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议《小小十年》 作者:西南隐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过,有一本叫《小小十年》的小说曾经影响过他, 那书令他着迷,在他的童年生活中起过很大的影响。后来我专门找过这本书,却 一直没有它的踪影。几十年过去了,父亲这件有关读书的往事却始终萦绕在我的 脑子里,印象很深。我也一直以未读到《小小十年》而感到遗憾——人生的遗憾。 殊不知前些天下班逛书店时,竟意外在“品味书店”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小小 十年》。 如获至宝的我双眼一亮,生怕别人抢了去,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当天下午,多久不读小说的我沏上一杯新茶,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狂读叶 永蓁的这本《小小十年》。当读完第一章“父亲的死”以后,我心中就隐约感觉 到了什么——难怪这本书会打动童年时代的父亲,因为它的开篇与父亲的经历太 相像了。书中写道:“自己只有十二岁,不大懂事。关于父亲的死,仅在听到这 不幸的消息之后,哭了一场,饿了一顿饭,算是对父亲死后悲哀的表示。晚间, 也就忘了。 但有时想到父亲的死,实在很难过。自己的前途,弱小的弟弟和妹妹,将怎 么处置呢?很埋怨祖父同母亲怎么在父亲害病的时候不叫我回去。“ 这段描写对我父亲也许永远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我爷爷奶奶被土匪 活活烧死的那一年,父亲只有十四岁。撒手人寰的父母还给他留下一个弟弟和一 个妹妹。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担起人生重任的父亲一时茫然:自己的前途何在?弟 弟妹妹的生活怎么办?这对于一夜之间成为孤儿的父亲来说真是天大的打击。他 就像书中所描写的那样,当时正在城里读书,偏偏多事的祖国又遭劫难,“七七 事变”暴发,日本人大举入侵中原,大批的难民向着南方逃难。我父母的家乡安 庆也面临日本人的蹂躏,城里的亲人们举家逃亡,父亲也未能幸免。那弟弟,也 就是我的叔叔,一直留在了乡下,而我的姑姑则跟随父亲投入到国难临头的大逃 亡当中,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 居于这样的原因,别人对《小小十年》是什么感受我不得而知,但我对它则 始终发自一种内心的关注。阅读的感受也并不轻松,更何况这本小说所反映的思 想内容已开始一步步打销我对它最初的时那份陌生。 边读我就边回忆起来,这本书对父亲影响至深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 就是在父亲上学的那个学校里,他也结识过一位类似书中茵茵式的人物。那种少 小无猜的孩提生活使他和自己的“茵茵”有过一段纯洁而又美好的友谊。至于书 中成年后茵茵的经历却没有在父亲的生活中延续,父亲自然也就没有和“茵茵” 有过那么一段恋情。因为父亲讲到这部书时,最值得怀念的仍旧是自己的童年、 童年的求学和童年的“茵茵”。 《小小十年》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是相当矛盾的,但积极的一面还是其主流。 其中作品中的“武汉时代”便让我们看到了民族解放的伟大力量,看到了觉悟的 民众对未来中国的影响,也看到整个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土地上的末世。无疑, 北伐的成功具有世界意义,也给人类社会,特别是我们这个东方大国提出许多新 的社会课题。那就是:革命的成果为什么容易被劫取?为什么必须坚定地要二次 北伐?为什么许许多多曾是热血澎湃的革命青年会丧失革命的热情而退出革命? 他们真就是胆小而退缩的懦夫?不是,他们愿为大众而不愿为个人政治领袖 抛洒热血罢了。退出革命队伍的青年是痛恨旧制度,痛恨帝国主义,也痛恨革命 队伍中的犴细和投机分子的。在那个极其复杂的历史条件下,我以为是不能对他 们有所更高要求的。相反,更应该为他们曾经做过的而予以敬意,因为换了我们 也未必有他们做得好,有他们做得彻底。 书中的“朱江之滨”一章更是写得很有生气。主人公争脱旧的社会环境,奔 赴到了革命的策源地广东。在途中,他遇上骗他钱的同乡,也遇上一些好人。由 于一时犹豫,他的同学和好友今立却未能与他同时到达广东,过后得知他死后, 主人公又感到人生的无常。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主人公幸运地走上了一条光 明的人生坦途,尽管他以后的路并不顺利,但他还是在曲折艰难的条件下把自己 的命运和民族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如果在其家乡还可能会为他旧有的、封闭的、 封建的习气感到几分不愉悦的话,那阅读到此,一个可爱可敬的热血青年形象会 让每一位读者越来越喜欢了。它比如今许多空喊口号的爱国要宝贵得多,实在得 多。因此我觉得读《小小十年》这本书应该获得的是时代的教益,而非政治的教 益。这样的作品应该搬上屏幕,让今天更多的人特别是青少年明白:先烈的觉悟 不是凭空而来的,人生的道路、国家民族的强盛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多么 神圣的课题,它是包括那些高位重职的人都并非能上好的一课。 谈到这里,使我想起了曾经影响过我们那代人的电影《大浪淘沙》。就作品 本身来说,虽然《小小十年》没有正面表现北伐队伍中的共产党形象,它的思想 意义也不如《大浪淘沙》那么明确,可它觉悟人生的作用以及揭示当时中国封建 阶级的社会罪恶也许并不逊于《大浪淘沙》。从两部作品中我们都能清晰地看到, 革命队伍中的情况是相当复杂的。临上战场时,有的学生是向革命来要待遇的, 有的见革命是要抛头颅洒热血,便开小差跑掉了。而我们的主人公虽不成熟,对 革命也不及当英雄的意识强,甚至他那浪漫天真的小知识分子特有的幽默都是革 命的严酷所难以使其持久的,但他终究还是成了一名战士,成为革命的一员。 《小小十年》一直被认为不具有更强的典型性而在现代文学史上没有更高的 地位。它的这一命运就像法国的欧仁·苏笔下的《巴黎的秘密》一样,常常会被 严肃的文学尺度划归为一种“恶劣的个性化” 描写,作者也免不了获得“温情的小市民的社会幻想家”之称。这实际上涉 及到什么样的读者以什么样的态度去读《小小十年》的问题。 欧仁·苏固然不及雨果伟大,叶永蓁也不如鲁迅的革命精神彻底,但他们终 究也是赢得广泛读者喜爱的作家。我想,最基本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反映了自己国 家社会的现实。在叶永蓁身上,我们还看到了他最真实的、仅属于作家个人的情 感世界,而这一点是许多作家,包括一些伟大的作家所做不到的。因为一个作家 也许并不先要向理论家交答卷,也并不先要向社会上的政治家交答卷,但他却必 须首先要向购买和阅读他作品的读者交答卷,这是作家与读者与身俱来的所属关 系。 《小小十年》好就好在它是一部活生生的文学作品,而不是历史教科书。它 给我们带来的是个人命运的丰富、忧伤、热情,以及对那个多世之秋的生活体验, 对世界的探求。因此,我们虽从它里面读到了革命斗争的生活,却也不必为主人 公没有成为坚定的革命者而惋惜。他就是他,不可能是中国文学中的保尔,而可 能应该成为中国文学里的格里高力。从文学意义上说,从人性的角度上说,做后 者也许比前者更难乎其难。因为他们是天生的悲剧人物,是人类心灵痛苦的负载 者。 如果将前者视为革命的觉悟者、社会进程的觉悟者,我们有没有勇气说后者 是人性的觉悟者呢?这个问题也许并不好回答,但可以有一个前提,即格里高力 和《小小十年》的主人公都是厌战的。特别是格里高力,第一次杀敌时,他是遭 受了巨大的心灵痛创的。《小小十年》的主人公虽没有亲自手刃敌人,但他却从 自己的所闻所见中感到了这一切,感到了战争的无聊和可恶。在保尔身上,我们 所看到的则更多是一往无前的斗争精神和革命意志;血洒疆场的杀敌是它的美, 是人类争取解放的斗争美。保尔也有人性的弱点和痛苦,包括对战争的痛苦,对 爱情的痛苦。 唯其如此,《小小十年》的主人公不仅是一位浪漫幽默的“名士”,而且是 一位具有恻隐之心的人道主义者。行军途中,他有别于其他同学,喜欢对大好河 山大发感慨;也喜欢对自己的懦弱和微小施以调侃。当他随部队抵达瑞州,看见 几个俘虏时,对人性的悲怀之心顿时升起:“固然,我们对于革命的敌人是不应 当怎样的怜悯,他们阻碍了社会的进化,扰乱了世界上永久的和平,我们绝对不 能对他们有怎样的怜悯的!但这些俘虏,他们恐怕也没有了解怎样是革命的敌人 吧。 唉!愚蠢的俘虏!你们是给人家做富贵的工具,来替人家作炮灰的! 你们是为了生活的困难而来作你们官长富贵的工具的!然而你们解决了你们 生活的问题没有?你们所得的是什么?仅有“革命的敌人”是你们所得的头衔罢 了!你们,你们应当掉转枪口,去向着指挥你们的官长瞄准。俘虏!这样,才是 解决你们生活问题的出路!和我们一般饥饿的伙伴,努力地互相创造一个曙光照 耀的世界,杀死这群踏在我们背脊上的魔鬼!而后再来欢呼,狂跃。这样,只有 这样,绝对的只有这样,才是解决我们大部人类的出路!其余,其余,其余一切 都是欺骗我们的。踏在我们背脊上的魔鬼,他们是想尽了他们麻醉的方法来蒙蔽 我们!现在,当我们遇见了俘虏的时候,我很想对他们这样说。“ 我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好书,《静静的顿河》与《小小十年》也应 该是好书,这就要看你是怎去读,怎样去诠释它的真髓。 如果现在还有战争,我们能做得像他们那么真实吗?从一部文学作品中判断 人物是否是真正的英雄可能并不太难,但要想看到作者深藏在作品中对人性弱点 的同情与悲悯,也许就不那么容易了。《小小十年》的主人公和格里高力都曾关 注过敌人的生命感受,都曾在心灵上寻问过对方被打杀和消灭时,作为人的他们, 作为一个生命物体,为他们的悲剧下场试图找过出路。作品中的主人公曾是一位 把个人英雄看得高于革命的人,他也不是怕死的投机分子,但经过“武汉时代” 以后,他主动放弃了革命,放弃了可以获得的荣誉。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他一 定看到了世间还有比革命、比战斗更宝贵的东西。这也许便是作者所想表达而终 究没有表达的东西。 在人类社会的进程中,最大的愚蠢之举就是战争。上古之战是为了成就霸业, 现代战争又是为了所谓的生存空间。更有为了制度的不合理而举戈应战。特别是 到了后来,好战者都要冠以战争最好的托词。 因此,觉悟战争的危害,祈盼久长的和平,这是全人类共同的愿望。 《小小十年》的主人公原就不是为战而来的,他起初也仅愿做英雄而不愿革 命的;他尚文雅而鄙视粗俗。来到广州原想投考中山大学,但因考期未到,又被 北伐的革命浪潮所感,便投笔从戎当了入伍生。因此,他对战争的理解终不像那 些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者直接和彻底,而是从人性的角度审视战争,从个人的热情 去投入战争。这对于一个痛恨战争又不得不去面对战争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巨 大的痛苦,客观上他的表现也使我们看到人性厌战的可贵。我不知道这样的人道 主义该不该张扬,但我觉得它比战争本身要宝贵得多。 当然,如果旧制度把这种人道或人性压抑了,摧残了,并希望有人要为之而 投入战争时,那么,即使做了战争的工具我们也仍然要反对战争,因为不管它是 “正义”还是“非正义”,战争终究是人类的缺点和恶魔。实际上在今天看来, 战争本就无什么正义可言,因为制度既然不一定完全是由战争所创造,那制度也 不一定就非战争不可以解决。 主人公曾经一度堕落过,那堕落的程度却也令人失望和痛心。世界上最可怜 而又最可悲者是无助者的堕落,而堕落往往又是在无助的温床上滋生的。所以说, 无助与堕落是一对孪生兄弟,是人类绝望的滑坡地段,稍不注意就会走向地狱的 大门。我们渴望友谊的力量,我们也可以将希望寄托于幸福和机遇,但我们绝不 能忘记:人类最可宝贵的是自己创造一个美好合理的社会。只有这样,一切美好 的东西才能健康生长,一切人类所愿意施与众生的悲情和温情才可能有生根的基 础。否则的话,人类就永远像动物一样,在无法自主的残酷天地间遭受罪恶的折 磨,相互摧残各自的天然本性。这种痛苦的程度比死去还甚,比煎熬于万重刀山 火海还要厉害。因为你明知是罪恶,却不得不向着罪恶一步步走去,就连忏悔的 力量都没有,更不用说从沉沦中自拔了。从整个世界史中我们可以看到,遭受磨 难的民族多会从宗教中寻求解脱,而如果没有宗教慰藉的民族或个人往往会在绝 望中走向死亡——灵魂的死亡。所以我们时常会说,也许让他相信有来生兴许会 好受点,何必让他脆弱的身心再去受人间的苦难和折磨呢? “堕落”一章便向我们展示了主人公这一无柰的境地。他实际还是一个涉世 未深的青年,革命过,却被革命“欺骗”了;向社会投入过,却被社会抛弃了; 渴望那弱不禁风的友谊与爱情,可友谊与爱情却无法兑现人生的幸福。他的歇斯 底里已到了无法顾及别人感受的地步。加上身边肉欲的诱惑,他不堕落还更待何 时?读到此,我们不得不为当初那个朝气蓬勃、浪漫无忧的革命军“小天使”而 感到辛酸,而感到难受。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革命的信仰破灭,爱情又有 了误会,再加上月清的欺骗,他反判人性地这样呼叫:“在这样虚伪的行动之下, 朋友的感情会是真的吗?我对茵茵怀疑了,写了一封信给她,叫她不必再和我通 信。但发现了之后,我又难过起来,倒在床上转辗着,面色死灰般的白,觉得眼 睛所看见的,一切都是漆黑。我出汗,头也昏沉沉地,重沉沉地使我再不能追忆 什么。我的心扑扑地跳,又好象后悔不该对茵茵这样残酷,即使她不给我信,我 又何必绝她呢?然而我马上又觉得不绝她也不行。作着欺骗自己的女子的傀儡, 有什么意思?我不但以为茵茵在欺骗我,连这整个的社会现在也正在欺骗我呀! 何必呢,我在这社会里讲漂亮话!这社会将什么给与我?幼小的时候,死了父亲, 死了祖父,自己努力地企求自己的上进,结果却一切都受人欺骗!父亲欺骗我作 他的儿子,而他自己又不尽作父亲的责任,就死掉了!祖父同母亲欺骗我替我订 婚,而把我一生幸福葬送。读书欺骗我多认识几个字,而使我更知道社会上一切 的冷酷。革命则竟欺骗我做了”革命领袖“的走狗。现在茵茵又欺骗我了!我还 有什么趣味?在这社会里还有什么意思?唉,不要太愚蠢了罢!赶快在目前快乐 了自己,这才会得到现社会现实的享乐。……” 这以后,他开始赌博,学会嫖娼,整天沉溺于肉欲的追求当中,偶有一点良 心的发泄,却也因自力与他力的软弱而与堕落者一起向下越滑越深。 《小小十年》的主人公一直无法突破小我的束缚,特别是革命受到挫折,他 退出革命阵营后,真有点“生命之花只为爱情而开”的味道。而他对社会的认识 又肤浅到了仅仅想将不合理的旧礼教一夜之间给推翻。动摇、狂热、情绪化和怨 天尤人等中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切弱点都在他后期的生活中暴露无遗。他 是接受了辩证法的,但就像任何锐利的武器一样,在无法娴熟把握武器者的手上, 这武器往往会是一柄双刃剑,不仅砍杀他人无力,而且伤及自身也不无可能。 我们看到主人公一方面痛斥制度的不合理,而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历史地对待 旧有的社会,无法从历史的灾难中自拔出来。但只要获得点爱的滋润,他的眼前 就一片光明。 当然,他的可爱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多么完善的人,他的可爱正在于他和所 有旧时代的不幸者一样,处处都是在死亡与新生的边沿挣扎,并一次次被旧有的 礼教所摧残。特别是他被母亲欺骗回乡结婚时,那种人间活地狱的婚姻制度真让 人喘不过气来;而制造这些人间地狱的人们又都是自己善良无辜的亲骨肉,他们 的命运比起主人公来就更加暗无天日。当维系他生命意义的爱情这颗游丝终于被 吹断时,他才不得不被动地“些些个”完成自己小我的终结。作品中的茵茵没有 他幸运而走出了这人间魔窟。因为茵茵也有她的弱点,正如她性格中懦弱的一面 一样,永远是以妥协而告终。但茵茵这个形象和许多新文学女性形象一样,却有 一个光辉的亮点:那就是她们总是以燃烧自己而照亮别人的路途,以自己的牺牲 而唤醒别人的觉悟,以自己弱者的妥协而告诫后人的进激。她甚至比男主人公更 懂得不能只沉溺于恋爱之中。 这是中国受过教育和没有受过教育的女性所共有的品质,是西方女性身上所 少见的东西。 主人公没有理由不返回上海,他也没有理由不返回革命的队伍,就像他当初 没有理由不出走参加革命一样,他不得不被这时代的洪流带进狂涌的革命江河。 所以当他回乡一直沉湎于与茵茵的欢爱中时,他这个形象特有的色彩——即在革 命阵营中可爱而在情场中又显得有些无聊和可怜时,其矛盾的爱恨双重感情就会 从读者心中油然而生。 这种特有的审美效果是从其他作品中所无法体会的。他与茵茵本是不幸者, 但他遇上赵泌时,那种正当的爱情反到显出非常的不光彩。而且赵泌在处理这个 问题时也比他成熟老练,因为他客观上已成了第三者。泌是他的同学,要动身回 军校去了,不放心未婚妻茵茵和他的事,临行前还是向他敲了一个警钟:“以后 常常通信!”泌说。 “好的!”我回答。 “再会!”泌走了。 我送泌到旅馆的门外。 “我希望勿为小事伤了我和你的感情!”泌又说。 “当然不会的!我想。” “做人不是死板的,在可以让步的地方,人对人要让步!” “这我也知道。” “你到底几时再到上海去?” “说不定!” 泌呆了半晌。我向泌点点头。 我们撇开高昂的革命口号,撇开自由恋爱和婚姻自主来看,主人公所处的角 度实实在在并不光彩。赵泌家是有钱,的确也是靠钱与茵茵订的婚。但从小学时 代起我们就知道,茵茵的确也还是对赵泌有好感的。婚姻的基础不能仅只爱情一 支,也的确要有一个完善的制度作保障。单就组成一个家庭来说,起码最基本的 经济基础必需具备才行。 然而除了他对茵茵脆弱的爱——并且这种爱在他读书期间并没有发展和打牢, 而是离家出走后,在革命队伍中通过书信往来慢慢建立起来的——以外,一个现 代意义上婚姻家庭所必需具备的一切他全都没有。 在这样的空幻之上要想求得幸福长久的婚姻是可能的吗?当然不可能。他不 被撞得头破血流又更待何时呢?他没有大胆向赵泌表白自己对茵茵的爱情,这既 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万幸,因为他无形中走上了一条多余者的道路。这样的艺 术效果不知作者自己感到没有,我不得而知。 任何事情都有他的两面性,主人公在感情问题上的表现实际上是非常幼稚的, 就像他在革命的问题上也同样幼稚一样。所以赵泌要嘲笑他。我们当然不会嘲笑 他,但我们也绝不要像他那样狂热与激动,更不要刺痛他,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在 生活中比比皆是。 “五四”以后的新文学在初登中国文坛时,其真正的文学意义是不够完善的, 它们虽然从西方文学那里引来了新的文风和新的形式,但在运用新文体时还表现 出许多幼稚和不足。《小小十年》也不例外,它在叙述事件时,语言是流畅自然 的,是自己的语言,而一旦要表现多人对话时,往往就会缺乏一种应有的短语修 饰,与叙述性语言难以有机地构成一体,从而形成很机械的对话。其中“苦闷” 一章几个好同学在毕业典礼之后的一段对话就很典型,它真的只能是一种“对话”, 今天的读者读起来会感到很生硬:礼成之后,如薰来找我:“叶,不久要离别哩! 回去吗,明天?” “是,不久要离别哩!明天,未吧?” “很想你多住几天!”如薰继续说。 “我也很想,不过祖父挂念呢!”我觉得凄然。 “咳!他老人家!”如薰也觉得凄然。 “如薰!”刚毅在外边喊。 “叶的房间里!” 于是刚毅来在一起。 “叶,你想不到茵茵哩!”刚毅笑着说。我也笑了。 “笑什么?真的!在行毕业礼时,她常常看泌。”刚毅很正经地不笑。 “是,我也很留意你和她了!她确乎不大在注意你!”如薰继续刚毅的话。 “对泌吗?”我问。 “对泌比你好些!”如薰很诚恳地说。“下半年去考中学吧!不必再念着茵 茵了!”如薰决定地说。 读了作品我们会感到,作家们要想从习惯性很强的文言束缚下解放出来,其 步伐迈得是多么艰难。同样滑稽的对话在作品最感浪漫的梦境中也有所表现。主 人公对茵茵的那段交流性对话虽然显示出人物情感的可爱,也透出作者文笔的率 真质朴,但它缺乏活力的话语则让作品失去其应有的光彩。 当然,《小小十年》从内容到形式上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作品通篇读完后 你会感觉到,主人公那种狂热与多情善感的缺点还会在他今后的生活中有所返复。 在表现一些重大的社会问题时,作品不是以文学自身的规律来加以表现,而是通 篇以说教代替具体的人物刻划。 在感情场面的描写上也缺乏一定的提炼,甚至透出一种“自然主义” 文风,从而降低了作品的品位。作品之所以感人,是因为作者投入的情感因 素占了大半,他能将那怕是很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写得如述如泣。有的场面并不具 有典型意义,但就因为作者投入的笔力与情感十分真实到位,致使作品读来令人 爱不释手。 另外,作品所表现的许多社会内容是当时许多作家所渴望经历的,但作者对 一些非常宝贵的材料却挖掘不够,很可惜。如“武汉时代” 就是当时革命斗争的前沿,武汉也成了最为复杂的地区,各种人物及其代表 的阶级利益在那场摧毁旧制度的革命斗争中都有所表演。但也不知他是有意回避 还是对此漠不关心,作者笔调一转,不仅将热烈的斗争进程中断了,连作品主人 公也一下退出了革命阵营。难道真就因为不愿做“领袖的走狗”而说走就走?在 走的问题上难以有充分的理由信服读者。总之,在即将读到更深的东西时,他便 将情节绕开了。 这种内容和风格上的遗憾比作品形式上的遗憾要可惜得多。 2001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