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灵异三人行 作者:尚爱兰 关于这三人,我其实知之甚少。仅见过几个小时而已。我对这三个人的文字都 曾震惊。看过他们网上绝大部分文章。甚至他们只言片语的跟帖,我能看到的都翻 看过。他们身上都有灵异之气,是几种颜色绞缠在一起的灵异之气——用“灵异” 来概括他们的共同点大概可以。 网上说对谁很痴迷,很狂恋或很崇拜,那都是带了夸张的,十分只能信五六分。 比如我一高兴,突然把“痴迷”的枪口对准你,也是可能的。我痴迷的人很多。不 止这三个。如果我视野扩大,痴迷上你,也是有可能的。——你要觉得以下的文字 恶心,我也没办法。我一直认为,不喜欢谁,可以不吭气;喜欢谁,一定要当面说 出来,尽可能地往恶心了说。这是我的姿态,向来如此。 是为小序。 (一) SIEG 安妮宝贝说:他马上就来。他在书店买书 . 在上海的某条路边,我们等着SIEG. SIEG一来,我们就可以跳进路边精致的竹编提篮里,大吃二喝了。 为了表明都市里的乡土气息,每个排挡,都用竹编栅栏隔着,像一排带盖的小 提篮。上面吊着红红绿绿的俗气的小灯泡。大上海里,塞满了小物件。 这个迷乱虚荣的城市背景,不属于SIEG.SIEG ,应该像一个多足的蜈蚣,穿行 在巷道中,巷道的构造像杂乱堆放的蜂窝煤,处处都有晶亮尖利的石子,处处都有 莫名其妙的光亮。或者找到新的出口,或者触一鼻子黑灰。 SIEG一度被神话了。他的天才和智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出来否认。除 非你也能用两三个月搞清楚你完全没有涉足过的学问,看懂那些宁愿跳楼也不想看 完的书籍,说出全部内容,记得所有人名。除非你既懂哲学,又会编程,玩逻辑, 弄外语,整小说,画油画,谈音乐,说宗教。除非你逮谁都能跟出上千字的帖子, 抬手就来。除非你也思想发痒,痒得像长了满头虱子,急得白头翁似的,四处找人 论辩……关于SIEG天才的古怪的可笑的不良的行径,我所能列举的只是一小部分。 我并不熟悉他。 见到SIEG之前,我得到不止一个人的提醒:不要被SIEG的个人魅力吸引,不要 被SIEG误导,SIEG是曲高和寡的精神贵族。SIEG是没有读者没有市场的所谓网络思 想家。SIEG正在钻死胡同,正在自杀。甚至有人为了提升我的自信,说出这样的高 烧胡话:嗨,你比SIEG可强多了。 这说服不了我。没用。对于能够“左右手各握着一把手枪,全水平地对准各自 的太阳穴。”并仔细地计算子弹的轨道,“把每一个谷粒全捡回来加工成子弹”的 杀气腾腾的文字;对于能够“把穿着线的针扎入河水里”缝补河水的鬼气森森的文 字,对于“鸟往后飞,飞得比往前还快,我把自己颠倒过来,才能不颠倒看世界” 的神气活现的文字,我没有不景仰的理由。SIEG的文字,有魔幻,有理性;有冷竣, 有哀伤;有痛痛快快的幽默,有杀气腾腾的快感。是天才文字。我可以看不懂,网 上我看不懂的文字很多,但从来没有对SIEG这样,即使看不懂也充满敬意。 其实去年冬天,我独自一人在聊天室挂着的时候,SIEG闯进来。我想他是不记 得有这回事了。 我说,我知道你,你是黑面包圈。(指他的小说《黑曜石圈》) 他笑,呵呵,现在穷得只能吃黑面包圈了。 我说,我出去看看,别处有没有你要找的人。你一定不要走,等我回来。 他说,那多不好啊,我还是自己去找吧。 我说,那个字念什么? 他说,“yao ”。 就走掉了。我想,SIEG很礼貌很温和。和他的文字不同。他是有混合气质的人。 是迷人的气质。当然他的温和可能是对智力较弱之人的同情。对于智力较强的人, 他立刻显示出好斗的个性。SIEG急于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对于挑战智力的游戏, 他有孩童一般的兴趣。找不到对手,就会树立一个假想敌。叫人联想到曾经有过的 一个职业——“民兵”,对着稻草人练习拼刺刀,非要把它刺得冒烟,五内俱焚。 所以会有人故意挑逗SIEG,引他出巢作战。然后笑嘻嘻地站在旁边,看他十分投入 地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地背书,写出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话。他一歇手,就批评 他:听不懂。或者表扬他:这回可听懂了。 安妮宝贝孤零零地守侯在路口,终于等来了SIEG. 一张菜单,在我们四个不善于吃饭的人手里传来传去。我算客人,获得了首先 点菜的权利。我看了半晌,感觉在看一个工程合同,不敢签字。推给方舟:我是乡 下人哪,还是你来。方舟研究了一会儿,好象看一纸的高等数学题。做个鬼脸,推 给SIEG:看不懂。SIEG倒还痛快,瞄准一个啥,打了个对勾,表示选中,像回答街 头问卷。推给安妮。安妮没人可推了,只好嘴含圆珠笔,对着菜单全神贯注——SIEG 幸灾乐祸地说:你看安妮宝贝好象在做功课。 SIEG的外表,被王朔形容为“面色阴沉,神情活泼”。没见过SIEG的人,无论 如何对这句自相矛盾的话是费解的。见到SIEG,就会觉得人家王朔不愧是码了那么 多字的人,几个字,说清了SIEG的独特之处。 SIEG似有欧亚混血的特征。黑白分明。该黑的部分比咱们正常人黑,比如眼睛, 比如头发。该不黑的地方,又比咱们正常人不黑,比如皮肤。身型细长柔软。逶迤 蛇行。黑衣,落拓不羁。长得好看,很好看。——这是我个人的审美观。 SIEG形容人,有奇异而准确的观察力。不需思考,脱口而出。 我披上安妮宝贝的蓝色绒外套。SIEG马上说:哈,你现在的样子像邢育森。接 着把他见过的人一路形容下去。某某是这样的……某某是这样的……某某是这样的 ……一人一句,一边夸大别人的特征,一边加上SIEG化的身体表演,很夸张和喜剧 化。给人印象是,被形容的人都是某种猴类。 把我和安妮宝贝逗得在当街放肆地大笑,笑得发热出汗。我不断地插话:真的 吗?真的吗?真的吗?不信不信。安妮宝贝笑着说:是的是的,是他形容的那样。 ——安妮宝贝大笑的时候,很爽朗,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想不会有太多的人看 到安妮宝贝开怀大笑。 SIEG这样形容安妮宝贝:有纳粹气质。 一进我住的客房,SIEG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好象扔一件黑色的雨衣,大叫舒服。 此举立刻遭到安妮宝贝的谴责:你脏不脏呀?就往床上躺? SIEG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再怎么请他躺,他也不肯躺了。:) 我见到的SIEG,像个顽童。不停地说话和活动。安妮宝贝说到与他不谋而合的 地方,他就连人带凳子挪过去:我要离你近一点。说到不一致的地方,他又带着凳 子挪开些,摆着手,好象躲一个传染病人:我要离你远一点。 因为电话放得低,他打一个电话,变换了几种姿势,把自己逐渐放低,先是站 着,然后躬着,然后蹲着,最后干脆坐在地毯上,很像一只无骨的蚯蚓。安妮宝贝 见他如此难受,说,打我的手机。他说:不打,影响智力。——他没有手机,因为 对智力的保护,或者因为穷。我想。 安妮劝他:找个出版商吧,SIEG. ——我们都知道,SIEG手里有一部殚精竭虑 写成的长篇。“殚精竭虑”是个没意思的词。我能想得到,SIEG是以自戕自虐自律 的方式写长篇。为此放弃了不错的职业。我自己也写点字,知道写那样的文字,等 于死过一遍,到几遍。 SIEG说:你的书是怎么出的?安妮说,是出版商主动来找我的。我说,我呢, 是同时向二十多个出版商乱抛媚眼,希望有一家接住。 SIEG笑起来,连连说:太屈辱了,太屈辱了。 他说,网络是共享的。我可不像你们,还留一手。 我和安妮也笑。他知道我们笑什么——他的高贵姿态是没有人理睬,没有人欣 赏的。在市场世俗面前,绝大多数人要低下高贵的头颅,让步,让步,一再让步。 SIEG交叉着双手,黑眼睛低垂下来,盯着地毯说:这不是让步不让步的问题。 你不向它让步,它最终会向你让步。 没有笑容,面色阴沉。SIEG打算把自己献给网络吗?把自己的宝贵才华无偿地 拿出来共享吗?像基督徒把自己献给上帝? 静默的时候,黑色的SIEG,有神圣难犯之气。 只要对SIEG有点熟悉和爱惜的人,就会为SIEG起急,用宁财神的话说,SIEG是 “真诚的傻逼”。SIEG特立独行,“一路高歌做穷人,做穷人”,他总在做一些随 心所欲的,挥霍天才的,真诚无邪的,让人痛心的事。 走的时候,SIEG说,我送你。 到电梯间,我说,你忙去吧。 到楼下,我又说,你忙去吧。 到车站,我又说,你忙去吧。 一直等到车来,SIEG很细心地说,这是投币的,投一块钱。 我没有零钱,SIEG的手里摊出一块闪亮的硬币。 方舟说,妈妈你欠SIEG一块钱。 欠这个天才的笨蛋的,孤独的快乐的,滑稽的帅气的穷人一块钱。 一个乡下人,出于心理平衡,总要找出足以蔑视繁华都市的理由。我是这样。 上海是个荒凉的都市。那个标志——东方明珠塔,像一次性廉价注射器。还有一比, 像个阴茎。方舟说,而且是吃了伟哥的。很像,下面还有两颗硕大的绿色睾丸。一 左一右。 外滩上散布着我们这样的外地人。跟那个巨型阴茎合影。跟灰旧的积木建筑合 影。跟皮条客一样的裸体雕塑合影。 ——我尝试着用SIEG的眼光看上海。上海人SIEG说,淮海路南京路一带,全是 沙漠。 我突然想到:有人说SIEG永远不会有市场。这是不对的。SIEG有非同一般的魅 力。只不过吸引的是另一部分人,一小部分人。 (二)宁财神 宁财神是个异人。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他的相貌,方舟形容为:满脸是五 官。——这是静态。动态的形容是:笑起来,满脸跑五官。 歪着嘴笑,坏笑。 他长得反常,这很正常;他长得正常了,倒是反常。 看了他的文字,称他一声网络流氓——估计他会不高兴,而且侵犯了另外几个 流氓的版权。起码也得称他为网络痞子,可能反对的人不多。——这是指文字,不 是指人。我上网后,看到的第一批网文中,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聊天室套狼手册》 和《聊天室泡妞手册》。我认为这才是网络文学的代表作,有强烈的网络标志。有 网络时代必备的素质,有全新的情感取向和人际交往经验,是归不到任何文体中的 文体。进网必读。否则在网上很容易成为傻蛋。 我推荐给很多初上网的人看——当然这是我老土的时候干的事。现在我先进了, 对此文不再崇拜。 宁财神是聪明人,极其聪明。人聪明,文更聪明。不称他天才,是表示在智商 上,与SIEG相比还有差距。 真的见到他的聊天“风采”。他一进去,就全面捣乱,胡话连篇,极快的打字 速度,机敏的反应,众多调戏妇女的手段,使他走到那里都特征突出,无法隐身。 有一回,他冒名“安妮宝贝”,说了几句话。就有人揭发:你是宁财神吧?聊天室, 我从来不敢跟他对话,怕他发现我的愚笨。只听。评价SIEG的文字,他说:SIEG称 自己是“主体”,你丫是“客体”,做爱是“互动”。 他和SIEG,站在两个不同的山头上。 在千岛湖笔友会上,宁财神一直跑来跑去,身边带着几个“跟班”。穿件胸前 印有大面积卡通加菲猫的黑衣服。像个急急匆匆组织班会的班干部,或者召集人去 实验室的高二物理课代表。不过据说他打小就没当过班干部。我相信,我曾在一篇 小说里猜测宁财神上学的情况是: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但老师总是越过他高举 的手臂,叫那些狗屁不通的同学回答。——也不知猜得对不对。 财神很忙,处处显着工作态度好,工作节奏快,工作效率高。尊重老师,团结 同学,积极要求进步。和他的文章有挺大的反差。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总在忙,要 照应很多人,很难跟他说上话。 总算是在一条滑腻的石子路上狭路相逢。财神把自己帖在岩石壁上,让出能走 三百斤大胖子的路来:你先走,你先走。自己却走在路边的泥地里。 当面对人,财神总是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这是某某,出的书最多;这是著 名的某某,这是著名的某某。像财神这样“才大气粗”的人物,我还以为他像王朔 一样逮谁灭谁。结果不是,他当面评论人,出言谨慎——背着面的时候,我就不知 道了。 说自己的时候,他说: 他们才是作家,我是美编呢! 反复说,说了几次,可能他自己没有察觉。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我大言不惭地夸口说:我要超越某某女作家。财神的身子离开座位,好象很感 兴趣地说:你为什么不直接超越张爱玲呢?我说张爱玲我超越不了,她是天才。我 一路顺风地往下解释。但说了几句,发现自己上当了——财神是在讽刺我呢,不直 接说。 有时他会表现出对交谈的厌倦,很轻微地表现出来,不容易察觉。特别是对无 法在更高层面上对话的话题。他在网络上见多识广。生活中我想也是。见闻广博, 评价人和事,前卫而准确。 财神耳朵上有两个小小的银耳环。我说:你不是同性恋吧?他说:不是不是, 同性恋戴一只。我身体不好,从小当女孩养。 财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愿意颓废。颓废是可耻的。 我突然想到,我评价财神的时候,少了一个很重要的词:进步。财神是进步的。 站在领先位置。尽管他现在“是个美编”,写的东西少了,最近更是连个屁也放不 出来。:) (三)安妮宝贝 在梅城古镇这个可以凭栏的陡坡上,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跳进下面的江中。 一个陌生的文学青年,冒着掉到江里的危险,很恳切地把身体弯到我面前:我的朋 友是安妮宝贝,你对安妮宝贝怎么看?我淡淡地说:安妮宝贝很好啊,我们昨天在 一起。你见过她的?他说,没有。 我的朋友安妮宝贝,安妮宝贝是我的朋友。我心里暗自好笑。这个年轻人并没 见过安妮宝贝呀,也许是给她写过信吧。 我不想和陌生人谈“我的朋友”安妮宝贝。——其实我和安妮宝贝只见过几个 小时。但是我似乎也和这个年轻人一样,对于安妮宝贝和我是“朋友”这个事实, 有一种很虚荣的光荣。而且评论的时候小心谨慎,怕说出被人耻笑的话来。因为对 于安妮宝贝的作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还一说一大片。几男几女闹个恋爱, 就能被人见仁见智地评论。我就不行,文字白开水,恋完了,就完了,啥也说不出。 安妮宝贝的文字,我相信不需要多做介绍。我最早看到的是《杀》和《痛》, 她一气帖了五篇,有极高的文字天分。引得网络评论家吴过惊呼:高手从何而来? 后来评论多了起来,有一阵铺天盖地。有说好的,有说坏的。有内行的,有外 行的。安妮几乎不做任何应答。只埋头一篇一篇地写,证明自己。 一直低调,不爱拍照,不爱见网友。 安妮宝贝身上是有些森森的“兵气”的,的确不容易接近。尽管她十分温婉, 说话轻声细语。安妮宝贝的温和恬淡,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在见到她之前我就相 信这一点。一个文字尖锐的人,常常不善言辞。 SIEG说:安妮宝贝身上有“纳粹”气质。 是指她坚定的意志。她外表脆弱,内心强大。一直照着自己的目标做事,心无 旁骛。很难为外力所动。 安妮宝贝很忙,很认真和勤奋。手里做着很多事。当然我相信,她也会毫不吝 惜地放弃一些别人看来得之不易的东西。这个我做不到。 告别的时候,我和方舟两个盲流,一大一小;身背着两个包袱,一红一绿。眼 巴巴地站在安妮宝贝的桌子对面,她走来走去好几次,居然看不见。终于盼到她注 意力分散到我们母女身上。她吓了一跳似地说:啊,爱兰你在这里? 笑得很灿烂。 安妮宝贝是美丽的,无庸置疑。不是漂亮,漂亮是庸俗的评价,不适合她。 出于对安妮宝贝的尊重,所以此节没有多少正面的细节。篇幅短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