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的星宿 榕树下 作者:许敏 一 父亲因倒卖劣质建材事发,拧煤气自杀了。这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当时我正 因头部供血不足躺在医院里感受着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将学校的医费花了一 小笔。几乎与我没有任何联系的继母在信中反复强调父亲未留下任何财产。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一个未来得及落地的小生命离开了人世,父亲在众人的 倡议下匆匆续弦,为的是照顾多病的女儿。继母进门后,我被以极快的速度送到乡 下去拖累爷爷奶奶,直到十四岁那年二老相继病故,才别无选择地回到父亲身边。 北方的秋天来得格外突然,几乎没什么过度,白杨树的枯叶“呼啦啦”落了一 地。 夕阳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暖暖地照着,我满脑子里呐喊的都是未竞的学业该向谁 求助,与眼前的美景太不相协调;而在这样时候有这样的念头大抵是卑鄙的……迎 新生工作照例轰轰烈烈地展开,学校里尚无爱事的男性公民,无论年轻的老师,快 毕业的长老还是上届新生无不付出超常的热情往返于学校和车站之间,急于在新来 的小女生中寻找“同乡”、“同系”、“同专业”等线索。整个校园热闹非常,空 气中间直有千万只手等着与人相握。 一位已毕业的朋友说过:“一年级,我们是诗人,二年级,我们是批评家,三 年级我们是小说家,到四年级大家羽化登仙成圣贤先哲了。”我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这满园的喜气都象更年期妇女异常热心的蜚短流长,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欲伸出手 来将它驱散开去。人和物一样,等到他消失了,才会被记起种种好处,然后令追忆 者无可挽回地怅然。即使父亲是不完全合格的,他毕竟给了我生命,这样的结局太 出人意料,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服自己。 普通人的一生,注定了要不清不楚地折腾。 我下意识地逃避着这种喜庆,并努力使自己显得平静而安宁,好象什么也没发 生过。 推开阅览室的玻璃门,正遇江小霞抬起头来,冲我笑笑后继续埋头于资料丛中。 她与这校园中的热闹也象毫无关系,只常常被请去给新生做勤奋学习的讲用。 这间阅览室她差不多也有个固定座位,虽不能象马克思那样踩出巨大脚印,每个常 去图书室的人却都认得她,戴着黑边眼镜的比较土气但还不至于令人讨厌的江小霞。 一个人的缺点并不象外表的美丽那样引人入胜,除非他想方设法地吸引别人的注意, 简直令你不能忽视他的不足。 每次看到江小霞我都有种惭愧感。无论学校里的知识怎样地不被社会所采用, 科学毕竟无罪。 二 新生入校后照例要开运动会,我被拉去看一据说有杰出之举的女子掷铅球。 操场上绝大多数人都长衣长裤地躲避秋风,那女子却穿着背心短裤,任一身可 暴露处残酷地炫耀,让人觉着青春张扬得可耻。但见她大叫一声出手掷去,铅球象 电视广告片中那样做飞翔状。观众掌声如雷,她在一旁满脸得意地做着各种怪动作, 嘴巴不停地叫:“这有啥?小菜!”我几乎没说一句话就转身走了——骨子里都透 着野性的女生是造物主的大意,不值得恭维,给水做的骨肉插些兽毛,总不太恰当。 “林星。”还没完全逃离现场,有人叫我。 “什么事?”抬头一看,是班长。他一向叫我都是拦截,不会在身后大喊。 “你……”班长欲言又止。我再度抬头看他,不明白这个如他故乡大海般心胸 宽广的学生党员,怎么也会有嘟哝的时候。 “你没事吧?”他下决心似的问,犯罪般低着头用脚在地上划拉。 “我能有什么事?”我听见自己故作镇静的声音显得很刺耳。这些天的努力与 坚持显然是在骗自己,这么一想,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班长递了张手巾给我,那手巾崭新而带着芬芳,象是专为这一幕而设的道具。 “我陪你出去走走?”他低声问我。我点点头,把捆好的头发防开来遮去大半 个脸。 暮色不知什么时候降临的,街上的人踩着自行车飞奔,好象就住在路的两头。 好久,我终于有勇气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父亲单位来过人,说是有些款项不符,当时你正住院,舒建梅给顶回去的。” 舒建梅是学生处处长,我常拿了校刊去找她,一来二去有些彼此欣赏的意思。 “这事知道的人多吗?” “应该不多吧。知道就知道呗,没关系。” 我抬头看看他,兄长般宽容的脸上多了些关切,一种类似于感动的东西从心里 一闪而过,我说:“有些事,轮到自己头上就没这么清楚了。” “不管那么多,吃饭去。”班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走进一家快餐店,班长要了两份饭。我捏着勺子不知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只 觉得魂已飘开。他说:“吃点儿吧。刚出院,又是这种病,别小孩子气。” 许久不曾有人这样具体地关心过我,真有些不习惯。试着吃了两口,仍然没有 感觉,班长放下饭盒笑笑说:“别这样,显得我多没心没肺似的。”眼泪再度流下, 无论遭遇了什么,没人不需要关怀和爱护。 走出快餐店,路灯已经亮起,街上差不多人迹罕见了。除了冷,我找不到别的 感觉。班长问:“以后还有没有经济来源?” 我摇头。 “那怎么办呢?系里不可能救济,要募捐更没理由……”见我不说话,班长叹 了口气:“先活命要紧,总这么魂不守舍有什么用?要不我们去找舒老师吧,她家 在市里,应该有办法。” 敲开舒建梅的门,她正在看书,小屋里播放着排箫乐曲,一盏小台灯放在墙脚 的木地板上。如果所有的女人都能有这么一套房子,有足够的经济来源,相信“想 要一个家”的不是潘美辰而是众多的适婚男人了。 “快坐。”她把灯拧亮了些,“我这儿你们可能不习惯,灯太暗了。”说着她 摆了些吃食在地毯上。 “舒老师真有情调。”班长善意地恭维。 “因陋就简,连张椅子都没有。”她谦虚地笑着,脑后的麻花辫在灯光下闪着 光,真不象平日里整装盘头的舒处长。 “我有房子也这样。”我努力地笑了笑,浑身发软,瘫坐在地毯上。 班长都说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听见,最后舒建梅决定将我介绍给学校附近的亲戚 做家教。 三 我的学生年仅十三岁,聪明漂亮,比朱丽叶小一岁比刘胡兰小两岁。论年纪, 无论爱情还是革命都不该沾边的。革命。大约因为时代背景如此,她没什么表现, 对于爱情,却从不甘寂寞。 我跟她讲英语,她根本不打算弄清楚时态、人称所属格,而是热切地想知道 “darling”的拼写;讲人物塑造,她说:“小林阿姨你太扁了,应该买个海棉文胸 来戴才性感。” 许多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人生在遇见她之前都是一片空白,在她 的指引下才做恍然大悟状。如果这小女孩所做的一切算是预支青春,十岁做了二十 岁该做的事,二十岁做什么?当然我必须耐心,好象一位焦虑的慈母,要努力将已 然走入殊途的女儿拉回来。说到底她的进步与她母亲的脸色以及我所得的报酬,都 不无关系。人与人在经济上有些牵连应该是一件严肃的事,若非生活所迫,面对这 样每日将自己打扮成一棵圣诞树,举手投足间恨不能掷出“俗气”二字的女人,我 充其量有些略带嘲弄性质的怜悯,哪来这许多的宽容迁就?尽管我本是用劳动来换 取酬金,因这劳动并未标上合法的价格,我在心里也难免有高一些的企望,所以要 挤出些牵强的笑容来哄着别人也说服自己。 如果求生已成第一目标,还有多少东西是重要的? 一日课间休息,新来的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所谓“班主任”,不过管些请 假开会的事,分到大学的老师有两种,一种是国内知名院校的研究生,要任相关专 业课程;一种是所谓的“政治教员”前身是“学雷锋积极分子”,雷锋泉下有知, 应该慨叹世风不古,实在是因为这些积极分子并不象他那样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而心无杂念。 汪民达属“政治教员”一类。政治原是庄严的话题,偶尔会出些败类令人莫衷 一是。 “星期六晚上你去哪了?”他狠很地排了一下桌子,企图给我来个下马威。我 知道这时候我憔悴而冷漠,属弱小一类容易诱导别人发现自己的威严与强大。但我 没有恐惧感,平静地看他肥厚而肮脏的嘴唇上下翻飞,因为营养不良发育不好又不 幸受重压的畸形身躯微微颤抖。 “说!你倒底上哪去了?”他再度拍桌子,几乎要将自己的眼镜震落。眼镜这 文明的东西,有时会让戴着它的那张脸让人觉得一种无聊的可笑——如同国产影片 惯于塑造的无人性之日本头目。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反胃。一只被笼养了很久的猫,因为种种原因几乎忘记自 己有锐利的爪与牙,现在放将出来,看见自认为有理由的压制者,当然要抖威风。 我的沉默简直把汪民达气疯了,恨不能踹我几脚才解恨,他咆哮起来:“你傲 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你爹……”天塌了,地也陷了,我两眼发黑,找 不到应对的字句,正好系主任站在门口: “汪老师,有话好好说。” “她经常在外面过夜还不老实!” “林星给舒老师的亲戚做家教,有时候大人不在留下陪小朋友,这情况我们了 解。” 我吃惊地看了系主任一眼,只见他荒芜的头顶发着温柔的光。 “林星同学,老师找你了解情况要积极配合嘛,我们也是关心和爱护同学的。” 系主任走到我面前慢慢说了这些,好象话里有什么别样的意思,再细细想想又 没有,让人隐隐地觉得不安。我只想马上找到班长问问清楚。 跨出系办公室的门槛,几乎与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是班里那位“批头士”易知,我就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看看领导找你干嘛。”易知诚实地说,一改往日的阴阳怪气。易知本来五音 不全,却对摇滚歌曲情有独钟,常常做些莫名其妙的打扮。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说?”走出办公楼,易知忍不住问我。 “说什么?”我问。 易知有些茫然,或许在他的设想当中我做不到这样的若无其事。 “麻烦你见了班长跟他说一声我晚上有事找他。” “噢!”易知恢复了原状,夸张地叫。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有些不忍。早就 看透他眼中那些矛盾与茫然,本想显得宽容而善解人意,他不给我机会,总是拿些 带刺的话来武装他自己。 “把头发减了吧,你不适合。陈佩斯演不了地下党。““关你什么事?“易知 几乎怪叫了一声。 四 我和班长沿着曾经走过的大街缓缓而行,好象要去哪儿,又好象漫无目的。初 冬的夜风已然带了些杀气,吹到哪都刺骨地痛。 从舒建梅家分手后我几乎再没跟班长说过一句话,现在见了却不别扭,不知为 什么。 路灯把人影拉得长而凄凉,想梦里的故事。 我终于忍不住问:“系里怎么知道我做家教?” “我说的。学校明文规定不得在外留宿,你经常不回来,到时候不好解释,我 就告诉系主任了。”班长新理了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一马平川。 我无语。班长就问:“家教做得怎么样?” “我好象一直在等你问这句话。” “怕你不愿意提起,问错了不好。” 我再次沉没,分明是我约他出来,却象他在没话找话。 “早点回去吧。”又走了一阵,班长试探着问。 “走不动了?想叫我出来我还不一定就来呢。”我不想回去,只希望夜无限长, 路无限远。 “我走到天亮都没关系,你不同,天这么冷,病了怎么办?” “病了好。病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说完我哭起来。 班长迟疑地搂住我的肩膀,有些生硬。我还是哭。他扶我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 问:“钱够不够花?我最担心这个。你一向都不懂……”“钱不是最主要的,就是 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慢慢的一切就过去了,一辈子的事情,关键 全在自己。” 回到宿舍,大家都在。冷秋艳满腹热肠地问我:“汪老师找你了?” 我轻轻推开她搭在我肩上的双手,点点头。她有一种据说叫“癔病”的疾症, 几百人在阶梯教室上着课,她突然哭着跑回宿舍拉上被子大喊:“我不要怜悯!我 不要同情!”或者隔三差五往同学书本里放张遗书,等大家去找,她正在跳台阶玩 儿。 “喂,是我告诉他你不回来的。”冷秋艳一脸无辜相。 我抬眼看看她,有种打入的冲动。冷秋艳的解放军爸爸将她母女抛弃在农村, 使她们吃了许多苦头,所以人们一想到她的悲惨遭遇总是宽容了她的失礼,可怜人 大多可恨,这也是部分原因。 “汪老师说你太傲,毕业分配得给你点颜色看看。”她几乎没看见我的不满, 很诗意地对着镜子将烫成大波浪的长发梳了又梳。 “行啦!就他,既无阅历又无才干还想管分配?”一直沉默于书本之中的江小 霞忽然放下书,冷冷地应了一句。 我感激地看了那黑边眼镜一眼,想说点什么倒底没力气,匆匆洗漱便上了床。 五 接系里通知,我们要去一家有色冶炼公司实习,考察该厂的三废排放情况。临 行前班长和易知请我吃饭。 这一次我和班长都有些不自然。什么承诺都没有过就靠在人家怀里哭完又跟没 事一样,不象我做的事情。班长也没再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 喝了几杯酒,班长醉了,沉默的醉,一句话也不说,倒头大睡。我一直座着, 筷子都没动一下。易知并没听从我的建议去理发,但是洗了澡,换了衣服,到底干 净些。他酒量似挺好,脸慢慢地红,嘴不停地说。 “班长是好人,有钱又有前途,人也精神……”“你不是好人吗?”我应付地 笑笑,看了看床上那人。 “我?当然,你是阳春白雪,我是,我什么也不是。”正好有人进来,易知打 住话头,盯着来人发愣。 “我走了,还没收拾行李。”我趁机起身。 “我送你。” 走出男生宿舍大门给风一吹,易知的酒醒了一半,问我:“你跟他说什么了? 看这几天变了个人似的。” “谁?”我有些多余地问。 一直看我一眼,明显地责备,却没说什么。走到女生宿舍门口他才说话:“大 家都是有分寸的人,有什么事吱一声。” 我觉得喉咙里有点发硬,回到宿舍也没清楚过来。 推开门猛地看见飘飘坐在床沿上,江小霞意外地没去图书室,正有一搭没一搭 地跟她说话。飘飘原比我高两届,因四季穿长裙和批长发而得名。 “你怎么在这儿?”我挺奇怪,“咦,头发呢?”她的长发已不复存在,简直 象个调皮的小男孩。 “你没什么吧?”她不回答我,却关切地问。 我听完这话眼里有反应,赶紧低头。 江小霞善解人意地拿本书出去了,飘飘搂着我的肩膀:“出去走走,好久都没 这样了。” “早上我打电话给舒建梅才知道的。”北方的冬夜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街上人 迹罕见,飘飘的白围巾偶尔拂过我的脸,有一些温暖,我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我离婚了。”她接着不经意地说。 这对我来讲,又是一个噩耗。飘飘开始恋爱时学校明文禁止此事,然而她整天 与男友风光迤俪地出双入对,令许多“地下工作者”惭愧不已;毕业时借父母东风 双双分到学校所在地的一家事业单位,更叫一对对被毕业分配拆散的鸳鸯又妒又羡 又恨。 “什么原因?”我问她。 “办公室勤杂工插足。”飘飘难以掩饰脸上的不屑。 “按说他不该那么没原则的……”“原则?比起人家对他的崇拜,原则算什么?” 她迅速打断我的话。 “也许是一时糊涂,你应该给他点机会。” “这个你不明白。我知道他从来就没打算跟我离婚,是我没法忍受这一事实。 看见他就联想起他们的龌龊事,日子怎么过?”飘飘显得格外镇静,好象在诉说别 人的遭遇。 “你们都是这种结果,谁还敢对婚姻抱有希望?”寒夜的风紧裹着我,路边的 窗户亮满了灯,窗内的温暖看起来触手可及,却那么遥远。 “都怪我。如果够浪漫,只要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在乎;或者看透人与人都是 那么回事也好,偏偏什么都不彻底……”飘飘终于克制不住地感伤起来。 我觉得心里有点痛,挽紧她的胳膊:“没关系,你那么优秀,可以重新开始。” “舒建梅更优秀,漂亮,有情调有钱有地位有房子,雅俗共赏,结果呢?”飘 飘苦笑。 “她是怎么回事?” “结婚前一天去买喜糖,在街上遇到小流氓闹事,别人都不管,她未婚夫去管, 让人把肠子拉了出来。那天是我生日,跟我姐上街,看见舒建梅抱着一大包糖果呆 呆地坐在未婚夫旁边,血流得一地都是;等我们把人弄到医院,已经晚了。十年已 过,谁又能让死灰复燃呢?” 我再度低下了头。 “好些事,很难说的,你自己保重。”飘飘搂紧我的肩膀,关切得象个慈母。 “谢谢。你怎么办呢?” “去美国。签证已经拿到了。”飘飘说得很淡,好象美国只不过离这城市一两 站路。 “又是美国。我们宿舍那人犯病时也要去加州留学,美国真是天堂?” “伤心时哪都是地狱,可日子还得过,换换环境而已。” 飘飘失恋了可以去美国换环境,那些注定一生都不能离家半步的人,受了伤怎 么办? 六 我们被带到实习地那家厂图书室去翻阅一堆历史悠久的资料。在那种太平间似 的屋子里查找“数据”根本就是谎言,亏得身为领队的汪民达能够天天去管理员那 儿一笔一划地签上大名以示打扰。 我实在不想翻垃圾,就抽空去找分到这个厂的校友陈威。他原来是校刊美编, 往来不少,只是毕业时我想到今生无缘再见的人不如早些忘记,就把那些地址全扔 了,没曾想会到这儿来实习。 找到陈威时他刚下夜班回来,洗过澡,看上去苍白得不真实,见了我,显然惊 讶: “怎么是你?” “应该是谁?来实习的。” “这时候来实习,没事找事。”他披了件衣服,把门拉上,“走吧,别妨碍他 们。” 我跟在他后面,总觉得眼前这人与从前坐在角落里用沉默打动女生的陈威很有 差别——尽管还一如既往地戴着眼镜。 “全厂都在为年终指标奋斗,没人有空搭理你们。” “怪不得让我们去查数据。”我笑了一下。厂房上空弥漫着一股浓烟,象妖怪 出场的前奏。 “查数据?”陈威讽刺地笑,“比起交给环保部门的罚款来讲,彻底治理的投 资要多好多倍,厂里才懒得管呢。” “陈威你显得愤世疾俗嘞。”我开玩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毕业时千万别听信那些人的谎言去哪一展雄才。大 学生分到厂里都与学徒没差别,做点简单的手工操作而已,还美其名曰‘人才储备’。” 他说着嘴角出现一丝难以言表的笑容。 “科学技术一直在叫,可惜任何一项革新都不会今天上马明天就盈利。许多人 看见一个鸡蛋就急于下锅,根本不去想蛋生鸡鸡生蛋的长远。何况厂里好些人都是 为了解决职工的后顾之忧招进来的,有什么新技术上马,动一个人就有七大姑八大 姨流氓加法盲齐上阵,企业不敢制造混乱,只好和稀泥……”等我满脑子糊涂地回 到招待所已经下午四点多钟,江小霞和班长在。见了我,江小霞走开了。 “你去哪了?”班长问我。 “找校友去了。”我把大衣放在床上。 “当心着凉。”班长穿了件灰色的羽绒服,象个玩具熊一样,把手指捏得啪啪 直响。 “打住,我最怕听这。”我从桌上拿支笔胡乱画着。 “你够任性的。”班长尽量和气地责备我。 “怎么了?” “本来实习就没什么具体内容,你还不肯去图书室,到时候实习报告怎么写?” “抄你的呗。”我说。 “缺席这么多,万一汪老师在实习鉴定上写点意见怎么办?” “好吧,我以后天天去。”我说,“你别这么周到,我很容易感动。” 班长仔细看了我一眼:“没事别到处乱跑,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七 实习结束后,厂方为了弥补先前的怠慢,特地在职工餐厅为我们饯行。副厂长 之一请了电视台、报社有关人士到场,对着摄象机做表情丰富的讲演:“欢迎各位 同学毕业后加入到我们的建设队伍中来。你们是优秀人才,我们的企业需要你们……” 大约是小品看多了的原故,四川话一出台马上让人想起许多可笑情节,一席人一边 埋头苦干一边忍住不要笑出声来。 我很怕成为他的同志,宣传人员一撤,我也撤了。江小霞跟在我后面气得脸色 发白:“吃顿饭就完事了?那么大的烟,那么多粉尘,连个统计数据都没有……” “你以为你是环保局的?”我随便应到,这时候我关心的是我受了污染的前景有没 有治理的方案。 正走着看见陈威拎了一大袋水果迎面走来,我还以为是送我,有些意外:“你 干什么?” “我……”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江小霞扯了扯我的衣袖,陈威赶紧溜开。 “冷秋艳的男朋友。”江小霞说。 “怎么会?”我几乎叫出声。 “上次他来冷秋艳不是挺热情吗?” “她什么时候不热情?”我笑。 “你不信就算。咱们德晚点回去,早上冷秋艳说过他要来收拾行李。” 我实在难以将画水墨画的陈威同冷秋艳联系在一起。 等我们回到招待所,冷秋艳的东西果然已经收拾好,那堆水果堆在桌上,她正 幸福地啃着一只大大的“红富士”。 “喂,你们早点来就好了,他刚走。”见没人理她,冷秋艳有些沉不住气了, 实在急于把这种幸福注解给别人听。 “你倒挺厉害的,”江小霞应付地说,“才半个月就发展到这种地步。” “我一毕业就跟陈威结婚。”冷秋艳放下苹果无限神往地说。 我觉得床底下尽是死老鼠——用不了多久她都要这么说一次,只是人名换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赶火车,陈威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揽着冷秋艳的肩膀,走得有些吃 力,她则努力展示着自己的胜利,一边“咯咯”笑一边眉目传情地四处瞅。 我一声不吭,也懒得去看他们。易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心里是否有一点 点难受?” 我看了他一眼半天才说:“你觉得象不象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 “有什么不好?人虽俗点,总还算漂亮。” 倒也是,这世间有几个女子是因为内心的美丽而被爱? 火车进站以后,冷秋艳哭得跟泪人儿似的,陈威握着她的手拼命安慰,倒也挺 感人。开车不到十分钟,她已然忘却了离别的痛苦,和汪民达老师玩起了猜指头的 游戏,不断欢笑。 我趴在茶几上装睡觉,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江小霞换成了班长,“别睡了, 会感冒的。给你。” 我转过头看见班长拿了个大大的“红富士”,“谁给你的?”我接过来并条件 反射地往冷秋艳那边看了看。 “我买的。”见我接过苹果开始啃,班长又小声问:“放假回不回家?” “没家了。”我把脸转过去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心里说不出的凄凉。 “跟我去海边可不可以?” 我听懂了这话,却不知如何回答。 “慢慢考虑,还有一晚上才到学校呢。”班长说完排排我的肩膀走开了。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能集中精神,出了站台还是没反应。 回到学校收拾了半天正准备去洗澡,妹妹林月背个大包出现在宿舍门口,陌生 而惶恐地望着我。 继母跟一个南方人跑了,她娘家人开始争家中所剩的几样东西,邻居一个婆婆 怕林月被亲戚们拐卖,给她买了火车票来找我。当年继母为了让亲生女儿的光芒超 过我,取名“月”,让我们的名字听起来象穆斯林。危难时刻,就算是太阳,估计 也是要被抛弃的。 我望着床沿上沉默的林月和她脚边的背包,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班长汗涔涔地 赶到,我还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毛巾、洗发水等东西。 “让你妹妹休息一下,我们出去买点东西。”班长把我手里的洗澡用具放下说 到。 走出门我就告诉他:“林月的妈妈跟人跑了。” “易知说有个女生背了大堆东西向他打听你的住处我就想着可能出什么事了, 赶紧跑过来。”班长边说边看我,“我觉得你应该做点决定了。” 街道拐角处有个老头缩着脖子在卖烤红薯,太阳冷冷地照着匆匆的人流,象一 幅怀旧而绝望的壁画。 “我不想带着林月去打搅你们家人。她正读高三,还要考大学。”一种真切的 绝望罩着我。 “我想这不是什么问题,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 “你别同情我。” “能不能做个手术,把我的心掏出来给您老看看?”班长笑笑。 我站住看着他,不明白以我现在的心情和处境他怎么能开得出玩笑。我想我应 该是被这种临危不惧的做派所吸引的,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明不白地横在中间让我 不敢表达也不敢接受。 八 班长给家里打了长途声称不回去过年,两天以后他姐姐奉父母之命来学校“考 察”林星乃何等样人。一星期后我和班长把她送上归途。 走出难民营般的广场,班长极自然地揽着我的肩,“怎么不说话?” 我没回答,试图挣脱却没怎么努力,脑子里翻腾着他姐姐的话:“我弟弟很有 事业心,将来会把大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所以说他适合那种身体健康心理成熟并 甘愿为他牺牲一切的女孩子,你可能做不到,你太敏感、脆弱、渴望关怀。” “你在想什么?”走到天桥上,班长试图再次打破沉默。 “以前我喜欢到这来看火车。”我答非所问,昏黄的路灯光把现实的距离拉得 太远,让人容易恍惚,“想着‘会有那么一天,不用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家’这 句歌词就很难受。““以后就不会了。”班长搂紧我,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我想,你还是回家去好一点。”我听见自己耳语般的声音里有另一种明显的 绝望和不甘。 班长松开手,问:“我姐说什么了?” “她说跟你在一起很辛苦。”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你害怕吗?” “不怕,是做不到。” “什么话?要做到什么?还没开始呢,不要这么悲观。”班长似乎松了一口气, 走到我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进了大衣口袋。 “可能我比较俗气,做事希望有个结果,实在输不起了。”我越过他的肩看远 处的华灯闪闪烁烁。 “你都不去做怎么会知道输?” “要不你听我的话,先回家,大家好好考虑一下再说行吗?” “好吧。”班长摇了摇头。 等我回到宿舍,妹妹已经睡了,脸朝墙,看不见表情。林月在我心里本来只是 一个概念,突然间如此真实地闯进我的生活,叫我有些手忙脚乱。我的处境和心智 都不够清醒地处理这件事情,只知道又有担子落在肩上,很沉很重。 血缘是一种奇妙的联系,你或许会与亲人有某些隔膜,要真正抛弃他却不容易 做到,只要良知未泯,知道他在受苦而你没能做点什么,你会内疚和不安。 第二天做完家教回来,我敲开了舒建梅的门。她有些吃惊:“这么晚来找我有 什么急事?”看见她穿着粉红的棉袍我才发现天色确实不早。 我把林月的事说完,舒建梅拍拍我的肩,“不用怕,一切都会过去的。现在你 觉得喘不过气来,挺过就忘了。”她向我保证会尽力帮忙,然后问:“听说你在恋 爱?” “没来得及开始。”石英取暖炉耀眼地亮着,我有些累,不敢正视那火红。 “为什么?” “输不起。” “学生的爱情多半盲目而带点感伤,你是写诗作文的人,哪来这么多理智?” “饿死怪可怜的,我不想。” 九 舒建梅果然守信用,我在他父亲的“舒悦”保健品有限公司兼职任柜台销售, 卖些饮料之类。教授改做企业家本身就是一种突破,借销售旺势我们也获益不少, 但家教我照样去做。一个人只能在拥有大量财富后才有资格谈论金钱的罪恶,否则 种种非论背后都藏了些伊索寓言中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新的学期即将开始,我送林月回家。十七年来她几乎是在一片谎言中长大,外 表上看去洋气成熟,天知道内心的承受力等同于几岁的孩子,忽然遭此重创,我不 知道她会怎么想。好在一个人要懂事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从她不再盛气凌人而又 空洞的眼神里找到了一点成长的痕迹。 送妹妹回来时我在学校门口遇到班长,他明显地瘦了许多,毛发耸然,我问: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可以吗?”他问,脸上浮出那种没有任何意义却又让人觉得很有必要的笑 容。 两个人从相识相知到相爱,似乎理所当然,反过来却没那么通畅,我有些茫然: “别跟易知学,现在已经不流行王朔了。” “易知要知道在你心目中这种形象,准该伤心透顶。”班长说完径自走开,把 我准备许久那些劝他迷途知返的话冻结在唇边。等我别别扭扭地回到宿舍,发现陈 威满脸疲惫地坐在冷秋艳的床沿上,边上放了几个大包。 “你怎么来了?”我奇怪地问。 “送她。”陈威赶紧低下头,不自然地晃着两条腿。 我还准备问点什么,冷秋艳端着脸盆出现在门口,风情万种地说:“威,来洗 脸。” 我于是逃也似地出了门,好象在这之前我在做着什么亏心的事。 出了门又不知去哪里。一转眼四年过去,我也该羽化登仙了,为什么没有一点 超脱感?晃了半天晃到班长宿舍。 “陈威和冷秋艳来了,我没地方可去。”站在门口,我尽力自然地说。 班长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别进来,我在拖地,挺脏的。”说着他放下拖把, 关门随我下了楼。 “才四点多,吃饭还太早,干什么去呢?”班长问。 “随便。” 一辆汽车开过,不知有意无意将地上仅有的泥水溅在我的白衣服上,简直把我 气坏了。 “林星你以后别穿这么白行不行?”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还看了班长那身说不出应该算什么颜色的装束。 “白颜色把你衬得冷冰冰的。有时候觉得你几乎被生活折磨得成了一张纸,有 时候又觉得大家都在苦海里煎熬,你一个人在岸上观望。” “听不懂。” 又胡诌几句,班长到底问起我的情形来。 我如实相告。他拍拍我的肩:“别太好强,有事说一声,我们都长脑子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真的是“来不及开始就匆匆结束”了。从私心来讲,我更希 望他坚持些——尽管我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和力气跟他走在一起,但爱与被爱,是幸 福的,而没有结果的爱情,或许会进行得更为悲壮和美丽。 十 班长出面找系主任将易知、我和他分在一组搞毕业设计。我照例每天去“舒悦” 上班、做家教,其它一切由二人代劳。 “三.八”节工会、院学生会女工部联和举办大型舞会,碰巧我有空,就拉了最 珍惜时间的江小霞作壁上观。 “啊……”我顺着江小霞极力压抑的叫声看过去,发现汪民达与那掷铅球的女 子以最紧凑的形式相拥着;萨克斯分明在吹奏着优美的华尔兹,二人却在搞军事演 习,象两架坦克在舞池中横冲直撞。汪民达太瘦,又猥琐,仿佛刚从垃圾堆中出来 又怕给人闻到气味要追击,尽量把头埋在胸前,那女子太壮,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 恨不能敲出金属声响,她照例设法暴露着“可耻的青春”,汪民达看上去看上去更 象垂死的病猫被丢进了肉铺。 “老师爱学生有摧残祖国花朵的嫌疑。”我笑,“不过还好,汪民达遇见她只 有被摧残的份。” “别看了,回去吧。”江小霞拉着我挤出人群。 还没走到宿舍门口,就听见了冷秋艳惊天动地的哭声,我很奇怪:“什么都有 了还犯病?” 这一次她哭得异常真切,忘了说那些“不要同情、不要怜悯”的豪言,班长和 汪民达在一旁不停地安慰。 我走到班长面前拿眼神问:“怎么回事?” 班长跟汪民达说了句什么便拉着我往外走。 “陈威死了。上次他找人串休来送冷秋艳,回去以后还班,疲劳过度,上夜班 时不小心掉进了废水池……”班长说。 我几乎是呆住了——陈威家住农村,父亲早逝,母亲丧失劳动力,还有个妹妹 弱智,全家就这么个优秀人物,怎么死得这么惨还如此名不正言不顺? “为了爱情牺牲生命,疯子该满意了!”我冷冷地说。 班长叹了口气,“人家也不愿意的。” “就是你们一再迁就疯子才装得有趣,这下可算惊天动地了!” 班长有些愕然地望着我,没说什么,我也就住了口。是的,绝大多数的理论都 是在事发后总结出来的,对于未知的一切,谁又能预见多少? 十一 眼看毕业在即,毕业生一改往日的冷漠状,提了大包小包出入于自认为可以在 分配上有所帮助的人家。而市教委组织的人才交流会却不是很有效果,好单位有限, 不好的单位没人去,加之这是第一次打开“哪来哪去”的冰河,大家脑子里还有许 多弯子转不过来。 更有想在分配方案确定前把党入了的积极分子,弄了些新闻出来。“应用数学” 专业的王冬四年如一日地学着雷锋,帮老师买米换煤气罐,给同学免费修鞋……麦 收时分带着一帮小同学帮军烈属割麦,让他远在家乡的女友发了封“母亡速归”的 电报到学校。学校火速派人找到他,他只说了句“死者已不能复生,让我再为活着 的人多尽点力吧”,感动了许多人。谁知院团委“关于向王冬同志学习的决定”刚 刚打印完毕,他女友大约是良心发现,给学校寄来一封信揭发了这一骗局,并声称 王冬之母还健在。王冬为此写了三十多页检讨,把自己批判到可以诛杀的地步,有 关领导还是为此开了个会表示要严肃处理。 王冬在一片叫骂声中努力挣扎,但凡见了愿意招呼他一声的人必说:“每年都 有一两个留校名额,我得争取。象我这种专业不好分。你们现在可以嘲笑我,但是 比起那些利用父母的人,我觉得自己还高尚些。你再去问问那帮党员,有几个人怀 着对党的无限热爱要求进步?”简直象祥林嫂,逢人便讲“我们的阿毛……”易知 恰好借父亲东风准备留在市内,所以见了王冬总觉无地自容。人挺奇怪,象易知, 应该是文学作品中那改革风云任务一类,随时都欲指点江山,一派精神,偏偏躲到 父亲的大翅膀下让人不断遗憾。 班长准备去大兴安岭,江小霞强烈要求分到陈威他们厂,理由是“那地方也该 有人管管了”;而冷秋艳,不知以怎样的机遇认识了一位定向到珠海的研究生,准 备与他去特区双宿双飞。 我仍然没有结果。“舒悦”希望我留下来,舒建梅却善意地提醒:“进私营单 位就意味着没任何保障。”人们在种种呵护里生存的时候,喜欢抱怨爱是枷锁,束 缚个性发展,彻底失去依傍却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踏上一条不归路不用说回头,连 偶尔驻足的机会都难找,而普通人的头脑里,又有多少惊世骇俗的思想可以令无助 的心永不退缩?灶堂里燃着的都是人间烟火,有多少人梦想成真而不是被自己的宏 伟目标所感动? 我只觉得无力再过问许多,准备听天由命于学校的计划分配,不报太多希望到 时候会有小小的惊喜也未可知。汪民达果如江小霞预言的不再担任什么“班主任”, 整个系的毕业生全部交给系主任统管,没有人不相信他会为大家尽力。至于彻底不 去理会这次分配,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到,那些考虑周全的女生,已不在乎仅剩的两 个月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坏印象,公然宣称女孩子就是要分到好单位将来才好找对象。 天地良心,有此远见的人,无论男女,怎么能叫孩子? 无数人将眼光集中在事业单位,最好是不时有些意外收获的科室,既不至于寒 酸,更不必与粉尘和噪音为伍。这让我想起一位分到“机关”的师姐,曾经给我写 过一封信:“大部分时间是这样打发的——每天早上报到以后我把热水瓶灌满,把 卫生打扫完,大家就去吃早餐。吃罢早餐,有事的办事,没事的高高兴兴回到办公 室闲扯几句,就差不多到了买菜时间,女人们三三两两地走掉,大家也就不必再坐。 相对于上午来讲,下午过于漫长,于是女人们开始津津有味地回忆起她们的爱情故 事并着重表述只有她本人才相信的那男人的痴迷和她自己的矜持,男人们则夸张一 些显示他们比别人有经验的阅历,叙述一些连自己也不见得相信的遭遇。至于年轻, 不合适宜得接近可耻,除了抿嘴浅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高跟鞋与裙子,更在禁穿 之列……”就生活本身而言,平淡和单调是主流,毕竟没有多少人可以天天策划革 命,平常的日子,几乎没有太大的意外,实在经不起细致的咀嚼。 十二 正当我努力说服自己静心等待“计划分配”的时候,一桩意外改变了我的决定 ——系主任因脑溢血不幸倒在“毕业分配动员大会”主席台上,当时院长正在讲述 我们国家对人才的渴求。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系主任就离开了大家,除去两名副主任因牵挂由谁继任分 了心以外,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哀伤中。我倒并不觉得怎样难过,只是打心眼里感 慨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一切都是未知的,你怎知今天的犹豫不会造成终生的遗憾? 我于是在志愿表上认真填上了“舒悦保健品有限公司”。过去与未来对一个人 来讲都是传说,而现在是真实的,太沉湎于往事是琐碎,设想太多未来,叫无知。 我从此成了“舒悦”的正式雇员,不再站柜台,而是把椅子搬到办公室里,主 要任务就是统计当天的销售情况,制表,然后连位置都不必动一下,直接传真给销 售主任。 林月考上了成都一所高校,说是衣食住行的费用相对低些,我没什么可说的, 按月把生活费寄去,偶尔在公司给她打打长途。一转眼,我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已 不复存在,那些几乎难以维持生计的挣扎,无数个夜里绝望的心悸、失眠、,现在 想起来只觉得遥远而虚幻。生活突然变得平静,我反倒无所事事,于是将每一个周 末都想方设法地打发到舒建梅的住所去。 这一个周末我照例买了许多吃食早早地去打搅舒建梅。才走到门口,差点与门 内冲出来的人撞个正着。那人嘟哝着下楼去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穿着与这冬季不太 协调的单薄衣衫。门内的舒建梅泪流满面,不复神秘和淡泊。我进退两难,直到她 说出“进来吧”……屋子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美丽,我纳闷着, 没多说话,只把东西一样样摆好。 舒建梅洗完脸,回到现实中,淡淡地说:“我弟弟。想结婚没房子,让我把房 子给他。” “自己去找一套不行吗?” “普通工人,分房没资格,买房没资金,到哪去找?”舒建梅说着拿了个苹果 坐在我对面慢慢啃。 “或者你父亲可以帮帮忙……”我试探地说。 “谁都这么想,可我父亲不。他二十几岁时正在楼梯口做实验,所以不能容忍 这种无能和无聊,就把我弟弟赶了出来。我妈虽然心痛,到底是习惯于服从父亲的, 只敢叹气。” 吃罢午饭我破例早早离开。天气枯燥而残酷地冷,太阳在寒风中瑟缩着投递一 些若隐若现的温暖给街市上为生计奔忙的人们。在一家鞋店门口,我碰见了易知。 他正无聊地坐在顾客椅上东张西望,长发已剪短,装束也改了,与街上的任何 一男青年都有相似之处。 “坐在这发什么呆?”我走过去问。 “等她买鞋。”他犯罪似的躲着我的目光。 “你怎么不去参谋?” “走了很多地方,每双都试,每双都不好,‘百试可乐’。” 我笑着告别易知,继续流浪。易知分回父亲所在的单位不久,按双方家长意见 开始与厂党委书记的女儿恋爱。在一次电话中他对我说:“干不好是我不争气,干 好了是沾老易的光。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易晓要考托福,我得看家。”易晓是他弟 弟,正在读大学。 十三 我到营业部去拿库存登记清单,见营业员正与一男顾客说得兴高采烈,旁边的 电话给搁了起来。 “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那女子放好话筒,作很自然的样子说。 “没关系。其他人呢?” “吃饭去了。” 我正准备离开,那顾客盯着我看,问:“你是林星吧?” “我是。” “我叫陈浩。”他从衬衣口袋里珍贵地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捏在手中,没说什么。他挺奇怪地问我:“你真不记得我了?咱是校 友。” 这人和汪民达同属一类,除龌龊外,还多了些莫名其妙的神采飞扬。我实在想 不起来跟他有过任何接触,就礼貌性地点点头,笑了笑。 “你仔细想想,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他不依不饶,好象我不把他认出来真是 罪该万死。 “好,我回去后好好想想。”我迅速离开营业部,找个垃圾桶把名片扔了进去。 大约下午三点钟,我正在打印统计月报,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说了声“你 好……”电话那头就说:“下班我在你们公司门口等你。”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说什么。” “我是陈浩啊,小姐。” 先生小姐的称呼,总让人感觉回到了旧上海,环顾四周,却不见人身穿旗袍, 有些恍惚。 “对不起,今晚我还有别的事,再见。”“舒悦”的服务用语是请一位外交人 士设定的,拒绝人也必须充满热情。 下了班走出大门,陈浩迎面而来:“我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还有事。” “行了,又不是小姑娘,摆什么臭架子!”他说着竟伸手拉了拉我的胳膊。我 知道再闹下去必定给人看笑话,心里虽然别扭,还是跟他走了。 在一家路边小店里,陈浩拿出一副买下整个饭馆的架势吆喝着,点的不过是豆 腐豆芽一类,服务小姐差点把下巴瘪掉。 一口气灌下半瓶啤酒,他开始满面放光:“我早就认识你,不过那时觉得天南 地北的不现实。没想到毕业分配政策就变了,把你留下这是天意。” 我的感受与在动物园看大猩猩表演等同,无比佩服他的神勇,我说:“这不可 能。” “为啥?你有对象?没关系,咱可以竞争。”他说完继续灌啤酒。我木木地坐 着,恨不能将桌子一掀了之。女人一般对向她示爱的男子都抱宽容态度,就算她不 爱他,也愿意为他爱她而看到他的一些优点并且不在乎这优点是否存在。然而我固 执地认为被陈浩这种人看上,实属耻辱。从书面上讲爱与被爱是一种自由,无可厚 非,但事实上我做不到,或者我并没有这么达观?还是我对爱情,报有太多太美的 希望? “我还要做人的。”我冷冷地说完起身走了,外交家没教我怎样令一个自以为 是到可笑的人看清他的愚蠢。 陈浩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种突变,想拉住我,看看吃剩的菜,又有些不舍,犹 豫一下,到底坐了回来。 我于是一个人在深秋的大街上幽魂似的游着,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想来想去, 找部公用电话拨到易知家。 听见他在那头“喂”了一声,我就忍不住哭了。 “林星你怎么了?”易知显得有些着急。 “你知道是我?” “知道……”电话里突然没了声音,也没挂断,我才反应过来,这时候他的女 朋友还没回家,易知一定是捂着话筒在交涉。我识趣地挂断,顿觉凄凉无比。慢慢 走回宿舍,下意识地收拾起床底下那些积了灰的物件。 在一张明信片上,班长如是说:“懂你的人,因为看见了自身的无力而不敢靠 近,靠近你的人,因为不懂你而亵渎了你的世界。所以,让眼迷惑一些,你才能幸 福。” 十四 一年就这样不留痕迹地过去,我几乎没什么变化。销售部经理的助手不知为什 么辞了职,我于是搬去和她隔桌相望。经理三十左右,没有孩子,不象影响中的女 强人年轻美丽,除去一笑两个酒窝有些天真外,身体已经变形,属于不懂保养的一 类。而名字,象极琼瑶小说的女主角——陈雨薇。她本人也常极力显得名副其实, 令好些多情种子在电话另一端心跳加速。 文秘小姐正值妙龄,常常佳人有约,只要有人电话找她,经理总忍不住当着大 家的面大谈男人的自私与丑恶。言辞不甚中听时,受教育者不从,喜欢在经理已然 出了门的背影后面加一句:“对,男人都自私丑恶,所以需要你星期六见老公星期 天会情人以示报复。” 于是大家轰笑。我往往沉默——敢怒不敢言,毕竟是畏惧,与其畏缩,不如漠 然。 一个人品行的高下与能力不成比例,再假以时日和机遇,无德无知者同样可以 地位显赫;当一个人上升到一定高度之后,对于他的正常呼吸,又有多少人敢不在 意? 舒建梅果然将房子让给弟弟做了新房,自己想办法找学校要了一间单身宿舍。 新居嘈杂不说,水房和公厕里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看看楼道里出入的同类,都 不象缺德者,不知那些奇迹是谁创造的。 又到周末,我在宿舍躺到下午,将一本杂志几乎看透,连征婚启示也没落下, 实在无聊,又去找舒建梅。 “你怎么了?”我敲开门,看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舒建梅有些恍惚。 “刚才我弟弟来要钱给新妇买东西。”舒建梅头都没抬,伸手怜惜地抚摩着那 套因为没有地方放而暂时摆在床头的“爱华”音响。 “给了吗?” “没。这是引子,苗头是指着我父亲的。不过他们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父亲, 只有我知道这是徒劳。”舒建梅苦笑。 平常人的婚姻,可以说没有多少浪漫的因子,但凡没有什么缺陷的女子,总觉 得她的“下嫁”实在吃亏,希望受益人有所补偿。在许多事情上倡导平等,唯这时 能心平气和地决定男人的钱用以养家,女人的钱自由支配并需要男人的不断周济; 媳妇已经不必再对婆婆履行什么义务,而嫁女依然要聘金。至于稍有姿色且颇 为自知者,无不待价而沽,将她青春的使用权放到拍卖行去而自己高扬着拍卖锤。 然而女人的这些无聊举止,应该归罪于男人对她们的极端不尊重,要将她们的 美丽分了等次去消费。为漂亮女人花钱和浪费时间,是许多男人的梦想,就算家有 悍妻,在她的视听范围之外,谁敢担保他如柳下惠?男人在谈论女人时,只要说真 话,她们在他心中与一切可穿可用可食的物品极少区别。当女人回望男人,将他的 地位、财富及种种所谓的条件进行评价时,很难说清谁是猎物谁是持枪者。 “有时觉得人在世上无牵无挂的一个人多好,不用前思后想。”我打量着舒建 梅的陋室,对原先的木地板有一种深切的怀念。 “有拖累也好,生活得不如意的时候容易找到理由说服自己。” 十五 经理新换了男朋友,心情说不出的好。进了办公室就夸人衣服漂亮,口红颜色 好。 我照例一言不发,她大约看中了我这种日记本似的安全感,居然领了我去约会。 几乎没容我吃罢晚饭,经理来了。小男孩般的短发、T恤、短裤,象一只包得不 好的粽子,令旁观者有一种无关痛痒的同情。 九曲十八拐地来到新朋友的住宅楼下,经理却不上去,来回走动着,脸上居然 有些羞涩。我的存在仅仅是向路人证明这个拼命抓住青春尾巴的女人并非图谋不轨。 遗憾的是并没有男人从亮着灯的窗口探出头了作惊讶的发现与感动并速速奔下 楼来……站了将近两个小时,经理不停地用手机打传呼,仍然不见动静,她只好明 金收兵。 大约是怕我将这一幕广为宣传,言辞中忍不住进行弹压:“我跟X总很好……” X总是公司里的一位重权人物。许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最初只是为了在别人面前吹 吹牛,满足一下虚荣心,说的次数太多,自己难免也相信起来。都说“恋爱中的女 人智商为零”,她现在可能是负数也难讲。 没多久,经理大约又失恋了,看水都不顺眼,办公室里充满火药味儿。她早已 忘却据说来历不凡的名字,常作河东狮吼,很没风度地拒绝新客户对产品批发代销 价格的要求:“我就不同意,怎么了?” 接下来对每个人进行“隔离审查”。我第一个“进宫”,她拍着桌子大吼: “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私生活?”面目狰狞,短发几乎随声音颤抖。 “没有啊……”我觉得有点委屈。 “你是不是要我叫人来对质?我可以的,但我不想这样做,太家庭妇女太琐碎 了! 我有义务教你做人吗?”她咆哮着把桌子上的文件、报纸掀了一地,简直欲给 我一巴掌而后快。 我蹲下去把东西拣起来,尽量平静地说:“您应该相信我。”省了后半句“我 对男盗女娼从来不感兴趣。” 她并不睬我,继续嚎叫:“外面到处在传我失恋,你不说会是我自己说的?” 我顿悟,知道再说什么都错,就住了口。三五分钟后我被恩准出去,其他人轮 番受审,出来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官司。我知道经理又使出了惯用伎俩: “你还不承认,某某都跟我全说了。”她曾不无得意地说过“就是要让他们狗 咬狗,他们好跟我单线联系。” 好容易熬到下班,我心情沉重地在大街上游荡,生平第一次感觉了那叫“空虚” 的东西的存在。二十三岁,许多同龄人心智成熟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我本努力淡 泊地活着,与世无争,怎么会想到被扯进经理的“私生活”? 走到一公用电话亭,我再一次拨通了易知家的电话。 “是你,在哪儿?”这一次易知显得很轻松,让我感觉象是他一个人在家。 “在街上。”我不懂为什么近来老有哭的冲动,记得以前,遇到那许多灾难都 努力坚持着。 “告诉我确切位置,一会儿到。” 一直来时我已不复流泪。去年也是秋天给他打的电话,现在又逢初秋,不知道 这眼泪是否和季节有关。易知穿了一件灰色的手工毛衣,看那款式应该出自女友之 手,很有家庭气氛,我穿着象征生命的绿色制服裙,冷得发抖。 听完我的诉说,易知笑了:“别理她,婚姻不幸的女人心理不平衡。” 我俩开始漫无目的地逛。我忽然想起什么,“不妨碍你吧?” “没事,学习去了。”易知说完沉默。 我也没什么好说,昏黄的路灯光照着两个沉默的影子,有些忧郁的色彩。 “有班长的消息吗?”易知问。 “毕业就断了音讯。” “我也是。这家伙干吗呢?” “可能已经结婚了。” “你也应该找个人结婚。有些事,怎么说呢?反正过日子不是写小说。” “总不能为结婚而结婚吧?” “我怕你东挑西拣耽误了时间。” “没挑没拣,就是根本没愿望,结婚的愿望。” 易知听了这话,停住,回头看看我,什么也没说,突然笑了笑。 “笑什么?” “你对生活要求太高了。有多少事情是按个人的意愿去做的?当然,你不同, 你是阳春白雪。傻孩子。”易知开玩笑地拍拍我的头顶,“不说这些了,咱们吃羊 肉串去。” 小吃夜市上熙来攘往的车辆换成了沸腾的人群。卖羊肉串的小贩戴着奇怪的帽 子,用莫名其妙的语言吆喝着,易知冲进人群里抢了一把羊肉串出来,“不要毕业 多好,吃两串肉就觉得幸福无比。” 我笑,有一种类似于感动的心绪。 回到公司宿舍门口,易知犹豫一下还是说了:“有些事情该不在乎就别计较, 不可能总有人替你排忧解难。” “我以后再也不去打搅你了。” “老毛病。又这么敏感干什么?怎么在这件事上你就是不肯承认自咎是最好的 方法?” 十六 这个每年将近有三分之一时间缺水的城市突然遭了水灾。洪峰奔来时,人们除 了手足无措之外,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好象立交桥底下划着救生艇的那些人来自 另一个世界。舒建梅的父亲因为对自己十分信任,加之保险事业在中国的处境,他 的公司一分钱也没投保,库房被淹,损失惨重。 经理已然忘却几度失恋的痛苦,把从洪水中抢出来的饮料捐给某希望工程,并 弄来大帮记者,发给红包,拜托各位大力宣传。“舒悦保健品公司致富不忘教育” 之类的文字充满了洪水消退后的大街小巷。 我们宿舍四周的水却迟迟不肯退去,常有小鱼漫不经心地游着。尽管每天都要 拎着鞋子走一段路,我对阳光点点的景色倒不讨厌。 九月的洪水给这城市蒙上了一层隐隐的不安,洪水冲刷过的街道有一种令人反 感的清洁;城郊那些坍塌了的房屋,象中世纪的战争废墟。舒总与经理成了本市新 闻人物,地方台总在重复播放着经理把饮料递给希望工程某负责人的镜头,而所有 的报道都没有提及捐赠数目及折合款项。不知道有没有人怀疑过什么,而新闻本来 也不是写给当事人看的,当月的销售额猛增。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舒总是高级知识分子,应该懂得让读不起书的孩子喝一回 饮料能解决什么问题。经理因为“对企业有卓越贡献”升了职,依然负责原来的工 作,但薪水上涨许多且有资格参与公司部分问题的决策。 作为对整个销售部的嘉奖,舒总决定接见大家。经理忙坏了,赶紧把案头乱七 八糟的东西统统锁进柜子,墙上贴满舒总手迹——早期的知识分子比较全面,不象 现在的博士生写字会有涂鸦之嫌。舒总本是研究生物化学的,却写得一手好字,兴 致所到之处常拿了最好的宣纸挥毫打赏。 除了卖字画的地方谁贴这么些白纸黑字在墙上?而那宣纸有稍稍泛黄的,更把 整个办公室弄得鬼气逼人。当然,我相信舒总一点都不会觉得庸俗——从来没有卖 不出去的高帽。 视察当天,我故意请了假,或许潜意识里我更愿意他保留一点他原来那种清高。 当我把时间打发到舒建梅那儿去的时候,一条消息令我震惊不已:汪民达被那 掷铅球的女生以强奸罪告发,校方为了控制事态及影响,正在努力化解。 “我听说她还去做过人流的,告什么呀?”正义之眼一定是盲了——无数品学 兼优的孩子因为贫穷被学校拒之门外,有幸成了“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却不思学业 不考虑将来,在校园里大肆挥霍青春。老师不象老师,学生不象学生……“谁知道。 教师本来是神圣的职业,现在被新生活给冲击得有些令人担忧了。生源差,分配难, 分下去待遇不好。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挥舞着三头六臂,谁来清扫心灵的尘埃?所 以我常想,如果不改变老师‘纸上升天,实际靠边’的现状,希望工程会越做越艰 难。”舒建梅细心地擦着“爱华”音响的灰尘。 提到希望工程,我忍不住问她:“看新闻没有?” “你原谅他吧,快七十岁的人了,不容易。” “说哪儿去了。”我赶紧摆手。 “二十多年前父亲就告诉我中国的出路是抓教育,人口素质跟不上永远免谈繁 荣富强。” “许多人都有这种认识。不过国家可能还没忙过来,有说服力的措施不多。” 舒建梅赞许地看了我一眼:“经常想这些深刻的问题?” “没有。我很怕去想人生目标之类的严肃问题。”我由衷地回答。芸芸众生如 我,大抵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创举,没有可供行人指路的光辉思想,但本性里有许 多善良的成分,倒也是非分明,总是平凡而平常地活着,对社会的付出与索取基本 保持平衡。少某人,世界不会为之悲鸣,多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我也是。有时候我常想自己每天这样那样倒底为什么?有时候就很羡慕我妈 她们,嫁人生孩子、抚养长大、退休、抱孙子、看看夕阳……”舒建梅说这花的口 气简直让我疑心她“酒后吐真言”。 “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不结婚?” “错过了那样的季节,就难再有那样的心情。” 谁规定了男人的一生都是春天而女人的青春只有一季? 家外面的世界太喧闹,人们拼杀累了回来以后只想知道拖鞋在哪,饭菜是冷是 热; 谁还有心思关注莎士比亚罗素林语堂?可生活这样地瞬息万变,你若有易感的 心,就算嘴巴闭上了脑子里忍不住还是要感慨,当月光透过窗帘在强上留下班驳的 影子,枕边熟睡如死的人会不会增加你的不安?所以我常常想,这样的社会不适合 培养心情,而一个女人,如果没有信心把孩子的尿片当作艺术品的话,没资格结婚。 十七 这一阵公司演开了希望工程系列剧,不知什么组织来搞图片展,我几乎要被黑 白照片上那些大眼睛看得窒息过去。可是我家林月,不也是救助的对象吗? 展厅门口的捐赠处被挤得水泄不通,我悄悄溜走……办公楼的勤杂工不知怎么 突然晕倒,把我们经理的宝贝矿泉壶打烂了,经理暴跳如雷,我看不过,把十六岁 的乡下姑娘扶到宿舍。 她急得直掉眼泪:“经理会不要我吗?” “没事。”我安慰她。 “不行,我还要上班。” “别撑了。谁都会有病的。”我把她按住,倒了杯水。 “我没病,是饿的。”她一口气喝完水,“我两天没吃饭了。” “不是才发的工资吗?”我赶紧给她拿饼干。生产和销售保健食品的的地方有 人饿晕倒,真是个讽刺。 “捐了。”她说完哭起来,“留一点就好了。当时我太激动,没注意包里只有 那么些钱。经理要是不要我了咋办呢?” 我无语,十六岁,如花的年龄。 我大着胆子去求经理,她轻蔑地望着我:“我愿意留谁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我相信,我若不是公司正式聘用的人,她每天不炒我八遍总难解恨。 已经哭成泪人儿的女孩子被经理的气势吓得跪在她面前:“求求你,经理阿姨, 让我干活吧,我再也不晕倒了……我弟弟要上学……”我们愣德不知如何是好,经 理阿姨“呼”地一下把桌面上的东西掀了一地,尖叫: “快滚!不要脸!你弟弟?你爹你妈关我屁事?”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们都以为自己听错看错,文秘小姐把嘴巴张得大大的, 满脸惊恐。我一回过神,赶紧拉了女孩子走开。把人格丢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不值。 女孩只是哭,我有些迷离,能帮她什么?我自己的未来尚如此没有把握。在街 上逛到天黑也没想出办法,别无选择地敲开了舒建梅的门。 听完我的叙述舒建梅一言不发,动手给女孩子煮面条。 “阿姨,我不想吃。我不回乡下去……”本来沉默的女孩子望着面条上的荷包 蛋再度泪如雨下。 “先吃,有了力气才能干活。”这是舒建梅的第一句话。我看了她一眼,弄不 懂明眸皓齿后面隐藏着怎样的心事。 女孩开始吃面条。 “我想,我可能做不下去了。”我说。 舒建梅怔怔地望着我:“为什么?” “既然劳动不再是单纯的解决温饱,应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事来做,我想改变 一下工作的环境。” “到哪都一样。环境的靠人去创造的。”舒建梅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去我们乡下教书,谁也不敢骂你,给你气受。”女孩子的突然插话让我和舒 建梅同时吃了一惊。 良久,舒建梅说:“这倒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就是太艰难,全不象屏幕上那种 带点浪漫主义色彩的流放,要想清楚。” “我还得养活林月。” “这不是根本的理由。林月如果不奢侈,你每个月寄去的钱够她用半个学期。” 十八 舒建梅将那女孩子安进院招待所当了服务员,我感激地开玩笑:“你成安置办 主任了。” “十六岁的小姑娘,为了生计到处下跪求告……“舒建梅边叹息边掸着桌子上 的灰。这屋子临街,总有抹不完的尘土。 把女孩子的遭遇说出去,相信有很多人强调生命的尊严。如果她是毫无牵挂的 一个人,自然可以流落街头甚至拿生命来抵抗人心的险恶与命运的不公,但是她有 家有要上学的弟弟,生命已不再单纯地属于自己,那么她所遭遇的一切,该由谁负 责?谁有义务令每一朵生命之花灿烂开放? “这是一则启事。”舒建梅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我,“希望小学招聘。 如果你真的要离开‘舒悦’,可以考虑一下。” 我看了看,问她:“你觉得我合适?” “我细想了一阵,你比别人少许多欲望,善良、易感,这些品质适合做老师; 那些朴实的童真也符合你对自然和美的要求。” 从舒建梅家出来,已是上灯时分。冬天的大地冷落萧煞,偶尔有汽车“呼”地 从耳边飞过,象梦里的恐怖故事。 几乎没考虑,我拨通了易知的电话。 “是你。”他依然如是说。 我有些隐隐的难过,“想见见你,不妨碍吧?” “我马上来。在哪?”他没犹豫。 “这一次不是秋天。”易知见了我就说。防寒服里罩的还是那件手工毛衣。 我笑:“这一次我没哭。” 好象有许多话,又好象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都不开口。 逛了好一阵子,我说:“可能我要走了。” “去哪?” “去乡下教书。”我套用女孩子的话。 “班长这狗东西!”易知麻了一句。 “跟他没关系。” “不要再逃避了。我承认你那些善良的天性适合教书育人,但是你身体不好, 找个人结婚吧林星,你需要人照顾。你躲得了一辈子吗?”易知的双手大幅度地比 划着。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什么事情都有道理可讲,感情却只能随缘。我只想做一 点自己想做而又对别人有益的事。” “阳春白雪。”易知摇摇头。 我没接茬。在一个城市里生活的时间长了,与那上空流动的空气都有关联,突 然离开,总有些不舒坦。 过了一会儿,易知问:“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才准备递资料呢,再说还要把林月安顿好。” “那也不会很久。希望小学不比和资企业。你这么优秀,肯定脱颖而出。” 我又没话。 “快过年了。”易知说。 “是啊。被子拆了还没洗呢。没心情。” “我去帮你洗吧?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眼泪真实地从脸上滑落,我抬手去搽。读书时逢星期六易知就帮我把床单被套 拿回家去洗,他妈妈总是抱怨儿子找了个这么懒的女朋友。直到一次我们一群人去 他家,他拉着我指给母亲看:“看看,病号一个,不是女朋友。我学雷锋呢。” 易知把床单被套泡进盆里,我说:“天太冷,明天给洗衣房洗吧。 “没事儿。去拿盏灯来,手搓的干净。” 我顺从。 “坐。蹲久了又头晕。”他象主人一样递过一张小板凳给我。 昏黄的灯光照着易知的毛衣,照着盆子里的泡沫,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温馨。我 觉得心口有点堵,问他:“你们家知道你去哪了吗?” “怕什么?我洗完就走,不会留宿的。”他抬头看着我,开玩笑。 十九 我本来想安安静静地走,还是没能成行。经理再度找来那帮记者将我包装成公 司向希望工程输送的人才。舒总在摄象机镜头前展示着一张存折:“作为我们舒悦 保健品公司的希望使者,林星虽然不再直接为本公司效力,我们仍坚持每个月付给 她同等的薪水!” 当然,他们只追求这个效应,至于以后怎样实践诺言,我相信没有记者感兴趣。 我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望着舒总日渐荒芜的头顶,心里无端难过。是的,命 运总是答非所问,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在乎,我只想做我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