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桃花 作者:第五悲欢 一、乱溪深处 庄寒鹏跃上岸来时,已是黄昏。 一场新雨才歇,这幽谷深处,满眼皆是血也似的重瓣桃花。清风起处,漫天 桃雨竟染得他明黄色的长衫也微透出桃香。无限春风太多情,似无姿处最多姿。 庄寒鹏万没料到这等偏冷山谷竟有如许动人风致,一时便略有些痴了,落脚竟有 些忐忑,恐踩污了这一地花泥。 “花间浪子”庄寒鹏一向就懂得享受人生真趣——美酒佳肴,名山胜景,好 诗绝唱——一个人若是懂得享受这些,血腥的江湖路,必也走得恬淡舒适一些。 他自乌蓬船上携下的也不过是三两物品。行了一程,天已渐暗,便将一块缎 子席铺于这无边的桃林深处。这缎子出自杭州巧手织女亲手,缎上绣的一幅细柳 双虾,却是苏州神针婆婆的绝世之作。手中那烂银酒壶本是妙匠鲁天成的杰作, 壶中半壶杏花酿,正是江湖女酒仙束九娘二十年前所酿,据说现今世上仅余了五 坛。 庄寒鹏举起酒壶,方待独酌,忽然手腕略偏,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酒花 飞溅。这刹那间他已退开,脸上勃然色变——但闻哧哧微响,青烟不绝,地上的 织绵、落花,竟于片刻间蚀得一片狼籍。 烂银酒壶上嵌着的一只柳叶镖,喂的竟是天下至毒! 庄寒鹏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身子不敢迟疑,飞身扑出。 满谷桃红籁籁随风起落,空谷再无人迹。 呆了许久,庄寒鹏方始揉一揉眼睛,沿来时路返回。 那系在岸边一块青石上的乌蓬船,却已消失。 流水潺潺,溪清映天。天色已晚。 庄寒鹏立于溪岸,又立了许久,似是在想些什么,又想不起的样子,终信步 沿清溪往前,只是他行走的方向,却是幽谷深处。 幽谷深处有人家。 不仅有人家,还热闹得很。任谁也想不到这鸟兽出没的山谷,却有个小小的 村落。远远瞧见几只灰黄母鸡在篱边悠然踱步寻食,一条乌黑的狗却懒懒窝在草 垛边打盹,来了陌生人竟也懒得出声。三两个少年正围着一处柴房捉迷藏,见了 庄寒鹏忽尔一声呼啸,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却是害羞得紧。 庄寒鹏走近溪边一位白发苍苍的钓鱼老者,本想问问路,但不知如何却感到 一股强大的气机竟阻在前面。老者一脸严肃盯着水面,一时倒不敢出声打扰,只 默立一旁。半晌,老者手腕一抖,却将一条鲜蹦乱跳的红鲤甩上半空,伸手接住。 庄寒鹏拍手道:“好!”却又怔住! 那老者伸手捉住红鲤,回头望了望庄寒鹏一眼,似笑非笑,神色奇异之极。 忽然口角溢出一丝黑血,当即仰面倒下! 夜色虽然渐暗,倒也有些微光。借着微光,便见那老者刹那间七窍俱流出黑 血,满面乌青,竟似已死了! 庄寒鹏不过怔了一怔,那红鲤不知如何却自老者指间跳了两跳,滑入溪中再 无踪影,倒是一枝渔杆甩在地上,钩子亮亮的泛着银光。 庄寒鹏心念疾转,若是伸手扶起老者尸体,难免沾上一身血腥之气,有瓜田 李下之嫌,将尸体带入村中,旁人难免疑心他就是凶手,只怕届时百口莫辩;然 而若是弃之不顾,一来于道义不合,二来方才已有数个孩童眼见他入村,此时说 不定便躲在哪个角落正盯着他,此时抽身,岂不正显得做贼心虚?! 当下凝神细听周遭动静,只盼方才恰恰有个旁人经过瞧见了给他作证才好。 风声微动,却有三四条身影飞奔而来,隐呈包围之势,当先一人喝道:“贼 子莫逃,给我风起云站住受死!” 庄寒鹏暗叫苦也苦也,多半便是方才几个小儿跑回去报讯去了! 打量这四人,俱是农夫装束,粗麻衣裳,看上去倒也平常,但每人太阳穴高 高隆起,身法亦是快捷,却可推断定是武功不弱,只是一时也瞧不出门派来。只 好硬着头皮拱手向当先一位浓眉大汉勉强笑道:“这位兄台请了。在下庄寒鹏… …” 那浓眉大汉尚未答话,另三人手脚利落,早扶起地上老者尸体察看了一番, 那自称风起云的汉子嘶起哭道:“旗哥,翔叔他老人家——” “旗哥”听得此言,脸上肌肉抽动,似是强压悲痛,双眼却似在喷出火来, 拳头紧握,指关节格格连响,显是手劲甚强,他一步一步走近,庄寒鹏瞧见他的 怒意,不由退了一步,笑道:“你误会了,这位老人家……”额上却冷汗直冒。 这老者好端端的在溪边钓鱼,自己来了以后偏偏钓中了一条红鲤,钓中红鲤 后却莫名其妙倒在地上,瞧这情形分明是中毒而死,此地只余自己一个不速之客。 他若是说这老者是因为钓上一条鱼而中毒暴毙,那条鱼又自己跳到水中游走 了,岂非天大的笑话?只怕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旗哥”沉声道:“我名叫风中旗,你泉下有知,只管找我便是!”言下之 意,便是要杀了庄寒鹏。 庄寒鹏来不及分辩,身子半侧,闪过风中旗一拳,但感暗劲汹涌,却是那风 中旗拳势展开,一拳直轰,劲力十足,竟是名家风范,直逼得他竟有些透不过气 来。庄寒鹏细察他武功,却看不出来历,晃眼间风中旗已攻了三招,这三招四平 八稳,浑无半点火气,庄寒鹏竟无法防守,曲指连弹对方攻来的手足要穴,以攻 代守。那风中旗看似粗暴无比,拳路变化却甚为灵巧,每一式俱不受方才悲痛之 心境影响,两人交手数招,俱未占得上风,身子进退间,风中旗不知为何突然闷 声不吭跳出圈子,道:“你的武功果然不凡,我不是你的对手。” 庄寒鹏愣了一愣,道:“不敢!在下并无恶意,只想恳请兄台给在下一个解 释的机会。” 风中旗目光一动,道:“你否认这宗命案?” 庄寒鹏苦笑道:“在下庄寒鹏,偶游此地,与这位老人家无冤无仇,作甚要 杀他?再则,这位老人家明显是中了剧毒而死,在下若是杀人,自问一指足矣, 倒也用不着使这下三滥的手段。” 旁边那风起云突然再不容他细说,扑上来左手一圈一引,右肘横撞庄寒鹏腰 际,使的却是形意门中最为常见的一式“分涛劈浪”,但他劲力十足,这平凡一 式使出来颇具威力。庄寒鹏避无可避,足尖点地转半个圈,踢他下盘,急道: “这位兄弟却是为何?” 风起云怒道:“我呸,谁与你是兄弟?!翔叔……翔叔他老人家何等武功, 岂是你这等鼠辈可以击倒的?你若不下毒,又怎能——” 两人纠缠数招,风中旗忽然闪身抢入战圈,单手架住风起云一招,喝道: “住手!”风起云似是甚为尊重风中旗,虽有不甘,却依言退开。只听风中旗言 道:“你自称庄寒鹏,莫非便是江湖传闻中‘花间多情,浪子相惜’的花间浪子 庄寒鹏?” 庄寒鹏不想自己的名号此人也曾听过,微讶道:“正是在下。” 风中旗道:“你可有何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 庄寒鹏又是一愣,心想,若是要我自己证明自己便是自己,倒有些麻烦…… 口中应道:“却要如何方能证明我便是庄寒鹏,你只管说便是。” 他把难题扔给风中旗,本想看他的反应,不想方中旗毫不犹豫地打量他数眼 后,又改口道:“不必了,我相信你便是庄寒鹏。” 适才那拼命向庄寒鹏动手的风起云奇道:“这又是为何?” 风中旗道:“此人一来年纪、武功皆与江湖传闻相符,二来身上衣饰格外用 心,单看衫上绞的芙蓉边襟,便可知是异常讲究衣着之人,腰间那块盘龙含珠玉 佩,却是百年前的古物,常人哪能随便佩在身上?藏于柜中视若拱璧唯恐不及, 天下唯有懂得享受的庄寒鹏,方会不放在心上。” 那风起云听得心服口服,打量庄寒鹏的目光也显得惊疑不定。庄寒鹏心下暗 赞这风中旗的过人眼力,暗吁了口气猜测这风中旗的来历,道:“风兄若是相信 在下,在下却有个小小的提议。” 风中旗马上接口道:“我同意阁下的提议。” 这次另三个农夫齐齐讶然道:“旗哥——” 风中旗扬手止住三人问话,微笑道:“他的提议,不过是叫咱们先将翔叔的 尸身运回村去,再作计较,我为何不同意?”眼光停在庄寒鹏身上,庄寒鹏笑道: “风兄果然才智过人,在下既已卷入这场是非之中,要走一时只怕也走不开的, 咱们不如先到村中将老人家的尸体细察一番,留在此地终非长久之计……” 风中旗盯着他道:“你若非坦荡之人,便是大奸大恶……此时咱们也不说这 些了,但你莫要以为你随咱们到村中去便可表示你的清白,说不定另有图谋呢。 翔叔之死,终究你的嫌疑最大,我希望你会有合理的解释。”庄寒鹏不愿看他, 不置可否笑一笑,当先走出,四个农夫中一人抢在前面带路,风中旗与另二人跟 在后面,忽然打了一个手势,也不知是何用意? 二、你怎么下的毒 村中万籁俱寂,半丝声响也无。 几人行至一处门上贴有门神的篱笆院落,那汉子先行进去点灯。一室皆明, 但见窗明几净,日常用物虽然粗糙,倒也齐全干净。风中旗道:“明沙,你且叫 二嫂弄些吃的来。”那点灯之人应了,径自出门。 庄寒鹏借着油灯翻视了老者尸身,却未发现明显伤口。不觉有异,道:“老 人家莫非是误食了某种毒药,药力直至早先方始发作?”风中旗正在答话,忽然 门帘一掀,进来一位年约四十,风韵犹存的标致农妇,端了一盘家常咸菜,一小 碟腊肉炒萝卜干丝,又盛了一碗米饭。望也不望庄寒鹏,将饭菜往桌子上重重一 顿,摔帘而去。庄寒鹏盯着那饭菜,只感肚子咕咕作响,毫不犹豫将饭菜一扫而 空,又自一只双耳粗陶罐中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喝下。 风中旗趁机也将老者眼睑、五官、胸口乃至头顶皆检视了一遍,转头望见庄 寒鹏捂住小腹,似是疼痛之极,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粒,便道:“你怎么了?” 庄寒鹏勉强笑道:“我……我……你们竟下了毒?” 风中旗怒道:“你适才吃饭之前,其实已用藏在指甲内的银针暗中试过,方 放心食用的,可不是么?” 庄寒鹏强忍疼痛,道:“不错,你眼力果然不差……只是我连这碗底都已试 过了,却不知你们将毒下在何处?”风中旗截口道:“你休得胡言,我岂是那等 小人!”脸上一派凛然之气。庄寒鹏讷讷道:“莫非我……我错怪你们了?但我 ……我……”一句话接不上来,软倒在地,急急运起内力,欲把体内之毒逼出来。 风中旗关切地道:“这倒奇了,瞧你模样,不似作伪,却是为何?莫非二嫂 她——”急步冲出。 过不多时,便见他身影掠进,道:“二嫂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庄兄你……你 还好吧?” 庄寒鹏不敢应声,只是专心运功。风中旗瞧他情形,顿足道:“这是怎么一 回事?我倒有些糊涂了。”想了一想,方下了决心,道:“我助你一臂之力便是 了。” 抬脚走近庄寒鹏,伸手去按他背心穴道。 忽然“啪”的一声响,庄寒鹏与风中旗双掌相击,各退半步,手掌翻飞,却 斗了起来。两人招数均是迅捷如雷,力道沉猛,浑不留情。风中旗掌力雄浑,却 看不出是哪一家的路数,庄寒鹏身法灵巧,招式说不出的潇洒随意,使是却是花 间派的拈花手。又斗了三招,两人又不约而同齐齐跃开。风中旗闪到一边,目光 惊疑,半晌方道:“你果然未曾中毒!” 庄寒鹏嘻嘻笑道:“你果然下了毒!” “你怎么确定我下了毒?” “你又怎知我未曾中毒?” “我其实并不知道你根本没有中毒!” “在下也没有把握测知你有没有下毒?” 两人紧盯对方,互相询问,眼中皆露出戒备之色。 风中旗忽大笑道:“我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这毒其实在下早下在了茶罐之中。” “但是你没有给我喝茶,你又怎知我会喝茶?” 风中旗露出一丝狡笑,道:“你吃了那么多咸味甚重的菜,怎么会不口渴?” 庄寒鹏目中现出钦佩之色,道:“好厉害的手段!不过你总算漏了一点,在 下之所以未曾中毒,其实只是因为事先服下了解毒灵药,医圣易康先生的万应丹。” “但你用银针试过饭菜,仍要偷偷服下解药,这份心机当真不简单。” “这只因你们三处地方令人生疑而已。” “哦?愿闻其详。”风中旗道:“我自感这下毒之法无隙可乘,不想你法眼 无差。” 庄寒鹏悠然道:“咱们五人一路行来,村里委实太过于安静了些,纵然是习 惯了早起早睡,但总不可能整个村子里包括顽劣儿童也同时酣然入眠了吧?一个 村庄的安静,在下以为有两个可能,一是因为没有人,二是因为大家都事先得以 打招呼,不可出声。眼下发生了这宗命案,不论在下是何来头,总归得罪了贵村, 然一路并无人出面拦止,这不是一处破绽么?” 风中旗神色不动,目光却微露出沉闷之色。 “其二却是出自二嫂身上。论理她虽然送饭进来时显得脾气非常恶劣,但也 是人之常情,奇怪的是她何以不打我骂我责问我,甚至瞧也不瞧我一眼?想是料 到过不多时终归会有这个机会,故而暂时隐忍。我正因此留心,不管饭菜有没有 下毒,先服了灵丹再做计较。” “你可知这万应丹乃是易先生十年心血秘制,普天之下唯有三十六颗,功参 造化,你不可惜?”风起云再耐不住抢问道。 风中旗却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道:“心思倒也严密——还有第三个破绽呢?” 庄寒鹏笑道:“这个么,却是出自风兄自己身上。” 风中旗身子一震,显出颇感兴趣的样子,道:“我自问你假装中毒以后并未 燥进,你又怎生防我极甚?” 庄寒鹏肃然道:“风兄当时虽然显出对在下的关切,却莫忘了,在下一身武 功虽不说纵横江湖,等闲之人倒也不能擒住在下,在下若是中毒,且中的毒又显 非瞬息毙命的绝毒,对你们来说,不管是谁下的毒,现在总归有便宜可捡是也不 是?” “不错!”庄寒鹏微笑道:“那你关心倒也罢了,何至于要助我驱毒?” 风中旗这才恍然,笑道:“倒也过火了些。” 庄寒鹏道:“不过在下也无法得知,风兄是如何确定在下未曾中毒的?” 风中旗点破他道:“但我走近你时,你右肩却不必微微耸起——这分明是气 聚右手想一举擒下我了。” 两人对答许久,其中心机繁复之处令得风起云与另一个唤作风不息的汉子目 瞪口呆。那风不息讷讷道:“原来竟是如此这般兜了一个圈子。幸好咱们都听了 旗哥之言,未曾燥进,不然此时若有一人落到这厮手中,那可就棘手了。” 风起云显出一副好斗的神色道:“那也未必!咱们若是一齐拥上,合力擒之, 哪用如此分神?只怕早就分了胜负,不会象如今僵持在这里了。” 他这个办法虽然简单直接,却令得风中旗庄寒鹏二人一愣。眼见风起云双手 握拳,目露杀机,庄寒鹏忽然轻笑道:“你们可有把握一举擒下我呢?纵能擒下 我,只所也要伤亡甚重。若是因此付出惨重代价,事后却又证明我是无辜的,岂 是徒令亲痛仇快?” 风中旗接口道:“我却有把握得知,你并非无心偶游至此。” “何以见得?”庄寒鹏想了一想,笑道:“我明白了。其实我乘舟入这山谷, 便落入了你们的监视之中,是么?按此结论推想,那林中以绝毒东西雨暗袭在下, 又盗走在下轻舟的,想必也是你们做的了。” 风中旗没有答话,却向风不息附耳如此这般说了些什么。 庄寒鹏自言自语道:“你们不可能知道我什么时候来这山谷,那么唯一的可 能便是你们守卫监控这山谷,已成了日常起居一般的要事,莫非这山谷之中隐藏 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嗯,这天下武功高绝,以风为姓的,又有哪一个门派?” 风中旗只是冷冷盯着他,神色漠然之极,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庄寒鹏蓦地跳起来,身子一震,叫道:“昨夜星辰昨夜风,今朝西去明朝东! 这便是星辰谷,便是武林传说中不涉足江湖之事的世外桃源星辰谷!” 风中旗听得他的惊呼,脸上流露出一丝惋惜痛苦的神情,缓缓点了点头。他 身边的风起云,更是将牙齿咬住下唇,渗出一丝鲜红的血迹来,脸上肌肉抽动, 似有说不出的绝望悲痛,又似有满腔的仇恨无处渲泻。 蓦地窗外一声凄笑,一缕动人心弦的声音传进来:“你倒有些见识……这里 便是星辰谷,便是星辰谷……” 庄寒鹏听得那缕飘渺绝音随着午夜清风送入耳际,却不知这谷中之人知道他 猜中来历后,何以现出如此不可思议的表情来,眼望窗外沉沉夜色,忽想,在这 暗夜,却不知那满谷桃花又会在寂寞中有何等风华? 三、红鲤有刺 月已中天,篱边一枝桃花缤纷如雨。花下一位素衣女子,闲闲坐着,那绝美 桃花借风一瓣瓣飞落,只似为了衬托她出尘的风姿。 风中旗忽然附耳令风不息步出院落,匆匆离开。庄寒鹏凝视窗外,良久叹道: “这世间果然有如此动人的美女,我今日相见,莫说只是受些冤屈,纵是死了又 有何妨?” 女子淡淡道:“庄公子说笑了。” 庄寒鹏肃然道:“在下此言确乎发自真心,不知姑娘信也不信?” 女子道:“我怎么不信?只是庄公子日后莫要忘了今夜说与小晴的信语才好。” 微微叹息,蹙眉半偏了脸,沉默不语。月色映在她一袭素衣之上,说不出的清寒 飘渺。庄寒鹏趋前一步,道:“在下此行,确非偶游。三月之前,在下自塞外寻 访天山雪月双剑归来,途经一座荒寺,结识一位自称无心的僧人,萍水相逢,志 趣相投,便是这位妙僧指引在下来到这里。他曾言道,这天下最美的一个女子, 便在此间。” 风中旗恍然道:“难怪你能闯过咱们设于谷口不露痕迹的十八道机关设置, 一路寻到这里。却不知那无心和尚怎生得知?除非他便是……”忽然惊觉失言, 住口不言,眼中微露悔意。 他自负才智不凡,平素为人处事极为干练通达,故而博得众人敬服。但此时 庄寒鹏与他针锋相对,若非借助地利人和,只怕败象已呈。而风小晴却得到本谷 谷主委以下代掌门重任,果然上上之资,只淡淡数语,便引得庄寒鹏坦言相告来 意,也自己也不知胜了多少? 不久忽闻嘈杂之声传近,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当先奔来,脚步轻灵。望见风 小晴,愣了一愣,似未料想到风小晴会在此地。庄寒鹏瞥见风中旗神色凄凉,心 中一动,沉声道:“这位小兄弟可是练过缩地身法么?”那少年奇怪地望他一眼, 并不应声,只叫了一声:“旗哥——” 风中旗道:“入松,你来得正好,咱们有事细谈。” 少年风入松呆了一瞬,以一种极为怪异的眼光望了庄寒鹏一眼,方举步走近。 风小晴听见二人之言,却似并未听到一般,眼神迷离望着一树桃花出神,她 自出现在庄寒鹏面前,一直端坐于花下,眉目之间有一种浅浅的忧伤,让人见了 当真疼怜不已。 风入松望了风小睛一眼,深吸一口气,踏入屋中。风起云却伏在一旁,似是 睡着了。 庄寒鹏立于窗口,那风入松走近他直往内屋里行去,庄寒鹏正待与他打个招 呼,冷不防一股冷风袭上身来,那劲道阴柔中含有吸力,浑厚之极。庄寒鹏再料 不到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怀如此绝顶的武功,哪里退得开?急切中只感身子一 麻,却是穴道被制了。 风入松笑道:“旗哥,你说如何?” 风中旗沉默不言,想了半响方道:“不息可是……” 风入松道:“不息哥他、他已被害了!” 风中旗叹一口气,转头盯着伏在桌上酣睡的风起云,禁不住落下泪来,怔了 许久,方拭一拭眼睛,道:“我早知道便是这个结果了,若是我方才不点了他的 睡穴,起云他只怕此时也——” 那少年风入松却似比风中旗更为坚强,点头道:“爷爷他老人家遇害之前, 不是嘱咐过大伙儿若是遇上这种情况,齐齐逃走的么?” 风中旗咬紧牙关道:“不错!” 风入松厉声道:“那你为何不照爷爷的安排行事?你真要咱们星辰谷风族之 人全都死个干净么?在此等情况之下你竟敢一逞匹夫之勇?!” 风中旗痛苦得眼中都要滴出血来,道:“咱们逃到哪里去?咱们逃到哪里去?!” 这向来智计过人的汉子,此时竟显得格外的脆弱无力。 风入松冷冷地盯着他,道:“你方才示意我助你擒下这个陌生汉子,莫非他 也与那恶魔是一路的?我、我杀了他!”手掌一动,提聚内力,便要击杀庄寒鹏。 庄寒鹏实未料到这不起眼的少年无论武功、心力,皆非常人所可比拟,心中一寒, 笑道:“你还不出手?可莫酿成大错才好!” 他话音方落,一道人影疾起,叫道:“松弟不可!”手臂振起,抵住风入松 的手掌。两人武功皆是一个路数,这些年也不知拆过几回招,动起手来毫不停滞, 但那风入松虽然看上去年纪太轻,武功却着实不可小觑,轻忽阴柔,变化莫测。 风起云掌风呼呼,却是严防紧守。两人斗了几招,风起云竟落了下风。风入松叫 道:“好呀,你们原来早有打算,我先治了你们二人再说。” 风中旗皱眉道:“松弟你误会了。” 风入松咬牙道:“你教云哥装睡,是不是想趁我没在意时将我弄翻?!” 庄寒鹏倒在地上笑道:“这位风起云兄弟想是并不善于作伪,莫说是风入松 小兄弟觉察了,便是在下,也听出了有异呢。” 风入松冷冷叱道:“咱们兄弟间的事,你又何必插嘴?你不怕我当真杀了你 么?” 庄寒鹏满不在乎笑道:“只怕你还未杀我,风中旗兄便出手拦截你了。” 风中旗听得他此言,脸上现出一丝决绝的神色,道:“松弟你误会了。”话 虽然如此说,却也趋近,紧盯着二人争斗。 风入松哈哈笑道:“此时此刻你又何苦再做出一番嘴脸来给我看?哼,我若 不是觉得云哥方才鼾声有异,全不似点了穴道的睡法,故意借杀这人来试探一下, 只怕此时也着了你们的道了。” 庄寒鹏倒在地上,睁着眼睛,忽道:“你们大家通通住手,此时敌手也不知 在哪里,自家人倒先窝里斗了起来,如此不齐心,难怪这数百年来,一直被那” 无孔不入门“中人步步紧逼。你们这般心性,如何逃得过死生大劫,又哪有报仇 之机会?” 他此言方出,风家三兄弟齐齐住手,风入松惊道:“旗哥,你怀着硬拼的目 的倒也罢了,怎的将本门机秘全告诉了他?” 风中旗苦笑道:“我又何曾说过半句?这人……这人……只怕并非我所设想 的那般,我只怕是真的犯了大错了?!” 庄寒鹏嘻嘻笑道:“在下却知道你猜的并没有错。” 风中旗避开风入松的眼神,低头想了一想,重又恢复了镇定,道:“你可是 猜中我的意图了?我这意图自己也不能确定,你又岂可轻下结论?” 庄寒鹏悠然道:“那在下便先猜猜那位遇难的风不息,早前在下吃饭之时, 曾将入谷的遭遇向你们三人说过一遍,当时在下曾谈及那桃花林中遇人暗算之事, 你们虽未作声,却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当时在下便心生疑心,若那喂有天下至毒 东西雨的柳叶镖是你们所为,你们又何必惊讶?这个疑团直至在下言至轻舟被盗 时进一步得到了证实,因为当时这位风起云兄弟显出笑意,表示承认了在下的乌 蓬船确实是贵谷中人所移走,在下心中推想,这两件事情虽是同一个时间与地点 发生,却未必是你们同时所为——” 风起云不服地道:“那也未必!你怎可自一丝笑容便可断定呢?” 庄寒鹏笑道:“你可莫要忘了,在下猜中这里便是星辰谷之后,你们的愕然 表情。既然你们承认这里便是星辰谷,恰好在下有一个通晓天下门派来历的朋友, 武功虽然不足道,胸中对于江湖掌故却如数家珍,在下本也是个爱听闲事的人, 便想想那个朋友曾说过星辰谷与那无孔不入门的世代深仇,不可解散——”风中 旗打断他的话道:“这个原因我早已料想到你已知晓,如今不必多说了,你只说 一说,我现在的想法却是什么?” 庄寒鹏道:“你先解开我的穴道再说。” 风入松听得此言,嘴角一歪,再不理会三人,径直走到门外院中去了,庄寒 鹏被他的举动分神,心道:也不知那容比花俏的女子,有没有走开? 才想到这里,风入松忽然又走了进来,抱起那翔叔的尸身,又步出门外。 庄寒鹏竖耳倾听,笑道:“原来小晴姑娘尚未走开,却不知她为何不进屋来?” 风起云忍不住道:“她一向便是这般性子的。” 庄寒鹏“嗯”了一声,道:“风中旗兄不是想知道在下对风兄有何猜测么? 这便言归正传。” 风中旗望着门外,心不在焉道:“你只管说,让我来印证一下你的推测吧。” 庄寒鹏犹豫了一下,忽道:“我总算猜出风兄之意了。” 风起云道:“咦,你方才不是说已猜出来了么?怎的直到此时你才说你真正 猜出来了?” 庄寒鹏道:“我是因为你们不肯解开我的穴道,才将我的猜想进一步得到证 明。” 风中旗盯着他道:“你果然是个可怕的人物!此时你不必再猜了,我已相信 你知道了我的用意。” 风起云奇怪地跳起来,道:“你们二人却是在打什么哑谜?” 风中旗不理会他,道:“先前咱们在村外斗上一场,在下便将你列为了无孔 不入派的人物,直至你愿意跟在下回村,并不惧怕,在下便想,你若不是施展苦 肉计取和在下的信任,便当真是无辜之人。但翔叔之身亡,委实过于严重,在下 又怎敢轻易相信你的清白?直至小晴她引你将来意说出来,我才相信了七分,但 心中仍有疑点。可惜你与我动手时显示的武功,我自忖不是对手,所以借助了松 弟之力,将你拿住。” 庄寒鹏笑道:“只怕此时你心中对我的疑点,已然全消了吧?” 风中旗道:“你却算漏了一点。你以为我是因为咱们三人相斗时你出言阻止, 表示你关心咱们的安危,即可证明自己的立场么?” 夜风清寒,夜已深。 风入松忽然大踏步走进门来,道:“晴姐找到爷爷的死因了。” 这一句话令得三人同时一愕,把眼光不约而同投在他身上。风入松虽然武功 智计均是不凡,到底也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控制不住情绪,流泪道:“他老 人家,却是手掌心中毒而……而……”再接不下去。 庄寒鹏道:“你们是怎生发现的?怎的咱们开始并未找到?” 风入松泣道:“晴姐听说了爷爷被害的过程后,便叫我先察看了爷爷的左侧。” 言既至此,眼光投到了庄寒鹏身上。庄寒鹏淡然道:“不错,当时我站在他老人 家左边,自然是可疑的。” 风入松续道:“再接着她叫我仔细察了爷爷的右手。” 风中旗想了一想,方道:“果然!若是钓杆嵌有牛毛细针,翔叔他老人家当 时凑巧并未触到,过后再……不过这个可能不大,因为钓杆乃是翔叔他老人家随 身之物,又怎么会……除非他疑心我……”突然收口,眉间流露出微怒。 风入松紧盯着他,道:“晴姐再叫我细察左手,却发现了一处果然只有牛毛 针大小的微孔。当时我也想不明白,晴姐却言道,这个原因,要你们三人猜猜, 却是为何?”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屋中三人俱沉静不言。过了半盏茶功夫,风起云叫道: “我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的,索性不想了。”风中旗却掐指皱眉,浑似未听 见。 再过半盏茶,风中旗叫道:“我明白啦!那条红鲤鱼却是关键。”转眼望见 庄寒鹏会心的笑容,心中一动,想道,却不知此人比自己早猜出多长时间? 四、风中独歌谁人和 “说实话,事到如今我却对你黔驴技穷了。”风中旗道,“我仍未判断出你 是敌是友,又如何敢轻易解开你的穴道?” 庄寒鹏不答理他,独自出神,似在侧耳聆听什么,脸色忽变,厉声道:“快 解开我的穴道!” 风中旗自与他交往这数个时辰,只感此人纵在逆境之中也能安之若素,风流 倜傥,潇洒随意,从未见他如现在这般恼怒,讶然道:“为什么?” 庄寒鹏怒道:“快,快替我解开——”话音未落,窗外远远传来一声尖啸, 便似一根针刺入耳膜,令人难受之极。风中旗面对窗口,脸色变了几变,叫道: “小晴别去!”忽然顿一顿足,仿佛一只蝙蝠般自窗口斜掠出去。他这身法诡谲 飘忽,显在情急之中终露出了真功夫。 风入松、风起云也跟着自窗口掠出。 突然身子一轻,却是风起云离开时顺手解开了庄寒鹏的穴道,庄寒鹏跃起身 来,便听见风起云远远的声音传来:“他不信你,我却借你赌个生死!” 庄寒鹏意味深长地一笑,冲出院子,远处桃林之中,一道素衣身影凌空飘逸, 不知所终。凝望那仙子一般凄迷且又动人的身姿,庄寒鹏喃喃道:“那钓鱼老者, 莫非竟是星辰谷风族当今的族长风天翔?嗯,也唯有这个推论方才合理。我先前 走近那老者,不敢出声打扰却是为何?自然是因那风天翔虽在钓鱼,浑身却气机 牵引,无懈可击,他那随意的一个钓势,岂非正是天下最完美的守势?若我当时 确是他所约想的敌手,只消微露杀意,便可能引发他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难 道他竟是约了敌手在溪边一决生死………不错不错!正因他的防守太过严密,我 若是他的敌手,唯有在他守势产生变化之时,方才有隙可趁——然则令这等绝世 高手守势产生变化,又有何计?” 庄寒鹏苦思冥想,顿感口干舌燥,须知他虽比风中旗抢先片刻猜出红鲤有刺, 故将风天翔毒毙,但对于星辰谷之内情现状全不了解,自不可能如风中旗一点即 透,心领神会。 想了一会儿,提起那只双耳粗陶茶罐,又咕咕饮了几口凉茶。午夜春寒,穿 堂风自他身边掠过,烛光摇晃不定,映得此屋万物晃动,情形诡秘。 抬眼瞥见堂屋中一应农具,犁锄钉爬之类,庄寒鹏心中一亮,自语道:“是 了,这风天翔想是极为嗜钓之人,这屋中数枝钓竿、渔篓、箬笠便可证明。他的 武功想必亦是与钓意相通,故而与敌对决之时,亦在垂钓……但他垂钓习惯已根 深蒂固,我若置些细小毒刺于鱼鳞间隙中,令得这鱼儿上他的钩,他的本能反应, 岂非顺手提起渔竿,取下所钓之鱼?他的守势自然还是完美的,但他又怎能料到 自己最完美的守势恰恰正是对手最完美的攻势?” 一念及此,不禁冷汗涔涔,又想,我若是那敌手,又怎生令得这条有毒刺的 红鲤鱼恰恰于此时上他的钓钩?他一直想了十余种方法,却没有收获,只好颓然 放弃,猛摇一摇头,将此事抛诸脑后,大步走出院落,略一寻思,先了一个方向 行去。 他明黄的长衫已沾了泥土,英俊的面容也染了尘灰。但他的眼睛仍然明亮, 脚步仍然轻快。 他甚至还唱起了一道小调:“榕树茁壮青藤儿缠,木楼高危情郎儿攀。 若把情歌唱出口,四面山谷有人还…… 经文儿我也不去谈,逃禅儿我也懒得去参……“ 谁会想到此时轻松随意的花间浪子庄寒鹏,已卷入一场罕见的杀戮变故之中? 黑暗中忽然刷刷窜出两条身影,左右夹击庄寒鹏,剑光凌厉,又快又急,却 是要庄寒鹏的性命! 庄寒鹏身子一顿,避过两剑,人已如猎豹一般窜出,冷笑道:“你们既知我 是花间浪子庄寒鹏,却骤下杀手,想是得到风中旗授意,当真可恨,我便杀了你 们两人给点风中旗颜色瞧瞧!” 左边那身材矮小之人冷笑道:“我风一萍倒要瞧瞧你能否杀了我。”冲上前 来,刷地两剑,他的剑法疾烈无比,竟是不要命的打法,庄寒鹏身若游龙,穿行 剑光之中,拿他迎香、风府二穴,另一人却回剑相守,剑光绕一个圈斜刺庄寒鹏 左肩,逼他回身。庄寒鹏身子弹开,笑道:“原来练的是联剑之术,倒比寻常江 湖上的路数高明些。” 右边那高大汉子傲然道:“是又如何?”手上剑光一动,便待攻上。 庄寒鹏双腿一弯,弹到前面,不知如何却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指着对面一处 草垛叫道:“无孔不入!无孔不入!” 那两人听了一愣,略一偏头,当即软倒。 庄寒鹏拍手笑道:“你两人若论剑法倒也不错,只可惜心地太简单了些。” 左边那人似是性子暴烈,瞪大眼睛“呸”了一声。 庄寒鹏怒道:“我杀了你!”手掌疾落,拍在汉子脑门之上。右边汉子叫道: “你算什么英雄?索性连我一并杀了!” 庄寒鹏笑道:“你当我不敢么?这江湖上什么是英雄?杀人不被杀者,方是 英雄!”一掌又落。 那汉子自忖必死,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忽闻庄寒鹏高声道:“风中旗,你 若是个汉子,便给我出来!” 黑暗中有轻快笑声朗朗传出,那汉子睁开眼,果然望见风中旗自一间旧茅舍 中悠然踱出,不由叫道:“旗哥,你不是叫咱们兄弟阻住敌手,你带大伙儿撤退 的么?怎的还在这里?” 庄寒鹏听得此言,面色一变,双指连弹,解开汉子穴道,冷声道:“你此时 还犹豫什么,我料想他便是那无孔不入门的卧底,你快解开同伴的穴道,自去寻 小晴姑娘。” 那汉子稍一犹豫,解开同伴穴道,望也不望风中旗,转身便走,只听得庄寒 鹏在后面道:“烦二位转告小晴姑娘,若在下此时无恙,日后盼有机缘与她共歌 一曲……” 风中旗在一旁冷冷看着,道:“你倒未曾负了花间浪子的名声,死到临头了 还妄图与美人风花雪月一番。” 庄寒鹏笑道:“好说好说,在下便是这般性子。” 他口中虽然笑得轻松,但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风中旗不敢稍动。先前与这风 中旗交手,他只觉三十招内便可取胜。及至风中旗于那屋中掠出的身法露出,他 却知道自己便是三百招之内也不能有胜算了。而此言与之对峙,不知如何,他竟 有些紧张,以气机竟无法探测风中旗的反应,这风中旗到底是何人,他的武功到 底有多深? 两人对峙良久,庄寒鹏忽道:“我若当真是你料想的那无孔不入门之人,又 怎会不杀了方才这两人?以免日后多些麻烦?” 风中旗听得此言,脸上竟松了一口气,道:“你果然不是。” “但如今我却怀疑你是无孔不入门的卧底。”庄寒鹏冷然道,“否则你又怎 会故意让这两个不是我对手的风族中人前来刺杀于我?我若当真杀了他们,你又 如何?” “我风族中人,视死如归,若能借此判断出你有无敌意,纵是赔上两条性命 又有何妨?”风中旗冷静地说。 庄寒鹏脸上忽然现出又是惋惜又是同情的神色:“原来你也不是无孔不入门 中人,我险些错怪了你。” “哦?”风中旗终于笑了,“你为何这样说?你可知道,如今风小晴与风入 松,已为此与我反目?” “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被冤屈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庄寒鹏淡然道,“我虽 不知道你为何不主张带领风族中人逃走,但我明白,一个用不惜用兄弟性命来判 断我是敌是友的人,若不是为了全族利益,又怎会如此做?你若是内奸,更何须 得要经过试探方知我的来意?更何况,你若不是受了委屈,只怕以你的性子,千 方百计也要讨得风小晴与风入松等人的信任才是——而你如今与他们反目,你只 是希望,能不能借自己一点力量,帮助他们更安全地退走,是也不是?” 他的分析过于透彻,风中旗目光中流露出痛楚难过的神色。 “我不怕别人误会,但是怕你误会。”风中旗道:“因为我需要与你并肩作 战了。” 庄寒鹏不说话,只是认真地仰首遥望无边无际的苍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翔叔其实早料到了有一天他会死于无孔不入的暗杀之下,于是他布置了一 条带动全族人退走的出路。这条出路,机关设置巧夺天工,天下再没有人能立时 破开。这条路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便是小晴、入松,还有我。” “那你为何不立时退走?”庄寒鹏动容道:“莫非……” “不错!”风中旗慢慢地道:“我不带大家退走的原因,却是因为,我竟发 现我们三人之中,有一个人把那条秘道的破解之法,已泄露给了无孔不入门!” 他握紧双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我……我又没有证据,怎能揭开这 等天大的阴谋?我只有故意临时负起带领全族人退走的要职,却在关键时候,没 有实施这一计划……” “你只有这样。”庄寒鹏点头道,“但是你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风中旗颓然垂头,道:“我一向自负智计过人,现下却着实一点主意也没有 了,只因……只因这变故来得实是太突然了。” “不错。”庄寒鹏沉思道:“我遇上的那个无心和尚,却是什么人?他又岂 是当真无心指点我来到这里?” “翔叔的死也令人怀疑。”风中旗含泪道:“若不是本谷中人知道他喜欢钓 鱼的习惯,将这个消息告诉无孔不入门,对方怎能轻易害了他老人家?!” 五、谁是高手谁先死 明月松间照。 松下有人,一个怪人。 他的头发竟是赤红的,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他的眼睛却透着邪异的绿,令 人心悸的颜色。他的姿势更是古怪,双脚并拢,身子笔直,双手却合掌向天高举。 他的身子既高且瘦,立在松间一块突兀的岩石上,却似一枝刺入天空的针一 般愤怒。明月挂在他肩后,竟也消减了光辉。 与他对峙的风小晴,神态却悠闲寂寞。她只是随随便便坐在一棵老松之下, 望也不望那怪人,但陪同风中旗赶到此地的庄寒鹏却已看出,她的守势虽然完美, 内力却已衰竭。她实已无法再撑多久。 庄寒鹏忽踏前两步。 他这两步,所取的方位,恰是两人力场薄弱之处,那两人立时感到陌生人的 强大气机,俱已变幻姿态。怪人已自岩上跃下,风小晴却身子一松,斜靠在椅上。 怪人指着庄寒鹏,杰杰笑道:' 你也算是个高手!谁是高手谁先死!' 骤然 之间他已出手,整个人收缩得又尖又细,横飘起来,合掌直刺庄寒鹏。 庄寒鹏只有退。 那怪人的攻势,尖锐犀利,角度怪异,庄寒鹏只感胸腹间有种被刺中的疼痛 与难过,一时间只有一退再退,三两步间,他已连变了七种身法,每一种都是武 林秘传的绝学,有效地躲过了那枝用身体做成的针的一刺再刺。 但他的身子就象一块磁铁,那枝铁一般的针已牢牢吸住一般锁定了他。 刹那间庄寒鹏嗅到了死亡气息。 那气息很浓也很近,令他想起多前年屋檐下的一场滴雨,还有午夜一朵红莲 的寂寞绽放。那缕气息已消磨了他的意志,他已发觉自己根本不能还手,没有时 间还手,没有机会还手。 他的身影依然飘忽,轻逸如一抹轻烟。 风小晴似看出端倪,倚着青松,轻声笑道:“梁同针,你想不想看看《半望 秘笈》?” 那针也似的怪人闻说《半望秘笈》四字,手脚忽顿了一顿,庄寒鹏借机逸出 他气机环绕的圈子。怪人见一击不中,当即静止不动,合手向天,又恢复了那古 怪姿势。 月色下但见他露出森森白牙:“要!自然想要!你开出条件来!” 风小晴道:“庄公子请过来。” 庄寒鹏吁了一口气,半空翻到风小晴身边,道:“多谢相助!不过在下如再 与他对战,决计要他难过一回。” 风小晴望他一眼,道:“我自然相信你另藏有杀招,至不济也可以与他同归 于尽。”见庄寒鹏甚有把握地点头,又道:“但你曾说过欠我一条命的,你不可 为他赔了性命,你可知晓?” 那怪人梁同针目露狡黠之色,阴笑道:“你二人还有什么交待的没有?星辰 谷武功最高的风天翔已死在我手上。”踏前一步又道:“无孔不入门的惯例便是, 谁是高手谁先死!现在你们谁可与我一战?” 风中旗庄寒鹏和风小晴三人审时度势,皆自盘算得失,却无一人肯上前一步。 蓦地左边小肠小道大踏步走出一个少年,喝道:“我来领教!” 风小晴讶然道:“松弟,我不是教你护守众人离开的吗?” 风入松使了个眼色,悠然道:“梁同针,若是我等四人联手,你未必可占上 风。” 梁同针眼珠转了几转,沉吟不语。 风中旗突然盯着风入松道:“大家没事么?” 风入松淡淡道:“都好。” 庄寒鹏听这两人对话,心中一沉。要知这兄弟俩若当真亲密无间,这等废话 何必多说? 果然听见梁同针怪笑道:“你们四人,虽可谓当今谷中武功最强之人,可惜 你们无法联手。我又何必怕?” 风小晴断然道:“入松,中旗,寒鹏,咱们可别中了他的离间之计。” 庄寒鹏听得这仿佛天人一般的动人美女唤自己的名字,欣然道:' 小晴说得 有理。' 身子斜晃,翻到梁同针左侧,右手三指似曲非曲,以一种奇特的次序弹 出。他这三指看似简单,梁同针却似一枝针遇上了磨石盘一般,怪叫道:' 花间 素指!' 针形身躯猛在冲天弹起,迎上凌空飞渡,翩翩攻出玄奇一剑的风小晴。 三人交手一招,却各自退后不再抢攻。 梁同针固然流露出惊骇之色,另四人心中更是波澜起伏。 风中旗喃喃道:“不错……咱们四人委实无法联手,虽然说我二人未曾出手 固是可疑,但你二人抢先出手,焉知不是欲盖弥彰?” 庄寒鹏想到五人若是作死生之斗,其过程必是惨烈凶险,无比微妙,无法令 人不全力以赴。但你若全力出手,身边同伴却抽冷给你致命一击,岂非最为可怕 的一个可能?额间不由冒出冷汗。 庄寒鹏忽道:“我尚有一个问题无从解答那溪中有毒红鲤,是如何上钩的? 我思来想去,最万无一失的的方法,却是令人大量地投入皆携有毒刺的鱼群,同 时又事先打好鱼饵令其不会游走……但这个问题又令我怀疑,谷中若是没有内应, 谁又有机会作这般布置?!” 风入松冷冷道:“你的意思便是你可以脱开嫌疑了。” 风小晴想了一想,曼声道:“那桃花林中向庄寒鹏发镖之人,便是内奸了。” 庄寒鹏笑道:“那么其时谁有时间?” 风中旗抢先道:“我正和起云、不息等兄弟们在一起,他们可以证明。” 风入松冷冷道:“这几位兄弟人已死了,谁能替你作证呢?” 风小晴道:“不错,谷中已死了六人,他们三兄弟恰恰全部身亡,不能说你 没有疑点。” 风中旗无可奈何耸耸肩道:“那我便没有办法了,不过谁又知道这不是内奸 故意弄死他们三人好混淆视听?” 风小晴点点头:“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其时我正在房中练功,倒是无人 可以证明。” 她的坦然令得众人一愣,风入松当即道:“我那时应该正在二嫂劈柴,她可 以证明。” 风中旗马上道:“不过二嫂现在不要此处,咱们如何证明?”眼睛往梁同针 望了一望。其他人俱知此时梁同针虽然斗不过四人联手,但单打独斗还是能够逼 住场中之人,他又怎肯让众人离开? “再说,庄公子也不能置身事外。' 风小晴又道,' 现在咱们知道三人之中 必有内奸,但谁又能说奸细只有一个?” 这话令得众人一愣,梁同针感兴趣地眯着眼尖声道:“我此时倒有兴趣看看 你们有何办法查出来。” 风小晴轻抬手腕,将一绺被风吹乱的秀发拢至耳后。 庄寒鹏目不转睛盯着她,叹道:“这般仙姿,当真世间无二。” 风小晴低首盈盈笑道:“庄公子可知小晴喜欢听这般赞美的话?” 庄寒鹏得她表示心意,心中喜欢,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有你这句话,我便 是死了,也是喜欢。” 风小晴忽然挣脱他的手掌,轻轻飘开三尺,道:“但小晴另有一个问题,这 便是庄公子却如何洗清嫌疑?” 风入松等人听了一愣,点头道:“不错!但为何一定要他先洗去嫌疑?” 风小晴轻轻道:“中旗你也休要过来。我并不是防你,只是我如今却是最无 嫌疑之人,你若越靠我太近,我越是疑心你。” 风中旗苦笑道:“不错,你原是不用证明即可知道你是最清白干净之人。” 庄寒鹏奇道:“这却是为何?” “因为半望心法便在我手中。”风小晴镇定地道:“我若是内奸,早就把半 望秘笈交给梁同针了,所以我是清白的。但此时谁若强行过来,我便毁了这本秘 笈。” “不过庄公子请过来。”风小晴娇声笑道:“我现在有把握得知庄公子也是 同道了。” 庄寒鹏依言纵身过去,紧挨风小晴站着。 风小晴冷冷道:“庄公子万万留心他们三人的举动,若有可疑之处,不妨取 出袖中的武林至宝花间刺,给他们不留情的痛击。” 那三人听得花间刺之名,脸上失色,俱不敢乱动。 风小晴笑道:' 庄公子可知方才小晴让公子握了一握手掌,却是冒了天大的 风险?' 庄寒鹏道:' 我已明白,我若是奸细,自然当时会借机制住小晴姑娘。 “ 梁同针一直在一旁冷冷看着,眼见风小晴一步一步推测,却已自四人中排除 了两人,心中微讶这女子的心思慎密,玲珑剔透,微眯了双眼道:“我可不耐烦 久等了,你今日若是不交出那秘笈,我便会叫你全族血流成河!” 风小晴静静地站着不动,梁同针作势道:“你为何不动?” 风小晴道:“你不敢。你若是敢杀我全族之人,我族百年间已不知死了多少 回了,你得不到秘笈,又怎会灭我全族?” 梁同针一再听得半望秘笈自她口中吐露出来,眼里简直要伸出一只手来,露 出贪婪之色。 庄寒鹏道:“却不知那秘笈载有何等武功,却关系到风族全族人的性命?” 风小晴道:“若是那秘笈的武功倒也罢了,其实那上面所载武功,虽然神奇, 但至多也只能练至江湖一流高手,想成为天下第一人,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哦?”庄寒鹏感兴趣地道,“那却为何?” “这其间关系到江湖一个绝大的秘密。”风小晴遥望天空明月,寂寞地道, “庄公子可知道,星辰谷风之一族,本与无孔不入门梁家百年前却是一家?当时 曾有个风光一时的名头,唤作‘凉月寒风门’。” “‘凉月寒风门’?”庄寒鹏惊呼道:“这个门派何止风光一时四字可以评 价的?当年此门中人纵横江湖,几无敌手,也不知做了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只 是后来却不知所终,原来却分为了风梁两个神秘帮派。” 五、断了一个春天 “这其中的原因,却关系到一宗绝密的惨案。”风小晴淡淡道。 庄寒鹏眼中的雾似更深了。 “百年前,本门分裂的原因,却是当时的掌门人‘风月无边’梁间月突然暴 毙,其后月余,当时内部的两大势力之一梁族族长‘井井有条’梁小麦指证了十 七条铁证,证明梁间月却是死于风族族长风吹草之手。 “奇怪的是,风吹草并未就此事作出反驳。由此,本有积怨的两派弟子终于 暴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血腥争战。此役不仅令得本门人才凋落,许多精妙武学就 此失传,更使得落了下风的风族之人避走远乡,不再涉足江湖。 “也就是在此时,掌门被害的原因终于纸瞒不住火,流传了出来。原来,本 门的武功虽然博大精深,其中更有一册秘笈,唤作半望心法,这心法若是与另一 种唤作‘守灵大法’的内力要诀一齐修炼,人的自身潜力可通过一种特别的方法 得以得升到无与伦比的高度,也就是说,纵目整个江湖,只怕也没有人再敌得过! 梁间月发觉这个秘密后,开始正式修习。其时知道这一内情的,仅有风吹草与梁 小麦两个重要人物而已。 “梁间月一边修习,一边与两位族长探讨心得。那两人渐渐发现,这门绝世 的武功,虽可令人天下无敌,其中却有一个最致命的缺点,便是人的心性竟随着 功力的增加而产生变化!而梁间月人在术中,怎知自己的性子一天天变得暴烈阴 沉?眼见他一天比一天更喜怒无常,人性渐暝,将手下一众弟子动不动就加以杀 戮,更想出数百种折磨得人死去活来的法子,以泄心中的快感,风吹草的隐痛就 越来越深切了。 “终于有一天,梁间月在一个午夜叫来了他最得意的弟子风无尘,命他跪在 地上,舔食一堆黄狗拉下的大便,供他观玩,风无尘抵死不从,竟给梁间月硬生 生把全身两百多块骨头一块一块用指甲挑了出来!当时的现场当真令人惨不忍睹 ……风中尘本是风吹草的儿子,他赶到现场时,地上只余下了一堆完整的肉堆, 偏偏风中尘还没有死去,一双眼睛睁在血肉中,那情形令人……令人…… “风吹草后来终于找一个机会杀了梁间月。不仅为他的儿子风无尘血肉中那 一双痛苦的眼睛,也为了全门、全天下的无辜之人。 “梁小麦身为门中两大长老之一,自然知道内情,但他却一直认为是掌门修 炼不得法,走火入魔才产生这般的结果,于是坚持再续练这门功夫! “其时本门守灵大法已是本门练功的基本功,但半望心法则是本门至宝,非 掌门人不得参详,而当时掌管秘笈的正是风吹草。他眼见自己的儿子落得如此惨 状,哪里还肯让梁小麦再试,极力主张毁去此书。 “两族暴发血战后,风吹草武功不敌梁小麦,带领族人逃走之际,他便欲亲 手毁去半望秘笈,但梁小麦却扬言道,若是梁小麦将秘笈毁去,他便天涯海角也 要将风之一族满门杀绝!风吹草迫于无奈,与他订下城下之盟,梁族人若是不能 得到半望秘笈,绝不能重出江湖,而风族也将保管半望秘笈不令它落到旁人之手。 “这百年来,两族也不知为此发生了多少争战,但风族之人虽然武功不敌, 却仗着半望秘笈握在手中,终于逃过一次又一次追杀。这其间,风族每一代族长 也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去抵抗心魔,要知这册秘笈若是修炼成功,别说是梁族之人, 便是全天下尽与为敌,又有何惧?!幸而,风族每一代挑选族长,皆是费尽无数 心力挑出的仁义厚道之人,却从无一人真的愿意以身侍魔,从此令得天下大乱。 “到了这一代,梁族中人终于凶性大发,决定了不论如何,也要将半望秘笈 弄到手中,若是不能,至少也要将风族全族之人赶尽杀绝,免得风族中人禁不得 诱惑,练习那天下至毒的功夫,反将梁族中人吞噬……” 庄寒鹏叹息一声,感慨万千。 那梁同针听得风小晴将往事述完,狡笑道:“不错,咱们便是做此打算,你 若是不将秘笈交出来又有何妨?终逃不过全族被灭的命运!” 风小晴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的清愁,人却娇柔笑道:“那咱们便试试——你若 是当真不在乎这秘笈,便过来杀了小晴吧。” 庄寒鹏听得心中一痛,挡在风小晴前面,道:“要杀他,你先杀了我!” 风入松喝道:“不错,你这恶贼,要杀咱们风族中人,不妨动手吧!”身子 一纵,扑上前去。 他的剑法本就怪异难测,这一剑攻出,刹那间便似密雨急下,袭向梁同针, 梁同针身子横飘,似一枝针般掠起,直刺风中旗。他的身子竟是他的犀利武器! 风中旗似早料得这手,双掌互搭,轰出一招。配合风入松的攻势,急攻梁同 针的下盘! 风小晴急叱一声,道:“寒鹏,出手!” 她的喝声方起,庄寒鹏似早料得她的心意,偏身晃上,指如利剑,破空划向 梁同针前胸,他的指法固是凌厉,奇怪的是指间竟有一抹浅浅的红色,脱身飞出, 似是得到气机牵连,歪歪曲曲半空绕转,却飞到风入松的前方,方自呼地厉鸣一 声,忽然直刺梁同针的眉心! 梁同针此时却人如利针,恰恰横在风入松前方,掌力尖锐,自风入松的方向 微一晃身,鬼魅般闪过风中旗的攻击,双掌穿入他的胸膛! 但他的速度虽然快捷,身法虽然诡异,真力虽然鼓荡,眉心却恰恰不能避免 的被庄寒鹏指尖发出的“花间刺”沿着气脉刺入! 风入松一声清啸,半空一个翻身,落在四尺之外! 梁同针忽地身子似要炸裂一般,重重自空中摔下来! 风中旗站在原地,望也不望自己胸口那破开的一个血洞,很凄惨地一笑。 他的笑声,真的很凄惨,但是也很快意,是那种完成了心愿的快意,是那种 再也无憾的快意。是那种以死亡来换取胜利的快意。 “风入松,你终于还是输了。”风中旗道,“你终于还是没有将半望秘笈弄 到手就输了。” 他的嘴角慢慢溢出一丝鲜血,渐渐地,血愈来愈浓,愈来愈惊心,将他一袭 白衫染得通红。 庄寒鹏望见他嘴角的血滴,忽然想起黄昏前在桃林中为之惊艳的那片重瓣桃 花。 风中旗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以一生博得这凶人的死,又有何妨?” 风入松一脸惨白立在对面。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眼中竟有一丝强烈的寂寞。 他奇怪地问:“你们竟似早就料到我不会出手攻击梁同针,于是看准了他在 我身前所露出的破绽?莫非你们竟商量好了牺牲旗哥的性命来换取杀死梁同针的 一个机会,这是何时布好的这一个局?” 风小晴轻轻地,轻轻地笑了。 她明眸里还依稀有热热的泪。 “我怎会不知道?翔叔生前最疼的一个孩子是谁?就是你入松了。除了你谁 更有机会在溪中布置呢?中旗固然可疑,但他毕竟是全族中事务最忙的一个,即 算抽抽得出时间,只怕也有偶然被人撞见疑心他哪有闲情逸致流边溪边?但你一 个孩子就不同了……谁会疑心一个在溪边玩耍的孩子呢?” 风入松恍然道:“原来如此。” 风小晴道:“我还有一个理由,你可知我去年以来闭关研习本门武功,甚少 出门,是怎生与族人联系的么?”她纤纤玉指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短短的哨子, 放在口中吹了一下。 春寒甚浓的夜里,风入松没有听到任何哨音。 “这种哨子,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巧手天匠沙子雕亲手所制,它的一个功能, 却是高手若是内力逼出音律来,人耳虽然听不到,另一种机置却有回音。” “怪不得二嫂时常自怀中摸出一只奇形怪状的匣子来……”风入松沉思道, “只可惜我当时竟忽略了……你方才定是用这哨子唤过二嫂了?定是没有得到回 应,你方才……” 庄寒鹏面色一寒,道:“莫非你果真……” 风入松道倔犟地一梗脖子道:“是又如何?不错,族中之人,全教我……” 风小晴格格娇笑道:“风弟最爱说笑了,你可是想吓晴姐,说全族之人全都 教梁族另外埋伏的人杀了么?可是二嫂怎又从那边过来了?” 风入松动也不动,道:“晴姐你莫哄我,我一回头,只怕看见的不是二嫂, 却是阎王爷了。” 风小晴拍手笑道:“松弟果然聪明才智天下无双,晴姐又怎能骗倒你?” 风入松眼也不眨,道:“晴姐,你可猜得出梁同针之帮手为何还未赶来此地 与他会合?” 风小晴道:“我猜不出来。” 庄寒鹏想了一想,跟着摇头道:“在下果然也猜不出其中之意。” 风入松笑道:“我若是告诉晴姐,他们全教我借爷爷布置的秘道中的机关杀 了,你们只怕不信。” 风小晴道:“我果然不信。除非你……”她蓦然打了一个寒噤,住口不言。 风入松眼中掠过一抹无比诡谲之色,缓缓道:“除非如何,晴姐?” 风小晴却似瞳孔俱已收缩,脸色变得苍白之极,夜风吹得她素衣如蝶乱飘, 这个智计百出美丽绝尘的女子,却似禁不得风吹一般,有说不出的寒冷担忧。 风入松尖着嗓子笑道:“晴姐啊晴姐,难怪爷爷生前曾许你为族中第一人, 当时我犹不甘心服气,今日一斗,果然服了。不错,你料想得不错,我……我实 已开始修炼那半望心法了。我若未修习那半望心法,便是借得爷爷的机关,又怎 能将敌手全数歼击?” “你休要以为半望心法如今在你手上,我便没有法子。现在我的确没有法子, 可是半望心法在爷爷尚未传至你手上之前呢,我这个爷爷最疼爱的孙子,岂会没 有法子?” 风小晴颤声道:“可是那最早也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前你能有多大?” “多大?”风入松夜枭一般地纵声大笑道:“我只有十岁。可是为何我的十 岁与旁人的十岁却不同?他们玩弹弓的时候,我要练剑;他们捉迷藏的时候,我 要伏在爷爷的背上逃避仇人的追杀;甚至他们赖在爹妈怀中要听故事的时候,我 却只能对着爹妈的坟墓哭泣!我好恨这个不公平的人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么呀!” 他的声音就象发疯一样,在黑黑的天空中来回传荡着,就象一只受伤的野兽 在发出绝望的嚎叫。 “所以你决定复仇,决定以积极的态度走入江湖,为自 己复仇,也为自己创造一条自由自在的江湖路……而这唯一的办法,就是偷练那 半望心法!但是你深知爷爷的脾气,他虽然溺爱你,但你若是练这鬼功夫,他还 是会废了你的武功,教你此生此世都不能再有机会。 “为了你的目标,为了铲除你面前的障碍,你于是选择了假意投靠梁族,引 他们进入星辰谷……你不惜用全族人的性命来换取你练习这门魔功的机会……” 风小晴已泪落如雨,轻轻道:“回头吧,松弟。回头了,咱们还是好姐弟。” 风入松甩一甩头,道:“不行!我武功未成,我一定要将这半望心法练好, 我要做天下第一人!我方才用这门武功试过了,哼!梁族之武功果然神妙,我虽 然杀了他们,但我自己也受了内伤,我若是早日练成此功,又怎会受伤?都是你 们害的!”风入松尖声叫道:“都是你们误了我!” 风小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同情怜惜之色:“松弟,二嫂她们现在 在哪里?” 风入松道:“你放心,我是不会杀他们的,他们此时对我一点妨碍也没有, 我杀自己的族人作甚?我只是将他们关在了爷爷设置的秘道机关之中,你是现在 唯一可以解开那机关的人了,待我走后,你可以去救助族人。” 庄寒鹏松了 一口气,暗想这孩子倒也还未曾全然溟灭人性,只是照他这般想法,若当真练了 那邪恶功夫,日后只怕不堪设想。 风小晴呆呆不动,许久方道:“松弟你果然已决定了离开咱们?” “我已决定了!”风入松昂然道,“爷爷都已死在我的手上,我还留在此地 有何意义?我要寻一处无人的去处,练成天下第一人再闯荡江湖!我要梁族之人 还我血债!” 庄寒鹏望见他眼中冷冷的不容置疑的杀气,忽地一惊。 那杀气,竟浓得比这夜色还要深切,紧紧包裹了他的心。 他不由得也如风小晴一般打了一个寒噤。 只听风小晴柔声道:“松弟, 你知道我……我……你去将替我把松林那边的那柄剑拿来可好?我要再斩梁同针 这恶贼三剑,以泄咱们族人之气!” 风入松道:“好,晴姐,我这是最后一次为你做事了。” 大踏步走到松林深处,拾起一柄长剑,忽听风小晴又道:“松弟,我……我 的木梳方才在交战之时却掉在那长剑左侧的七步之处了,你替我拾来,你看我把 头发梳得整齐了再走好么?你这一去只怕……晴姐要你记得晴姐美丽无暇的样子 ……”风入松愣了一愣,忽有些泪掉下来,哽声道:“晴姐,你永是世间最美丽 的一个女子……” 突然一阵劲风,却是风小晴坐在软椅上,袖中弹出一柄短剑,流星似的直射 向风入松! 风入松不及闪躲,曲指弹在短剑侧锋之上,阴笑道:“我道你晴姐有什么花 样,原来还是——”但那短剑却系在一根细丝之上,风小晴一声厉叱,手腕轻动, 又绕回来。这回剑上的力度增大,竟凌空发出呜呜风声。风入松面色一变,道: “你竟练好了回旋破气剑法!”不敢大意,盯住剑光中唯一的一处空隙,身子冲 天斜飞。 只听“啊”的一声惨呼,风入松那翩翩跃起的身子已跌在地上! 庄寒鹏目力所及,却未看清风小晴是怎生伤了风入松?眼见他双腿竟自膝下 活生生被利刃切断一般,鲜血直冲出来,瞬息间已昏了过去。 风小晴眼中含泪,叹道:“松弟,你杀了爷爷,中旗之死你也难逃其责,我、 我、我又怎能放过你?” 一道银光自她指间弹出,正击在风入松眉心。那眉心渗出一丝鲜血。 是重瓣桃花一般的红,艳艳的红色。 庄寒鹏惊呼道:“莫非你在树间设了那江湖传闻中肉眼难辨的‘断情剑丝’?” 风小晴凄凄地笑了:“你果然见多识广,便连这断情剑丝也认了出来。不错, 我正是在这树间拦路设了一枝天下最为犀利的利器断情剑丝。” 庄寒鹏叹息道:“但你又怎能算好了正好要他去帮你拾那柄木梳?” 风小晴怔怔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突然道:“断情缚身,随心双丝, 你可知道另一宗宝物唤作‘气若游丝’,若是缚住一个人,此丝可锁住他的气脉, 令他无法挣扎?” 庄寒鹏大笑,却一动不动,若无其事道:“莫非你方才趁我望见风入松时愣 了一愣,缚住我的便是这天下至宝的‘气若游丝’了?” 风小晴道:“不错,你此时切莫动弹的好,你若动弹,难免要多吃一些苦头 的。” 庄寒鹏笑道:“小晴姑娘还是莫开玩笑的好,快快放了在下。” 风小晴那绝美无尘的俏脸却寒下来:“我岂是开玩笑么?你可知道我置一柄 木梳于那地方,原是要你捡起来的——我若是教你为我做一件这般风雅的事,你 岂会拒绝?” 庄寒鹏不再作声,却出了一身冷汗。他痴痴地望着风小晴。他的眼里,又有 些惆怅,又有些清欢。 风小晴坐在松下,露水已深,自松间滴下的一滴松露,恰恰掉在她的鼻尖, 便似一颗珍珠一般晶莹圆润。 她忽然道:“你可知我为何一直没有站起来么?” 庄寒鹏笑道:“只因为你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令你追赶终生的男子。” 风小晴听得此言,又怔了一会儿,轻轻道:“到了此时你却还要说笑。” 她忽然低下头去,慢慢地掀开她素白的裙子。 那条轻纱弥漫的素裙之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失去双腿已经很久了。”风小晴寂寂地道。 “多久?”庄寒鹏忍不住问她。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条空空荡荡的素裙。 他竟连一丝丝的惊骇也没有表现出来。 “十年。你知道十年有多么长么?”风小晴茫茫然地盯着这无边无际的夜色, 轻轻地自语道:“十年象一生那么长,我一直都在怀念我可以自由奔跑的那些日 子。可是你看,我的青春,我的青春就这样锁在一张椅子上了。呵多么寂寞的青 春呢。” 她又缓缓地抬起她那张清秀动人的脸,遥遥凝望月色,道:“你可知我的双 腿是如何失去的么?” 庄寒鹏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风小晴叹息一声,象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回忆。 “十年前的一天,我还只是一个贪玩的小女孩子,我很向往尘世中的一切, 我想我是被星辰谷关得太久了?我天天守在谷中望着那条通向外面世界的路,桃 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在那条葬了无数血色桃花的路上,我一直痴痴地想象, 外面的世界会有怎么样的繁美。 “终于有一天我找机会跑了出来。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正月十午元宵节,那 是早春,可是谷中的重瓣桃花,疯了一样开着。 “我跑到外面的一个小镇上看花灯,那些花灯好美呵,我平生从没见过那么 多奇美的花灯,它们就象星星一样在我身边亮着,让我幸福而满足。 “就在那一夜的小镇上,我看见了一个翩翩的少年,他的衣饰是那样的华美, 他的面容是那样的英俊,他的举止是那样的洒脱,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我想 我以后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象他一样的潇洒出众? “就在那时候,我看见他出头与一个邪恶的中年人斗了起来,他骂那人是采 花盗,然后他就出手了。他们斗了几招,那采花盗忽然跃起身来,掷出一把急雨 般的铁莲子。但这少年一点也没有慌,他只是轻轻跃上身侧的一片竹林,抓了一 物竹叶,便将那漫天暗器击落了。当时他明明可以弯腰抓起身边小摊贩卖的一把 瓜子就可以将暗器击落并弹离人群的,但那又怎及得上青碧的竹叶漫天在灯中散 开来得华丽?我当时也被那灯火下碧绿的竹叶迷上了,待那中年人逃走,少年也 飞身去追赶,我才感到腿上一麻,我、我低头看时,却原来腿上已沾了一片与那 铁莲子粘在一起的竹叶。那片竹叶只不过击破了我的肌肤,但谁又知道那颗铁莲 子上却喂有剧毒? “后来我家里人终于找到了我,将我救回了家,只是,我那双中毒的腿,却 只好割断了,因为那毒已入了骨髓,若不切除,我的性命只怕都不能保住。” 庄寒鹏的呼吸都已静止。 他面上的笑容都已僵硬。 “你说,当时你若是早一些出手,封住那些铁莲子,虽然你当时的姿势没有 那么绝美,我还会不会受伤呢?”风小晴慢慢地说。 “后来我一直留心你的踪影,后来我练成绝世轻功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谷 的机会,我入了江湖才知道我自己有多么动人,竟连一个叫作无心的和尚都倾倒 了……后来我便托他寻你,要他……我只是没有想到,恰好你来的时候,那梁族 中人却也来了,你的到来,恰恰制造了一场混乱,令得敌我双方皆不知你的来意, 所以你才会在那桃林之中遇上喂毒的柳叶镖。” 庄寒鹏闭上眼睛,一滴冷冷的泪自他眼中打着转,终于掉下来。 他转过头去,远远地望着谷口,沿着那条清澈小溪,他想起就在昨日,他见 过的那一片重瓣桃花,如雨一般鲜红而纷落的桃花。 那些桃花,现在也不知道落尽了没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