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1)——去死吧! 他长得很漂亮,只是眼睛而已,他长得很丑,除了眼睛之外的地方。 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很浓,但头发却掉光了,这在生理学上算是个特例吧?他的 牙黄得发黑,是二十几年的烟垢让三十二颗灿烂,看起来更象是一个漫长的黑夜, 连颗星星都没有。他的衣服上总是有灰,好象他家的衣橱没有顶,而且有一个很大 的风扇总在吹着沙子。 他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房子,没有气质,但他却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儿子, 一个并不贤惠的妻。(因为他的衣领总是脏的。) 他不斯文,但工作却是个很儒雅的教书先生。他曾是我的老师,暂叫他“灯” 吧! 好多天,灯过得都很惨。从他呕吐的那个下午开始,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上 楼的时候,他觉得气闷;喝酒的时候,那透明的东西不再是甜的,而是苦的;幸好 头发早掉光了,否则再看到清晨的枕头上有成把的头发脱落,他就更会认为自己真 的离死不远了,而现在他还可以骗骗自己。于是他的烟抽得更凶,即使明天就会死, 他也不会减掉自己的烟量,每天一盒劣质的总换牌子的三块钱。 晚上,他梦到了老父亲,他拉起灯的手就走,灯不去,但父亲的手太有力,灯 瘦盈盈的身体被拖在地上,划过了一道长长的痕迹。是他的一个哥哥跑来拉住他, 他的父亲才停下来,说:“你妈很想你,过一段我再来。”于是在汗涔涔中,灯醒 了,妻和儿还在身边熟睡着,父亲拉过的手好象麻了,夜静得怕人。 早就去世的父母用这种方式来找他,灯很清楚这是为了什么,但他并不害怕, 他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去找他的哥哥,是他让自己还能再活上一段,他知道如果自己 真的被父亲拉走,明天这个家会变成什么? 他没说过自己的死跟他的妻。 “一个老头儿去医院,他总怕自己会死,他问医生:自己还会活多久?医生问 他:‘抽烟不?’‘不!’‘喝酒不?’‘也不!’‘打麻将不?’仍是摇头。医 生说:‘那你还活着干嘛?’”灯给我讲着这个笑话,象黑夜样的牙向我咧着,他 笑得很开心,我却笑不出,他还在自喜,自己这几样都沾了边,他便还能活着。 我觉得灯是在为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可他还愿意活吗?灯是典型的大男人, 小人物。喜欢在不同的女人面前舞舞喳喳,认为自己是唯一活着的天才,只是没有 人知道他的才气在哪儿?没有灯不懂的事,也没有灯看得惯的事,他对待所有的人 都是漂亮眼睛里原本就不多的白色晶体,这也让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双漂亮的眼睛长 在他的脸上,就象是近视的美女找错了郎君。人人都知道灯的不贤惠的妻要与他离 婚,但灯却总在说,他只爱他的妻子,别人都不爱。(其实问题在于谁会爱他。) 灯的妻子年轻的时候,眼睛定是近盲的,所以给灯生了一个孩子。只是生活在一起 二十多年,她的眼睛总算是能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们仍住在房租很便宜的单室里,灯总是很小心和妻做好事时,怎样才不会让 小儿知道。满腹的经论也只能在一个破旧的讲台上混口饭吃,愤世的灯教会小儿的 第一句话是:“去你妈的!”然后把他这一惊人之举,象颗美国的炸弹任意找个人 多的地方就炸了,结果也和任性的白宫一样,得到的都是人们的白眼。 “你知道那里有什么?”灯比划着,他又在给我讲另一个笑话,“避孕套!” 他的声音很大,我惊跳了起来,我还没结婚呢?灯是故意的,他在丑恶地笑着,眼 睛邪睨着我,我的脸红得烫人,他从没对我提过这么专业的男人用具,他让我发慌, 最主要的是,他曾是我的老师,我反而要比他更不好意思。难道他除了教我他的天 才论之外,还教这个?我找了个理由,仓皇地走了。 灯还在喝酒,每周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四大桶散白,发着腥臭的味儿,而灯则是 更臭。因为他还要活,所以他更不能离开烟和酒,只是他的遗憾是一辈子只有一个 女人,他的眼睛总在我的身上转,让我很怕他,每次走过他的旁边时,总担心会有 一双手伸过来。 后来,灯还是死了,死在一个风尘女人的身上,他的口袋里只有酒、烟和女人 花剩的几十块钱。他一定没想过他的老爸会在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偷腥里,带他去 见了老妈,其实灯生前并不孝顺,他死于心肌梗塞。 哭得最伤心的是灯的妻,灯没留下一分钱,而死还是不忠的。在追悼会上,我 第一次看到了和灯长得一模一样的他的小儿,也是个生理学的特例,没有头发,眉 毛却很浓。他很小,而且并不伤心,只是穿着一身破麻在小声地嘟哝着:“去你妈 的。”这是灯唯一留给他的。 灯的妻冲着小儿便是一掌,“去死吧!” 我不知她是说给灯听,还是说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