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雪花 作者:甘琦 昨夜的雪下得很大。林航尽管起得很早,到培训班时还是迟到了。 学生们都已经在位置上坐好,埋头画一张新的头像作业。一个女孩站在门口, 和方辰说着什么。林航经过时随意望了一眼。女孩很小,大约只有十七八岁,长 头发编成一条麻花辫子,背着一个很大,略有些老旧的草绿色画夹。 林航,方辰叫他,帮忙拿一张纸。他拿了一张四开的水粉纸过来,找了一个 稍好的位置支起画架,又帮女孩在画夹上钉好纸。 谢谢老师。女孩抬起头仰望着他。 不客气。你第一次来? 嗯。我叫戴绮。 你先尽量画吧。有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姓林。 她打开带来的笔盒。林航看见一排削好的铅笔,都露着半寸左右锐利的笔尖, 像一盒整齐排列的小士兵。 下课后,林航照例坐公共汽车回家。路不好走,车开得很慢。有一对学生模 样的情侣,都戴着绒线帽子和围巾,穿厚厚的羽绒服。男孩扶着女孩的腰。女孩 不是很漂亮,但两个人看过去是平和温暖的。 他想起安桐。上学的时候,经常坐公共汽车,她从来不扶车上的扶手,总是 握着他的胳膊,或是搂住他的腰,身体摇来晃去。有时急刹车,他不得不回身拉 住她,给她一个责备的眼神,她只是露出小虎牙调皮地笑。 那样的日子,多少年了。 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无法忘记安桐临走前的那个夜晚。 你可以不走吗。他像个固执的孩子一样一遍一遍反复问着。 我不能,林航。你知道,我们都无能为力。 他扑上去,抓住她,你不可以放弃吗,为我。 林航。安桐在满脸泪水中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别傻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只 不过是一年的时间而已,等我回来,我们就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这些我不要。我只要你。他的眼泪流下来。泪眼模糊中,他看见已经收拾好, 放在门口的行李,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没有人可以帮助他挽回,已成定局。 他用拳头顶着自己的额。孤独和恐惧瞬间包围了他。 戴绮总是沉默着的。她很早来,支好画架,很迅速就能精力集中进入作画状 态,作品简洁大气。如果不出意外,她肯定能考进美院。方辰这样说。林航注意 到,方辰经常在戴绮身边转悠,但是话题似乎也只能局限于专业范围之内,她的 冷漠让人无隙可乘。 那天下课后,方辰和林航去吃火锅。要了啤酒,闲聊中,方辰突然问道,林 航,你觉得戴绮怎样。 不错啊,很有天分,而且非常勤奋。 我说的不是这个。方辰一笑,我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她了。 林航惊奇地抬起头,你说什么啊,你比她大十岁呢,她不过就是个小孩子罢 了。 方辰不以为然的摇摇手,如果她真考进美院,那可就名正言顺的成了我的学 生,到时候,咱们走着瞧。 林航默默地埋下头吃东西。他讨厌方辰自以为是的腔调。更不喜欢他谈论戴 绮时的轻浮暧昧语气。那个干净的小女孩,他觉得方辰这样做是亵渎了她。 临近高考时,培训班的课程由半天增至全天。下课时,已是临近傍晚。林航 背起包正要离开,听到戴绮轻轻地叫自己,林老师。 我有件事情想求你帮忙。她的脸绯红着,两只手在身前局促地紧握。教室里 的学生已经走光,夕阳从窗子里射进来,照在她纤小苗条的身体上。林航从未看 到过有任何事,会令这一向沉默独立的女孩如此一筹莫展。他用带了一点鼓励的 温和眼光,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明天,就要交学费了。林老师可不可以先借我一千块钱,等我爸爸的钱汇来 了,一定还给你。 她的脸更红了,头很深的低下去。林航怜惜地看着她。她一定是那种轻易不 开口恳求别人的女孩,这样的话,自她口中说出,显得无比艰难。行,没问题。 明天你早点来,我把钱拿给你。他看了看窗外,天晚了,走,一块吃饭去吧。 他以为她会拒绝。她却站了起来,拿好自己的东西,一声不响地随他走出了 教室。他带她到了美院附近的一家餐馆,服务生送上两杯花茶。他微笑地看着她, 说,先喝水吧。这里的饺子很好吃。 你经常来这里吗。 在美院上学的时候,和女朋友经常来吃饭。我们就坐在那里。他用手一指窗 边的那张桌子。那时,我们的年纪很小,和你差不多。 可是林老师,你现在也并不老。戴绮轻轻一笑,那你女朋友呢,我们怎么从 来没有见到过。 哦,她去英国培训了,一年以后才回来。林航把饺子盘推向她,你肯定饿了, 快吃吧。 戴绮深深闻了一下饺子散发出的热气,真香。她绽放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是林航第一次看见她如此舒展的笑颜。他愣了一下,甚至有微微的眩惑。想起 少女时代的安桐。那时她是天真纯朴的,和现在的戴绮一模一样。他们没有太多 的钱,一顿稍微像样的晚餐就可以激起她最真挚的欢喜。然而时间流转,安桐已 经逐渐成长为现实的物质女子,眼神犀利,语言直接,有太多的不满和需求。他 知道对这一切自己无能为力。他看着面前的戴绮,她很专一很满足地在吃。他爱 怜地微笑了。 七月高考结束后,培训班里有十几个学生考上了美院。戴绮的专业和文化课 分数都是最高的,被油画系录取。成绩出来后,培训班的师生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方辰显得特别兴奋,喝了许多酒,红着脸大声说笑,旁若无人的样子令林航很反 感。席间他走出餐厅,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又重重吐出。深夜的风温和清 凉,星星很亮。空气中有树叶的清香味道。 然后他就看到戴绮悄悄地走了出来。 林老师,我要回去了。 林航点点头。他也希望她早些回家。方辰那只不安分的手借着酒意总是想试 图碰触她。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女孩拿出电话本,林老师,可否把你的电话 号码给我。林航掏出衬衫口袋里的签字笔,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手机号码。他帮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看着她上车,离去。她总是背一个很大的包,和她瘦弱的身 体很不相称。这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孩,也是个有点古怪的女孩,她明亮的眼睛 让人无法遁形,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敏锐洞察力。他一直看着远去的出租车, 抽完了手里的烟。 结束了培训班的工作,林航在家里接了一些零散的广告单子做设计。闲暇时 玩玩游戏,上网,或是听音乐看书。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超市采购生活必需品,很 少出门。他是很散淡的人,而且稍显孤僻,安桐走后更是如此。房间整天窗帘低 垂,除了偶尔的音乐和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通常非常安静。 有一天夜里,林航面对了一天的电脑,有些疲倦。他想早些睡觉。突然,电 话铃在房间里大声响起,有些凄厉的划破沉寂的空气。林航拿起听筒,喂,你好。 是我,林老师。戴绮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栗,你现在可以出来一下吗,我有事 情找你。 你怎么了? 我没事,见面再告诉你好吗。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一家叫梦旅的网吧。你知道的,就在美术馆附近。 好,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放下电话,林航飞快地找出一件干净的衬衫换上, 打车来到那家网吧。推开门,在烟雾弥漫的窄小空间里,很多男孩子在联网打游 戏。他费力地穿过他们的椅子,在黑暗中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戴绮。她蜷缩在 角落的一张椅子里,穿着一件揉得很皱的粉色布裙子,头发零乱,脸色很不好, 有点病态的苍白。 他看着她,然后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带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间。外面冷冽的 空气让人头脑一爽。天空中大片灰紫的云朵急速地掠过,看来会有一场雨。他们 站在人行道上,她低着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戴绮。 女孩沉重地呼吸。她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林老师,方辰他一直,一直都在说帮我在广告公司找兼职,今天晚自习时, 他来告诉我,那个公司老板要见我。 你去了吗。 他把我带到一间酒店的包房里。她抬起头,嘴唇上一排细小的深深齿痕。我 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跑了出来。她的身体突然猛烈地颤抖,像一片寒风中的落 叶。林航脱下外衣,包裹住她的身体。她细长的脖子上有青紫的痕迹。他看着她。 这个瘦弱的,让人怜惜的女孩。这个背井离乡,只身到异地求学的女孩。她是那 样容易让人心底涌动起最酸楚的情怀。他终于抱住她。她用衣服堵住嘴,在他的 怀里发出崩溃的哭泣。 雨终于是下起来了。敲在玻璃窗上发出沉寂的声响。黑暗中,她把自己像花 蕾般向他绽放。他打开她洁白丝缎一样美丽的身体。在痛苦与欢乐交织的激情里, 她仰起脸,林航,你爱我吗。 我爱你。在恍惚中他回答。他的汗水滴落在她赤裸的胸膛上。 她依偎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凝视她沉睡中的脸庞,上面有一层浓密的白色小 茸毛。她真年轻。像刚刚成熟的果实,在阳光下微微晃动。他很口渴,想去喝水。 轻轻下床,打开床头灯,突然看见墙上那幅安桐的大油画。那是他上学时为她画 的一张半身像,差不多有一人高。她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不知道身在异乡的安 桐,是否知道今夜他怀里是另外一个女孩呢。他颓然坐在地板上,一种绝望的感 觉包围了他。安,我怎么办。他喃喃道。 一天早上开信箱的时候,看见安桐的E-MAIL. 我争取在过新年的时候回来。林航,我想死你了。 戴绮走到他身边,用双臂环绕住他。是她吗。 是的。他抚着疼痛欲裂的额头。她要回来了。他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他的 膝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我十五岁认识她,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一起在美院读书,又一起在这所房子 里同居。小时候,我家里不宽裕,她买个冰淇凌都要分我一半。她父母不同意我 们的事,她冒着大雨,两手空空地从家里跑出来找我。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对 她说过一句谎话,哪怕是最小的一件事。所以,我想不出任何不向她坦白的理由。 她轻轻的吻他。所以我让你有了犯罪感。 不,不是这样的。你的路本不应该这样,是我引你入了歧途。我经常在想, 如果你跟了方辰,结局也许都会比现在要好一些。 她看着他。他是非常善良的男人。他很努力地在挣扎,想两个都不辜负。可 是,他不知道,都不辜负的结果只能是辜负了她们两个。她明白他是爱自己的, 尽管怜惜的成分多一些,他也爱安桐,尽管歉疚的成分多一些。她转头,望着墙 上安桐的大幅油画。安桐的脸上青春洋溢,神采飞扬。她那时候和自己一样大。 她有没有想过,十年之后会有一个女孩,来和她共同分享她的爱人。她对自己轻 轻微笑。他知道,如果自己执意要求他来安排自己以后的生活,甚至要求他和安 桐分手,都并不是没有希望,但是真的那样做,就保证一定会幸福吗。 安桐回来之前的一星期,戴绮收拾掉了一切自己在林航家的生活痕迹。她把 钥匙放在了餐桌上面。可是在安桐回来的当天,她仍然忍不住来到林航的楼下。 林航从出租汽车上接下一个极妩媚的女子,护着她的腰上楼。他没有看见她。她 紧紧地用棉大衣裹住自己,觉得深入骨髓的寒冷。她无声地哭泣。 林航估计得没错,他是不可能有任何事情隐瞒住安桐的。她的反应比他预料 中的要平和,愣了许久,突然微笑起来,是吗,她竟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 这样对我来说是不公平的。她轻轻地说。 还记得上高中的时候吗。我们讨论谁会活得更长一些。我说,女人总是比男 人更长寿的。你说,不,我一定会活得比你久。我问你为什么,你却始终不对我 说。 后来你告诉我,你怕自己先走,我一个人留下来会寂寞。 她抬起头,林航发现她已是泪流满面。曾经你是多么疼爱我啊,一丝一毫的 委屈都不肯给我受的。林,十年了,功名利禄都是假的,我只有你,没有了你, 我的世界整个都是空的。 虽然这件事的本身,我无法接受,但我不要这样的结局。她从齿缝里迸出痛 楚的声音,林航,告诉那个小姑娘,我会永远永远不放手。 他关上了房门。只觉得心被撕裂得一片片合不拢来。 在整个事件当中,安桐是没有错的。戴绮是无辜的,唯一错的只有他自己。 他是一个失败者,把感情经营得无比纷乱,一败涂地。 马路上偶尔有汽车缓缓开过。已经看不到行人。他漫无边际地在人行道上走 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叮叮地响了起来。 林,是我,我是戴绮。 她回来了,她知道了一切。他说。 她是怎么说的。 她对我说,她不会放手。林航沉默了一会。戴绮,你好吗。 出了一点问题。戴绮的声音微微颤抖,林航,我好像怀孕了。 什么,林航叫起来,你确定是真的吗。 差不多是的。她抽泣起来,林,怎么会这样呢,我本来已经准备永远离开你 的,我不像带给你任何麻烦。 别这样说,这并不是你的错。他只得安慰她。他感到心烦意乱,坐在了路旁 的石凳上。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学校。我该怎么办,林,我很害怕。 明天早上我去找你,我们当面商量好吗。 林。戴绮的声音是凄楚的。答应我,别丢下我不管。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我 知道我们是有罪的,上天在惩罚着我们。可是我是如此的爱你,从第一次看见你, 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想要嫁给你。想和你地老天荒,生一个漂亮的孩子。 可是我已经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你的人和心都是不自由的。 他不记得自己和戴绮说了多久。直到手机电池耗尽。从石凳上站起来,发现 双腿已经坐得酸麻。天空正在飘起大朵洁白的雪花,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 不想,也没有办法回家面对安桐。他更不敢想起此刻的戴绮,她还只是个孩子, 而他带给她的伤害,比谁都多,已经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这一切都是谁的罪。他不知道爱情本身也可以带来这样的痛苦。从小习惯了 和安桐平和的感情,以为这样就可以是永远。然而戴绮的出现,把他原本自觉完 美无缺的幸福搅得灰飞烟灭。她似乎是他命里注定的一个伤疤。注定逃不开,也 躲不掉。他忽然看见街对面的酒吧,亮着温暖的灯光。也许应该进去喝一杯酒的。 这样才可以忘记安桐的泪水,和戴绮的那个孩子。 他快步向酒吧走去。突然起了一阵强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紧裹着大衣, 迅速地跑起来。他跑得实在太快了。他没有看清楚那辆出租车的颜色。 他被撞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地上。雪已经积得很厚,他甚至能感 受到它的柔软。他看见殷红的血,已经把身边的雪花融化。在这一刻,他真的已 经完全疲倦,他想自己终于可以抛下这让人困扰不已的所有问题。他轻轻地闭上 了眼睛。 雪依然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