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对着镜子数我的头发。我的头发丢了,我还不能确定这一点。 我是这样数的:“36,37,38,39,70……”9对我来说是个山头, 一翻完这个山头我就不知道掉到哪个山坳里去了:“72,72,73,72,7 5,76,77,78,79,20,21……”数到这里,我听见我的身后发出 一阵大笑。 鱼白眉和宁财神永远是那么无忧无虑的。宁财神说:“老太太,您打小数学就 没及格过吧?”我知道,上学的时候,他们这些学理科的对我们这些学文科的就有 智力歧视。他们两个小时候是出了名的神童,长大了就不知道了,长老了在我们养 老院又恢复了神童的名誉。 “正好,‘克隆’出小鱼和小宁,我教他们神算!”宁财神的眼光像飞鸟一样, 箭一般地穿过窗外的雨幕,翅膀掠起飞沫,好象看见了自己亲切的循循善诱的形象。 鱼白眉也好像受了感染,沉浸在浪漫的不理智的想象中。也难怪,他们太年轻了, 才刚满一百岁。根本就不知道“克隆”出一个人的利害关系。 “啊那个那个no,no那个那个啊……”听了我的雄辩以后,宁财神好象认识到 了这个事情的严重后果,他挖着自己的鼻孔,眼睛直视着自己的脚面,好象陷入了 沉思。其实只有我们这些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脑子里就像装着 一碗臭豆腐,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要阻止这个事,调查清楚头发的下落。”他坚 定地说,并且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鱼白眉。他说:“给老太太写一个自动数头 发的软件!”语气之轻松,好象是在说,把老太太的拖鞋踢过来一样。 实施调查的具体细节被打断了,因为小链子从门口走过,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美 丽的女人。于是鱼白眉和宁财神很快恢复了他们的乐观和愉快。他们交换着一个信 息——养老院新来了一个人,叫安妮宝贝。才八十岁。 “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 “漂亮吗?” “漂亮吗?” “漂亮。” “漂亮。” “泡不泡?” “泡。” “泡。” “你先泡。你泡完了我再泡……” “不不不,还是你先泡,你是大哥……” 好象安妮宝贝是个梨,他们都争着做礼让的孔融。——当年上学的时候,肯定 都是先人后己,助人为乐,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模范。他们假模假式地,一肚子虚伪 地推让着共同的爱好。简直吵得我不耐烦了,于是把他们都轰走了。 我在他家的门口大叫他的名字:“XX,出,来,XX,出,来,出,来,出, 来……”非常有节奏地叫着,就像捶一面小鼓。我那时六岁,我恋爱了。但是抱歉, 我现在竟忘记了初恋情人的名字。等一会儿,我的初恋情人就出来了。我们要一起 去看歌剧《红岩》。 我的情人的父亲也是个副场长。那个农场有七八个副场长,集中地住在一栋红 砖房里。只有一个正场长,住在并排的另一栋红砖房里——我想你听懂了,我们七 八家住了一栋楼房。他一家住了一栋楼房,因为他是个老红军。 我一生换过不少居所,但是再也没有过那样美丽的居住环境。那是闲人一般不 能接近的清净的地方。院子宽得像个足球场,种着美丽的海棠树,高大的槐树上栓 着秋千;而那个老红军家的院子里有一片油绿色的橘园。 我和我的情人一直期待着橘树上结橘子。当橘树上终于结上橘子后,我们找借 口跑到老红军家的院子里。天气还有些燥热,我们玩得满脸流汗,但是一进院子, 一阵清凉和清香的气息,就把身上的汗吸干了。他家的橘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了, 树干高大,树叶密集,树下清洁。阳光透射下来,不过是一个一个闪亮的硬币,橘 子是有,不过像现在的黄色乒乓球那么大。究竟熟了没有,我们没有把握。而且我 的情人也不敢擅自爬树去摘。老红军的院子里有一种安静的森森的病气,使人不由 得压低声音说话。 我们假装找老红军的女儿,也是我们的玩伴,在老红军家十几间房子的门口, 挨个地探头探脑。探到一间房子的时候,看到老红军在床上坐着。他的周围也有几 个人坐着,也不知道是探病,还是汇报工作,看那严肃的气氛,应该是汇报工作。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们的老红军,我吓了一跳。他的房间十分昏暗,据说他长 期生病,十分怕光。他的脸苍白消瘦,大热的天戴一个棉帽子。在我看来就和一个 鬼没什么两样,都是见光就死。不过他如此虚弱,据说是因为他把健康献给了革命, 在艰苦的长征路上吃草根,吃树皮,吃马粪,吃皮带(这是最令我惊奇的)——这 是后来上学后我们老师讲的。我和我的情人犹豫不前,因为老红军伸出苍白的手来, 指示他的下级给我们拿脸盆里的橘子吃。他对我们很亲切温和,但我们心里都有点 害怕,因为听说他就要死了。 我和我的情人一人拿了几个乒乓球出来了。我们站在老红军的橘子树下,交换 着对橘子的味道的看法。结论是:难吃死了。但是我不太甘心,于是指示我的情人, 摘了几片橘子树叶,我们隔一会就从树叶上揪下一小块来,把断裂的地方放在鼻子 下面闻一闻,那种淡淡的清香,比苦涩的橘子给人的感觉要好多了。 我和我的情人并不知道在我们的身后,那些人在和老红军商量着什么。那个正 场长,老红军,从来都是在他的病床上办公,根本就不走出他的院子。而那些副场 长都知道那个老红军活不长了,所以频繁地向他汇报工作——而他们汇报的内容和 说法是基本相反的。当然也不是七八个副场长有七八种意见。主要是两种意见,代 表一方的是我的父亲,代表另一方的是他的父亲——在这个封闭得像个封建大庄园 的地方,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政敌。这个情况我和我的情人当然是不知道的。 这个老红军总在很快就要死的预言下办公。但是一年一年的,他总也不死。他 的死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 现在我的情人终于被我叫出来了。 我的初恋情人出来了,他也只有六岁。我的初恋情人长得非常漂亮。用现在的 审美观看,可能结论有所不同,他是那种女里女气的漂亮,白净而甜美。他长得漂 亮,是因为他妈妈长得漂亮;他妈妈长得漂亮,是因为他妈妈的妈妈长得漂亮,他 妈妈的妈妈长得漂亮,是因为……算了,说得太远了。还是说说他妈妈的漂亮。其 实那些场长的老婆,没有一个不是年轻漂亮的。据说都是后娶的。当初也是一种时 髦,是被鼓励的,理由是和封建包办婚姻决裂。像我妈,我很大之后才知道,我父 亲在乡下还有一个老婆。 他的妈妈特别漂亮,是个真正的江南美人。但是他妈妈的胳膊是断的,当然不 是没有了,而是那种,好象一把汤匙放在玻璃杯里经过折射看到的形象。现在想想, 是骨头断了,没接好。关于他妈妈的胳膊,我听到很多说法,有美化他妈妈的形象 的,也有损害他妈妈的形象的。其中比较打动我的是,她的妈妈是演白毛女的,因 为演得非常投入和成功,宣传效果极佳,激起了战士们对地主的深仇大恨。于是有 一个战士突地站起来瞄准了恶霸地主黄世仁,结果打中的是苦大仇深的白毛女。我 很怀疑这个说法。 我和他各搬着家里的凳子去看歌剧《红岩》,其实这个戏我们连着看了好几遍 了。但还是兴致冲冲地。我们显然过于积极了,我们的家离大礼堂不过五分钟的路 程,但是我们天一擦黑就跑去占座位。我快走到大礼堂的时候,被一个成年男子截 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