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条路 捡“来的,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货色——”云南佬“,能好到哪儿去?要不 是我这份德行,会娶她? 赵老二狠狠地吸了口烟,站起来,正要出去吐吐气,老远就看见二叔领着一团 花花绿绿的人走来了,便赶忙把脚收回去。却不知道该把脚放到哪儿去,仿佛这家 已不是他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些不可被侵犯的架势。 二叔还没进门就喊:“二伢子,你媳妇来了,还不出来?” 赵老二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出去,眼却只看着地,偷偷地向上溯了几尺,触目 的还是一团大红大绿,此刻那样清晰的在眼前,刺地他的眼睛有点睁不开。 二叔笑了,他说:“害什么羞啊,这就是你的媳妇了!你父母死的早,兄弟姐 妹也没一个中用的,今儿我二叔给你做了这个媒,算是为咱赵家积点阴德吧!” 赵老二心里泛起一点感动之泪的感情。父母是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双双去世的, 却留下七个儿女。最小的弟弟才刚满月,没办法,只好送了人。其他的弟妹都是靠 大哥大姐一手带大的。大哥大姐结了婚后,两个妹妹随便找了个人嫁了,只剩下他 和赵老三,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找到媳妇。前些天二叔端着杆烟袋,很神秘 地把他从终日相伴的牛身边拉过来,咬着他的耳朵说:“二伢子,想不想媳妇啊?” 赵老二只搔着头傻笑,二叔便眯了眼,装了袋烟,点燃了吸两口,话便随着烟 圈吐了出来:“我前几天倒见到个闺女——也不能叫闺女,都有两个伢儿了,它大 概受不了那边的苦,就跑到这儿来了。你知道云南那头,有好多地方的人连饭都没 得吃,好多伢儿都朝我们这边跑。毕竟我们这儿温饱问题还是解决了嘛!” “叔,我不要‘云南佬’,你看她心眼多坏,连自己的伢儿都不要!”赵老二 想了会儿,很谨慎地说。 “以你这样的模样还想找个咋样的?能有个女人给你传宗接代已经很不错了!” 二叔用烟袋在他尖尖的脑袋上嗑了一下。 赵老二抱着脑袋叫了一声,跳在了一旁。牛在旁边也跟着“哞”了一声。 “你要不要?她就在我家住着哩!——不把她打发走我家也供养不起她。”二 叔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变成了嘀咕声。 赵老二低着头走到牛那边去了,二叔就骂开了:“没出息的东西,送上门儿的 媳妇不要,还挑三拣四的?我看你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骂完了,赵老二还是 低着头,手摆弄着牛耳朵。 二叔抖抖索索地往回走了,走到很远的地方,发觉背后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 可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赵老二正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哩! “死伢子,干什么?要吓死我这把老骨头呀?” “叔,我……”赵老二搔着头,脸红到脖子根。 二叔就看出了点苗头:“怎么,想要了?我就说嘛,‘哪家的猫儿不沾荤’。” 二新媳妇进门的第二天,赵老二还蛮欢喜的。体验到了做男人的快乐,做事也 是容光焕发的,对媳妇是百依百顺曲意奉承。第二天同样落山的时候,赵老二终于 发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对这那头牛骂了起来:“死懒的畜生!只会吃, 不会做,成天躺在那儿,你成了病猪了你?乖乖,你还要让我伺候你不成?”骂完 了,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嗵”的一声正好打在牛身上。 “赵老二,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做饭!”屋里头媳妇的声音响了起来,赵老二 深吸了口气,跺跺脚走进屋去,一吧揪住睡在床上的媳妇儿的头发:“丑鬼,婆娘, 我是你当家的,你起来给我做饭!!!” 媳妇儿怪叫了一生,边挣扎边嚷:“你嫌我?嫌我就去找个更好的呀!没那个 能耐……” “啪”,媳妇的脸上挨了一巴掌。她捂住脸偷看了赵老二一眼,确信他是真的 发火了,便挤出一股股的眼泪来:“妈呀^^^^你这没良心的^^^^^^人家好心跟你过 日子^^^^^^^^^ ” “二弟!”不知什么时候大姐已走了进来。 “大姐,哦……她……”赵老二又红了脸,嗫嗫嚅嚅的…… “你什么都得让着她,找个媳妇容易吗?”大姐吧手里提的老母鸡递给赵老二, 走到床头,蹲下身子去劝慰新媳妇:“我二弟他脾气暴躁了点,你给担待些。俗话 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能在一起也是前世修来的,这样打打闹闹的犯 得着吗?不过做饭是女人家的本分,男人还得忙着外面的事呢总不能什么都一肩挑 吧!!!” 大概听出来大姐的话里有些软硬兼施的味道,媳妇抹了把眼泪,先很礼貌地叫 了生“大姐”,歪了歪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很轻声地说:“饭,我不大会做……” 大姐的脸一下子变了,强笑了几下,终于说道:“也不用做的那么好,只要能 把米煮熟就行。” “把这只鸡杀了,晚上下菜!”赵老二把老母鸡朝媳妇递过来。 “啊,我怕1 ”媳妇尖叫着跳到一边。鸡掉在地上,“咯咯”的乱叫。 “你!!”赵老二又扬起了巴掌。 “算了,今儿晚上的饭我来做!!”大姐抓住赵老二的手放下,叹了口气,从 地上抓起鸡,朝灶边去了。 三、 第二年年底的时候,媳妇已经 怀胎十月了。在这些天里,赵老二又回复到新婚那天的精神,什么活儿都不让媳妇 做,乐癫癫地忙里忙外。每晚他红光满面到牵这他的老牛踩这夕阳从村口经过时, 一些放牛的光棍就会起哄:赵老二,要当爸爸了? 赵老二,请喝喜酒啊! 赵老二,你每天晚上都趴在你媳妇的肚子上亲吧?! …… 内里只有赵老三不做声。自从二哥结婚后,他就在二哥的房子旁边搭了间茅草 屋,独个儿住下。对于二哥屋里白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多半做充耳不闻之状。只 有这天他发现二哥屋里的那个女人的肚子突然间大了起来,心里忍不住惊奇不已。 他很小心地挪近女人,用平日里最大的音量问:“二嫂,你病了吗?怎么你的肚子 鼓起来了?” 女人的丑脸上露处很妩媚的笑:“还不是你哥造的孽,问你哥去!” 赵老三却不敢去问赵老二,他怕他哥问他怎么会和他的女人套起近乎来。晚上 却跑到他经常跟着去放牛的一个光棍那里,把自己的疑虑支支吾吾地陈述清楚了。 “她没病,”光棍很肯定的说,“听忍说女人怀伢儿的时候肚子就是要鼓起来 的。” “怀伢儿?”赵老三更疑惑了。“那她怎么说是我哥造的孽呢?” 光棍说这我也不知道,来来来喝酒喝酒喝酒。 每次喝完酒睡一宿之后,早晨赵老三总还要跟着光棍去放牛,因为他也实在是 无事可做。 他光棍一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就那么点地,种那么点粮食那么点 蔬菜,他完全忙得过来。再说那一群光棍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尽的笑话,会给他带来 一些快乐。 赵老三看见赵老二从村口路过时会转过脸去,看树枝上的两只鸟嬉戏。可每次 赵老二都会把他叫到一边,低声训斥:“你老这样跟着这群人疯有什么好?回去! 种地去!你有出息了二叔也会给你找个媳妇!” 赵老三看着趾高气扬的赵老二,捏着拳头说:“就回去!”他转身对那群哥们 儿打声招呼,就跟着赵老二牛屁股后面走了。 四春的脚步渐近,山上的映山红都开了,血一般的艳。赵老二家婴儿的第一声 啼哭就是在这个时候传出来的,哭声在映山红的花瓣上来回地滚动,似永不能停息。 赵老二望着自己的孩子,没有丝毫欢喜。媳妇紧张地盯着赵老二阴暗的面孔, 揣测着他的心理,手把婴儿抓紧了。 大姐推了赵老二一把:“女伢儿也没什么,来年再生一个男伢儿不就行了!” “可是大姐,政府只准生一胎呀?” “那有什么,你偷着生,等伢儿生出来了,还能枪毙了不成?” 赵老二缄默。 赵老三涯过来,喊了声:“哥——” 赵老二白了他一眼。 “你今天帮老二做饭!”大姐推走了赵老三,转身拉过赵老二,在屋外的槐树 下蹲下来,发挥大姐应有的口才,要让赵老二坚定偷着生孩子的信念。 屋内媳妇静静地望着女婴,脸上渐渐生出憎恨的表情来。 五一切正如大姐所料,媳妇不久又怀了孕。与前次怀孕不同的是,这才怀孕不 能让人知道。媳妇足不出户,整日夜地躺在床上装病,赵老二也不似以前的威风, 一手把着女婴一手牵着牛在在路上静静地走。 但是有一点是大姐没有料到的,正在媳妇怀胎九月,临近分娩的时候出了事。 那天早晨赵老三打赵老二屋门口经过,被媳妇瞅到了。媳妇发了骚,娇滴滴地 喊:“二弟,你进来一下——” 赵老三的骨头酥了一下,软麻麻地走进去:“什么事,二嫂?” “你过来嘛!”二嫂在床上向他招手。 赵老三软麻麻地走到床头。 “我……头好热哦,你摸摸!”二嫂抓住赵老三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 赵老三喉头发干,狠命地咳了一声,终于把手拿开,低低地说:“二哥他……” “他放牛去了,晌午才回来呢,你别怕!”二嫂笑眯眯地说,又抓起赵老三的 手,这次不是放在额头上,而是放在乳房上。 赵老三血管里的血液已迷失流动方向了,在血管里乱撞。他一把掀开二嫂的被 子。 接下来赵老三就看到一个鼓起的肚子,他呆了两分钟,然后就只有做仓皇而逃 状了。 二嫂在床上喊:“二弟,别说出去啊!” 赵老三又没听二嫂的话。他照例跑到他要好的光棍那儿,对他说那女人的肚子 又鼓起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的很自然:第二天光棍就把赵老三的话传遍了村里的每个角 落。然后就有人去了乡政府,然后政府不惜跋山涉水爬到赵老二家里。 “把孩子做掉!”政府文绉绉气汹汹地说。 “可是伢儿已经九个月了啊!”赵老二苦苦哀求。 “十个月也要做掉!”政府斩钉截铁,因为这关系着计划生育指标关系着他们 头上的乌纱帽。 赵老二低了头。 “一个星期后我们还会来,那时如果事情还没有办妥的话……哼!‘政府的眼 里放着狼一样的光,转身扬长而去了。 但是大姐有她的办法,她使了一招“暗渡陈仓”,把赵老二一家转移到外乡的 一个亲戚家去了。 赵老三是看着赵老二一家搬走的。那天晚上满天星斗,赵老三听见外面一阵说 话的嘈杂声,就披衣走了出去。赵老二正在费劲地把媳妇推上独轮车,大姐象征性 的拿着把手电照着。 看见赵老三出来他们立刻寒了脸,推着独轮车匆匆地走了。走出去了很久赵老 三才突然想起刚才二嫂装模做样地对他笑了一下。 六赵老二一家回来时已经是三个人了,等到大姐把寄养在她家的小女孩送回来, 这一家四口总算是齐全了。有了儿子,赵老二自然很高兴。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时他 总是抱着他的儿子;媳妇抱着女儿在一旁幸福地咽饭——算是幸福之家了。 但是不久这家里便丢了一个人。 丢了的是赵老二。 他在放牛的时候被一副雪亮的手铐套上了双手。然后他就乖乖地跟在政府的屁 股后面走。赵老二跟在政府屁股后面时感觉就象当初那头牛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样。 赵老二被拘留了几天——政府除了拘留赵老二外别无他法。本来还要罚款的, 但是政府到赵老二家走了一趟,发现他家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如果把那些破锅烂 柜拿出去卖了不仅卖不了多少钱反而很麻烦——政府叹着长长的气走了。 赵老二从派出所出来时已经瘦得没有人样,他跨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水! 水!”酷似沙漠里绝望的呼喊。 赵老二发现颤巍巍得端上茶来的是一个小女孩,他惊奇地看了女孩一眼,不知 道这女伢儿什么时候会走的路什么时候会端的茶。 小女孩把茶放在桌子上时身子一歪,赵老二赶紧扶正她,又关切地看了她一眼, 转身“咕咕咚咚”地喝起茶来。 小女孩自始至都没有看赵老二。 七田里的稻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演示着生命的繁荣与枯槁。每当春风吹尽, 知了便会在梧桐树上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高声歌颂着夏日的哲学。在深秋的尾巴 上,冬天披着全副的铠甲上阵了。攻占了整个大地之后,它装上一副冰寒的面孔, 漠然地注释,人世的变迁。 赵老三却是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人。在几年后割稻子的田里,赵老三直起身子 来,额头上依然滴着不可数的汗滴。但是细心的人们会发现他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 的变化。拿就是他的目光不再迷茫了。每次他的眼睛都会上扬45度直指山腰上的赵 老二家。从那里传出来的侄儿侄女的笑声依稀可辨。赵老三听着会不自觉地笑一下, 擦擦汗,弯下腰继续割稻谷。 赵老二的儿子女儿如今已经会跑会跳会说话了。但是儿子有点木讷,用村里的 人的话说就是“有点呆里呆气的”。女儿却生得出奇得灵秀,好多人都预言她长大 后必将是个大美人儿。赵老二弄不懂怎么一样的父母竟生出有天壤之别的孩子来。 但是有一次他从一个光棍拿里找到了答案。光棍说:“这问题还不简单嘛吗?你女 伢儿长得象你,你男伢儿长得象你媳妇儿呀!”赵老二想了很久,基本上首肯了前 半句话,对后半句却不敢苟同。 悲剧发生在赵老二独自出去放牛的那个上午。 那个上午媳妇拎了一大堆的衣服到池塘边去洗——身后跟着两个孩子。媳妇早 晨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十点钟才被两个孩子从被里拽起来。——赵老 二嘱咐两个小鬼的,每天早晨都要把妈妈拖起来去洗衣服——媳妇万般无奈的来到 池边,放下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洗起衣服来。两个孩子就在她身边玩水。 四下里空无一人。早晨洗衣服的妇女早就回去了,水面上只留下从衣服上流下 来的肥皂泡沫,那些泡沫盘住一些枯枝败叶,恶毒地围住杨柳伸进河里的绿丝绦。 媳妇的眼顺着泡沫看过去,突然看见池塘的正中央波浪翻滚,随即从波浪后面涌出 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来。“妈呀——”媳妇扔掉了手里的棒槌。“妈呀,弟弟掉到 水里去了!妈呀你快救救他呀!”媳妇转过身来看见小女孩一边叫一边朝在水里挣 扎的弟弟走去,吓了一跳,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小女孩把她拽了回来。 “妈呀你快跳下去救他呀!”小女孩摇着妈妈的手涕泪满面了。 儿子在河里喊出最后一声“妈”就沉入河底了,河面是一串串的气泡。 “快回去喊人啦”媳妇撇了小女孩,披散了头发向有人的地方狂奔。 赵老三听到这个消息时双腿软了一下,等他跑到池塘边时只看见侄子被打捞上 来的尸体和伏在尸体上痛哭的二哥二嫂。 赵老三一个箭步冲上去,拨开二哥二嫂的头就给侄子做起人工呼吸来:“他还 没有死,还没有死!”他一边做一边说,声音纤弱而坚毅。 侄子嘴里的泥土被他吸出来了,沙子被他吸出来了,就是空气没被他吸出来。 赵老二抓抓赵老三的肩膀说:“没用了,二弟,他已经死了。” “他是被妖怪带走了。”媳妇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八在小南孩的坟上长出新草的时候,赵老二搬离了原来的家,在山脚下靠近公 路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搬到这儿是想忘记以前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他的新生活开始的第一步是他的媳妇一天在路上搭了一辆汽车跑到另一个省去 了。但是赵老二没有哭,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的新生活开始的第二步是他的牛在路边的田里休息时被一辆失事的卡车给轧 死了。赵老二也没有哭,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的新生活里只有他的小女儿与他为伴了。 无论是以前远离文明的路,还是现在靠近文明的路,都延伸到远方。路的尽头 是什么,赵老二不知道。 赵老三也不知道。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