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去打保龄球 作者:跳舞的人 摩托车佬油乎乎的机恤背上是NAI KE PAI,下面一个笨拙的大对勾。机器绣 花,立体感很强。镇中心到工业开发区有几公里,公路两边一边在挖,一边在盖。 林治、奔驰、本田、三菱,辆辆名车飕飕擦身而过,沈小东不得不女人似的捂着 脸。他答应了请小夏和阿琴打保龄球,然后吃晚饭。 为什么要请? 要在南涌镇待到星期一,在宾馆房间里太闷,出去坐坐,小姐就苍蝇一样飞 过来;小夏帮过他不少忙;这两女孩可能平时难有消遣…… 沈小东一路累加着此次活动的合理性。自己也笑了,小夏的漂亮是这件事中 最合理的部分。沈小东关于女人的形容词库已经走完了贫乏- 丰富- 贫乏的历程, 但依然被小夏的某些神态打动了。当然,他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切要视 可操作性而定。 栋栋马赛克厂房被围墙圈着,散布在水泥马路两侧,这就是工业区,也是被 省城各路广告公司和媒体轮番轰炸、精耕细作的田地。沈小东每个月都要往这跑 几趟,钻进厂房群背后这些低矮的砖瓦楼是第一次。顺达的宿舍?摩托车佬总是 问一些由自己作答的问题:就是那个三层楼。 沈小东觉得它象学生宿舍。甚至比他记忆中的大学宿舍还要兴高采烈。女工 们踩着塑料拖鞋噼里啪啦走动着,象刚洗干净的西红柿,浮动在走廊的潮气和潲 水味里。有个女工刷拉拉地在二楼走廊上晾着衣服,鼓鼓的胳膊,用力振着一条 红底碎白花的裤衩。 是的,裤衩。沈小东几乎是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一楼男,二楼三楼女。 小夏说她们在205. 阿琴?沈小东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迎面晃着几片镂空花纹枝枝蔓蔓的肉色、 黑色,挑衅地散着暖而湿润的香。熟悉冒上来,兴致减下去。 哎呀,不是说四点吗?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呢。阿琴惊呼。从靠窗那端站 起来,撩开那些几何形状的布片,双手在脑后扎着头发迎出来。沈小东第一次见 到她没有涂唇膏的样子,反而鲜润。 沈小东往房间里扫了一眼。阿琴说:小夏在洗头。因为你不是说四点她快回 来了。你等等啊。她满脸心虚地把那丛生气勃勃的旗帜都撸下来,丢到旁边的红 塑料盆里。 还不懂责备男人。反倒提醒了沈小东那点预谋着要撞破什么的意思,他觉出 内疚,新鲜的,惬意的。他握着温热的杯子,这种烧出来的水有油腻的饭盒味。 环视四壁,恍惚间又象当年第一次坐进女生宿舍,新陈夹杂的好奇又回来了, 房间里满满塞着两张碌架床和桌子,两个下铺睡人。他认得小夏那套米色套装, 对她床上深蓝扎染布的床单也很满意。不知道为什么。 沈小东快进到富感染力的乐呵呵情绪里:打完电话就开始想你们,特空虚。 你们厂待遇不错嘛,我读大学时女生都是六个人挤一间房。 阿琴在床上坐下:什么呀,我们做管理的才两个人一间房,工人是八个人一 间。这种破地方,还收房租,80块一张床。月底发工资时好多工人都吓呆了,这 里好在是江西人多,要是我们湖南的早就闹起来了。 沈小东说:这就是你们康总的企业家素质了,多学两招,等你做老板就用上 了。 阿琴叹了口气:现在我倒不想做老板了,脑子不够。良久,又说:广州好玩 吗? 沈小东说:就是,说点我能帮得上忙的事。告诉你,好玩不好玩,一要看你 喜欢玩什么,二要看什么人带你去,三要看耐玩的地方多不多。 “对,沈总可是场面上玩惯的,他说十句你信他一成都死定了。”沈小东回 过神,看到小夏端着塑料脸盆,包着鹅黄毛巾,一缕头发蜿蜒跨过额头,象个异 国的公主。 沈小东说:小夏,你老这么沈总沈总地作践我,我要以为你对我有意思了。 小夏把脸盆往地下一顿,“岂敢高攀,你这突击检查不是总理的派头吗?” 阿琴看看小夏,沈小东说:我今天才发现小夏深藏不露,是个隐士呢。 小夏笑道:算了罢,你眼里只有康总,我们这样端茶递水的小文员都是隐形 的。可惜这会我们看你碍眼。出去等20分钟吧。 没想到小夏是这一流的人物,而且今天铆足了劲似的。沈小东稀薄的来意被 打乱了,另一种欲望却流于形式地疲塌地冒了冒头,当第四根烟,她们袅袅婷婷 地走下来的时候。 公路很安静,太阳在头顶。厂房一路铺展过去,不远就现出赤裸的山丘。你 永远搞不清南方的季节,有时会烦躁,习惯了反而省心。沈小东站在路边,旁边 是阿琴,她手搭凉蓬,左右地转身看,白线衣起伏的动静很大。小夏抱着胳臂, 她倒又不开口了。 摩托车来了,一辆。沈小东让他再去找部车来,农民不愿意,说,没有车过 来的了。我这车好得很,搭你们三个没问题,两个靓女这么苗条。他又补充,五 块钱,再叫部车加埋也要六块钱。 沈小东恨他画蛇添足,坚持着:你再去叫一辆,多给你两块。摩托车佬远远 兜了一圈回来:说没车就是没车啦。 阿琴正要开口,小夏说:我们坐这部过去,到镇上再叫车过来接你。 沈小东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略微有点没趣。当时他开着电视,v 音乐台。 有首台湾歌,旋律伤感,女孩抱膝坐在落叶里,足踝纤细。他琢磨,象谁呢?小 夏。他就打电话,虽然是星期天。竟然问到了宿舍的电话。 有些时候,真实和印象会撞上那么一下,然后都飘远。沈小东想到一个终日 忙碌的男人,在星期天下午,站在漫长的路边追究一个影象,身后是大片寂静的 厂房。他觉出了无力,再等一下,就会变成可笑。 珠三角小镇上的保龄球馆,很奇怪,通常比广州的豪华。至少从外观上看是 这样。广州的保龄球馆和电子游戏机、乒乓球台为伍,这里的保龄球馆则红毡铺 地,美女迎宾,但总有些可供取笑的地方。沈小东在这些场合清楚了那些“外国 回来的”的底气从何而来,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有优越感,人嘛。 他换上鞋袜,挑了个11磅球。斜线球。轨道上低沉地呼啸过去,全中。 然后手把手地指导着阿琴,没想到阿琴初次出手成绩还不错,很快打到70多 分。小夏喝着柠檬茶,声明她打得无可救药,不丢这人了。沈小东把她那局也包 下来了。 瞄准,肌肉收紧,沉着地爆发,一切都被打倒。短促直接的满足,再到记分 牌上引证一下,屏幕笑开了花。沈小东开始还意识着小夏的目光,逐渐就被调度 肢体、凝聚心神的巨大乐趣淹没了。阿琴散出的热气,一抛一抛的胸口,汗津津 的额头,光润的笑容,飘拂在周围。叫人忍不住去拍一拍,掐一把。 喂,你们不饿吗?小夏问。 阿琴毫无必要地大叫:天哪!我们都打了六局了!饿死了饿死了!她已经进 入某种欲罢不能的亢奋状态。 沈小东揉揉手腕,道:很久没这么玩了,再打明天这胳臂就废了。在高温中 碰到了小夏的眼睛,热手碰到冷泥鳅,这感觉他不喜欢。沈小东提议去“天下第 一鸡”。他要了玉竹章鱼煲鹧鸪,秋风起,三蛇肥。水律蛇肥了,椒盐蛇碌,蛇 皮凉拌,禾花雀刚到,煎酿吧,山鹬?不吃不吃。野禽肉太韧,吃着费劲。连禾 虫(火局)蛋都没有?那就鱼肠(火局),黄獍果子狸太肥了,有野山猪肉可以 要一煲。青菜要芥兰,(口者)(口者)煲上,再要一斤清远鸡滚粥。珠啤,绿 瓶的。先拿三支。 小夏,你应该多运动。小夏,你怎么不吃啊。沈小东和阿琴双手捏着金黄的 蛇碌,在撕扯的间歇说。他们频繁举杯,殷勤地望着小夏举起来碰杯。 小夏的胃口逐渐好了,她喝着汤,夹起透明脆韧的蛇皮,嚼着山猪肉,啃着 蛇碌,油光光的红嘴夹着玻璃杯,泛着泡沫的澄黄液体咕咕滚下去,脸上桃色蔓 延。服务员反复清理下成碟的骨头,空瓶,开瓶盖。大厅的声浪起起落落,他们 提高音量。沈小东喊着;小夏,你们来广州吧。比这里有意思。 小夏喊道:广州才没意思呢,都是玩虚的,我喜欢搞实业。沈小东做惭愧状: 我还以为拉广告已经把脸皮拉厚了,你这么一说我又无地自容了。小夏道:说到 底你还是个文人哪。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看你和康总兜那圈子费劲,我都恨不 得替你说出来算了。沈小东说,“那时我还当自己是个人呢。其实脸皮对跑业务 的纯属多余。小夏说:那也不见得,不要脸的人多了,真赚到钱的有几个。沈小 东说是啊,你看那些小姐,赚到钱的有几个。小夏说你他妈放屁。沈小东说对不 起小夏说你别老那个嘴脸说话。沈小东点上根烟,小夏向他摊出一只手。沈小东 赶紧替她点上,她深吸一口。沈小东定睛看她,道;你们康总是个人物。小夏笑 道:就凭他?买几百块钱的办公文具还要他签字。沈小东说;白手起家的人都这 样,阔气的也有,就不保险。小夏拿烟的手支住额头,头发滑了几缕下来,半晌 才抬头,起身去了洗手间。 沈小东说:阿琴,我们喝酒。喝白的好不好阿琴楞楞地说:好啊。 沈小东说;阿琴你的理想是什么? 阿琴吃吃地笑得乱颤:你说话很象我的小学老师哦。告诉你,我的理想是有 一间自己的房子,小小的。没工作了饿着也有个躺的地方。 沈小东说:阿琴我们干一杯吧。我的理想也是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可是这太 难了。 阿琴说:我有钱就寄回家里盖房子。 沈小东说;那你比我强。给你猜个谜语:你说这母鸡如果不下蛋了还是母鸡, 那么为什么工厂不冒烟了就不是工厂呢?然后他就转身去厕所。 瓷砖地很滑,漾着腻黑的脚印。菜叶子被踩在污水里。厕所外有面镜子和洗 手池。小夏双手撑在水池上,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脸,人喝多了都有点象活尸。 沈小东从背后抱住她,收紧她的骨骼,舌头去撩她的发际。小夏转过身来,沈小 东找到块墙壁就把她按上去,吻进她满嘴的酒味里,他觉得她的舌头是贪婪的, 麻木的,重复的,肉质的。一无所获的失望促使他吻下去,吻下去,直落入无限 晕眩。他分裂成无数碎片,想哭,想笑,想发财,想要高潮,想腥红鲜血,想一 切静止,可是有个遗失的念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就去它的吧。沈小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