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刀 作者:义山门下 别人都以为我是因为逃避才离开琅岩的,包括刚刚分开的女孩。我背起行囊, 身后就跟来了她铁一般的叫喊:“你不是男人……”我没有回头,连一个字都懒得 说,甚至觉得脚步都变得轻盈。我的头发不长,但离别的那一天,额前丝丝缕缕好 似在飞。拐过那个巷道时,我瞥见了一个乞丐。也许他也是在游荡,只是我觉得, 他是在死去,我在重生。 我是靠写字为生的。一路走下来,我除了给一些报刊杂志写点旅游札记,每天 还会记下许多散言碎语,丢在我的书袋里。走近千化城时,书袋已经是鼓鼓囊囊, 我的心也觉得沉淀,像抽了一样。于是我想到要停下来,歇下脚。 我在一棵老树下,碰到一个老头。他靠着树,一只脚搁在凳子上,鞋子断了后 跟,露出他黑黑的脚裸。他乐呵呵的,手拨弄着脚丫子,还轻声轻语不停念叨着, 凉勒,泼水似的。他笑的时候,我的感觉很奇怪,他那淌着泥土的皱纹跟老树的纹 理如此和谐,晦暗、沉重。我咕咚咕咚喝了口水,然后也靠着老树坐了下来。我并 没有跟他聊天,只是想着,他所念叨的也许是一个故事,我爱听故事,特别是那些 像树皮一样老的故事。我拍了拍鼓囊的书袋,里面也是,收藏了不少勒。老头时断 时续,时哭时笑的。根据从琅岩一路走过来的经验,我断定老头的心里一定藏了不 少好东西。我安静的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确实我听着听着就想笑,但我憋住了,这 让我很难受。老头还唱了一会儿歌,那调子从他豁牙的口中唱出,确实让我感到惊 讶,沙哑、惆怅、落寞,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我没领悟到。你如果也在听,你一定 会笑的,一边摸着脚丫子,一边摇头晃脑唱着曲,多滑稽呀,能不笑吗?但那时我 没有笑,因为里面有些况味的东西,让我觉得缠绵。他是在守望和等待什么!歌声 把太阳都揉碎,扔到千化城的山后面去了。老树下,变得幽暗,老头灰白的头发变 得清晰,皱纹变得模糊!通向千化城的石板路,冒着白气,冰冰凉凉地袒露开来。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还有裤管上的泥土,又咕咚咕咚喝水。四处张望了一下, 我想,得进城找个地方住了。老头说起来就没个完,这让我感到很无奈。背起书袋, 走在石板路上,还听到老头一个劲地说,走了好啊,都走了好。顿时,我感到有种 冰凉从脚底延伸到我的脑门。后来,路边树丛中恬耳的虫鸣鸟语慢慢的冲淡了这种 感觉。霞光渐渐褪去,老树成了暗影,老头的声音也变得稀松。 县志里,千化城是“千寻万觅,人间化境”。可是你会信吗?夜间走在街道上, 灯光明媚,把书里的那些想象,撕裂的一干二净。不过,那些有年头的民居,倒还 有点模样。我想到琅岩,这个我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最让我留恋的就是那里的 民居,流水绕墙,青砖灰瓦,院落清明,古朴大方,画境难觅呀。 我找到一个很冷清的饭馆吃晚饭。因为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到人少的地方去排 队。冷清的饭馆当然就不用排队了。这家叫如约的饭馆,在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其 实还有一个客人,穿着警服,就坐在门口。他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一边用帽沿扇 着风,一边呼啦呼拉地吃面,还叫喊老板娘赶紧添茶水。 见我进来,老板娘就给我添笑了,当然忘不了顺手给那位吃面的大哥添茶水。 小伙子,吃点啥? 我没说话,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先坐下,把背囊放到脚边,甚至用背带套住我的 脚,生怕被人牵走,虽然这儿还有个警察,但难保不是一伙的。 我脸上有点烫,我敢肯定老板娘把这些举动都看在眼里,而且十分的不屑。但 不这样,我会不安心,吃东西也不痛快的。 来一碗面,一碗就好,再来小碟子水煮花生米。 不要点别的? 我本来还想要盘排黄瓜的,这个是我经常吃的东西。只是昨天中午我吃到一条 白虫,让我恶心了一天,现在想来也不舒服。 就这样吧! 看得出,老板娘对我这个满脸风尘的过客感到失望,嘴唇动了一下,最终还是 没说什么! 人少的地方,就这么个好处,快!只是稍微眯了一会儿,所叫的东西就都上齐 了。 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我就是,我在那头坐着!她指了指柜台。 上面有个小的台式电风扇,嗡嗡地转动着。风量肯定大不到哪去,因为那个离 柜台很近的警察已经是满头大汗,脱了制服,只穿了个白色的小背心,还不住地用 毛巾擦着汗。 虽然有点暗,但他凸出的几块胸骨,我还是看的很清楚。嘿嘿,小棍子警察! 我开始吃面,只是面里头放了太多的香菜,而且花生米中间还藏了些芥末。你 看看,这些都不是我爱吃的。得反映一下。 我刚想叫老板娘过来,发现她端了一盆水给小棍子警察,还小声地说着话,但 看起来也是不冷不热。而且就在那时,我还看见老树下的那个老头也走了进来。 老头直接走向我这里。我有点诧异,不过只有在这时才能好好地看清他的样子。 目光冷峻,头发清白,皱纹生动,还有那一身的短打扮,好似从古书里走出的一样。 他瞅了瞅我,然后在一旁坐下来,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门口。顺着他的目光看 去,有一条狗窜过门口,还有一个提着篮子菜芹的丫头一蹦而过。老头坐的离我很 近,中间却似乎隔着许多东西,即便我听了一个下午他的言语和歌声,还是像个谜 一样。但我确实很想了解。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囊,还在,故事也还在。 老头在灯光下,白发熠熠生辉。 紧跟着老板娘端上了饭菜,似有怒气地对老头说,以后别到城外头转悠了,现 在外面也不安身,听说正闹病呢。 老头可不管,似乎没听见,也不言语,慢慢吃,慢慢嚼。 老板娘正要走开,老头丢出一句,啥病呢?我不就是病吗? 你不听,就算我没说吧。老板娘很是生气,把茶壶搁到桌子上就走开去了。 我发觉老板娘其实一点都不老,生气时红彤彤的脸,甚是娇艳。身材也蛮好, 挺拔挺拔的。头发还挺长,甩头过去的时候,还能闻到发香。我想到了在琅岩的女 人—如果还算是的话,她喜欢用飘柔,发丝中散布着温馨恬淡的味道,一度让我着 迷! 老板娘! 我叫了一声。刚才我是想反映一下香菜还有芥末的事情,但突然间我放弃了这 个问题,而是想问一下住宿。我想在千化城租个房子,住上一段时间,因为我感觉 这座城市会有很多故事,并且我想停下来写点东西,都有好几个杂志在催我写稿呢! 什么事?老板娘的气好像还没有下来,口气变得很冲,颇不耐烦的样子! 哦,你这里有住宿么? 你可看清楚了。我这里是饭馆,不是旅馆,更不是那个什么馆。我知道她有点 误会了。 我想在这租个房子,住一段日子,你能帮忙介绍么? 这么晚上哪找去?你还是找个旅馆先住着,然后慢慢再找吧。千化城,不像大 城市,房子难找喔。 我有点懵了。其实也是,你晚上租什么房子呀!刚想打消这个念头,又听到那 个警察远远地囔开了。我还以为他吃完就走了呢! 原来小棍子还在用那盆水擦身子,小背心都脱了,胸骨凸现的更加明显。 小翠,你忘了,我那还空了一个房间呢!反正也没人住了,刚好可以租给他! 原来老板娘有个名字,她叫小翠! 小棍子走过来的时候,我明显看到小翠脸上酡红,局促不安的样子,并狠狠地 瞪了瞪他,好似在怪罪不该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叫她的名字,还叫得这么热呼。 难道老头不是陌生人?我瞟了一眼,老头正埋头吃饭呢。在他的世界,我们仨 也许都是不存在。好怪的老头儿! 那等他吃完饭,你带他去吧!说罢,就走开了!我看得出,她似乎不乐意我住 那所房子! 小棍子看见她离去,原来满脸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眼神也变得黯然。 他说,等你吃完了,我带你过去吧! 我说好! 然后,他走回到脸盆边上,继续擦洗,仿佛一旦放下,就会失去。 还有一点忘了说,冷清的地方,价钱一般都高不了。虽然偶尔会多点香菜,拌 了些芥末,但你不会有太大的压力,更不会耿耿于怀。 我付了账,并向小翠道了声谢。 她霎时脸又红了,抿着嘴,脸上洋溢着柔和的笑意。 小翠,真的很年轻,很惹人怜的。 我知道,小棍子此时正挨在门框边,热烈地看着小翠呢。 因为我感觉,小翠一直想躲到我的影子里来回避那炙热的眼神。 小棍子一声不吭地领着我在黑暗中转来转去。他的步伐很轻快,身形矫健,确 实是个做警察的料子。我跟在后面,脚步有点踉跄,甚至摔了几跤。你也可以想象 得到,这不是大城市,偏僻的夜里那些狗吠叫的近乎癫狂,有几次它们从门洞里冲 出来,差点咬到我的屁股。 也记不得过了几条街,小棍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说,你! 我愕然,急忙停住脚,用力抱住我的背囊,像是突遇劫匪的样子。他见我这样, 不禁乐了。 没想到你这么胆小!他说,我是要告诉你就快到了。 不是我胆小,是太突然了。你走得那么快,突然停下来抓我的手,还以为我犯 什么罪了呢。 他指了指一栋二层小楼说,就是那,二层就是我的。 再穿过一段灌木丛就到了。灌木丛挂满了露水,沾湿了我的鞋子和裤脚。还有 个院子,四周围着竹子栅栏,院子后面是个杨树林。我没想到在城里还能找到这样 的山野村屋。 那你怎么不住这?我问道。 他愣了一会儿说,离单位太远,上班不方便。而且太安静了,我不喜欢。 安静,对于喜欢写字的人来讲,真得太重要了。特别对于我这种昼伏夜行的奇 怪分子,晚上能安安静静地写字,白天可以安安静静地睡觉,多好啊! 我很喜欢!我说。 进了屋子。小棍子拧开灯。四堵墙,一个床铺,一个桌子,一把椅子,一目了 然。 他见我似乎有点不满意。于是他说,摆设是有点简单,但干净清静,而且还有 阳台,窗户,楼下还有间厨房你可以用。 我是个写字匠,安静就好,其他的都无所谓。我说。 这就好。 他说完,便直直地看着我。这时,我也发现小棍子的眼睛其实很小,但透露着 精明。 我像是个坏人吗?你这样看着我。我笑着说。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因为我是警察。 那我像是那种会惹麻烦的人么? 不太像。 说罢,我和他都大笑起来。 很快,我们谈了价钱,他倒更像是急于把房子脱手一样,甚至连押金都没收, 就定了下来。 出于对警察的好奇,而且是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我内心还是想他盘问我一些 什么的。但他问的问题毫无新意,跟那些小区的保安没什么两样,一下子让我失去 了兴致。然后,我开始打量他,他那尴尬的样子,就好像是我在审问他似的。这时 我发现,小棍子不但眼睛小,而且鼻子还有点短,像是长到半道被人一拳打住了。 他很紧张,我想。 你喜欢小翠?我突然对他说。 他的小眼睛立时逼视着我,可能见我并非取笑他,摸了摸头,紧张的心情又舒 缓开来,但又不知如何说起,而且也觉得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这样的事情感到为难。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小翠,她根本是不乐意的。 这个不好说,改天再说吧? 那个老头呢?他是什么人? 这个呀,说来话长,改天吧,改天再告诉你。 然后,急着离开。 送他到门口,我说,小翠,你可得抓紧哟。 然后,就听见他的脚步像碎裂了一样,撒落在黑夜中。 我在床上铺了几张报纸,权且睡下。 半夜折腾又醒来了。因为床板太硬,而且没有枕头,我的脖子又酸又疼,加之 老想着老树下的那个老头儿,想着他的故事。 刚醒过来时,我的大脑一片混沌。这个陌生的地方,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整 个屋子影影绰绰的,让我觉得有点刺眼。我翻了个身,右手无意间摸到一个凹处, 显然这里经受了某个人的长久的卧躺。我继续摸索,一个陌生的身体在我的手掌间 浮现,我甚至还触摸到了潮湿的体温。我跳了起来,打开所有的灯,当然也就只有 一盏了,但那时我却十分想还有更多的灯。 这当然只是个幻觉,但把我的睡意一扫而空。我决定开始打扫一下这个屋子。 我发现地板上其实有很多的灰尘,甚至有些毛茸茸的东西。在一个角落里,我还发 现了一个蜘蛛网,破了一半,上面还粘住了一只飞蛾,飞蛾都已经干瘪,双翼古怪 地张向一边,显然做了一番挣扎,经受了长久的苦痛才成了这个样子,可怜的飞蛾。 我继续扫。居然在床底下扫出了一把刀。那是一把再平常不过的水果刀,锈迹 斑斑,我翻来倒去看了好半天,发现在刀尖处有一点暗红色。这点红色夹杂在锈迹 里,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也许是人家使用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没什么大不了 的。我正要把它扔到垃圾袋里,突然想到,莫非这里以前住过人,而且发生了什么 事情? 最后,我给小棍子警察打电话。当然我没提水果刀的事情,只是问了问这里住 过什么人。 没住过人,你是我的第一个房客。他在电话那头急切地说。 你可以问一下楼下的人。他怕我不信,又补充道。 我长吁了一口气,把那刀子扔到床上,太过敏了,这也许是长期漂泊的后遗症 吧。刀子上的血迹也许真的是主人一次小过失而造成的—肯定是,在削苹果或梨的 时候不小心伤了手留下来的,所以他很愤怒,顺手就把刀子扔到了床底下,再没去 管,肯定是这样! 这是我在千化城的第一个夜晚,我不能因为这把刀子坏了我的初夜。 夜晚对写字的人来讲,真得很重要。特别对我这个对一草一虫,一花一木都很 敏感的人来讲,更是如此。但不管我怎样努力忘却这件事情,背对着,但床上的刀 子仍旧让我的后背感到彻骨的寒意。我怒了,于是把那把刀子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 层,然后把它放到垃圾袋里,再把垃圾袋放到我的视线之内,好让我看得见。 我继续写字。我就像一只夜虫,只有在晚上才会精神抖擞。这个晚上,我写了 一个完整的小说。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开始睡觉。通常下午两三点钟的 时候,我会醒来,然后去找点吃的。 我知道这样,我会错过很多故事。但只要停下来,我便迫不得已要过着这样的 生活。我意识到这点,所以我会在我无法延续的时候,开始出去游荡,出去漂泊, 直到我的书袋再次鼓起来,我又开始重复我的生活。对于我来讲,生命是两个样子。 两点六十分醒来的时候,我肚子真的很饿!于是,我匆忙洗漱了一下,就急着 出去了。凭着印象,我找到如约,见到了小翠。也许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里头还 是很冷清。 小翠变得很熟络,上来就问我是否看过房子了。我说都定下了,挺喜欢的。 她还问我是不是搞文学的?我真的不好意思了,你也知道,文学是很崇高的, 不容易搞。因此,我只好说,哪能像你说的呀,也就是写写字,没别的。 那你也是到处游逛,累了就歇,厌烦了就走的那种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有 点不耐烦的样子。 我心想,不能这么说吧?有些人躲在屋子里面,写出的东西累起来不照样比他 的身子还高么?至于我这种人,说白了也就是天资差,自然只能停停走走了,走一 步才能写几个字,而且还没几个好字。 所以,我只好说,我是漂泊的命,是不能拿来跟别人比的。 听我这么说,她也就不吭声了。 我点了些东西,等她走开的时候,我才认真地看了下她,当然只是她的身影了。 小翠,她穿了件花色的连衣裙,衬托出一副风姿卓然的样子。小店有这么一个 人物,生意却为何如此惨淡呢?想想书本里那些女子当家的酒馆饭肆哪个不是红红 火火?卓文君当泸把酒,惹的那些武陵年少纷至沓来;就是再粗野点的孙二娘,她 还不一样有能力对那些绿林好汉呼来喝去?而小翠呢?纵是千般美貌,万种风情, 也只是门前冷落。 我正想离开的时候,小棍子警察像风一样冲了进来。他没意识到我在,就一个 劲地叫,巡逻了半天,口渴得要命,来点茶水!我知道他是在跟小翠说话。等他见 到我,愣了,然后笑了笑,朝我说,那房子没事,尽管放心,警察还能骗你? 放心,哪能不放心呢。我说。然后,我问小翠,这附近有没有超市,想买点东 西。 小翠朝小棍子警察看了一眼,又急忙收回目光,好似撞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这么快就走啊?不多坐会儿? 按我的理解,她似乎有点不情愿我走。 白云路那边有个超市,东西挺齐全的,你去看看吧。 然后,又告诉我怎么走,并在纸上画了图,顺便还介绍了附近的一个水果批发 市场。为了能弄清图画,不时我还会插上几句话,点几下头,因而我和小翠靠得很 近。同时,我也感觉小翠很想躲到我的影子里头,回避什么。我又闻到了小翠的发 香,同时我又感觉到后背有一阵冰凉,就像昨晚那把刀一样。 我离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小棍子警察的眼光,那是从帽沿下喷射出来的。 我感觉这个警察是如此的陌生! 我买了一些可乐,方便面,还有点熟食。通常晚上写字容易饿,我要吃点东西。 如果条件好的话,我会很乐意下厨的。忘了跟你说了,我做得最好的是土豆炖肉, 我有耐心慢慢地用文火炖,直到香气四溢,这时我也胃口大开了。在琅岩,我以前 的女孩也常夸赞我做的好。 按照原来的路线,我很轻松地找到了小屋。穿过灌木丛的时候,有一只蚂蚁掉 到了我的脖子里,我很恼火,伸手在背上挠了半天才把这个家伙揪出来,我看着它 在我的指间挣扎,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它捏死,尸体扔在风里。 到了院门口,我习惯地走向那个绿色的信箱。通常我都是这样取到一些稿费单 子,还有朋友的信。在飘泊的过程中,只要我停下来住上一段时间,我就会把地址 告诉那些好朋友,当然还有那些常有“业务”往来的编辑们。虽然只在这住了一个 晚上,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打开信箱看看,兴许还有什么惊喜呢! 里面尽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宣传单。什么租房信息呀,修煤气管道呀,根治脱 发秃顶,治疗淋病、性病,推销化妆品呀。最多的还是这个,你看看,治疗肾虚的。 太不像话了,我开始有点愤愤不平,怎么可以怀疑我和我的邻居们都这样虚弱呢! 正想把这些破玩意扔倒垃圾堆的时候,里面掉出来一封信,信封是粉红色的, 却没有一个字,连邮戳都没有。这让我很惊讶,这种突如其来的东西,也许是上天 的一种昭示。我飞快地跑上楼,差点被一个煤炉子绊倒。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那 时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道德,也许这正是我的信也说不准呀。 杨立:这封信因为我的疾病而迟到了。你走了以后,这里一直在下雨,无边无 际的。不知道我的病是因为这雨所致,还是因为对你的思念。思念是一种瘾,这种 瘾几乎毁灭了我。我没办法抛开以前的一切,更不能像你那样绝然地离去。也许我 再也见不到你,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有个女人并没有因为你的离弃而失去记忆和爱 恋…… 这可真奇怪了。我不叫杨立,小棍子警察好像也不姓杨,莫非是楼下的?这个 女子肯定是痛苦过了头,把信塞错了地方,因为楼下的信箱就在我的下面。我捏着 信纸,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下去问问。 我敲了敲门。隔了许久,门支出一道缝,露出一个面庞。我大吃一惊,愕然了 半晌,这不就是老树下唠叨唱曲的老头么?他怎么也住这? 老头面色沉郁,不可一世地冲我囔。 找我干嘛? 杨立应该是个小伙子才对,老头也许是他爸!我赶忙堆起笑容,装出要求人的 模样,小心地跟他说话。 哦大爷,不好意思,我不找你。我找杨立,他在吗? 什么杨立马立的,没这个人! 说罢,咣当,重重地关上门,把我扔在了外面。 这老头到底是什么人?他跟这个杨立有什么关系吗?那个女人呢? 这也没有杨立,那杨立到底是谁?不过我一点也不沮丧,相反还很兴奋,因为 老头就住下面,我离想听的故事越来越近。说不准,他的故事会成就我的一篇文字 呢。 只是这封信该怎么办?回到住处,我又看了几遍,差不多都能背下来。我躺到 床上,不停地想象杨立和这个女人之间的事情。从信里面看,女人对他可说是一片 痴情!那杨立为什么抛弃这个女人呢?而且今天这封信显然不是第一封了,难道她 不知道杨立已经离开?相思成瘾,当真是情到极处呀。女人的信如此深情,难道她 不知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么? 我坐在床沿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似乎也无人能洞悉 这个爱情故事。随后我用胶水重新把信粘合,又看了看这带着女人细腻心思的粉色 信封。然后把信放到抽屉里。 也许这个女人当真要在马不停蹄的思念中毁灭了。我只是希望她早点见到我, 我会告诉她,那个杨立走了,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好让她死了那些念想,好好生 活下去。 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人们为什么都为之耗尽了一生? 我不敢想。哎,算了,让这件事告一段落吧。 我展开纸,开始写字,慢慢地我发现里面都是那个女子,好像我能还她一个公 道! 说来好笑。 在写字的时候,有一只蟑螂在我脚上爬来爬去,惹恼了我,用脚趾头把它给掐 死了。还有一只蚊子飞到我的纸笺上,很放肆地扑腾着翅膀,尖长的嘴在纸上探来 探去,当我不存在。我瞟了它一眼,然后用手指头把它弹飞了。按照经验,在我的 神功之下,不死也得重伤。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在千化城呆了将近半个月。这期间,我除了整理一下书袋里的东西,那些跳 动的思维后来占据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我还写了不少很短的小说,换得了几笔小 钱,但这点钱还足够我在这里生活一段日子。 小棍子警察来过一趟,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他不是来找我的,我看他走 进了老头的房间,没多久便又出来了。我没看到老头的样子,但从他那句响亮的 “你给我滚出去”来判断,老头似乎有点怒不可遏。当然也看得出小棍子警察是不 受欢迎的。小棍子警察刚走出来,随后就有一包东西跟着扔了出来。 谁稀罕你的东西?老头的声音充斥着愤怒,像要爆裂了一样。 我在想象满脸皱纹的老头发怒的样子!只要你看过丘吉尔发怒的那张相片,我 可以保证你会跟我一样会有这种想法。 小棍子警察见我看着他,悻悻地笑了笑,也没跟我打招呼,便走出院子,连那 包东西也没拿。后来,我在垃圾堆里又见到了这包东西,上面粘满了苍蝇,恶臭的 很。 这是半个月来唯一一次见到小棍子警察。不过,前几天我听说他在小翠的店里 跟人打了一架。我不敢想象,那个被打的家伙后来是什么模样,也许残废了也说不 定,跟警察打架能有好下场吗? 这一架的原因没有听说,但后来我想了想,肯定是有人骚扰小翠,小棍子看不 下去,就挺身而出,演了这么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这样看起来,小棍子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为什么老头这么厌烦他呢? 说到那老头,我真是没办法。我原想用不了多久,他的故事一定会在我面前揭 开的。但到现在为止还像是个谜。半个月里头,我几乎没见过他。每次下楼,他的 门都死死地关着。原本共用一个厨房的,但每次都是恰到好处地我用完之后他用, 根本见不到面,更别说聊上几句。 只是有天晚上,我正在写一个剧本。中间下楼泡面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里面 有哭的声音。他的屋子封闭的严严实实,平时听不到一丁点声响,这次能听到哭泣 声,显然老头遇到很伤心的事情,哭得很大声。我不禁担心起来,于是去敲门。我 怕他听不到,因而敲得很用力。不想,哭声一下子又没了,像是被什么给吸收了一 样。我把耳朵贴着门,愣是啥也没听到。难道是我的幻觉,老头根本就没有哭过? 我回头看了看,四周死寂,偶尔会有一阵风吹过,杨树林沙沙作响。我拍了拍脸, 怪疼的,确信不是梦游。难道是我把剧本的情节带到了现实?也许吧! 那晚我没法入睡,因为总是浮现老头哭泣的样子。你可以想象的到,一个哭泣 的老头是多么让人心酸,因而我差点也哭出声来。 这一切,我真的想找个人问明白,因为不明白的事情,将会成为我的负担,甚 至是一种折磨。 问谁呢?小翠吗? 小翠。除了小棍子打架那事牵扯到她,这半个月来我没听到她任何消息,也没 见过她。真的,我的习惯错过了很多人、很多事。别人白天发生的故事,我在睡梦 里无法看到;晚上别人在睡梦中的时候,我又清醒地爬格子,进行着虚无的碰撞。 我买了很多吃的东西,自然不用去如约了。但日子一长,方便面吃的多了就想吐, 饼干吃的上火。自己做饭吧,那个锅子又不知怎么坏了。 我想出去吃顿好的,去如约看看小翠! 走近如约的时候,我看到大门的玻璃换了一块,比别处要新的多。我揣摸这也 许就是小棍子那一架打下来的结果了。这小子太逞强了。用得着亲自动手吗?亮出 自己的证件,像香港电影里头那样,大叫一声,我是警察。那些家伙还不落荒而逃? 不过也是,想要在小翠面前表现一下嘛,这点还是值得嘉许的。 店里依旧冷清,没几个客人。不过我看到了老头,让人意外的是,他头上扎着 厚厚的绷带,穿着一件黑色褂衫,坐在我原来的那个位置吃东西。 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正走近他,因为绷带连他的耳朵都裹起来了。他满脸倦容, 皱纹像雕刻的一样,随着咀嚼而一开一合。还不时哼出声,也许是牵扯到伤口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晚上的哭声。 难道真的发生了事情?是不是那天晚上老头家里遭遇了强盗?而且劫财之余, 还把老头给打了。老头大哭,是因为惊吓,并且想喊救命。当我去敲门的时候,老 头已经被打晕过去,强盗不出声,等我走了之后,才悄悄离开。 现在看到老头缠着绷带,我更是确定无疑了。 于是,我开始自责。如果那时不顾一切地闯进去,说不准还可以避免这场祸事。 也许我再多呆一会,说不准就可以抓住那个坏蛋。我真是的。 我问小翠,老头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被强盗打了?是那个晚上吗? 小翠看上去很疲倦,眼睛红红的,好像没睡好,有了黑眼圈,还起了眼袋,仿 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没什么事!也许是骑车时不小心撞了吧? 哦。那你能说说警察在店里打架的事情吗?别看那小棍子警察瘦喔,还真讲义 气。 他?只是个警察而已。都过去了,别提了。 我看她说话的样子,很是不屑,隐约还有一种无奈。她不说,自然我也没什么 好说的。只是我特别困惑。小翠,老头,杨立,还有那个写信的女子,对我来说都 是一个谜。有几次我都想去揭开它,但总是对自己说,在千化城,你只是过客。所 以我只好等待,等着有一天这些谜会自个儿露出来。 从如约出来,我没有急着回去,而是随处逛了逛。我还去看那棵老树了,老头 不在底下唱歌,总觉得有种失落。在这旷野下,老树也是孤独的。 夏天千化城,飘起了柳絮,像雪花一样,纷纷浸透在湖面上,泛起粼粼波纹。 这才是千化城,最具风致的景观了。 回去时,我还是习惯地去看的信箱。里面除了两个稿费单外,还有一封信。跟 上一封信如出一辙,没有名字,没有邮戳。我原本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时 隔半个月,又收到这样的信件。我摊开信纸,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满是玫瑰花瓣。 信纸也是粉红色的,素雅,还带着浓浓的芳香。 杨立:不知道我的信会给你带来什么。你是一个喜欢蛰居的人,会把我这种方 式当成骚扰和负担吗?虽然你有我的地址,但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回信。我把每天的 思想都写下来告诉你,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生命里…… 我终于可以相信,这封信不是投递错误。在我的小屋里确实上演过一场轰轰烈 烈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叫杨立。对于那个女子而言,他并没有离去,这个屋子还 留存着她的回忆和幻想。 晚上我开始失眠,我感觉在我身边不远处同样有一个年轻人在不停地折腾着, 他在我温暖的床铺上留下了体温。我每翻一下身子,都会听到那头同样有一个咯吱 的声响。这种感觉真得让人难受!我实在是按捺不住,跳了起来,然后又直挺挺地 躺下去,床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一阵呻吟,然后一片沉寂。 我想着这样一来,可以有半个月的安静日子,这样就可以安心写字了。但没过 两天,我还在睡觉的时候,听到敲门声。我以为是收水电费的,但以往他们敲门不 会这么文雅,不把你的门敲坏就算运气了。所以我带着满心的狐疑去开了门。一个 带着帽子,穿着深色工作服的年轻人抱着个盒子站在门口。 你是杨立先生吗?我是快递公司的!这里有你的包裹。 没等我说话,就把盒子塞到我手上。然后递上个单子。 请你在这里签个字。 我还是第一次替人家签字。当我费了半天劲写下“杨立”两个字时,感觉有一 双眼睛正盯着我。 坐在床沿上,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打开这个盒子。我莫名其妙地认为,当我打开 盒子时会有一把血色的刀子插到我的后背。但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因为我想知道 那个痴情的女子又送什么东西给杨立!一个打火机,精巧无比的打火机。我一看就 喜欢上了,大多数写字的人都希望有一个好的打火机,因为有事没事都可以摆弄一 下,抽抽烟。烟雾缭绕,有时甚至是文思的逼迫和引诱。而我呢,我更喜欢打火机 喷出的刹那火焰。我突然对这个出走的杨立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也许他像我一 样,出去飘泊了,这是天注定的。 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杨立,生日快乐! 这个时候,我就是杨立! 我用打火机点着了卡片,这几个字在火焰中激烈地跳跃着,即便火焰熄灭,它 仍旧那么清楚。我吹了一口气,灰烬散了一地,字迹也就消失不见了。 在这个柳絮纷飞的夏天,我一共收到了17封这样的来信。断断续续地可以拼凑 成一个破碎的爱情故事。我非常佩服那个女人的记忆,她把他们之间几乎每一个细 节,都细致入微地用文字表现出来,她也许是想让杨立也不要忘记,可以回心转意。 在我这个小屋里,书桌,那把椅子,还有那厚重的窗帘,无不记录了他们的相 识、相恋,直到猜疑,争执、背叛、伤害,最后杨立的离开宣告两人恋情的终结。 我不怀疑这些事情的真实性,因为我相信女人的记忆,特别是失恋的女人。她很生 动地写出了每一次争吵的情景,比如有一次她失手将杨立推倒,杨立的脑袋撞到了 桌角的玻璃上,流了一地的血。看到这,我忍不住细细地看了看每天都要用的书桌, 果然发现了一块紫黑色的地方。那窗帘也是,因为他们在颜色上的分歧,最后妥协 地挂上了两块蓝色和淡黄色的布料。我当初就纳闷了,怎么会有这样分裂的欣赏心 态呢。我根本就没动,收拢在一起,像两个冤家一样垂落在窗子的两边。还有一个 地方让我感到尴尬,比如她还记录了他们最后一次的经过。她说就在那个舒服的带 有扶手的椅子上,她坐在杨立的身上。我飞快地跳将起来,因为我就坐的那把椅子 上。我甚至感觉瞬间有人在我身上蠕动了一下。 杨立,其实那些疯狂的迷离是你我都不能忘怀的……她说。 这实在是个可怕的体验,我慌慌张张地抗拒着这个不属于我的故事,但我又不 可遏制地想进入。女人所讲的故事并没有结束,这对于我这个喜欢故事,并且喜欢 杜撰故事的人来说,是件要命的事情。 在寂静的午夜,月影摇晃,虫鸣低微。我摊开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满 脑袋充斥着他们制造的声音:哭泣声、欢乐的呻吟、还有激烈的争吵,睡梦里的大 笑。他们还在这里生活,我在看着,我只是个看客,像看电影一样。我拨弄着那个 精美无比的打火机,每一次火焰的闪动,都如同不速之客的心跳。我苦笑,我所杜 撰的故事相比这个女人所讲述的是多么平淡无奇。 接着几天下来,我是彻底荒废了,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我想,我得做点什么了, 我必须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想到老头那里找点线索,他在这生活了很久,一定知道这件事。但每次敲门, 他都只是露出半张脸,一见是我便急着关门。我不知道是老头喜欢排外,还是我做 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以至于这样生分。 我甚至经常到那棵老树下等他,开始时我怎么问都不说,只是重复念叨着他的 那些破事,碎碎裂裂的,让人听不明白。后来,见我这样不懈。于是他说,曾经是 有个青年住过那间屋子。 是不是还有个女人?我急切地问。 没有。哪有什么女人!老头惊愕了。 怎么会没有女人呢?如果没有,那些信又是怎么回事呢?当然我没有跟老头提 这些信。我本来还想借这个机会问一下上回受伤的事情,但老头固执地再也不开口, 只是望着远方。 撬不开老头的口,那只能靠自己了。于是有事没事我都会伸出头朝楼下看,希 望那个疯狂追逐的女人会从这里经过,好让她发现这个生机勃勃的头颅已不再是杨 立的了。我也会到信箱周围转悠,希望能邂逅这个女子。 但我失败了,这个女子无所不能,在我被他们的记忆折磨的辗转反侧时,当我 在睡梦里看他们纠缠时,我的信箱就又会多了几封信。她总是这样逼近我,在我猝 不及防的时候,把她和她的记忆灌输到我的脑海里。 有一天,我彻底绝望了。 当我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时,发现了一大簇玫瑰花,上面还留了一张卡片: 谨以99朵玫瑰纪念你一年前的背叛和那把滴血的刀。 跟先前一样,我代替了那个该死的杨立接受了礼物。玫瑰花放在我的书桌上, 旁边放着那些信件—我小心的撂在一起,最上面的那封粘了些灰尘。那簇玫瑰花傲 然地怒放着,绚丽灿烂,似要撑破这个狭小的屋子。我坐在一旁看着,如同看着一 场祭奠,呼吸着迷离芬芳的空气,恍惚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几天后,我再也忍不住,给小棍子打电话,说有重要事情要谈,让他快点过来。 两个小时后,他开着一辆摩托车过来,显然他还在执勤,制服,警帽都来不及脱掉。 我点了一支香烟递给他,他推让了一下,还是接受了。坐在我对面大口吸起来, 看得出其实他的烟瘾很大。我想他应该是个很忙的人,所以没跟他绕弯子,直接说 了。 这里曾经住过人? 你知道了?他有点紧张。是的,住过一个男人。 他叫杨立?我问。感觉这时我才是警察,而他倒成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偷。 嗯…没错。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问,是不是还动刀子了? 他立时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我,然后把烟头扔在地板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我点头。他呆了一会儿,继续说。 我只能这样告诉你,那年轻人我也不太熟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流血, 据他说是女朋友伤了她,然后坚持自个去医院。你知道的,男女之间的事情是很难 说清楚的。虽然我是警察,但他不报案,我当然不会去调查了。况且,这还是在我 的屋子里,多麻烦呀,你说是吧。我最怕麻烦了。 你说得对,我也怕麻烦,所以才找你来问问。我禁不住笑了。你见过他女朋友 吗?后来他没再回来? 没见过,他也没再回来过。你放心。没事的。我是个警察,我会坑你吗?我也 不想捅什么漏子,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吧。你说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吗? 我说没有。他笑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警察的话!既然女孩子伤了杨立,那她为什么还要继续 写信? 我相信,能下这样的手段,都要杀人了,那女孩子一定是对这段感情已经绝望 了。你说对吧? 小棍子警察走了,但并没有解开我所有的疑惑。相反,我甚至感到更加不安, 我以为那个女孩已经把我当成杨立了,她关心的只是这个屋子而不在意里面住的什 么人!而且,今天我也发现小棍子闪烁其词,不是很厚道的一个人。他说怕麻烦而 不报警,况且人最后还不见了。有些连我都能看出来的破绽,为什么他作为警察却 看不出? 他是不是故意在隐瞒什么? 本来以为知道那段瑰丽爱情的谜底,我会变得很轻松,一定会思绪如飞,好好 地开始写字。但到凌晨两三点钟,我还是写不出一个字。我又回到了千化城的初夜, 回到了那种冰凉的恐惧。我感觉有一把刀会在不经意间刺进我的心脏。 我不敢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也许真的意味着死亡。 第二天,我决定离开千化城,继续漂泊,我不想再去理会那些莫名奇妙的人和 事,也不想生活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 我整理了一下东西,准备下午就动身。在走之前,我还是想跟小翠道别,还有 小棍子,甚至那个老头。 我走出院子,正要穿过灌木丛的时候,就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绝望,甚 至是撕心裂肺。 你不要再逼我了,我受够了。 带着哭腔,呜咽着,但我还是听得清是小翠的声音。 怎么会是小翠?出什么事了?我正要出去,又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不是把那些事情告诉那个房客了?他说,低沉,但如此不容置喙。 我什么都没说,我自己做的事怎么能告诉别人? 你知道就好。那你今天来这干什么?你还不躲远点! 我只是想看看我的父亲!他都伤成那样了,我去照顾一下也不行吗?这是小翠 的声音,像是在祈求。 那天在店里要不是你,我早打死他了。言语中有点悻悻。 你真是个畜牲,对老人家还下得了手。小翠咬牙切齿地说。 比你还差的远。杀了人,别以为人都不知道。你弄得老子我不顺心了,我会去 揭发你的。 小翠杀人!我差点没跌倒。一个穿连衣裙,婀娜多姿的女子,会去杀人?那把 刀真的是杀人的凶器?我生活的屋子竟是杀人现场?我真的对这个世界失去判断力 了。 我知道一定会遭到报应的。要不是顾及年老的父亲,我不会在这个世上活着。 小翠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老头有什么好可怜的,年青的时候抛弃你的母亲,没过两年又被女人给抛弃。 你都搬出来住了,犯不着对他那么好。他老碍我的事,惹急了,我就把你的事告诉 警察局。 这么多年来,你不就是用这个来威胁我,折磨我,骚扰我,强暴我么?我什么 也做不成,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想死?哪那么容易?老子还没玩够呢! 畜牲。小翠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畜牲。我再也忍受不了。随手捡起一块砖头,冲了出去,朝那个男人的头颅劈 将下去,他躲闪不及,啪的一声正中前额。我看见他像根棍子一样,一声不响地倒 下去,血色溅满了我的眼迹。 但同时,我也感到后脑勺一阵疼痛,凉风嗖嗖地往里灌。尔后,我就毫无知觉 了。 醒来的时候,满眼都是白色。我确定这是在医院! 头痛得厉害,一动都不能动,一点事情也不能想,也想不起来。 我用手指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只粗糙,干细的手,而且是那么冰凉! 我正诧异。一张脸映入我的眼帘,是老头! 你醒了?老头笑了。 我很高兴老头能跟我说话,而且还对我笑。我也笑了,只是在绷带里面,老头 看不见罢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是我撂倒了别人,怎么 也躺到这里了? 不急,等你好了再说。老头不由分说地按住了我的话头。 我明白,你也急着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你要知道老人家的思维很慢,而且说 的繁琐,他要费半天劲才能讲到你想听的地方。 所以,如果你要想知道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得跟我一样有耐性。 在医院的日子里,老头点点滴滴讲述一些事情,甚至有时候会说的声泪俱下, 捶胸顿足。我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甚至颠覆了以前所有的判断。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在老树底下唱歌是一种回忆。在我面前慢悠悠地说话,也 是一种回忆。对于年少轻狂、浪荡不羁的岁月,回忆也成了老头的一种折磨,当然 也是他的儿女们挥之不去的阴影! 出院那天,老头递给我一封信,粉红色的信封,这让我惆怅不已。 信里面,那个女人继续回忆,无所谓是不是对杨立,因为在那个女人眼里,我 跟杨立成了同一个人。 她最后说: 爱情已经死去 回忆是一种忏悔 在离开千化城那天,我听到了两声枪响。 血色夕阳中,柳絮依旧飘扬。 老树下孤独的身影,属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