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死着很无聊,很无聊。 我的母亲对我说:不能活了,我活够了,我不想活了,还是死算了。 说这个话的时候,快过年了。快过年了,我就回家了。我非常不愿意回家。 我不喜欢过年。也不是不喜欢过年本身,而是不喜欢我家里过年的那个样子。 尤其是我的母亲,老早地就在造过年的舆论:要攒点钱,因为要过年了;那个鸡不 要杀,留着过年;夏天吃西瓜,瓜子留着过年。过年过年,好象唯一支撑他们活下 去的信念,就是每年有个“过年”。 我的外祖母活着的时候,为了过年,养了一头猪,那哪里是养猪,整个是养了 个大爷。怕它走失,猪就睡在我母亲的窗台底下,一大早就得跟猪打招呼:猪耶, 您老人家昨天睡得怎么样了?您老人家今儿个想吃点什么?——打心眼里说,我们 都特希望猪说:随便,反正咱是个猪,不挑,给点剩嘴就行了。咱活着不就为了来 个“爱的奉献”嘛。可是,天底下哪里有觉悟那么高的猪呀。它整天哼哼哼地对伙 食表示不满。而我的父亲总是满足它的不合理要求,一次一次地提高它的伙食标准。 而且它还明确表示:不吃剩饭,不吃凉饭,不吃馊饭。不得拖延开饭的时间。否则 就以绝食相威胁。后来猪又有了讨老婆的要求,整天哼哼唧唧,骂骂咧咧。我很讨 厌这头猪,一进门,家里就有一股猪圈的味道。 我的母亲没事就去监督我的父亲给猪烧饭,生怕它吃得比自己好。每次都唠唠 叨叨地指责我的父亲:就是你把它惯的,看你把它惯的,你惯它有什么好处。一边 气势汹汹地动手克扣猪的伙食,把它的饭分成一式两份,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另 一份下一顿再吃。猪一看见她这样就高声嚷嚷表示不满。而我的父亲自从政治上失 败后,好象失去了精神支柱,对他所养的猪狗鸡感情颇深,表面上对我母亲忍气吞 声,但私下里就去安慰猪:没关系,没关系,等一会给你加餐。我的母亲发现这样 偷偷摸摸的加餐行为,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吵,我的父亲免不了为猪据理力争。 他很像是“白毛女”里头,偷偷反抗地主婆的女佣人。你一点也看不出他曾经 有过当“司令”的雄心大志。 他们一天几遍地为猪的事情争吵。说些“养猪划不来”的没用的后悔话。 要么我的母亲得寸进尺,实在骂得不堪入耳了。他就一针见血地指出: 还不是我现在没有钱了,没有官了,你瞧不起我了。 这话他大概是在肚子里憋得太久。是射进他内脏的带毒钩的暗器。被打磨得锃 亮。他以为这话很有力度,可以直指人的内心,所以用同样的一句话来回应我母亲 不同的指责。重复地说了好几次,生怕她听不见。事实上她跟听不见差不多,照样 顺着自己没有道理的思路骂下去。这是他的痛,可不是她的。 我很烦他们,比烦猪还烦。他们活得琐碎而无聊。从青年时代就没有了爱情和 性。两个精神不健全,生活不富裕的人,唯一的乐趣就是把自己淹没在把简单的事 弄复杂的过程中。就说养那个猪,算下来一点也不比买猪肉便宜。 终于那个猪加工成了猪肉,一年里的乐趣也没有了。剩下的光阴,像乞丐在风 雪夜踟躇,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日子。 我瞧不起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强烈地瞧不起。我成长的过程,一言以蔽之,就 是和我父母曾经的生活逐渐决裂的过程。这使我在脱离家庭管束后的一段日子里, 突然地就把自己全部交给了别人,非常放纵自己的行为,而现在正在品尝苦果。 为了使他们脱离那种无聊的争执,所以过年的时候,我用自己的工资买了半片 猪,整只羊。但是我的母亲又给我增添了新的烦恼。她追在我的后面告诉我,她要 自杀。 我正忙着做饭,我母亲追在我的身后,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我洗菜, 她跟到水池,说,肯定是癌。我蹲在地上舀米,她也蹲在我面前。说:你不知道我 好疼啊。我去开煤气,她又跟到灶台:我说的话你怎么不相信呢。 我那时正在失业,失恋,失身,失意。心情恶劣,和谁说话都没有好声气。但 我母亲的神经质我从小就领教过了,只好按捺着烦躁说:不会的,医生不是说了没 事吗? 医生说,她得的是那种捱上二十年都不会死的病。疼痛是有一点的。 我的母亲看我的态度,是表示不太重视她的话。就下决心似的说:还是死算了。 我想她可能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就尽量做得面无表情,表示我听是听到了,但 不为所动。我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地干这干那。心里想,也不知道她是说真的,还是 吓唬我的。要自杀的人会到处跟别人说自己要自杀吗?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真正想 自杀的人会悄悄地了结,不想自杀的人才满世界宣传自己要死——我母亲去世后,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这种说法,因为可以让听到过别人自杀计划的人逃脱一部分 良心的谴责。但是,事实证明,这种说法是自以为是地放狗屁。 有时候进她的屋里拿东西,就觉得自己走到一个水泥管子中,逼仄的空间里, 清瘦的风穿来穿去,发出“嗡嗡”的空洞响声。她坐在避风的地方,看我来了,就 露出那种干涩和天真的笑,对我陪着小心,好象是自言自语,又好象是说给我听: 活了这么多年,也可以了。我留了一点钱,也够你父亲用了。现在还不能死, 快过年了。怕你们过年过不好。 她自说自话地给自己安排后事。好象是征求我的看法,看这样安排合理不合理。 突然盯着我的身体和脸庞,上下打量,好象是判断我的外型是否足以勾引住男 人,让他们不变心。想是我在外面闯荡,渐渐名声不太好听,可能她也有所耳闻。 你男朋友对你好不好?我看他对你不好?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那时正频繁地换着男朋友,她见过的那个,早就吹得没影了。但我也懒得说 破。跟她一说,又带出一大堆废话,就不耐烦地说: 好呀,还可以。早得很。 她也习惯了我的态度,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听取她的意见,就摆出无所谓的样子, 说: 你,我也不担心。 小的时候,是她对我很冷淡,很凶,我很怕她;工作以后,就变成了我对她很 冷淡,她有点怕我,有时没有什么自信地给我提一点生活建议,我一回嘴,她就不 坚持了。还帮着我找两个理由,支持我的说法。我不知道她这辈子是怎么过的。我 觉得在生活中,她是个失败的例子。 成年以后,我见到我父亲的前妻。那时我全家的人都死了,我可能是唯一在我 父亲和原配离婚后,见过这个前妻的人。我不想叙述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人家的, 反正见到了。她是个干练和清洁的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她再婚后生了好 几个孩子,个个精明能干。我们在她家坐下,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就判断出了我的 身份。我看她找了个理由把引见者叫出去,再进来的时候,对我的态度大变。她出 门买了许多当地的土特产,像招待拜年的人一样,礼数周全地招呼我。 这个女人,和我打听一点我居住的城市的生活习惯,和她居住的小镇做一点没 什么是非的比较,并不打听我家的情况。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一说话,就有点哽 咽的意思。很想把多年的曲折和委屈都说给她听。我知道这十分不明智,我是她什 么人呢,她是我什么人呢,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父亲和她离婚,是她的幸 运。我假装对土特产有极大的兴趣,每样都品尝和评价一番。她看我这样好吃,就 把这些东西打了一大包,拿给我回去慢慢吃。希望我的表现没有太给我死去的家人 丢脸。 我们只坐了一小会,就很客气地告辞。我心里想,也不知我父亲是什么眼光。 如果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我可能会成长得健康一点。 一点简单的事,在我母亲那里都会搞得很棘手。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她做 好过一顿饭。吃饭都是我在食堂里买。有一回,我还很小,她跟我说,不用买了, 她要给我烙饼子吃。 那个饼子,很叫人吃惊:极厚,极大,极硬。更像一个优质的砧板。随着在锅 里的加热,我看它越来越像个砧板。翻身的时候,发出类似把老头子摔倒在地的声 音,老头子扑哧扑哧地咳嗽着。我疑心这个饼子烙到明天早上也不会熟。不过我这 样说,显得不够公平,这也是因为燃具落后,是一只劣质的煤油炉的缘故。锅也比 盘子略大一点。显着像儿童过家家一样,不那么当真。这么两个工具,要去加工一 个大圆砧板似的饼子,显得力不从心。我的母亲干什么事都喜欢一劳永逸,而结果 却是把事情搞得越来越麻烦。 就比如嫁给我父亲。很难说她当时不是看中了他的职位。以为自己的将来,可 以通过一次婚姻而一劳永逸。官场上的事,哪儿能做得准呢。她怎么也不会想到, 他的未来还要她来供养吧。因为有了这个改变,所以她从来对我的父亲都是颐指气 使,挖苦他的失败。 从六点大约等到晚上九点种,我和我的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全部的期望都给了 这个大饼子。当我的母亲终于认为可以吃的时候,她揪下来尝了一口,看表情是不 那么好吃。事实上是根本不能吃,外面糊了,里面还是稀的。倒是符合外焦里嫩的 特点。味道很像伤湿止痛膏。我失望极了,几个小时的坚持让我有筋疲力尽的感觉, 困意一下子袭来,我在床上仰面一倒,就睡着了。 还有一次。大约是她遇到了什么难题,需要求得不止一个人的帮助。她买了一 些水果和点心。这些东西可能是不够多。所以她在床上放了七八张报纸,自己把那 些东西搭配起来,好象是根据员工的业绩发放不同的慰问品一样,给这边多放一点, 给那边少放一点;琢磨一会,大概觉得不合理,又打乱了原来的分配,这边少放一 点,那边多放一点。摆弄了半个晚上。我站在她背后,恶意地不走,心里很有一点 幸灾乐祸的快意。 我还可以举出许多这样的例子,用来说明我母亲的性格缺陷。比如偏狭,幽闭, 多疑,脆弱。我很愿意接着举下去,但我再举下去,就会发现自己的动机不纯。我 无外乎是为了说明她的自杀,和她自己的关系比较大,和我的关系比较小。我可以 更少地承担责任。这是一个生者的自私和自护。否则生命的剩余时间,就要被这种 沉重的忏悔弄得半死不活了。 我母亲年纪大了以后,非常多疑,很大一部分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得病。要是家 里其他人得了病,她一定会要求自己得一种更厉害的病。或者强调自己的某个部位, 早就处在长期病痛之中,但她为了我们的安定团结,以顽强的毅力隐忍着,而我们 对此一无所知,是一种缺德行为,应当受到良心的责备。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说她的 病不要紧,对说这话的人简直是仇恨。按常识,别人又不能往恶劣的方向去预测她 的病情,总之生活在她身边的人是左右为难,苦不堪言。 她大概向一些路过的邻居和同事都透露了这个信息。结果不到几天,周围的人 都得到了一个信息:我的母亲要自杀。 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又不过问是另一回事。所以这年的过年,我们家成了 心理诊所,一拨一拨地人过来给我的母亲做思想政治工作。 我懒得进去看这悲切和诚恳的一幕,里面正上演一部不好看的悲剧。就随便找 点事情做,或者洗被子,或者晒衣服。这些人一出来,就忧心忡忡地拉着我的手说: 唉,多劝劝她,唉。 用满怀忧虑和充满信任的眼神看我,好象把千斤重担放在我肩上。意思是,她 们的任务完成了,走了。剩下的事,全都拜托我了。 看她们的意思,是心理咨询的收效甚微。每当人家要走的时候,我都失望和忧 虑地说: 好,好,好,唉。 她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这么多年,我容易吗我? 给她贴药膏的时候,她也很不耐烦,总是指责我帖得位置不对。我站在她的背 后,只好不断地在她背上探索方位,用一个指头小心地点着她的后背:这?这?这? 当心自己的手,不要大面积地接触她冰凉的皮肉,她的肉体让我觉得很陌生。她身 上散发的潮湿和腐烂的味道,也使我不舒服。 如果她真的在病床上老死,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耐心侍侯她。我没有,肯定是 没有。要是真的在瘫痪到来之前自己结果了自己,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对大家都 是一个解脱。但这个想法比较罪恶,只是一闪而过。没敢细想。 家里的确是那种做死亡预备的样子。阴森森地,没有一个屋子能让人停留,坐 下来,就感到惶恐不安。只有找点活干,才能使自己暂时放松和忘却。 我想趁我还在,把那些肉该分割分割,该加工加工。猪血颜色的砖墙,到处都 悬挂着一条条没了脑袋的死鱼,或者没有身体的羊腿。 我干着活的时候,我的母亲就过来,一来就阴郁地赶我走: 又没人吃。你走吧,抓紧时间走。 也许是好心,不想我被连累。但是语气是气势汹汹的。 我真受不了了,谁要死就他妈的死吧。我把刀“咣铛”一丢,让那些死皮烂肉 自己在案子上晾着,走了。 疲倦,活着TMD的疲倦。 路上,我没什么良心地一上车就睡着了。爬在前面的靠背上,摇摇晃晃。口水 流了一袖子。过一个年久失修的破桥,才被颠醒。桥下是一弯浅浅的河。芦苇很像 一段余音袅袅的音乐,断断续续,栽到河里。当地乡村有一种很独特的捕鱼小船, 玲珑乖巧,依然是船的形状,但小得就像两只大号的鞋子,中间一个木梁把它们连 起来,不用了,拎起来就走,和拎一个筐子一样方便。捕鱼人,在浅浅的河里,一 脚踏一只,随风摇荡,远看很像是在水面上行走的土神仙。船头蹲着一个鹭鸶,铁 铸似的,要是鹭鸶对着河水参悟出了什么哲理,我想那很是有趣。 有趣,整个画面都有趣,生活暂时都TMD有趣。 阳光突然在水面上放出一个一个十字光芒,一个大十字,一个小十字,重重叠 叠,此起彼伏地传达出死亡信号。我从恍惚中慢慢地想到我的现实,我的精神重压 又来了。我的上面悬着一个大石头,随时都会掉下来,它的名字叫死亡。 在重压下,快乐是可耻的。我厌恶我的快乐,也厌恶死亡。死亡是一个小丑。 把所有平淡和美好的生活抓在手心,随意地丑化。比如刚才,我脸颊上残留着口水 痕迹,傻呵呵地看窗外的美景,像一个刚喝完米汤的弱智,那就是一个小丑。 半个月的一天,好几个人跟我说:有人在找你,找到了没有呀? 三四个人陌生人从远处走来,阳光勾出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奇形怪状来,他们 行色匆匆,东张西望,很像肩负重任的敌后武工队。我一看就预感是找我的,她, 我母亲,还是实践了她的诺言,她死了。 她的脸上盖着一个污浊的洗脸毛巾,我的父亲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要不要看, 我犹豫了一下,但毛巾拿开了。是灰色失血的脸,眼睛和嘴都没有完全闭上。传说 横死的人,会露出痉挛扭曲的样子,比较恶形恶状。我看她,和其他的死者,没有 多大的区别。 我的父亲解释说:他们对她的死状简单纠正了一下,刚死的时候,是比较吓人 的,抢救的过程,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又加重了吓人的程度。因为我回来,考虑 到我的承受能力,所以他们很费力地使她的面貌恢复平静。但效果不完全理想,那 个毛巾,我父亲解释说,那个肮脏的毛巾,就是完成了一系列工作后,随后搭在脸 上的。说到这,我父亲发现这个毛巾的确过于肮脏,比较不尊重死者,便四下里寻 找,想找一块干净的布,寻找的结果,是发现我的母亲居然光着脚,没有穿袜子, 他从衣袋里找出我母亲的袜子,是那种我早就不穿的尼龙袜子,酱红色和绿色交杂。 他给她穿上,大拇指有一个洞。一看就是那种贫寒的脚。我父亲很抱歉似的对我笑 一笑。想找一个别的袜子。我有点诧异,不知道我母亲的袜子怎么会装在他的口袋 里,又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给她穿上,现在穿上也没什么意义,等一会换衣服,还 是要脱下来的。刚见到我母亲的尸身时,我一直在这些无意义的小事上分散精力。 好象是一个低智的人。 渐渐地,有了哭意,我爬在我母亲的旁边,很小心地,避免挨着她的身体,哭 了一会儿。 一整瓶的农药,现在只剩下了小半瓶,放在空荡荡的桌子上。黑黑的,是小型 炸弹的形状。现在像一个肇事者,在正中央接受审判。 医生说:情况是这样的:……—*……%·###—*。大意是医院里很重视抢救工 作。 我说:是的是的。 医生说:你看死者是不是快点抬走,抢救室不能老是占着,已经死了嘛。 我说:好的好的。 我母亲单位的领导说:情况是这样的·…—*%¥#··……大意是他们也很重视 抢救工作。 我说:是的是的。 领导又说:·#¥%……%……大意是含蓄地认为,我对自己的母亲平时缺乏关心 和开导,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我想了想,无话可说,还是说:是的是的。 领导说:平时单位里死了人,都是我们派同志装殓,不过你母亲这个情况,别 人都有点怕,是不是你自己……? 我说:好的好的。 我父亲说:……—#··¥%#·大意是说,他采取了预防措施,但是…… 我连忙打断他说:是的是的。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指望他什么。 活着的人,在几分钟内,就轻易地互相取得了谅解。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进入操办后事的实际而琐碎的工作中,因为大家都觉得我的母亲死得有点冤枉。出 于对冤魂的敬畏,所以后事操办得庄严隆重。 那个时候的火葬场,管理不十分严格。死者在炉子前面放了一排,一个一个地 等着往里面丢。而活着的人,可以在炉子面前转去转来。参观整个过程。工人过一 会,就从一个透明的圆圆的观察窗看一看炉子里的状况,然后拉动一个绳索,加一 些燃料,像拉汽笛一样。如果你也有兴趣像工人一样从观察窗往里望,工人也不阻 拦。 一些人提着胆子往里看,大概是不愿意错过这个可以深刻体验人生的绝好机会。 他们爬在观察窗上的样子很好笑,很像是旧时代逛天桥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蒙着黑 布的箱子,于是撅着屁股看里面的西洋景。他们的头被火光映得前一半通红,前脸 像心脏灵活跳动;后一半黢黑,后脑勺像大铁瓢结实坚硬。我没有这个兴趣,也没 这个胆子。只要看看这些炉子外的人,都叫人够恐怖了,还别说看那些炉子里的人。 当然我说“他们”,不是一涌而上,毕竟只有一个观察孔,所以他们在炉口排 起了短短的队伍,一替一个,秩序井然。 在来火葬场的路上,听见一些夸大的传闻。说死人的内脏难以烧完全的时候, 工人就伸进去一只长长的钢钎,借助人力将尸骨抖落散架。因为我有烧柴草的经验, 所以私下以为这有一定的道理,符合充分燃烧的原理。这些人伸着脖子看的时候, 我很担心那一头工人们正操作到这一步,而正撅着屁股往里管窥的活人,又没有足 够坚强的心脏,当场被吓破了胆,倒地毙命。问题就变得棘手了,但倒在焚尸炉面 前,可以在死人的队伍中加个塞,倒使程序简化了不少。看来我的操心是多余的, 至少我没亲眼看到这种豪放的火化方法。 看完的人,退出刚才的观看以后,脸上带着苦笑,好象刚从地狱里提炼出来, 皱纹增加了十几条,摇着头,叹着气,嘴里说: 唉……啧……噫……人啊…… 大概是对人生的短暂,苦难,无趣,悲凉,无常等等等等,有无穷的感叹,但 是因为文化程度不够高,或者是词语本身的无能,使他们无从说起,只好感叹说: 唉……人啊,人啊…… 也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所以在别人的死亡里,感叹着自己的命运, 反思着人生的意义,全都变成了思想深邃而词汇贫乏的哲学家。 他们的表情使人相信,从火葬场离开后,他们的人生观,一定是向悲观和现实 的那一头,迅速地滑过去。吃好喝好,没病没灾,多活几年,就是幸福。该快活快 活,该享受享受,升官发财,忙了半天,哪一天突然一蹬腿,全都扯球蛋。人,还 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当然我只有把握确认,像我一样来这里送葬的下层百姓是 这个想法,别的人怎么想,那我也不太知道。 我母亲送进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应当目送她的肉体最后与尘世告别,所以站 在正对炉口的位置。这使我在没什么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了人体送进焚尸炉的 时候,出现的惊人景象,使我大大地受到了惊吓。 炉子里面已经烧过不少的人了,一打开,里面热火朝天的。但没有火焰,只是 像个大型的炭盆,静静地等着人来烤火,运尸体的车子,下面有个机关,尸体一进 去,工人把机关一动,兜底向两边打开,尸体就直挺挺地掉在火上。冰冷的尸体, “扑”地一声,把热气和火赶开,像一个大饼子,掉进炭盆里。静了一秒钟,炉子 里没什么反映。但突然,棉被棉衣“哄”地一起燃烧起来,火焰腾起,我母亲的脸 正冲着我,被火光映得红光满面,神采熠熠,宛若活人。衣服迅速地被烈火吃掉, 身体似要坐起来。令人想到,死人此时突然后悔,想活过来,但是来不及了。我吃 了一吓,想要不看,但已经被震惊得不能动弹。还好,工人赶在她的脸和身体燃烧 之前,把炉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我不由自主地对着焚尸炉双膝跪下,以头抢地,大放悲声。四五个妇女见状, 赶过来一起动手,想拉我起来,但我沉得像抓不住绳索,一直往悬崖坠去。体内生 成了一窝黑色的小蛇,迅速地盘桓,要从嘴里飞出去。我不得不大叫着,放它们出 去。否则五脏六腑就要被它们啮咬得稀烂了。 哭了几声,就冷静了。觉得对着焚尸炉下跪,很是可笑,被人拉扯,身上也不 自在,就很自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骨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彻底平静了。站在工 人身边,看他如何把骨灰装盒。 工人拿一把小巧的扫帚,把人们脚下的一块水泥地扫一扫,那个地方因为每出 来一个人的灰就扫一遍,所以非常干净,是洁净的奶白色,但是为了尊重死者,不 让他的灰与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所以象征性地又扫了几下。刚出来的灰, 在撮箕里,烧得红通通的,像火炭一样。工人趁着热乎劲,把一些还没有成粉末桩 的骨头块,骨头片碾碎。碾的过程中,骨灰逐渐冷却,这才变成牙黄的颜色。 工人手拿一个小擀面棍,把那些骨头压得咯吱咯吱直响。很像一个白案的点心 师傅。旁边的人又默默地围上去,无比敬畏地,看他现场表演。第一次来火葬场的 人,大概都没想到,人烧成了灰,就这么少少的一点。 围观的人,静悄悄地。有的辨认着那些骨头,原来在什么位置: 这是腿吧? 有的人出来纠正:不是吧?是牙齿吧? 全都压低了声音。试图把这些小零碎,还原到人身上。但是没什么信心,人都 变成这样了,一把粉末谁还认得清原先是啥样的呢。想象力丰富一点的,难免不设 身处地,想象到自己的肉身,在大火里冒着油水和黑烟,迅速地解体,比烤乳猪是 要快得多了。 工人听见这些外行的议论。忍不住出言纠正:不是的,是…… 他说了一个名词,想来是人的什么部位。大家都没听清楚,但都说: 哦~~~~假装已经听懂了。其实是表示大家已经放弃了辨认的兴趣。辨认得 太清楚,只是让人不寒而栗。我们都是小小的老百姓,心理承受能力有限,不喜欢 把事情往深了想。想得太多,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只是看到眼前,想到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这个模样。被一把扫帚扫来扫去,都 觉得有一点感触。深刻的感触,像只锐利的竹竿,去捅多年壅塞不畅的下水道,直 达底部。于是沉渣泛起,万事皆通。 想了一想,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只又说: 唉,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