, 手捏兰花,张口轻啸起来。那啸声飘飘渺渺,尽摒喧嚣尘世,透出一股说不出的 肃穆安详之意。啸声与笛声一遇,如水火突逢,相争不下。柳风笛脚下走得更急, 笛声长振而起,凄厉之致,如要断人肝肠。丹巴跌布双眼微阖,形容愈加肃穆, 宝相庄严,威不可欺,口中啸声更沉更稳更和更柔—— 刑天涯知他二人以意相拼,心中不禁忧急。丹巴跌布此际意沛神足,全身静 极,却蕴着万端动势,只要一点触动,必将引发万钧之力的一击。 这一击,纵是他惊才绝艳的刑天涯也不敢上前轻拭! 谁沉不住气,谁就败,可是柳风笛的《孤愤曲》敌得过丹巴跌布的《卧宿曲》 么?刑天涯忍不住皱住了眉头。 突然,笛声顿止,柳风笛狂喷出一口鲜血,长声大笑。这一笑如高天俯仰, 于九天之上看红尘,长笑声中,柳风笛厉声喝道:“寂寞!” 剑光闪动! 那么冷的一剑,那么寂寞的一剑呵,这一剑的名字就是寂寞! 一曲《孤愤》吹罢,他胸中气、心中意俱至巅峰,一剑划过,连天地也寂寞 了。 不知过了多久,“扑通”一声响,柳风笛周围那六人倒于雨中,鲜血自颈中 涌出,染红一地泥水。柳风笛依旧仰着头,双目紧闭满面寂寞迷失之色,任漫天 急雨洒在脸上、颈中。好一会儿,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叹息一声跪倒于地上。 丹巴跌布的《卧宿曲》破了他的《孤愤曲》,却将他的剑意激发到极致。然 而,当他削出了平生最完美最得意的一剑之后,这寂寞突然被消解了。 人生多艰意多违,且卧! 孤标傲世愤难休,且宿! 雪满山中高士卧,草堂春睡眠正深—— 虚枉已破,孤愤安在?寂寞安在? 柳风笛脸上容色渐渐静谧安详,半晌微微一笑,曼声吟道:“古今梦,何曾 觉,但笑看繁华镜里换朱颜。光景急如流,不肯死前闲,堪不破生死荣辱片时间。 呵呵,休休!不如早回头——”吟声中,将手中笛、掌中剑往地上一扔,竟自含 笑去了。 刑天涯居然也不阻拦,只是浩然长叹道:“你悟了吗?” 柳风笛长笑道:“悟了!悟了!” 刑天涯哈哈笑道:“你果真悟了吗?” 柳风笛笑道:“果真悟了!” 刑天涯声音陡地一转,一字字厉声喝道:“我再问你,你悟了吗——” 柳风笛身子蓦地一震,怔怔地站在雨中答不出话来。半晌,缓缓回头望了伏 尸于地的六人一眼,又抬头望向站于不远处的丹巴跌布,喃喃自语道:“悟了么? 悟了么?……丹巴跌布,你还不回吐蕃去么?” 丹巴跌布虽破了《孤愤曲》,心神却也受扰不轻,此际眼中细浪翻涌,闻言 答道:“任务尚未完成,如何回吐蕃?” 柳风笛目中忽现出一丝极为奇怪的神色,喃喃说:“任务尚未完成,如何回 吐蕃?……”凝思中,嘴角渐渐浮起一抹笑意,这笑意不同于先时的落寞,不同 于先时的孤愤,亦不同于适才的静谧安详。这笑容明朗坚定、超凡逸俗,仿佛穿 透阴霡的一线阳光,突然间照亮了急风厉雨的天空。 他回头,看着刑天涯的眼睛,缓缓说:“我悟了。” 刑天涯笑了,然后淡淡说:“一支《卧宿曲》,自不曾悟却悟人,丹巴跌布, 你已败了。” 丹巴跌布长叹一声,双掌合什,垂眉长宣一声佛号,缓缓道:“我也悟了。” 刑天涯面色蓦然一肃。 君思菡看得奇怪,忍不住问何青青:“他们在说什么啊?什么悟不悟的?他 悟什么了?” 何青青沉思良久,轻叹道:“我也悟了……” 君思菡心中更奇,问道:“你悟了什么?” “君姑娘,你看这人世间多苦啊,所以才会有人看破红尘归隐泉林,可是, 看破了便是悟了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丹巴跌布无意间一句‘任 务尚未完成,如何回吐蕃?’点醒了柳风笛。此生未尽,如何跳出红尘之外?人 生百年匆匆便过,既来之,不妨安之;既身处这乱世之中,便当担当生前之事。 轰轰烈烈也罢,力尽功未成也罢,做过,努力过,便不枉此生了。” “悟了,便要担当生前之事?……”君思菡垂头凝想片刻,叹道:“你说得 真好。” 何青青笑道:“悟虽悟了,可是如何担当这身前之事呢?可惜咱们都是女子, 我又不懂武功,不然的话也出去做一番事业出来。” 君思菡扬眉道:“女子怎的?女子便不能做一番事业出来么?我偏要……我 偏要……”说到此处,自己心中不禁茫然起来,垂头苦苦思索了许久,却也想不 出自己应该做一件什么样的大事业出来,能做出一件什么样的大事业出来。 五、功未成时万骨枯 刑天涯轻叹道:“这一场杀戮想必会流很多血,死很多人。”他忽然笑了笑, 向柳风笛说:“今天不但天气不好,日子也很不好。” 柳风笛微微一笑,“今天的天气很好——谁说有雨就是坏天气?今天的日子 和以前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决定今天流不流血、死不死人的是人,不是天。” 刑天涯耸了耸肩,忽然眼中一亮,含笑道:“丹巴跌布,你猜来的是谁的人?” “来了就知道了。”丹巴跌布说,细而小的眼睛微微眯着,望着北边的方向。 不久,就听到“得得”的马蹄声中踏雨而来,声音虽远其势却壮,怕不有近 两百骑人马。丹巴跌布抱臂遥望,神情甚是悠然,淡淡说:“看起来像是我的人 ——你认为贺白江和骆飞霜还来得了吗?” “他们当然来得了。”刑天涯毫不迟疑地说,忽淡淡一笑,“这方圆百里之 内想必都已被你的人控制了,可是贺白江和骆飞霜又岂是几道卡哨暗伏阻得了的? 丹巴跌布,你别忘了这里是大唐的腹地,你们深入敌腹以孤军犯险,已然犯了兵 家大忌。” 丹巴跌布微笑道:“也许我们是一根插入敌腹的利匕呢?出奇制胜本是兵法 妙招,只要有你们那位‘君姑娘’在手上,还怕不能全身而退,况我吐蕃陈兵西 南,料你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刑天涯不禁仰天大笑,“且不说你们带不走君姑娘。我大唐早已严阵以待于 西南之境,吐蕃一旦发兵,便当给予当头重击,回鹘使者也已呈来崇德可汗奏章, 回鹘誓与大唐同进同退,共抗外敌——”他面容忽然一肃,沉声喝道:“吐蕃与 大唐本有着‘合同为一家’的甥舅之谊,你们这么做,陷两国百姓于水火之中, 又是何苦?” 丹巴跌布长声大笑道:“这可怪不得我们。大唐先以永安公主赐婚回鹘保义 可汗,保义可汗死了才几天,如今又以太和公主赐婚他的儿子崇德可汗。大唐如 此结纳回鹘,嘿嘿,用心何在啊?”突然向马车上的君思菡躬身一礼,含笑道: “尊贵的公主殿下,臣冒死请您赴我吐蕃布达拉宫一游,您意下如何?” 虽早知君思菡身份非同一般,听到这句话,胡傲天、何青青、小胡子、华尚 眉四人还是大吃一惊。 君思菡脸色唰地白了,呆呆地望着丹巴跌布咬唇不语,许久喃喃道:“我不 去回鹘,也不去吐蕃。我要留在大唐,我哪里也不去……你们,你们干什么要逼 我?……我不去,不去,哪里也不去……”喃喃说着,泪水从眼中缓缓淌下。 丹巴跌布笑道:“布达拉宫美极了,公主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君思菡怒道:“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他们说话之际,马蹄声已然极近了,两百余骑骁勇彪悍的劲装黑衣人“嗬嗬” 吆喝着纵马飞驰而来,背插长刀,刀柄上血红的缨饰被风雨扯得高高扬起,奔腾 间一股跋扈之势看来惊心动魄! “我不去吐蕃,也不去回鹘……”君思菡望着渐渐驰近的两百余骑人马喃喃 说,一缕坚毅狠绝之色忽然浮进眼中,低声、一字字说:“青青,借你刀一用。” 何青青怔了怔,叫道:“君……君姑娘——” “你叫我君姑娘……我、我很高兴听你这样叫我。”君思菡凄然一笑,“我 高兴做君姑娘,不高兴做大唐的公主……青青呵,这天罗地网我终是逃不过,为 什么所有人都来逼我?……” 何青青叹道:“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逼我们,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他 们却不要我们好好地活……” 君思菡道:“这天下,错了吗?” 何青青苦笑道:“也许吧。我有时想,也许人活着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总有 许多烦恼。就算你不是大唐公主,就算你生在歌舞升平的时代,没有了这些烦恼, 也总会有别的烦恼……” 君思菡摇头道:“这些日子我天天做的都是自己最爱做、最高兴做的事,我 这才知道,那十八年的日子里我根本就没有真正活过。我不管这人生本来是什么 样子的,我只知道:若不能自由快乐地活,活一天都是多余。”她忽然恻然一笑, “所以,青青,如果不能快乐地活,我宁愿死。” 轻轻吐出这个“死”字,连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住了。那曾是个看上去多么遥 不可及的字眼,就连那夜在司马府外弓箭手张弓以待,她也不曾感到过死的威胁, 现在,这个字却血淋淋地横在她眼前。 何青青心中一痛,安慰道:“刑天涯和柳风笛在这儿,还有胡大哥和小虎子 在这儿,他们动不了你。” 君思菡失笑道:“你不明白吗?我不愿跟他们任何人走。” 何青青无语,只好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却发觉两人的手都一片冰凉。 “为什么要死呢?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直沉默着的 胡傲天忽然回头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这世上的事情就像天上的云一样变化无常, 未来的事,常常是不可预测的。”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深湛干净,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暖明朗。他的自信与昂扬 斗志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君思菡的心莫名地、突然地就那么静了下来。 她完全地信任他,完全地依赖他,只要他在身边,一切的一切,便都如过眼 烟云了——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等着那两百余骑人马驰近。刑天涯和柳风笛 眼中是无比自信的光芒,仿佛驰近的是大唐的男儿一般。 这份自信动摇了丹巴跌布的自信,他眼中渐渐升起一丝惊疑动摇之色。然而 只是一瞬,他的目光又回复了铁的刚强冰的冷酷,他明白:箭在弦上,已不能不 发,任何犹疑,都将招致灭顶之灾。他调出了能调出的所有好手,务求一击成功, 速战速决。 时间就是生命,就是成功,就是吐蕃、回鹘、大唐之间微妙的势力消长。 两百余骑骁勇彪悍的劲装黑衣人已飞驰到面前,齐勒马,齐跃下马背,齐一 躬到地。丹巴跌布抬起手,冷冷说:“有请大唐公主。” 两百余名劲装黑衣人轰然答应一声,向马车走去。二百余人迅速有序地移动, 片刻间阵势已成。刑天涯、柳风笛不敢趁敌人阵势未稳上前强行拆解——若他们 陷入阵中,后果将不可收拾——如今之势唯有冷眼旁观,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刑天涯和柳风笛站在马车前忽相视一笑,一半无奈一半勉励,那眼神仿佛在 说:“又要流血了。” 柳风笛手一抬,地上的笛、剑突地一跳跃入他手中,刑天涯却负手而立,嘴 角含笑望着那两百余人,竟将那二百余人视若无物。 片刻的沉寂对峙,阵势逼近,十把刀蓦地砍出,柳风笛和刑天涯居然同时向 后退了一步。 一步已足够,十把刀都落了空。 仿佛用力去抬一个重物,却发现那东西轻极了,丹巴跌布心中突有一种很难 受的落空的感觉。他相信那二百余人也有相同的感觉,所以他毫不迟疑地下令, “进!” 又有十把刀霍地攻出——这十把刀仿佛江上浪头,一浪虽轻,浪下暗波汹涌 的大江却可怕。 剑光闪动,却无声! 剑光过后,十柄长刀俱断! 刑天涯负手含笑而立,淡淡吐出一个字:“好。”柳风笛轻抚剑锋,含笑道: “我已很久没有见你出剑了,不知你的剑有没有生锈?”刑天涯微笑道:“这个 么……可就连我也不知道了,一会儿问问他们的刀,看他们怎么说吧。” 二百余名劲装黑衣人俱是脸现怒色,二十把刀霍地攻出,一半击向刑天涯和 柳风笛,一半击向护在车前的胡傲天、华尚眉、小虎子。 剑光闪动,依然无声! 剑光过后,二十柄长刀俱断! 柳风笛抱剑含笑而立,淡淡吐出一个字:“好。”刑天涯微笑道:“惭愧, 幸好它没有生锈,不然我这条命可就要送在这儿了。” 只是转眼间,竟断了三十柄刀,丹巴跌布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喝道:“进!” 柳风笛和刑天涯的嘴角同时掠过一丝极淡的冷酷的笑意。 十柄刀攻向柳风笛,十柄刀攻向刑天涯,这一次柳风笛和刑天涯同时出剑了。 刀先发,然而刀光却完全为剑的光芒所掩盖了,那两道轻灵的剑光,一剑如 清风相迎、彩虹横空,一剑如冰光映眼、寒碧一痕—— 依然是没有声音,但这一剑之后断的不是刀,却是人头。 丈内之地无一生者,血柱冲天而起。然,就在这顷刻之间巨变陡生,无数铁 索卷地而至,柳风笛和刑天涯身子蓦地浮起一尺向前冲去,剑光过处又有十余人 丧生剑下,一击功成二人立刻返身而退。 他们站在这里便是一道禁线,逾线者死!一旦他们深入敌阵,混战之势成, 一切就都失去掌握了。 就在他们返身而退的刹那,两柄刀突地破空袭来。有时候,两柄刀远比二十 把刀可怕的多。这两柄刀发出之际正是刑天涯、柳风笛剑意将尽之际,更可怕的 是无数铁索让他们失去了落脚之地。再退么?一丈之后便是马车,那样就连同马 车也陷入阵中了。 刑天涯突然在柳风笛脚上轻轻一点,借力弹向攻至的两把刀,而柳风笛一牵 刑天涯挥来的衣袖,借力也弹向阵中。刑天涯双手一挟,那两柄刀陡然一转射回 阵中,正插在出刀之人胸中,而柳风笛一剑划出,又有七八个人头落地。 这一借之力又将尽,剑意又已尽,脚下仍是没有落脚之地,又有两把剑自阵 中攻出! 刑天涯和柳风笛突然双剑在空中一击,一击之后两人背向飞了出去,剑光及 处,十二三人亡命剑下。刑天涯、柳风笛设下的禁线忽然放出这样一个大口子, 立时便有四人挟刀跨出阵势急掠向马车。 然,只是眨眼间,刑天涯和柳风笛在两边地上一点又掠了回来,这一道被放 开的口子又被收拢了,出阵四人俱人头落地! 这是他们在无数次厮杀中培养的默契,取胜凭的不止是武功,还有智慧。 丹巴跌布眼中不禁露出激赏的神色,激赏中还有深深的忧色。不能再拖延了, 不能了—— “进!”丹巴跌布高喝一声,身子大鸟般投入阵中,摧动阵势攻向刑天涯和 柳风笛。几十条卷索横空掠出,这一次不止卷脚,还要卷腿卷腰,丹巴跌布双袖 为真气盈满,大喝一声,手掌蓦地大了一倍,向刑天涯和柳风笛沉沉拍去! 刑天涯朗声笑道:“我来接你一掌!” 众人都以为这两掌相击之势必将惊天动地,哪料两掌无声相接又无声荡开。 丹巴朗布和刑天涯同时一皱眉,一缕血痕沿丹巴朗布嘴角淌下。刑天涯嘴角虽未 淌血,身子却一滞,一刀掠至沿他左臂划下,刑天涯不禁微微苦笑。手臂已尝到 刀刃的寒意,刀上的劲力却突然尽数消散,只带出一道浅浅伤痕,那柄刀委落泥 中。 刑天涯知是柳风笛相助,眼角余光向他瞧去,却见他肩上中了一刀,鲜血和 雨水混在一起,汹涌着染红了半边衣袖,心中不禁暗惊,却嘶声笑道:“你也忒 不争气了,怎么这么快就挂彩了?” 柳风笛苦笑道:“我是为你挨了一刀,你如何不领情?” 刑天涯却说:“一点好处便拿出来炫耀,下回也替你挨一刀便是。” 两人嘴里说话,手上丝毫不停。柳风笛听出刑天涯气息中有一缕岔气,心中 不禁暗暗忧虑。就在这时,两条卷索蓦地缠上他的左脚、右腿,他索性往地上一 沉,长剑自下盘斩出,卷索应手而断,再向前一划,惨呼声中,五六人的腿被活 生生斩断,疼得滚在地上痛嚎不止。 君思菡早吓得闭目不看,这几声惨嚎刺入耳中,她只觉心头一紧,一股说不 出的厌倦恐惧之情满满溢了一心,再也忍耐不住,扑入胡傲天怀中叫道:“我… …我……我害怕……” 胡傲天目注场中战势,沉声说:“不用怕。” 小虎子看得心惊,起身道:“胡大哥,咱们去帮他们。” 胡傲天脸色阴沉,冷然说:“不可——他们是第一道防线,咱们就是那第二 道防线。若咱们也去了,这里却交给谁?” 小虎子回目顾视,无奈地叹了口气,睁大双眼重向那置身于惊心动魄的血战 中的人看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阵战中,直到奔腾的马蹄声闷雷般响起,他们才发觉 百余骑人马飞驰电掣般驰近。当先一人朗声笑道:“丹巴跌布,我们来了——” 胡傲天和小虎子都吃了一惊,却听苦战中的刑天涯大笑道:“你们再不来, 我们可就不等你们了。” 另一人问道:“你不等我们了,却要去哪里?” 刑天涯苦笑道:“自然是要去地府见阎王老爷。” 最先发话那人哈哈笑道:“早知如此我便晚些来,那大内第一的称号可就归 我了。”笑谈里,百余骑人马已到近前,当前两人正是贺白江和骆飞霜。 贺白江手一挥,五十骑护于马车前,五十余骑随他和骆飞霜上前替换下刑天 涯、柳笛风。 刑天涯同胡傲天略一商议,赶动马车向北方行去,贺白江和骆飞霜且战且退, 始终不离马车十丈之地。如此迤逦行去,黄昏之际来到渭津关南一里之地。 风渐弱了,雨也小了,双方顶风冒雨战了将近一日,都已疲惫不堪。眼看渭 津关将近,刑天涯等人心中不禁暗喜,丹巴跌布摧阵更急了。贺白江和骆飞霜死 命压住阵脚,不容他们靠近马车半步。又行了一顿饭功夫,终于来至渭津关下, 刑天涯解下腰中金牌高声喝道:“大内刑天涯在此,速开城门。” 城楼上守将笑道:“原来是刑大人。”语声不正,透出三分古怪之致。 箭矢忽然如雨射至,丹巴跌布仰天笑道:“刑天涯,料不到吧,这渭津关已 被我手下一支千人队攻下,就等你们来投……”一言未了,忽听城头上一个声音 淡淡说:“渭津关是大唐的地方,吐蕃一个千人队算得了什么?” 胡傲天失声道:“莫惜刀?……” 又一个声音在城头上大笑道:“哈哈!说得好,渭津关是大唐的地方,吐蕃 一个千人队算得了什么!”小虎子一望之下,又惊又喜,叫道:“师父——” 城上之人头扎红巾,冷哼一声,喝道:“你个小鬼,回头再和你算帐!”手 起刀落,一名着了大唐军服的吐蕃人被砍落城下。这几十名头扎红巾之人突然出 现在城头之上,刀剑挥处,吐蕃派瀢来的高手纷纷被砍落城头。 突听东、西、南三面一声炮响,三千铁骑仿佛凭空变出来的,于震天的喊杀 声中急驰而来,从三面将丹巴跌布等人围住。 “吱呀呀——”数声大响,城门洞开,城中的吐蕃人马奔出城外和丹巴跌布 合在一处。百余名头扎红巾的武林人士从城中涌出,与刑天涯等人合在一处。 四面被围,丹巴跌布面色灰白,沉吟不语。 刑天涯沉声高喝:“丹巴跌布,你缚手就擒吧!” 丹巴跌布哈哈一笑,昂然道:“我洒下天罗地网要带走大唐公主,没想到最 后被收入罗网的却是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也无话可说,但请死战。” 刑天涯扬剑一指,厉声道:“丹巴跌布,你要将这千余人带入死路么?” 丹巴跌布冷笑一声,突然一回头,目光从千余人身上掠过,高声问:“你们 告诉他们,你们要怎么做。” 千余人齐声喝道:“死战!死战!死战!” 丹巴跌布手高高一举,沉声喝道:“杀!——” 杀—— 历史的车轮从这个血腥的字上沉重地辗过,一页史翻过,谁知道那薄薄的一 页之上凝聚了多少血泪、多少白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 然而有时候,功未成,万骨已枯—— 六、云间海上渺难期 这一战,从黄昏杀到凌晨。 一千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的必死之气。 雨不知何时止的,雨虽止了,天上的阴云依然很重,仿佛用手一挤就会挤下 一阵雨似的。刑、贺、柳、骆四人站在城头上俯视城下尸体,眼中都是深深的疲 惫伤怀之色。 “我不看、不看、不看——”君思菡大叫。 刑天涯拧开她的手,强迫她睁开眼睛,冷冷说:“这一点鲜血算什么,这一 点尸体又算得了什么?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沙场吗!那里死的不是几千人,而是 几万人几十万人!你想一想,几十万人的血和尸体是什么样子的……你想象得出 吗?” 城头下遍地死尸,大地被鲜血染成了殷红色。 君思菡被这可怕的景象吓住了,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喉咙被哽住,叫不出 来,哭不出来!她想把头转开,刑天涯控着她的头,根本动不了,她想闭上眼睛, 穴道被封,连眼睛都闭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刑天涯轻叹一声,点开她的穴道放开了控着她头的手,放缓 声音道:“和亲之事一旦不成,不但回鹘与大唐要起战祸,吐蕃更会乘势来侵。 战祸一起,百姓又要受苦了——” 君思菡的目光像被什么人用钉子钉在那里似的,用尽全身力气却移不开半分。 她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刺进掌心里,尖利的疼痛使她不致于昏厥过去,几个 字在她脑海中呼啸穿梭: “大唐……天下……战祸……万民……” 她忍不住问自己: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尸体和鲜血堆积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的? 大片大片的鲜红的血液刺入她眼睛里,无数无头的尸骸在她眼前摇晃,她突 然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然而那血还在,那无头的尸骸还在。 刻骨的惊惧如雷电一击,震得她全身发软,冷汗顿时湿了重衣。 “噔噔噔”的脚步声中,数名朝廷大员奔上城头,叩首下去齐声高呼:“参 见公主殿下。”见公主理都不理,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痛心疾首地劝 道:“大唐内忧外患,万民福祉皆系于公主殿下一身,还望公主殿下以天下万民 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 君思菡的意识被那“天下万民”二字一震,略为清醒了几分,喃喃问:“天 下万民?” 众人心中一喜,又一人叩首下去,“吐蕃贼子觊觎我大唐已非一日,如今虎 视眈眈陈兵西南。而我大唐节度强权,难以挟制。为今之势,正可谓风雨飘摇也, 若此次不同意那回鹘请婚,惹恼了那蛮夷人,只怕,只怕……公主为了皇上,为 了江山社稷,就委屈些吧……”说着竟老泪纵横,叩首大怮. 余人忙跟着叩头,悲声叫道:“请公主殿下三思,请公主殿下三思,请公主 殿下三思——” 君思菡使劲全身的力气将目光从城下收回来,回头看着跪伏一地捣蒜般叩头 不止的大臣,冷冷地、一字字说:“不用三思,我不答应。” 众人呆了呆,好一会儿,一名大臣神色沉痛,用力叩了个头,缓缓说:“公 主可曾想过,战祸一起,大唐的天下就要变成屠场了,天下万民流离失所,朝不 保夕……” 君思菡截断他的话,冷冷说:“屠场?现在大唐的天下就是个屠场,以百官 为刀俎,以百姓为鱼肉的屠场!” 那名大臣面色一沉,悲声喝道:“公主殿下——您难道忍心看着大唐就这样 亡了吗?百年之后公主何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忽然拂袖而起,声色俱厉! 君思菡不禁放声大笑,厉声道:“大唐是兴是亡与我何干?你居然有脸来指 责我!我倒要问问你们,亡我大唐的究竟是谁——平日里你们耀武扬威、不可一 世,呵!好一群高官贵胄,你们不是大唐的臣子么?你们去外御强敌、内治国政 啊!你们今天才知道大唐内忧外患么,早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 她满面激愤之色,点指众臣冷笑道:“如今看着这安乐窝要保不住了,你们 才慌了、乱了,还要把这亡国之罪加到我的头上来……哈!请问诸位,担着治国 平天下重任的是你们还是我?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你们有什么资格站在这 里指责我?” 这一席话劈头盖脸砸下去,众大臣神色尴尬,一个个脸色变得猪肝般难看, 尽数跪伏下去,再不敢说一个字。 君思菡骂到酣畅淋漓处,突然连声冷笑:“你们说天下如何万民如何,哼! 你们几时将天下和万民放在心上过?大唐要亡么,亡得好!这样的大唐亡了也罢 ——” 刑天涯变色道:“公主殿下——” “怎么?”君思菡蓦地转向刑天涯,“你怕了?……我可不怕,大唐……大 唐……这样的天下亡了又如何——这话我说了,你们去参我,让皇兄杀我啊…… 我怕什么,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倒宁愿死掉,就让这腐朽的、破败的大唐 做我的陪葬吧——” 刑天涯不禁一滞,顿了顿,沉声说:“公主殿下别忘了,若大唐做了你的陪 葬,天下和千万百姓的生命,就也成了公主殿下的陪葬。” 君思菡身子一震,目光缓缓投向城下。 那里横尸遍野,土地殷红,无数看不见的冤魂野鬼悲鸣幽泣! 刑天涯缓缓说:“这里只有几千人,公主想一想千万人的尸体、鲜血堆积在 一起将是怎样的……他们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年轻美丽的女子,还有的只是小小 婴孩……那些孩子还来不及看清这个世界,便死于乱刀、饥饿之下……他们今天 还在欢笑,明天母亲就要失去孩子,妻子就要失去丈夫,孩子就要失去父亲…… 他们的血和泪将汇成江河,染红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那时候,千里无鸡鸣, 白骨漫山遍野……公主,你真的忍心吗?” 君思菡的心一阵灼痛,突然紧握双拳,向着城下大声叫起来:“我不答应!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啊——啊——我不答应——”含着浓浓血腥味儿的风将她 的声音远远传出去,传向冷漠的天空、死寂的大地。 幽寂阴沉的天地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了,那声音绝望得让人心碎,如一 柄雪刃深深刺进人心中。然而,却究竟划不破满天乌云,荡不开死寂的血腥的空 气。 忽然,她以手掩面失声痛哭。 刑、贺、柳、骆四人默立不语,众大臣跪伏于地也默然无语。 刑天涯不禁轻轻叹息。他知道,她已经答应了。正是因为答应了,她才会那 么伤心,那么绝望。他早知道她会答应的,她看不得生死,看不得鲜血,她的心 太软了。如果一个人的心肠不够硬,就只有伤害自己了。 只是,公主殿下,你知道我多想你能快乐吗—— 刑天涯的眼睛瞬间潮湿了。 黑云压得更低了,君思菡望着窗外,忽然笑了,淡淡说:“又要下雨了。” 何青青怔怔看着窗外,接口说:“是要下雨了。” 何青青的话刚出口,雨点就掉了下来,开始是稀稀落落的,到后来,雨线越 织越密,将整个天地都罩在其中了,萧瑟的树,青黄的叶,远处落寞的山,近处 孤寂的断墙残桓,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苍茫一片。 那么细、那么密的雨丝,细致如情人的心思,细密如情人的思念。 雨丝飘啊飘,摇啊摇,打湿了万里江山,拨乱了心上朱弦。 一片苍茫之色笼上君思菡的眉梢眼底,她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轻轻吐出一 个字:“好大的一张网——” “网?”何青青说,目光飘向君思菡。 君思菡轻轻吐了口气,“这雨是网,网住了天地,这天地也是网,网住了万 物。而万物,万物只是网上的结,一个个的结……” 何青青目光一闪,咬唇不语。 君思菡忽然笑了笑,“只是我们,为什么会是这网中的结呢?” 何青青脸色微变,呆了呆,忽转身握住了君思菡的手,低叫道:“思菡……” 君思菡微笑不语,任她握着自己手。执手相望良久,她们的眼睛渐渐潮湿了, 秋水明眸承不住那两泓清波,两道泪痕从两人眼中缓缓淌下。 四名宫女忽然垂手鱼贯而入,躬身禀告:“公主,该启程了。” “知道了。”君思菡答应一声,转身踏出门去。 “思菡——”何青青叫道。 “既然生在这乱世之中,就要担当生前事,不是吗?”君思菡顿住脚步说, 良久回头一笑,“从今天开始,我就当自己是捐躯赴国难了吧——我会让皇兄为 何大人平反冤狱的,请你代我……代我……快乐地生活吧。” 说完这句话,她步履沉稳地踏出门去,华丽的八抬大轿前,刑、贺、柳、骆 四人倚马而立,看到她出来,微一躬身恭敬地说:“请公主上轿。” 宫女撑伞侍立,君思菡在房檐下停了停,目光从檐前渐渐密集的雨线移向长 长的迤逦队伍,再移向漫漫雨幕长空,轻轻叹了口气钻入轿中。轿帘放下的刹那, 一张熟悉的面孔突然映入她眼中,她蓦地抬手痉挛地抓住轿帘。 隔着重重雨幕,他的目光依然纯净深湛依然温暖,她这偷下凡尘的仙子却要 被收归天庭了。 候门一如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更何况深宫重院帝子家,再兼那西去回 鹘万里路。从此后,便是江山永隔,除梦里有时曾见了吧?而那梦,可会在逝水 华年里渐渐渺茫? 君思菡心中惘然叹息,缓缓放下轿帘,眼前蓦地一暗。 一幅轿帘隔开两个世界,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君思菡这个人了,只剩下一个将 要远嫁回鹘的大唐公主——太和公主。 不知何时莫惜刀来到了胡傲天身侧,“就这样看着她走了么?” 胡傲天不答,忽然跳上马背冲了出去,莫惜刀微一怔,小虎子在后面急叫道: “胡大哥,你去哪里?”胡傲天勒马回头一望,笑了笑,双腿猛地一夹,策马疾 驰而去。 莫惜刀一回头,碰上了何青青的目光。何青青的目光已然移向疾驰而去的胡 傲天,良久缓缓说:“你那天出现在城头上,真让我吃了一惊。” “世事如潮难自料,这世上的事原也说不准——”莫惜刀一笑,额上那道刀 刻般的皱纹更深了,“姑娘一介女子有那般胸怀,我堂堂七尺男儿,岂甘落人之 后?” 小虎子神色一振,脱口问:“莫大哥,你要做好人了么?” 莫惜刀不禁微微苦笑,何青青忙问:“莫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莫惜刀说:“刑天涯为我写了封荐书,我这就去投盐州刺史李文悦——吐蕃 此次一败涂地,必不甘心,多半要在青寨堡一带进犯我境。娄先生和几位武林同 道也要去的,你们若和娄先生同去,咱们可就又要见面了。” 小虎子喜道:“我们一定会去的!” 何青青面上忽现忧色,“你没有杀我们,王播他……他会对付你么?” 莫惜刀“嗤”的一笑,傲然说:“我不对付他就算好的,他敢如何我?”眼 中精光四射,凛然生威。何青青不禁嫣然一笑,这一笑如风动清荷,看得莫惜刀 心中一荡。他呆了呆,忽然呵呵一笑说:“那么咱们盐州见吧!”掠上马背,向 何青青深深看了一眼,纵马驰了出去。 目送莫惜刀身影远去,何青青回去头来,见小虎子脸上笑容古怪,讶然问: “你笑什么?” 小虎子诡异地笑道:“莫惜刀好像很喜欢你。” 何青青怔了怔,半晌说:“你……别胡说。”向莫惜刀身影消失之处望去, 唯见茫茫天地间风雨飘摇,不禁深深一声叹息。 尾声 六月,辛未,叶蕃寇青寨堡,盐州刺史李文悦击却之。 戊寅,回鹘奏:“以万骑出北庭,万骑出安西,拒吐蕃以迎公主。” 一条浩大的送亲队伍迤逦于无边的大草原上。放眼千里之境,天苍苍,野茫 茫,草长鹰飞,天高地阔,这里离大唐是越来越远了。距回鹘止有三百余里之地 了,一路上没有出什么岔子,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看看暮色四合,扎下帐篷 安排夜宿。 “左金吾将军胡证、光禄卿李宪、太府卿李说求见公主殿下。” “不见。”公主帐内一个高贵而冷漠的声音说。 胡证、李宪、李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轻叹一声,只得散去。 帐内,一名形容清瘦的丽服女子蜷缩在织锦地毡上,满脸倦容,以手支腮, 正在呆呆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翻开手畔一卷诗集,低声吟道: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日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亦 留烟。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阗咽……”读着读着,脸上浮起一抹遥想之 色。 “千尺长条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亏。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 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任风吹。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 她忽然停了下来,喃喃道:“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 痴痴地出了一会儿神,涩然一笑,接着往下读去: “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 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尽哀怜。自昔公卿二千石,咸拟荣华一万年。不见朱 唇将白貌,唯闻素棘与黄泉。” “金貂有时换美酒,玉麈但摇莫计钱。寄言坐客神仙署,一生一死交情处。 苍龙阙下君不来,白鹤山前我应去。云间海上邈难期,赤心会合在何时。但愿尧 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 她轻轻叹了口气,掩上书卷,陷入了沉思。一缕琴声忽然远远传来,那是草 原上的马头琴,琴声苍凉渺远,含着不尽的离别之思。琴音如慕如诉,飘荡在草 原的夜风里,一根根撩动着她的心弦。 她推帐而出,踏着脚下柔软的草循声缓缓行去。这里是回鹘的势力范围,周 围又都是大唐的送亲队伍,倒也无人阻拦于她。一汪黄黄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星 星也一颗颗地睁开了惺忪的眼,在蓝丝绒般的夜的幕布上闪呀闪、眨呀眨。那琴 声越来越近了,她忍不住想:拉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大概也是个伤情之人吧! 然后,她看到了那人的背影,虽是坐在草地上,也看得出是个身材高大威武的人。 他旁边停着一匹马,正埋头吃草,不时抬头向产人看上一眼。琴声正自那人手底 悠然流淌出来,那人拉得忘情,头随着琴声轻摆。她便站在他身后,闭上眼默立 倾听。 良久,一个声音含笑说:“我等了你很久了。”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她吃了一惊,从琴声中惊醒了,连忙睁大眼睛看去。 那是个剑眉深目的大汉,眼睛深湛纯净,不含一丝杂质,正含笑望着他。 “胡……大哥?”她讶然地、不知所措地问。 “思菡。”胡傲天微笑道,扔下马头琴,环腰抱住他掠上马背驰了出去。夜 风微凉,将她的头发拂到他的脖子里、脸颊上,她的背贴在胡傲天坚实温暖的胸 膛上,她听得到他心脏每一次有力的搏动,感觉得出他鼻间每一次粗重的呼吸。 她挣扎着想:这夜永远都不要到尽头,这马能永远奔驰下去那该多好啊! 扎帐的方向传来嘈杂之声,无数火把燃起来,映得一方夜空蓦然一亮。 她惊醒过来,叫道:“不、我……我要回去了。” 四五骑自四面围来,她心中更惊,低声说:“你快走。”胡傲天却轻轻叹了 口气,听到他的叹气声,她心中不禁一阵酸涩。五骑人马已然奔到近前,她心一 横,暗想: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他安全!她想从胡傲天怀中挣下马去,却被他手臂 牢牢箍住,动弹不得半分。 那五骑人马停在两丈之外,下马躬身道:“可汗,不能再耽搁了。” 胡傲天淡淡说:“知道了。” 五人又躬身一礼,上马奔了出去。 可汗?……她呆住了,说不出一个字来。胡傲天微微一笑说:“思菡,我的 太和公主,回鹘的仁孝端丽明智上寿可敦。你可记得华尚眉说过的一句话?有时 候毒药反而是解药。”她来不及回答,他已然在她唇上印下深深一吻,“虽然明 天就能见到你了,我实在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你……你瘦多了,回鹘有的是牛羊, 我一定要把你养得胖胖的……你怎么不说话,你不高兴见到我吗?”他讶然问。 她呆呆地看着他,许久忽然在他胸上重重捶了一拳,怒道:“你……你怎么 不早点儿告诉我?”他不答,脸上的笑意渐深渐浓。 “以后我们每天都可以在一起骑马吗?” “当然可以。” “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当然是啊。” “以后不许你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 “好。” 月微明,风轻送,草原的夜是如此安谧静美。可是,峰回路转人世路,未来 的路如何,谁知道呢?生于这样的乱世,便是大不幸,这些微的幸福禁得住命运 之手轻轻一拨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