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作者:雪之恋 穿街而过的河面上,桨橹摇得小船晃悠悠的,船上一位带着凉帽的阿婆正不 急不忙的理着一筐清嫩嫩地蔬菜,任那悄皮的风儿吹弄着衣襟,也浑然不觉。 就在临河而居的一间老房子里,一位身材瘦弱面目清攫的老人从窗里望向窗 外,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安祥与从容。 水上的小船悠悠的划出了他的视线,象只偶然掠过窗前的燕子,没有留下些 许的痕迹,却在老人的眼角处荡漾起一抹让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时,是谁家的唱机里传出了美妙的精戏唱腔,铿锵有力的鼓乐声伴着高亢 的女声,宛如空中抖落下来的一截钢丝,让人惊心动魄又荡气回肠,真是唱不尽 的缠绵情意。 老人听见了,原本端着茶盏的手不由的颤抖起来。他将茶杯费力的举到唇边 啜饮了一口便放在木桌上,只是那苍白修长的手指仍在茶杯的边缘上留恋不去, 象极了一只恋花的蝴蝶。随着窗外忽远忽近的曲声,老人脸上的笑容浙浙消失在 飘渺的香气背后,眼神变得一片迷蒙,久远的记忆带着他又一次回到了旧日的世 界, 一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空在幽闺自怜……” 一处精剧《西厢记》正在台上上演,宽畅华丽的舞台上,穿着灰色长衫的二 胡手们坐在台的侧面,个个面容专注地沉浸在戏里,双手忘情的弹拉敲拔,在鼓 乐声里飞扬着自己的思绪。 台的中央,一位莲步轻挪裙角飞扬的女子胜装在身,凤冠霞佩,面目如花, 蛾眉似黛,一双妙眸流转顾盼,真个是娇艳无双。随着曲声的变化,她的声音时 而象夜莺啼血,婉转细腻;时而又如涛涛大河急转直下,怒涛奔涌,势不可挡。 他,就是名噪一时的角,唱青衣的柳含烟。 只见那台下或坐或站,或锦衣华服或清寒衣衫的人们,一双双眼随着台上戏 子的纤纤玉指轻绕流转着,听到激昂缠绵处,个个引颈向前,生怕听漏了一节一 字。 诺大的戏院一改往日的暄哗吵闹,只有那戏子的声音和着锣鼓声在空中盘旋 迷漫。于是乎,台上的人儿更是尽情地反复吟唱着,忘记了自己是在戏里还是戏 外,使得看戏的人们竟也不知今昔何昔。 这时,在戏院二楼的厢房里有二位女子正痴痴的望着台上的柳含烟,感慨缠 绵,心动神摇,如醉如痴。常来看戏的人都知道,只要柳含烟出场,每处戏她们 都是雷打不动的忠实观众,每一处情节每一句歌词她们都耳熟能详。她们就是大 名鼎鼎的玉石铺林府的千金小姐林小婉和好友李青儿。 林小婉对精戏本来只是略懂一二,有时陪同母亲看看,也谈不上痴迷。有一 次在学校里听同学说最近城里来了一名戏子柳含烟,不但戏唱的绝,长得更是无 比的俊逸,当时听了也没有在意,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二天就在无意中遇到 了这个人。 那是一个落雨纷纷的午后,林小婉正和青儿到学堂去,她们抱着书刚要向街 对面走去,却不想衣裙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一大片,让人说 不出的狼狈和气恼。 “海!你是怎么开车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嘴快的青儿对着开门下车的 人叫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身着新式西服的青年从车边抬起头向她们微笑着 走来:“小姐,真是对不起得很,刚才我没有想到你们会转弯,刹车太急了所以 弄成这样。” “对不起又有什么用?这样子让我们怎样去见人啊?”青儿不依不饶的数落 使得那人一脸的谦意,满脸胀得通红。 “算了青儿,说他也是无用,我们还是赶回去换身衣裳要紧。”想到上课的 时间就要到了小婉着急起来。 “让我来送两位好吗?坐车要快些。”青年男子小心奕奕地问。 小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污渍,又看了看青儿只得点头。 “当然得由你来送我们了,要不我们那来得急去上课啊?”青儿一边说一边 拉了小婉向车边走去。青年男子走上前为她们打开车门,看着俩人坐好,才上车 向青儿指点的方向开去。 青年男子专心的开着车,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动作娴熟优雅。 坐在后面的小婉望着这双特别的手,禁不主好奇的从反光镜里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人一头乌黑的短发下,一双浓眉直入云鬓,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迷离神采,让 人过目不忘。他精致的五官配上麦色的皮肤,说不出的儒雅与俊朗,只是眉宇之 间含着一丝挥不去的忧郁气质,使得望着他的人们总会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怜惜疼 爱之情。 望着眼前的人,小婉好象陷入了一个梦境,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 底油然而生,以至她怀疑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倾刻间一种无由的心痛 袭上心头,且悲且喜,让她淬不及防。 “海!小婉你没事吧?怎么也不说话呢?”青儿问道。 “哦……没事,只是有些担心迟到。”小婉如梦初醒地说着,脸色变得绯红。 “这位小姐不用担心,一定来得急的,我已经开得最快了。”柳含烟回头说 着,目光里满是关切。初次相遇他却被眼前这位一身白衫长裙学生装扮的小婉吸 引主了,心中荡起一片说不清的莫名情绪。 “你是不是很有钱?竟开着这么一辆崭新的车?”青儿抛根问底起来。 “不是我很有钱,这是一个朋友的车,我只是借来玩玩,才学会,所以开得 不好,要不然我怎么会将你们两个溅得这么赃?” “哦,原来如此,我和小婉可成了你学车的牺牲品了。”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的很,下次我一定小心。” “下次?你还想有下一次啊?” “不,不是,是以后一定不能再犯。”柳含烟的话惹得三人都笑了,气氛活 跃起来。 当小婉和青儿换了衣服回到学校,在校门口与他挥手再见时,青年男子站在 车前浅浅的笑着,心里却说不出的惆怅,正待转身离去,青儿又急匆匆地跑了过 来:“海!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是谁呢?要是以后再遇见你,我们该怎样称呼你 啊?” “柳含烟。” 二 青儿和林小婉就这样与柳含烟相识,开始常常到戏院里看戏,看柳含烟在戏 里扮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浙浙的三人成了要好的朋友,常常在黄昏时分来到茶楼 里品茶聊天,无话不谈。 “海,你为什么爱戏如命,难道是天生的不成?”有一次精灵古怪的青儿突 然问起柳含烟。 “那里有什么天生的,只是精戏的每一句唱腔都字正腔圆,铿锵顿挫,不仅 韵律好,排场好,词藻更妙。戏里有着我们每一个凡人的悲欢情爱,只要是用心 去揣摸体会它的人都会喜欢的。”柳含烟的双眼一片迷蒙。 “恩,照你这样说,精戏可真是咱们中国的国粹了……看来戏里也有好文章, 可惜世人们只知看戏,未必都能领略其中的妙处所在了。”一边的小婉有些惋惜 起来。 “哦?照你这样说,唐诗宋词元曲与戏也是密不可分了?”青儿问。 “也可以这样说,戏文原本是一体的,只是人们总在无形中将它们固立起来 了。”柳含烟若有所思的说着。 “有理有理,只是我好象更酷爱诗词些。唐诗宋词元曲好象是三位古典的女 子,虽风格不同,却都神韵不同凡响,才会在千万年以后也会让人过目不忘。” 青儿兴起时,想象力总是惊人。 “哦,说的不错,只是我认为她们更象是一位瞎子琴师手下的三名女伶,楚 楚动人中又都各有千秋。”小婉轻言细语中毫不迁让。 “恩,小婉的比拟更恰如其分一些。”柳含烟微笑之中更显沉稳。 “可是你还没有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呢?小女子可是很想知道哦。”青儿紧 追不舍的说着笑着,一丝秀发在眼角处拂过,风情妩媚的娇俏模样,如画,如狐。 “要我来讲,恩……它们则是陶渊明手植的三株菊,齐白石画里的三只虾, 更或是徐悲鸿渲纸上的三匹马。就算是做戏子,也是哪个戏班里三根顶天的台柱 子,红的发紫。” “哎,还是你历害,三句不离本行啊,小女子真是佩服的紧。”青儿说着双 手抱拳在胸拜了一下,双眼迷离含笑,万种风情,亦如狐,惹得小婉和柳含烟捧 腹大笑。 那些天天气一直睛朗,风柔云淡,小婉提议大家到郊外放风筝,立时得到柳 含烟与青儿的一致响应。于是柳含烟削竹造骨,小婉描画,青儿粘贴。没用几个 时辰,一只美的夺目的风筝便展现在大家的面前。 风筝的轮廓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身上却是一张彩色的花旦脸谱,造型大 胆别致,活灵活现,让人过目难忘,简直就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不仅仅是一 只风筝。 于是,在一个风高气爽的午后,三人辗转来到了郊外的一片草地上。 柳含烟举着风筝在前面跑着,青儿拿着线小心奕奕地放,经过几次试放,风 筝终于摇摆着飞上了湛蓝的天空,象鸟儿样自由,灵巧。 三人象孩子似的欢呼雀跃。 “要是能够选择,你愿意做只风筝还是更愿意做只天空上的飞鸟呢?小婉?” 手里拿着线团走来走去的青儿仰头望着天空,一边嘴不停的说着。 “两个都想。”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躺在草地上的柳含烟迷起双眼,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对,对,含烟说得对极了。” “以前我常希望自己是只鸟,能永远自由自在的飞,不爱任何人的约束。可 是现在,我更希望是只风筝,能有一个人为我牵引方向,让我在广阔的天空里不 会迷失方向,在飞累的时侯或是在风大的时侯能回到疼爱自己的人手中,感到心 安。”坐在柳含烟身边的林小婉微笑地说着,不急不忙,永远保持着一副淑女的 风范。 “看来一定有人使你改变了想法,老实坦白,那个让你心安的人是谁呢我的 大小姐?” “当然是你了,你看你的手中不是正牵着线吗?” “天,你可真会转移话题。”青儿顾了说话,却忘了天上的风筝,“哦,天 啦,不好了,风筝快要掉下来了,含烟,含烟你快来帮忙啊。” 没等青儿的话说完,柳含烟已一跃而起,跑过去从她的手中接过了线,小心 的收回风筝拿在手中。 这只脸谱风筝后来就成了柳含烟房间中一件精美的装饰品,人见人爱。 每次看着小婉和青儿在一起,柳含烟就不得不为世间造物主的伟大感到折服。 小婉是个典型的有着骨感美的女子,含蓄委婉,细眉凤眼,聪颖脱俗,行走间如 风拂柳,说不出的娇俏韵致。而青儿则粉脸含春,艳若桃李,总是未语先笑,声 若银铃,真正是个活色添香的女子。虽是天性不同,但二人相处却亲密无间,真 个是珠联璧和的一对。人们常用花朵来形容美丽的女子,那么小婉和青儿比任何 的女子都更加象花。如果小婉是朵艳压群芳的牡丹,那么青儿必定是一枝独秀的 玫瑰;如果小婉是月夜幽昙,青儿定是香水百合;既便两人同是梅,小婉是疏影 横斜水清浅,青儿便是暗香浮动月黄昏;如果是菊,小婉是孤标傲世皆谁隐,青 儿却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她们可以和谐地并存于任何一个季节任何一种环境,却 又以绝然不同的姿态怒放,谁也夺不去谁的艳丽,谁也夺不去谁的芬芳。 随着对戏曲的入迷,在柳含烟的陪伴下,小婉和青儿有时也能一起载歌载舞, 一人手执团扇,一人腰佩宝剑,舞得竟也是有模有样。柳含烟喜爱青儿的活波俏 皮,却更加迷恋小婉的委婉可人。自从这两个女子一起走进他的生活,与她们时 常在一起谈天说地,柳含烟总是被林小婉的一举一动所吸引。有些天,他想弄清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对林小婉避而不见,尽量地疏远着,可是最终他不得不承 认自己的失败,因为没有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是那样的度日如年。 一天下午,青儿在家写毛笔字,却见外面天色突变,竟下起了倾盆大雨。想 到柳含烟平日里正是这时离开戏团回家,想到柳含烟可能没有伞用,青儿立时拿 起雨伞向戏团跑去。 就在离戏团几米远的地方,青儿撑着伞,怔怔地站主了。只见穿着一袭月白 色旗袍的林小婉与柳含烟正共同撑着一把伞离开戏班子,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两 人相偎相依的模样是如此亲密,俨然一副情侣的模样。 雨越来越大,两人的身影浙浙的消失在眼前,青儿手中的伞已不知何时滑落 在地上。她一动不动的站着,一任雨水将自己淋得湿透,顺着发梢如柱的流下。 一直一来,青儿都感受到柳含烟喜爱小婉比自己多一些,但是她从来不愿承 认这个事实,因为她相信自己一定还有机会来赢得他的心,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因为在她面前,含烟和小婉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样子。所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 在这样的情形中看到事实。 一种异样的刺痛伴着绝望和嫉意在刹那间直抵青儿的心。 青儿举首向天,茫然不知所措: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认识柳含烟?为什么他 爱上的女子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他们相爱却不明白的告诉我?我要怎么 办才能消除心里对他们的爱和烦恼呢? 雨越来越大,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汪洋之中,伤心的青儿再也支撑不主自己 跪倒在地,失声恸哭起来。 三 舞台上的锣鼓声正一阵紧似一紧地敲着,舞台后面的人们进进出出忙得乱做 一团。 在一个僻静的房间里,刚刚从台下退下的柳含烟在林小婉的帮助下脱下宽大 的戏袍,然后端坐在宽大的梳妆镜前,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放下茶杯,他抬头望着镜中那张自己一笔一画描画出来的精致绝伦的脸庞, 竟自呆了。那好象是另一个自己,一个让他难以割舍的自己。每一次登台演出, 自己就真真实实地变成了他,挥舞长袖唱着对红尘的爱恋,却忘记了真正的自我。 他有着一颗戏子的心,他歌他舞,在别人的故事里,在一张涂满油彩的面孔 下流着自己的泪,滴滴炙热。 于是常常的,他觉得恍惚与困惹,自己到底是谁呢?谁又才是真正的自己呢? “含烟,怎么了?你好象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似的。”一旁为他擦汗的林小婉 担心的望着镜中的那张脸。 “小婉,每次演完戏我都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也总 会有一种繁华散尽寂寞难奈的感觉。但是我却只能这样让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追逐 着这种游戏似的演出,不可抗拒。因为除了舞台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属于我, 也不知离开舞台我还能做些什么,而只有在舞台上我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影子… …可能这正是做一名戏子的悲哀吧。” “精戏好象是你的另一条命,你爱它甚于爱自己对么?” “也许你说的对吧,只是现在我发现我爱另一个人更甚于我自己。”柳含烟 站起身来紧紧地拉着小婉的手:“小婉,知道吗?那个人就是你。” “那青儿呢?我觉得你也喜爱青儿的,不是么?” “青儿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美艳聪颖,只是我更爱你。”柳含烟笑了起来, “你们女人啊,总是随时都想让人给自己一个证明,肯定那份爱确确实实地存在 着才能放心,聪明的你原来也不例外啊……对了,这两天怎么没有看到青儿来?” “我也奇怪呢,上学也找不到她的人,也不知这小妮子在玩什么花样呢。明 天再看不见她我就去到她家找她去。” “但愿她没什么事。” “昨天有许多日本兵坐着车开进咱们城里,我们学校里的学生有许多都没来 上课,大家准备过些天进行示威游行,抗议日军的入侵,看来我们也上不了几天 的课了。” “我也听说了,你可要多注意安全,没事时不要到处乱跑,外面很危险的。 哎……作为一名戏子,在国家危难时既不能‘文死谏,武死战’可真是人生的一 大憾事。” “你总是这样的多愁善感,与自己为难,我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变得开朗起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易了。”柳含烟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洗脸上的油彩。 四 这天傍晚小婉刚回到家,一个佣人就跑来说父母亲在大厅里等候多时了,让 她快去。小婉好生奇怪,什么事竟这样要紧,? 当她来到大厅时,父母亲正坐在宽大的红木椅上小声的低语着什么,都是一 脸的凝重。 “婉儿怎么这时才回来?我和你父亲等你多时了,有些事要对你说,来,快 过来坐。”身材略胖着一袭深紫色旗袍的林太太指了指身边的一只檀香椅笑着说, 慈祥又亲切。 “妈妈,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和爸爸这样心事重重的?”小婉在林太太身边坐 下,一边说一边端起佣人送来的碧螺春喝了起来。 “婉儿,现在日军都跑到咱们这里了,时局越来越乱,咱们的玉石铺子在这 里很不安全,要知道那可是咱家几代人的心血啊。所以我和你母亲已经把它关掉, 将所有的玉石运到台湾,然后我们全家都迁到台湾。”带着无框架眼镜的林先生 在一身灰色锻袍的映衬下显得既文雅又严肃。 “到台湾?”正喝着茶的小婉惊得张大了嘴。 “是啊,那里有你伯父在,我们全家去很方便,可以更好的做生意,再也不 用担心战争会带来什么灾难。现在你只需要准备一下自己的东西就行,别的我和 你父亲已经弄好了,后天一早我们三人坐火车走,然后再换船到那里。”林太太 微笑地看着眼前的女儿,眼里充满了疼爱。 “可是,可是我不想去,也不能去。”林小婉急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为什么呢?这里还有什么你放不下的?要知道到了台湾你可以上更好的学 校的。”林太太满脸的不解,“难道是因为青儿这个丫头吗?” “因为青儿,也因为另一个人。” “谁这样重要呢?要知道,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啊。” “因为……因为一个叫柳含烟的人。” “柳含烟?就是那个唱青衣的戏子?你竟因为他而不想走?” “妈妈,我,我喜欢他,我不想离开他。”林小婉低着头吃力地说出这几字, 却惊的林太太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什么?你是说你因为一个戏子不想和我们一起走?”许久没有说话的林先 生举起右手重重的在桌上拍了一掌,整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个身份卑贱的 戏子怎么可以同我们家的人联系在一起?要知道我们林家在整个城里是赫赫有名 的人家,而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宝贝女儿,怎么可以有这种事发生,让人耻笑?不 行,绝对不能让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更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 “爸爸你太绝对了,他虽然是个戏子,但是论人品才学样样都好。再说了, 戏子怎么了?我认为他好就行。” “婉儿,我和你爸爸就你一个女儿,要是你不跟我们走,我们这么老了该靠 谁?玉石铺子的生意又要交给谁来继承?再说你现在这样小,在感情上还不成熟, 不懂得权衡轻重,以后机会多的是,还怕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不成?”林太太急忙 将林先生推到一边,然后拉着小婉的手重又坐回椅子上,“婉儿,妈妈也和你一 样爱看戏,戏子里也有人中人,喜欢和崇拜某个演员很正常,这我理解,可是要 谈感情我却不赞成。你年级还太小,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业,过了这个阶段再说这 事好吗?” “我和他相处很好,并不只是喜欢和崇拜。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 “婉儿,现在日本人四处衡行,战乱四起,我们不可能因为这事而将你一人 留下来。平时你任性惯了,但是这一点我和你爸爸是绝对不同意的。妈妈心里最 疼你,什么都可以满足你,但这性命攸关的事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从来没有求过 你什么,要是你这样置我们三人的性命安危与不顾,那我就只有死在你的面前了。” 林太太说着竟已哭的泪流满面。 “妈妈,妈妈你别这样……”林小婉伸手抱着林太太一起痛哭起来,在她的 记忆里美丽高贵的母亲从来没有这样伤心难过过。 她知道,如论怎样选择,都让她肝肠寸断。 五 戏班里总是热闹喧哗的地方,虽然不是演出的时间,但是谈笑的,调嗓子的, 舞棍弄棒的样样都有,在这样的氛围里别人会是怎样的感觉柳含烟说不上来,但 是此时此刻的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里说不出的寂寞和不安, 因为到现在二天了还没有看见林小婉和青儿来过。 自从日本人来到这个地方以后,大街上的行人少了,来看戏的人也少了,大 家都有些忧心重重的。无亲无故的柳含烟象来孤单惯了,从不介意一个人相处, 甚至爱上了这种寂寞孤独的生活。但是,自从认识林小婉和青儿以后,他开始发 现了另一个热情洋溢的自己,也迷上了与人相处时谈笑风生既和谐又愉快的心境。 现在林小婉离开也才二天,但是他已无法忍受这种短时间的分离。 他转身拿起墙上挂着的那柄长剑,久久地端祥着。 那是一名老戏迷送与他的。不是古剑,也不是名剑,却是柄好剑,百炼精钢 铸成的好剑。一柄好剑是不是能成为古剑使用,成为名剑,通常要看用它的是什 么人?剑能得其主,剑胜,得其名剑不能得其主,剑执、剑毁、剑沉,既不能留 名于千古,亦不能保其身。一个人的命运岂非如此?他是一名戏子,但也是个铁 骨男儿,爱剑如命。从儿时起,他就时常暇想着跃上马背飞弛,或是剑走流星, 或是刀赶日月为国家出力。 他的左手手指轻轻的在刀刃上划过,然后猛得挥起长剑舞动起来,顿时,只 见剑影化做一道光华,一道弧形的光华,灿烂,辉煌,炫目。光华在闪动,变幻, 流动,高高在上,如轻云出轴。 他是在练剑,更象是在飞舞,银灰色的长衫与闪烁的剑影纠缠着,旋转着, 象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轻盈又飘逸。 天地间一切都消失了,他忘了自己,忘了一切。 推门而入的林小婉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柳含烟忘我的样子,神精一片暗然, 为柳含烟也为自己。 “小婉?你是什么时间来的?怎么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呢?”许久,柳含烟 收起手中的剑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向小婉走来,“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柳含烟站在小婉的面前,弯腰看着眼前的林小婉。林小婉穿了一件淡绿色缎 质紧身高领的小上衣配一条浅色长裙,长发束成发辫,看起来既雅致又婉约,只 是她胜雪的脸庞上有着淡淡的泪痕,平添了几分伤感。 “是谁让小婉这样伤心难过呢?真是太不像话了,等我看见他一定狠狠地收 拾他好不好?”柳含烟微微一笑,轻轻的将林小婉拥入怀里。 林小婉闭上双眼,将所有的悲伤与委屈化做热泪尽情的流淌着,不能自已。 良久,柳含烟轻轻推开怀里的林小婉,用手指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哎, 没有想到我的小婉就是在哭得时候也是这样的好看,象朵雨中带泪的樱花,楚楚 动人。” “含烟,你爱我什么呢?要是离开我你会想我吗?” “什么理由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你笑的样子,你说话的声音,你生气时的表 情……我都喜欢,我随时都想看到你,听到你,感觉到你。要是你离开我,我不 知道我该如何打发每一天的时间,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也和你一样的爱着你,可是,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要和爸爸妈 妈到台湾去了,再也不回来了。”林小婉一边哭一边说出了家里发生的事。 柳含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林小婉,脑海里出现一片空白。房间里静地出奇,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无边的空洞里坠落,瓦解,轰然有声。 “我不想离开你,可是我不能不离开你,因为我的双亲年事已高,他们需要 我,我不能在危难时丢下他们与不顾。你忘了我,忘了我吧。” 柳含烟的耳朵突然间就失聪了。 世界静止,万赖俱寂。天地在刹那间变得如此寒冷,如覆冰山,彻骨的寒意 正在将他淹没,吞噬,他不知道活着的理由是什么,也不知自己在这世上为什么 总是这样的多余,只是愕然的望着林小婉,同样的,也不知道她的眼神为什么在 瞬间变得如此焦灼与痛苦。 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灰暗,两人都同样凄楚的一动不动的望着对方,没有谁 说一句话,心中万般的渴望,千万缕的思念在天际间燃烧,熔化,灰飞烟灭,却 惟有各自手中的一缕,固结不散。 小婉望着柳含烟,望着他,像要将这个灰色世界里的最后景致望进永恒。然 后,她哭着解下颈中的一条彩色丝绦,上面挂着一枚纹龙玉佩,晶莹光润:“这 是我家租传的一枚玉,据说可以护身避邪,是我从小就带着的,现在你就当作一 个记念吧。” 这是一枚极完美的玉,一望可知是出土的古玉,因为表壳有莹润宝光,是埋 于地下多年沾染色沁后,以人气贴身珍存,慢慢盘玉数十年成就的,通体翠绿, 底端忽然转为莹白,隐隐有青黑色,玉匠因地制宜,将翠的部分雕成龙,却在玉 的部分沿天然纹路刻出丝丝缕缕的云卷云舒,刀工精美,细如发丝,龙蟠云上, 巧夺天工。 最美的玉,发出最美最柔和的光泽,不折不扣的是出自玉石铺的世家。 小婉将玉系在柳含烟的颈上,然后轻轻的在柳含烟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 后流着泪转身跑出了房间。 一动不动的柳含烟忽然间就笑了,直笑得两行青泪纷纷落下,闪亮如星。 六 自从那天在雨中看见柳含烟与林小婉在雨中亲昵的模样,青儿的情绪低沉到 了极点,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突然间与周围的一切脱离了 关系,任由妈妈怎样的询问都一言不发。 她想看见柳含烟,比以往任何时间都更加的渴望,但是她更不愿看见他和小 婉彼此爱慕的眼神,他们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人,但是他们的关系突然化成了自己 心中强烈的伤痛。以前的三人世界消失了,她在他们的中间显得如此多余,世界 竟也变小了,小的竟然没有她的立锥之地,不是吗?想到她们,她就好象看见自 己原有的骄傲,自尊,自爱都因着这一切消失的无踪无影。 强烈的嫉意焚烧着她的心,让她爱恨交织,痛苦又矛盾。 因为林小婉,青儿心中的爱成了一种无法表达的爱。爱情原本就是一场没有 销烟的战争,而这种不能表达的爱情就是一柄不能出蛸的剑,锈了,钝了,伤得 只能是自己。 妈妈对她说昨天林小婉又来找过她,说有很要紧的事,看起来一脸的焦急, 但想到她不想看见任何人,就硬说青儿有事不在家,将她打发走了,只是她在临 走时,留下了一个包装极精美的盒子给她。 青儿打开盒子上扎着的金色丝带,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封信和一件无袖高领 的淡绿色印花缎质旗袍。 青儿只觉得两眼一片潮湿。 这件旗袍是她心仪已久的东西,每次放学与小婉经过那家商店的橱窗自己都 会注足观望,如此精美的东西要是穿在自己线条优美的身上,定会美到极致的。 但是,贫寒的家境却让她望而却步,强烈的自尊和骄傲让她从没有说出自己 的渴望,但她没有想到细心的小婉却将她的心思看在了眼里。 青儿拿起那封没有封口的信: 青儿: 几天看不见你,真让我挂念,贪玩的你不会是在和我玩失踪游戏吧?说真的 我好想你。 我将和家人明早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到台湾去,可能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不想离开,但是我别无选择。失去你这个亲密无间的朋友,还有含烟,我好痛 心。我相信你们也一定和我一样的难过,忘了我吧青儿。 含烟没有什么亲人,好好照看他好么? 不能与你握别,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握你的手 小婉 青儿扔下信纸向门外跑去,留下妈妈一脸错愕的站在原地。 这就是人生如梦?这就是世事难料?怎么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的让人难 以意料?原本满心的嫉意在倾刻间瓦解,飞散,取而代之的是分离的痛楚与悲凉。 时间已是午后时分,那里还有林小婉的影子在? 在诺大的戏院里,观众零零落落地散在舞台下面,台上正演着:“梁山伯与 祝英台”。 柳含烟轻舞罗袖,唱着,舞着,好象忘记了身在何处,也忘记了台下一双双 挑剔的眼神:“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最无据。” 站在角落里的青儿望着柳含烟,心里一阵怜惜。几天不见,他瘦了,憔悴了, 虽是油彩护面,但那英挺的眉梢眼角处无不写满了悲伤和落寞。 柳含烟的舞步开始零乱,最后竟摔倒在了地上。 “台上怎么唱戏的?难道想让我们白扔银子啊!” “下去!下去!”有人在怪叫着,也有人开始吹口梢,还有的开始向台上扔 东西,戏院在刹那间乱了起来,噪杂声淹没了锣鼓声。 “他身体不适,请大家多多原谅,多多原谅。”戏班方总管从侧面出来一面 向台下致谦一面搀扶着柳含烟退出前台。 青儿慌得分开人群跑向台后,在柳含烟平日休息化装的房间里找到了他。这 时的柳含烟无助地靠在一张躺椅上,眼神茫乱,看见青儿出现,困难的笑了一笑, 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青儿帮他取下头上的冠饰,用手在他的额前拭了拭,发现他正在发着烧,急 忙给他找来一张毯子盖上然后又找来一颗退烧的药服下。 浙浙的,疲惫的柳含烟睡着了,安静的象个孩子。 青儿在一旁默默地望着,百感交集。她为自己这些天的行为感到痛心,为小 婉的离去感到失落,为柳含烟的病担扰。在心里,她一边一边的自责着,为自己 的自私感到羞愧。 但一切都与事无补。 “打倒日本鬼子!”“还我河山!”……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排山 倒海,整齐洪亮,由远而近。 青儿吃惊的跑到窗前向大街上望去,只见数不清的学生穿着中山装式的校服, 手举各色标语和横幅穿街而过,两边挤满了围观的群众,也都是异口同声的喊着, 不分男女老幼。 青儿这才想起前些天学校的同学们就在安排着示威游行的事,而自己却因为 一点小事竟忘记了,没有成为队伍中的一员。她为自己的疏忽难过不已。 国家的命运将走向何方,渺小的自己又要如何面对将来?没有人能告诉她。 七 柳含烟得了肺炎,一连几天发着高烧,身体十分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睡梦 里度过。 在梦里,他总是看到林小婉的影子,她的笑容象天边的云彩样浅浅的淡淡的, 若隐若现,不可碰触。他追寻着她,呼喊着她,而她却总是笑着跑开了,空留他 一人在黑暗里哭泣。 她成了他手中断线的风筝,再也无处可寻。 在日里,在夜里,思念缠绕着他,让他心碎让他流泪。灰心,失意,悲恸, 忧伤,厌世的情绪左右着他的心情,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的无助和无奈, 第一次为自己做为一名戏子受人鄙视而悲愤。 青儿天天跑来照顾柳含烟,除了买药做饭,还时常从家里端来自己熬的鱼汤 或是水果,想尽方法为他加强营养。柳含烟的病浙浙好起来了,但整个人仍旧沉 浸在悲伤里,很少讲话,总是一个人坐着发呆,许多天都没有再上过戏台。 这天的黄昏时分,彩霞满天,青儿陪身体仍很虚弱的柳含烟到户外散步,两 人在一条绿柳环绕的小河边坐下,默默地望着远处,陷入一阵沉默。 许久,柳含烟说道:“青儿,你看天边的彩霞绚烂多姿,好美,可是它转眼 间就消失了,谁也留不主它,是不是很可惜?” “是啊,彩霞只争朝夕,快得让人无法看清它的样子,也没有人会再记起它 曾经存在过,为它难过。真个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知道吗?最近你瘦了,变得忧伤了,虽然你还是象以前那样爱笑,但我知 道,你不再块乐,为什么呢?” “没有,真正变了的人是你,我只是为你的病担心,不知你什么时间才能重 回戏台,我好盼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唱戏是我的一切,可现在我不能象以前那样提起兴致。”柳含烟苦笑着, 顺手捡起一块石子向水里投去,看着一圈圈水纹扩散开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消沉,可是你没有权利放弃唱戏,观众需要你,小婉 也一定希望你过得更好,唱得比以前更出色。” “请你不要再在我的面前提到她的名字,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不会为任何人做什么的,林小婉只是她自己,我唱不唱戏与她无关,知道吗?” 柳含烟突然间激动的无法自制。 “为什么不让我说?因为我说到你的痛处了是不是?小婉走了你伤心难过, 可你也不能一遇挫折就一撅不振,要是小婉知道你这样也一定失望的。再说了天 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呢,你平时的坚强都跑到哪里去了?”青儿杏眼圆睁, 大声地责问着,眼里全是泪水。 “她从来就没有看得起我,因为我只是一个鄙贱的戏子,没有人能明白我的 心,我的痛。” “柳含烟,你太让我失望,要知道我和小婉从来就没有对你另眼相看,否则 我们就不会与你在一起。小婉喜欢你,她离开也是迫不得已,你怎么能为这冤恨 她?你……你太不象话了。” 青儿说完话摔头走了。 “青儿,青儿……”柳含烟望着青儿的影子消失在前方,伸手摸着颈上那只 温润的纹龙玉佩,顿时间泪如泉涌。 青儿的话使他如雷灌耳,羞愧难当。是的,堂堂一个男儿,竟这样懦弱,因 为感情挫折,说放弃就放弃,那还是以前那个坚强自信从不气垒的他吗? 虽然青儿在言语中从没有对他表白过什么,但柳含烟心里清楚,青儿是一心 为他好,可自己却不分青红皂白,对他大吼大叫让她伤心流泪,从不顾及她的感 受,这还象个男人吗? 悔恨,自责,让他的双颊如火烧。 八 离开柳含烟,青儿向家里走去。 青儿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只有妈妈和哥哥与她相依为命,哥哥是一间工厂 工人,全家的生活和青儿的学费就靠着他一人的薪水。青儿凭着自己的冰雪聪明 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城里最好的学校,认识林小婉。她欣赏林小婉的美丽聪颖和善 良,羡幕她的优越条件,但从不自卑。她相信,自己除了贫穷以外与林小婉没有 丝毫的贵贱之分,但是现在,因为柳含烟的原因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输了,为这, 她的心里有多伤心难过,没有人能知道。 当她走进小巷深处的家门,却发现母亲正在屋里坐着哭泣,不仅大吃一惊, 连忙过去询问。 “日本人说你哥哥参加地下党,。跑到家里想要抓他。”看见女儿回来李妈 妈哭得更加伤心。 “怎么会这样?那哥哥人呢?哥哥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参加过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啊,我到处找他也找不着,真让人担心死了。” “我怎么从没有听哥哥说他参加过什么?他们有什么理由说哥哥是地下党?” “那些该天杀的日本人还讲什么道理?他们想抓谁就是谁。青儿,我们要怎 么办才能帮你哥哥啊?” “妈,你别难过,我一定想办法告诉哥哥,让他先找个地方躲一躲。他会没 事的,一定会没事的。”青儿安慰着母亲,心里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夜,青儿同母亲一夜未眠,却想不出一个最有效的办法来找到哥哥,通 知他赶快避一下,也不知谁能帮助自己的亲人。连着二天青儿找了所有与哥哥相 识的人,却得不到任何消息,都只是一脸的同情与无奈。 青儿知道,拖延的时间越久,哥哥的处境就越危险。她恨日本人侵占国土, 恨日本人屠杀平民百姓,可是手无寸铁的她要怎样才能帮助自己至亲的人呢?她 心急如焚又彷惶无助。 天黑时分,拖着一身的疲惫青儿向戏班走去。此时此刻,她多想有一个坚实 的臂膀能为自己挡风挡雨,多想从心爱的人那里得到一丝安慰和依靠,那怕是一 个疼爱的眼神,也会令自己感到温暖,不再感觉孤单和忧伤。 戏班里传来一阵悠扬的鼓乐声,她听见了柳含烟的声音夹在其中。那个最心 爱的声音,优美婉转,宛若天赖之音,她不由的一阵窃喜,向后台跑去。 台上正在演出“穆桂英挂帅”。柳含烟扮的穆桂英一身武装,舞着自己最爱 的那柄长剑,英姿飒爽,唱腔细腻甜美中伴着一腔豪情,真正是“巾国不让须眉”, 演尽豪门忠烈的英雄气盖。 台下的观众随着韵律的变化,发出阵阵的掌声与喝彩。就在这时进来数几名 身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军人,引起观众的一阵骚动不安。日本人望着台上装束古怪 的戏子,现出一脸的莫名与不解,开始还好奇地听,后来脸上浙浙露出一丝欣赏, 向身边的翻译询问着什么。 片刻钟后,台上的穆桂英摔军出征,讨伐敌军。台下的日本人开始脸露愠色, 其中一人竟怪叫着向台上的人举起手枪,瞄准。 台上的柳含烟此时浑然忘记了一切,他感觉自己就是穆桂英,穆桂英就是他 自己,他将满腔的爱与恨融在剑上,化在歌里。于是人们只觉得歌似裂石之音, 舞有天魔之态,悲壮缠绵,如醉如痴。 没有人发现身后有柄黑色的枪口正被扣动了板机。 站在台侧的青儿却看得真切。她来不急喊,来不及叫,只是本能的向台中央 冲去,将自己削瘦的身躯挡在柳含烟的面前。 身披铠铗的柳含烟一双丹凤眼怔怔的望着眼前的青儿,不知所措。 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冰冷刺耳,划过天际。 一股鲜红的血从青儿的胸口涌出,她艰难的回过头望着柳含烟笑了,象一朵 瞬间枯萎的花,无力地倒向地面。 “不,不要。”柳含烟绝望的叫喊着,伸出双手抱着满身是血的青儿,“青 儿,不要死,不要死啊。” “含烟,除了小婉,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也爱你如命,她一直想对你表白, 但她更明白这份爱的不可能,只好委屈地放在心里,以此来成全自己仅有的一点 自尊和骄傲。”青儿无力的说,“但是爱都没了,骄傲又与她何用?” “不,不会的。” “但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后悔过。” “青儿……” “抱紧我含烟,我……我好冷……” 青儿说完困难的抬起手指,抚摸着柳含烟那张油彩覆盖的脸孔,无力地笑着, 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枪声越来越密,戏院乱做一团,喊叫声,哭泣声从人群里四散开来,一些人 倒下了,人们向外冲去,作鸟兽散。一颗子弹从柳含烟的左臂划过,鲜血直流, 戏班的方总管从混乱里拉起柳含烟,不由分说的从后台跑出去,消失在纷乱的人 群里。 九 却说那林小婉跟着父母亲上了火车,没有一个人来为她送行,望着车窗外浙 浙退后的城市,她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酸楚。 已经是五月份了,乍暖还寒的天气,一颗欲哭无泪的心。 整个旅途,林小婉一直望着窗外,不言不语,神色暗然。林太太与丈夫看着 女儿的样子,心中十分的不舍,却又无能为力,只得相对叹息,摇头。 记忆,是林小婉最大的敌人,是痛苦的根。 为什么相爱的人总要分离?为什么海角天涯总是遥遥无期?不,我不要分离, 不要离开他,没有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爱他没有错,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一切还会再次发生象现在一样,因为我不可能没有他,他也 不能没有我。虽然我是如此卑微和委屈,但是只要能看着他,听到他,感觉到他 的存在,那么就是让我失掉全世界我也心甘。 那么造成两人现在这样痛苦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我?还是冥冥中的上天呢? 林小婉苦苦的思索着,却得不到任何的答案,只是心中有一个信念愈来愈坚 定,那就是回去,现在就回去。 当火车到达广州时,林小婉对父母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小婉,你要是现在走,就永远不要来见我们,我们再也没有你这样不孝的 女儿。”林先生一改往日的斯文,大声的吼叫起来。 林太太大哭:“小婉,你不要这样,我和你爸爸不能没有你啊。” “爸爸,妈妈,你们到了台湾就会过上太平的日子,有伯父照应,一定会平 安无事的。女儿爱你们,可是不能不离开你们,我这样做是不敬不孝,但是我没 有办法,原谅我吧。”林小婉说着跪倒在地,给双亲拜了再拜。然后拿着行李毅 然踏上了回程的列车,任凭父亲如何的愤怒,母亲如何的哭泣也没有回头。 几天之后,当林小婉提着行李走出车站,再次望着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时, 心里说不出的感慨,因为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已让她尝尽了生离死别的滋味。 离戏班越来越近,林小婉激动的无法自制。 含烟,含烟,我回来了,我要和你永远在一想,再也不要分开。也许你还在 恨我怪我无情,可我也是身不由已啊。含烟,含烟,请你不要不理我,不要拒绝 我好么?如果,离开父母选择和你在一起是我的错,那么就让我下地狱,谁让我 如此渴望与你在一起呢? 眼看着就要到戏院了,林小婉看见许多人惊慌失措的跑出来,都是一脸的惊 恐不安。 “这位大姐,请问里面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人都跑出来了?”林小婉拉主一 位从前方跑来的女子问起。 “日本人在戏院里杀人了,快跑啊。” 女子匆匆地跑开了,想到柳含烟的安危,林小婉不加思所地向戏院里冲去。 戏院里一片狼迹,人们都已经跑光了,只有几具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在戏 台上林小婉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青儿。 “青儿,青儿你这是怎么了?我是小婉啊,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林小 婉抱主青儿使劲的摇晃着,哭喊声在若大的戏院里回响着,大滴大滴的泪洒落在 青儿的身上,可是青儿俏脸如冰,又怎能听见她的呼唤? 青儿死了,柳含烟呢?柳含烟又怎样了?林小婉放下青儿,急忙向柳含烟化 妆间卧室的房间跑去,可是房间里那里还有柳含烟的影子在?只有那只挂在墙上 的蝴蝶风筝随着窗外刮进的风晃动着,发出阵阵的琐瑟声,诉说着难言的寂寞。 伤心绝望的林小婉跑出戏院,向街上跑去。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找到柳 含烟,失了最好的朋友,她不能又失掉心爱的人,那是她心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 依靠。 可是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呢?林小婉的心里一阵茫然,带着锥心的疼痛与悲 伤,信步走进一条小巷又一条小巷,急匆匆地赶着路。在一条行人稀少的小巷里, 有几个形象猥劣的人在墙角下若无其事的打着牌,看见衣着高贵的林小婉一个人 急匆匆地走来,相互间会意的笑了笑。 路被挡主了,有嘻笑声传进林小婉的耳朵:“好漂亮的小妞儿,来,我们玩 玩?” “我有急事,请让一下。”林小婉强按主满心的恐慌,故做镇定的回答着。 一只青筋突兀的手向她伸来:“有什么天大的事也不用急成这样啊,是不是? 跟我来。” 林小婉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了,她奋力推开眼前的人向前奔跑,可是衣襟却 被人抓主了,接着她整个人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就在天旋地转间,无数张嘻笑 的脸向她俯冲下来。 “救命,救命啊。”林小婉惊恐的尖叫起来。 “你叫也没有用的小妞,这条街很少有人来,除非是日本人,所以你就不要 浪费力气了,哈哈哈。”其中的一个人刚刚说完,其他的人都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有的人开始撕她的衣服,有的人在摸她的脸,极度惊慌的林小婉死命的挣扎 着,却不能给自己一丝的保护。 林小婉发现自己进了地狱,妖魔鬼怪在争吵,在嘻笑,在狂叫,而自己周身 赤裸。 十 “放下她。”一阵晕眩下,林小婉的耳边传来了柳含烟的声音,字字有力清 晰,好象从地底下突然间冒出来。 一帮阿飞回头向身后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戏服,脸上满是油彩的戏子左臂流 着鲜血,染红了衣袖,腰佩长剑,被一个穿着灰衫的中年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艰 难地向他们走来。两个人看起来虽是不堪一击,但他们脸上那股凛然正气,却让 众人胆战心惊。 “就你们这个惨象,还想管老子的闲事?是不是想死的更快些啊?”一个阿 飞怪叫起来。 “你们赶快走,要知道我的剑可没长眼。”柳含烟望着这帮败类,强忍着心 中的悲愤一字一顿的吼叫着,一边推开方总管,从腰间拔下长剑直指前方,剑光 如雪。 “从哪里跑出来的怪人啊?算你历害,改天我们再和你算帐。” 先前那个阿飞对他的同类吹了声口哨,其它的人跟着一起悻悻地走了开去。 柳含烟收起剑,向前望去,这一望却惊得自己目瞪口呆,旁边的方总管更是 吓得说不出话。 只见赤裸裸躺在地上的那名女子嘴角流着鲜血,披头散发,胡乱地从地上抓 起一件被撕破的衣服穿上。 小婉?怎么是小婉?你不是走了么?柳含烟怔怔地站在原地,弄不清楚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是的,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来不急思索,来不及悲伤。 地上的林小婉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心中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牵挂, 都一涌而出,不禁委屈万分。但是眼前自己的耻辱和羞愤,更让那重逢的喜悦在 刹那间烟消云散,她真恨不得眼前的人不是柳含烟,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让自己在心爱的人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 他们望着对方,眼神痛楚绝望,好象瞬间望成了永恒。 几乎就在同时,穿着零乱的林小婉急忙站起身来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小婉……”柳含烟忘记了伤痛,奋力向前追去,在街角拐弯处终于抓主了 林小婉的胳膊。他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就再也看不见她。他闭上双 眼,喃喃地说着:“小婉……小婉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再也没有 人敢欺负你了,不要离开我好么?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苦。” 林小婉靠在柳含烟的怀里失声痛哭:“我爱你,我也不能没有你,所以我又 跑回来了,可是,可是一切太晚了,现在我不再是一个好女人了,你忘了我吧。” “不,不是的,你还是原来的你,在我心里没有人能代替你,你不要胡思乱 想了好吗?答应我不婉。” “不会的,再也不会了,我无法象以前那样面对你,我无法让这样一个自己 和你在一起,你是那么优秀,那么儒雅善良,而我……而我已不再是个清白的女 子,又怎配和你在一起?” “小婉……” 林小婉的右手悄悄滑向柳含烟的腰间,趁柳含烟不备,猛然拔出那柄让他酷 爱的长剑,用力挣脱了柳含烟的拥抱。 “小婉你干什么?快放下它。”吃惊的柳含烟急步向前想要夺回那剑,但又 不敢冒然出手。 “含烟,让我们来世再相聚好么?原谅我……”林小婉凄然地望着柳含烟, 笑着摇了摇头,一任眼泪模糊了视线。然后,她举起长剑向颈上一挥,倒下地面。 珠摇翠落,一缕香魂随风散。 抱着小婉浙浙冰冷的身驱,柳含烟久久凝望着那轮精致绝伦的脸庞,用手轻 轻的抚摸着那眼,那眉,目光里爱怜无限。良久,他站起身拾起地上的剑,这柄 自己最爱的剑,终于第一次饮血,自己至爱的亲人的鲜血。 血顺着剑刃淌下,一滴又一滴。 柳含烟郑剑于地,仰天长啸,声振天宇。 十一 青山脚下,绿草如茵。 柳含烟一身灰色长衫跪在草地上,在两起新堆的坟莹前烧着纸钱,脸上无悲 无喜,一颗心却已成木成石。 青烟里他好象又看见了青儿的娇笑,小婉的妩媚,还有她们谈笑风生的模样 ……可是犹忽间她们都从他的眼前消失了,再也无处可寻。 是那场戏,仅仅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让她们离他而去。如果那天没有 唱戏,如果那天没有唱“穆桂英挂帅”,是不是她们就不会离开自己?还是那让 人诅咒的战争和日本人才是一切的根源?或者更应说是没有大国就没有小家没有 小我呢?柳含烟的脑海里一片混乱,理不出一点头绪。只是在心里大声的对自己 说,再也不唱了,再也不要穿那身戏服了。 云越来越低,风吹熄了火焰,一切化灰化土。 所有的恩爱缠绵,最终都尘归尘,土归土,永不再来。 起身离开墓地,柳含烟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他带着一些生活必需品和那只蝴蝶风筝,搬离了戏班,留下方总管 一人在身后独自叹息。在青儿家柳含烟陪着失去一双儿女的孤独老人艰难度日。 除了戏,他本是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但是他再也只字不提与戏有关的一切, 任时光流失,以至所有的人都不再记得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有一天,青儿的哥哥突然回来,告诉他另外一种生活,一种能赶走日本 人为亲人报仇血恨的方法,参加革命军。柳含烟听了没有多想什么,就毅然决然 地跟着走了。他参军打仗,寂廖一生,直到赶走日本人,迎来祖国的解放。 是的,他终于为自己爱着的人,为青儿,为小婉报了仇。但是他却再也找不 回以前的自己了,那个爱戏如命的自己,那个青衣。 现在,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他已是迟暮的老人,只是在他的脑海里总会不由 自主地现出许多遥远的记忆碎片。他细细的回味着昔日的恩爱缠绵,只是当年那 些让他肝肠寸断的往事,已经不再象从前那样让他伤心流泪,但却更增添了一份 美丽的忧伤,就象他面前茶杯里散发出来的茶香样香气缭绕,若隐若现,又不可 碰触。 许多年以来,他没有伴侣,没有亲人,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从前,有时甚至连 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曾是一名青衣,曾在别人的故事里唱着自己的情,流着自己 的泪,只有墙上那只快要风化掉的蝴蝶风筝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发出轻微的沙 沙声,让他忆起那两张娇艳如花的容颜。但是,偶尔听到曲声传来,他那颗静若 止水的心便会揪心的痛,无法自制,因为那样总会让他想起从前。 那如花美眷,那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