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 我一生都在倒霉。但遇到的重大的倒霉事不多。这个事情的解释是:我是个规矩和 守旧的人,所以就像一只在泥土里面爬着的蚯蚓,委蛇而行,一般我就不壮胆地爬到地 面上来了。地面上倒是去过几回。那是翻土的犁耙把我翻上来的。我的肚皮晾在清风里, 我认为很容易感冒,就又钻回我温暖湿润的泥巴里。但是,大型的倒霉事想要它发生也 不是没有机会。比如这时你刚好爬到地面上铁锹瞄准的位置,脆生生地你就会成为两段, 那种金属的冰凉的甜味,你一生只能体味到一次。不过你只有分两截子分别体会,再把 两截子的体会放在一起核实——如果你那两截子还有兴趣核实的话。但这种机率是很少 的,遇到了,就是你一生中的重大倒霉事了。 当然你知道我不是泥鳅。我是个家庭妇女。我走路走得好好的,就成为几截子了。 我的这个重大的倒霉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思维方式是逆向的,这么说可能显得我 的文化水平太高了,明白一点说就是人后悔的时候想问题的方式,这很适合我这种脑子 笨的人,脑子聪明的人,当然还是正着想好,显得先知先觉。我成为几截子以后,就一 直在试图弄清楚我是怎样像一只蚯蚓一样,准确地爬到铁锹下面的。我是个好好地过日 子的人,这桩事说什么也不该发生在我身上。 那一天据说是千年等一回,整个人类都在庆祝。好象是把一千年的债务一笔勾销了。 我还有许多非要解决的事,具体地说就是和一个猪油罐子做坚决地斗争。那天我炼了一 锅猪油,就拿出装猪油的罐子,我以为那是个干净的罐子,谁知道里面腻着厚厚的一层 隔年的猪油,开出一朵一朵霉烂的小花。这个白胖的罐子必须洗干净才能装进新的猪油, 这个道理你懂。那个洗罐子的过程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就像和一个浑身肥肉的大胖子做 爱,很恶心,很恶心。最后总算把这个大胖子洗得白干白净了,你猜怎么着?那个罐子 有裂纹,是个破的。本来这也没有什么,破的就破的。但这个事发生在这个举世欢庆的 日子里,就使我不免夸大了自己一生的倒霉程度,觉得这个世界总是亏欠我的太多,这 个破罐子严重地打击了我生活的信心。我必须立刻买一个新的罐子,才能在本世纪最后 一天,带着喜悦把自己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纪。这个你可能不懂,不过你只要看过家庭妇 女常常突发歇斯底里,就不难弄懂了。 现在这个罐子对我来说就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了。而且它很便宜,我从来就不买贵的 东西。我很会占商人的便宜,但是因为爱占便宜我又吃了很多商人的亏。这个你也不难 理解。那个卖杂货的巷子我很熟悉,充满了廉价的五颜六色的东西,就像这个世界,带 着彩妆温暖地委琐地活在巷子里,这个世界总在给我丢人。 过一个小铁道的时候,我看见邻居的小姑娘拿着一把绿扇子,就像拿着一棵大白菜,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拿着一把扇子,也许是参加排练吧。我们就一起走,过一个小铁道的 时候,小姑娘和绿扇子就过去了。站在铁道的那边微笑着等我。我通常是左顾右盼犹豫 不决的人,但这次我很自然地就跟着过去了,也可能只过去了一部分,因为我看见绿扇 子忽然坚决地挡住了小姑娘的脸。 钢铁切过来,带着冰凉的甜味,在我身上划开了两个世纪,我的下半身只听见无数 彩旗在风中撕裂的声音,我想世纪之交是个谎言,至少暂时什么也没有改变,人们继续 恬不知耻地活着。我的上半身完好无损,这使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我的猪油罐子,它翻滚 着追着小姑娘的脚步,我想它至少可以迈向二十一了,物质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而我 的视线中绿扇子越变越多,铺天盖地,那是美丽的情景,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