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心 作者:南岱 前 言 爱情是酒 醉过醒后已是百年人生 友谊则如茶 那缕淡淡的清香永留心间 当前,越来越多的报刊杂志将目光投注到大学校园——这块原本被称为象牙塔 的净土上,报道着其中一浪接一浪的“经商热”、“出国热”,似乎宁静的校园已 热得沸腾。林静每次看这些文章时,总觉得象在看神话故事。作为一名大学在校生, 从她眼中看来,校园生活虽比高中时丰富不少,但何曾有这些文章所写得那么“轰 轰烈烈”,即使说平凡如她者不可能遇上那些不平凡的事,但瞧瞧周围,那么多不 平凡的人还不是和她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所以林静对那些报道一直持怀疑态度, 认为是哗众取宠。 在林静对面下铺,靠着床沿戴着耳机听音乐的是刘晓军。不知因为她是复习了 两年才考进来,年龄比同寝室的都来得大,还是因为她为人处事特别老练世故,她 给人的感觉城府很深。此时她的心思不在音乐上,而是流转目光悄悄观察着寝室里 的人。并不是她有什么不良居心,只是习惯使然。她兄弟姐妹五人,她即不是父母 左右臂的老大,也不是宝贝疙瘩的老幺,却能独得父母的宠爱,这不能不归功于她 的善于察言观色。 伏在桌上写信的是袁慧中,看她时而微笑时而蹙眉的颠狂样,一封信写了四五 页还没个完,准是在给她男朋友写信。说起袁慧中,寝室里最心直口快的成旭曾说 袁慧中实在该叫袁秀外,言下之意是指她名不符实。为这话袁慧中整整一周没理成 旭。成旭自己却不记得这回事,在几次遭遇袁慧中白眼后犹不明所以然,只当袁慧 中又哪根神经错路了。其实成旭也没说错,袁慧中虽说不上聪明,却委实很漂亮, 五官精致细巧,尤其一头缎子般乌黑柔亮的长发,羡煞了多少女孩子。不知是哪个 男生背后先称她为“长发飘飘”,反正到后来,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叫她“长发飘飘”, 她呢,也挺乐意地答应,从此更宝贝她的那头秀发。 寝室里很静,只偶尔有翻书页和倒磁带的声音。蓦地,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划破 寂静:“420 叶青,下面有人找。”是楼下守门大妈的声音。由于学校女生楼不准 男生随便上来,男生想找女生无论公事私事都得通过一楼登记收发室的扩音器,每 层楼一个喇叭,一有风吹草动满楼皆知。所以学院里的爱情故事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透明度很高。 一些男生恨恨地称它为“告密者”,曾扬言要上书院长,声称侵犯隐私权,强 烈要求取缔。不过这些扩音器到底还是保留了下来,不知是因为这些男生已赢得美 人归,正沉浸于温柔乡内无暇他顾;还是院长考虑多方面因素,觉得还有留下来的 必要。反正喇叭仍在那,不时从里面爆出不大不小的新闻,每到周末节假日更没一 刻安宁,好在大家都已习惯了它的嘈杂。 找叶青的喇叭一连重复了三次,406 寝室的三个人都抬起头,通过半掩的门注 意对面寝室的动静。420 寝室亮着灯,却半晌没声音。 袁慧中小声问:“难道她不在?” 刘晓军脖子上挂着耳机,肯定地摇头:“不会。我刚从1#回来还看见她。” “那她怎么不下去?” 袁慧中又看了一眼对门寝室,好奇心起,道:“我们下去看看,不知还是不是 经贸八九的那个痴情小生?” 刘晓军望了林静一眼,见她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低头看着手中杂志,似乎漠 不关心,但熟知她的人却看得出来,她有点心不在焉。刘晓军也不愿多事,道: “算了,还不是追叶青的那一帮子人,有什么好看的。” 袁慧中见没人附和她的提议,泄了气,重新坐下写她的信。刘晓军也戴回耳机, 寝室里再次陷入寂静。不过刘晓军却感受得到此刻不同于刚才的宁静,现在虽静却 不宁,似乎隐隐有分微妙的僵硬,那是来自林静。 怪不得三个女孩子“八婆”,叶青本就是她们这所纺织学院里的焦点,何况她 们也算得上是同班同学(她们所在的纺织九0 和叶青所在的经贸九0 每周有两节课 在同一阶梯教室上微机课),再说注视着这朵纺院之花的又何只她们三人,谁叫叶 青不仅长得秀美脱俗,还是个才女,一手诗写得绝了,是学院文学社的主要成员之 一。 虚掩的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一人挟着冬夜的寒气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刘 晓军不必撩开床帘看就知道准是成旭回来了,除了她,寝室里再没其他人有这种 “任天下人侧目,我独往矣”的气势。刘晓军很看不惯成旭,什么事都以自我为中 心。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有时她因为要考研看书回来晚了,明明寝室里黑灯瞎 火大家都已上床,她仍这么乒乒乓乓地闯进来,刘晓军好几次就是这么从睡意朦胧 中被吵醒。不过刘晓军从没将这种怨意表现出来,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能和任 何人相处融洽,即使心存不满。 奇怪的是成旭今天回来不象以往那样把手中捧的一摞书往桌上一甩,跳着脚喊: “好冷!冷死人了!”而是静静地坐在桌前,拨弄着手中的钢笔想心事。 这反常的现象使埋头写信的袁慧中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见成旭一向笑嘻嘻 的苹果脸上一片少见的凝肃,似在考虑什么生死犹关的问题。袁慧中觉得很好玩。 在寝室里这两人是有趣的一对,一个温婉细腻,小心眼得有时让人受不了;一个任 性直率,心无城府一眼可看到底。偏这两人虽不时斗嘴呕气,却又爱去招惹对方。 现在袁慧中就有点探究意味地问:“怎么了?” 成旭不啃声。袁慧中笑了,开玩笑地道:“咦,莫不是我们的小妹春心萌动, 茶饭不思?”成旭在寝室里年龄最小,才十九岁多点,加上一张娃娃脸和日本童花 头,看起来象个中学生,所以大家开玩笑时常叫她小妹。 成旭“啪”一声把笔放下,道:“你自己春心萌动,少往我身上栽!”语气很 不善,把袁慧中呛得愣在那。 这可不象成旭的性格,她向来不介意这类玩笑,兴致好时还会高谈阔论一番, 说什么大学里谈恋爱是搞空事,一旦毕业就劳燕分飞,白白浪费了时间、精力和感 情什么的,有时伶牙俐齿的她还会趁机取笑袁慧中,今天她是怎么了? 在床帘里凝神倾听的刘晓军心里疑惑不已,正准备出去当和事佬,因为接下来 的很可能就是一场争吵,以袁慧中的个性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即然身为寝室长, 她不能不出去和稀泥,可不敢指望那自顾看杂志头都不抬的林静。 刘晓军刚撩开床帘,即见和男朋友看电影回来的陈兰书呵着手推门进来,进门 伊始就一脸神秘地问:“你们猜楼下和叶青说话的是谁?” 这正是刚才袁慧中非常好奇的,一时也顾不上与成旭斗嘴,问:“是谁?” 刘晓军成旭也望着陈兰书,静待下文。刘晓军飞快地瞟了林静一眼,外表看来 她仍是漠不关心,寝室里其他人也习惯了她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陈兰书待众人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才公布第三次世界大战般地道:“是卓毅!” 她得到的反应是一致的不相信,刘晓军怀疑地喔了一声;袁慧中条件反射般地 道:“不可能!”甚至林静也抬头望向她,黑黑的眸中凝着疑问。 “有什么不可能?” “没看见叶青下去,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刘晓军可不这么想,刚才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成旭那,如果叶青在这时候下去, 完全可以不被发现。她表示怀疑,只是因为她从未将沉默内敛甚至显得木讷的卓毅 和叶青联想在一起过,虽然两人是老乡。 成旭开口了:“大惊小怪!别人找叶青不见得就是你们想的那码事。”一针见 血,足见她心地纯正。 刘晓军和林静都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再问。袁慧中冷哼一声道:“你又知道我 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就是那些鸳鸯蝴蝶的事,除了这你还能想啥?”小家伙今天呛得过火了。 袁慧中气红了脸,反唇相讥:“知道你清高,假正经!考研又有什么了不起!” 陈兰书见两人剑拔驽张,话题也没按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忙插话:“真的 是卓毅和叶青。他们躲在树影里,我一开始以为自己眼花,还特地回头看了看。两 人挨得挺近,挺亲热的。” 袁慧中得意地望了成旭一眼,成旭无语。 寝室里一片寂静。虽然大学里谈恋爱很普遍,不象高中专门搞“地下活动”, 大家早见惯不怪了,但叶青和卓毅……这实在出人意料。以卓毅的其貌不扬竟能得 一向眼高过顶的叶青青睐,莫非这卓毅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得佳人慧眼相识? 虽然已同学差不多两年半,但大家对卓毅普遍印象不深:中等个子,黑黑瘦瘦 似乎是他们广东人的特色,平时沉默冷峻,很有点日本影星酷的味道。至于其它再 进一步的情况,只有问他的老乡文英英。 文英英到教室看书去了。虽然才走出期末考试的阴影正等候实习,文英英还是 习惯性地每晚去教室学习。说到学习刻苦,班上四十几个同学没人比得上文英英— —即使一心想考研的成旭,但她的成绩始终在中等水平线上徘徊。文英英十分佩服 林静,除了班上那几个混毕业证的男生外,林静是学习最懒散的,不到考试前一周, 她是从不在课余时间进教室,平时总是一个人呆在寝室里看小说和一些莫明其妙的 杂书,偏她的成绩就最好。当然这是单指学习而言,如谈到社会活动能力、德体美 综合能力,林静大概不及格。 而大学不比高中的单纯追求升学率,比较注重培养学生的综合能力,所以两年 下来,林静连个三等奖学金都没捞着,文英英都为她报不平,她自己倒不当回事, 照样闲云野鹤般独来独往,一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思。文英英虽然成绩不是很好, 但她正直善良热心助人,很得辅导员老师的器重和同学的好评,年年被评为优秀学 生干部和二等奖学金。不过文英英仍很羡慕林静,这大概就是人心不知足处,得不 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不知林静私下里是否也羡慕文英英。 偌大的教室里寥寥数人,静得似乎可以听见窗外飘雪声。文英英的心思常常由 书本飘到窗外:好大的雪!在她们广东,冬天是不下雪的。有生第一次看到雪还是 来杭州读大学后的事。那天他们一群大一的广东老乡被生平初见的雪景刺激得欣喜 若狂,相约一起去植物园“灵峰探梅”,那一次就有叶青和卓毅。他俩的恋情是在 那之前还是那之后?或者就是始于那个银妆玉砌的童话般的世界?文英英想着这个 她想进很多次的问题,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不过她却很清楚自己对卓毅的感情却是 萌芽于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 作为一个原野长大的孩子,文英英对于月的清幽、雨的剔透、风的神秘以及花 的神韵这些大自然之美一直有着顶礼膜拜的崇敬,至于雪的莹洁,在她心中更有着 神圣化的地位:那是上天赐于人之初的一颗赤子之心,没有私欲,没有丑恶,就是 这样一片安详坦荡的洁白。所以当文英英置身于银装素裹的植物园中第一次面对圣 洁的雪天雪地、雪山雪树、雪的世界时,她完全被震撼了,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就 对着心中的圣地。没有谁注意到文英英,被眼前清丽绝伦的雪景刺激得发狂的大学 生们都自顾笑着、叫着、跳着,甚至在雪地上打滚,但这似乎还不足以渲泄他们心 中的激情,最后你追我逐地打起雪仗来。只剩文英英仿佛被遗忘般静静地跪在雪地 里,静静地溶于这方雪的天地。 尽管文英英对那个雪季一直未曾后悔过,甚至把它当作人生的一个转折、心灵 的一次洗礼,但如果以另一种理性的目光来看,那确实是一个错误。文英英的外貌, 以男生私下给女生打分的标准大概刚够及格。可不巧的是那天他们一行十几个广东 老乡,正好只有她和叶青两个女生,在叶青亭亭玉立眉目如画、似乎一举手一抬足 都可以带出万千风情的容光下,文英英不可避免地显得丑陋。所以也难怪那些男生 一个个都围着叶青转,帮她背包、拿东西、照相,机械系的老乡还冒着被罚款的危 险为她折了几枝梅花。文英英沉默地跟在后面,她本就不怎么爱开腔,此时更好象 被遗忘了一样。 众星环月中的叶青女皇般高贵,肤光胜雪的脸颊不知是由于累还是身上那件红 色羽绒服的辉映,隐隐透着红晕,秋水般明澈的眼波流转间惊醒多少男子心底的梦 想。这娇艳还有她才气横溢的谈吐不止让她身周的男生倾倒,连文英英也忍不住常 仰慕地望向她,不过一旦接触到她高傲又带着怜悯的目光,又忙假装望向别处,心 中不免泛起一丝难过和自怜。 卓毅就在这时候来到她身边,他是唯一不围着叶青团团转的男生。文英英和卓 毅虽是同班同学,又是老乡,但两人一个沉默一个冷峻,平时几乎没什么交往,文 英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陪叶青,而把目光投向自己,难道是一种中世纪的骑士精 神?但文英英仍然很感动。她和他谈雪,谈自己对雪的迷恋以及崇拜,不知不觉中 她甚至将心中从没对人讲过的阿雪老师的事也说给他听。 阿雪老师不是广东人,她出身于冰天雪地的北方,一个大雪纷飞的凌晨,所以 父母为她取名为雪。阿雪老师与雪有着不解之缘,还是婴儿时雪就能让她止住连父 母也束手无策的啼哭。每年冬天是阿雪老师最快乐的季节,她发誓这一辈子也不离 开雪,即使死也要死在雪里。但阿雪老师大学毕业后却放弃了留在哈尔滨的好工作, 而来了不下雪的南方小城,还放弃所学专业当了老师,因为阿雪老师的男友分配在 这里。阿雪老师从没后悔过,她总是那么快乐,也把快乐感染给她身周的人。空闲 的时候阿雪老师喜欢给学生们讲雪:雪的美丽,雪的纯洁,雪虽短暂却一尘不染的 生命。当学生们问她离开了雪难不难过时,她会微笑地告诉孩子们,她从没离开雪, 雪就在她心里,所以她才会一直这么快乐。阿雪老师的经济并不宽裕,却总尽最大 努力帮助别人,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在学生们眼中,阿雪老师真的就象童话 故事里的那个快乐王子。可是就在文英英初中毕业那一年,阿雪老师突然病倒了, 是胃癌,而且发现时已是晚期。阿雪老师一点也不害怕,只希望回家乡一趟。临走 前阿雪老师最后一次给学生们谈起了雪,并告诉他们:人人都有一颗雪之心,关键 是怎么去留住它……人只有保持了心地的清白,才能活得坦荡充实、安详快乐。阿 雪老师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只听说她死时正好是大雪纷扬,她嘴角含笑,神态安 详。 卓毅听得很专注,连叶青两次喊他过去照相都听而不闻,正是这份专注打动了 文英英的心。叶青在两次被拒绝后反而越来越频繁地将目光投向卓毅,悄悄注视着 两人的举动,但自始至终卓毅都没望向叶青。 ……文英英静静地听雪,出神地想着往事。 406 寝室里有片刻的安静,卓毅与叶青的事固然使人意外,但更令她们不安的 还是文英英。虽然文英英从不曾向谁吐露过她对卓毅的感情,但两年多朝夕相处, 言谈举止再怎么也会露出一些端倪。更何况文英英本不是不露声色城府很深的角色。 而这一群女孩子又哪一个不是一副玻璃心水晶肝。 袁慧中首先打破沉寂:“我觉得我们还是先不要告诉文英英的好,她挺可怜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说,难道看着卓毅骗文英英?”成旭愤愤地反驳, 她小脸胀得通红,看来把自己的心事丢到爪哇国去了。 刘晓军比较持重:“说不上骗这么严重,他们两个还说不上那种关系。” “算了吧,除了文英英,你看见卓毅跟哪个女生谈笑过?同学两年多,他大概 正眼都没看过我一眼。” “是呀,如果我是文英英,也肯定认为他算是在追我。” “所以我说卓毅即使不是有心骗文英英,在行为上也有这一事实。”成旭和袁 慧中难得站到了同一战线。 林静忽然开口:“或许卓毅找叶青真的不是我们相象的那样?”她重复了刚才 成旭的话,语气更多的却是求证。 林静竟然也关心这件事?众人讶异中更添了丝兴奋。刘晓军仔细看了林静一眼, 见她神情仍是冷冷的似乎漠不关心,望着陈兰书的眼睛背后却隐藏着什么。刘晓军 兴趣来了。 老实说刘晓军也有点可怜文英英,但与袁慧中口中的可怜截然不同。袁慧中觉 得文英英可怜不外乎指她没有爹妈给的好相貌,平时又不注重修饰,难得有个男孩 子喜欢她了,现在又变心。其实从这种意义上讲刘晓军倒可怜袁慧中的肤浅,把美 丽作为自己的全部资本,满脑袋的爱情至上论,枉自身为九十年代的大学生,骨子 里却还是不思作为、完全依附男人的思想,等于把自己的幸福双手捧给一个男人主 宰,真是悲哀!不由想起袁慧中的男朋友——她那个做生意成了大款的高中同学。 恁外观看,那男的很使人好感,高大俊朗,穿着也蛮气派,一张嘴更是能说会道, 居然能说动被男生们戏谑为“冷面铁心,软硬不吃”的守门大妈放他上来。不过没 一会儿,他的狂妄就让406 寝室的女生们大生反感。他竟然指着她们道:“女孩子 读什么大学,将来还不是一样洗衣做饭带孩子。”末了还自以为是地问:“你知道 女人最不能令男人忍受的是什么?就是女人不应该太聪明!”他大概很为自己这句 颇带哲理的话自鸣得意,还搔了搔小鸟依人般偎着他的袁慧中的秀发,道:“你说 是不是?” 袁慧中大为尴尬,见室友们都敛了笑容,知道这话犯了众怒,一时不知该怎么 办才好。 这时自顾看书的林静开口了:“你们知道男人最让女人受不了的又是什么?” 刘晓军知道有好戏看了,林静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种沙文主义猪的男人也该让他见识一下好歹。当下配合默契地问:“是什么?” “男人的愚蠢。只有愚蠢的男人才会觉得无法忍受女人的聪明;而聪明的男人 却懂得怎样去提高自己而不使女人显得聪明。” 众人一时绝倒,纷纷笑称说得好。那个张狂的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众人 的笑声中再也坐不住,苍促离去,以后再也不敢来她们寝室。为这件事袁慧中哭过 一场,认为林静太不给她面子,林静也不理她,反正袁慧中眼泪不值钱,风花雪月、 春去秋来都可以让她或悲或喜的哭一场。 相较之下刘晓军认为陈兰书聪明得多。陈兰书也谈恋爱,但显然她懂得保护自 己,也懂得利用爱情,她得到的可比失去的多。否则以她并不宽裕的家境如何支付 得起她昂贵的衣物和化妆品,还有她的玩乐?当然刘晓军并不是就赞成陈兰书的爱 情交易,只是如果要在卑鄙的强者和正直的弱者之间选择的话,她倒宁愿选前者。 刘晓军是觉得文英英傻得可怜,这年代雷锋精神都得从国外进口了,倒难得看 到文英英这样的人,好象从不权衡利害关系的。要知道好事不是件件可做的,损己 利人则大可不必。自私?就算自私好了,这本是人类的天性。人如果不自私,不贪 求方便,又何来人类的发展?象文英英这样两年如一日包干寝室卫生,也不见得谁 领她的情,大家早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甚至把果皮瓜子壳往地上扔得更顺手,而 且助长惰性。所以换个角度看,文英英也不见得就是做了件好事。 刘晓军仔细观察着林静,希望能从她冷漠的表情后面挖掘出什么,但一如既往 她看不透。林静的感情正如她的处世哲学一样独特,无法以常理揣测。 林静很讨厌刘晓军那犹如X 射线般的目光,人人都有自己的感情世界,那是属 于个人的私事,她凭什么权利老是在一旁窥探?每次遇到刘晓军这种目光时,林静 都有洗澡时被人偷看的感觉,下意识地想伸手掩紧衣领。这也是为什么寝室里人人 都与刘晓军合得来,唯独她始终对刘晓军持有拒而远之的戒心。别人可能察觉不到, 身受人刘晓军却清楚得很,所以她对林静更是特别好,好得林静往往都觉得愧疚。 但林静勉强不了自己,每当刘晓军对她示好,试着接近她时,她仍忍不住要给她难 堪。寝室里其他人都看不顺眼,一次成旭就打抱不平地当面骂林静不识好歹,将好 心当成驴肝肺。刘晓军自己却一点也不在意,仍一如既往地待她。林静却戒意更深: 如果你莫明其妙地给了某人一耳光,而这人不是暴跳如雷地要求报复,却仍若无其 事地笑脸相迎,这岂不是更可怕、更值得怀疑? 林静的问话过后又是一片沉寂,大家的目光一齐聚集在陈兰书身上。 陈兰书迟疑了一下,她知道林静这话在问自己,可她不想回答,不仅因为她厌 烦林静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而且她也意识到自己现在说的话将承担某种责任,她 可不想惹祸上身。但文英英怎么办?她不能不帮文英英。这寝室里只有她不排斥自 己也不被自己反感。永远忘不了那个寒冷的冬夜,自己胃病发作痛得低声哭泣,寝 室里其他人不知真睡熟了还是装睡,反正没一人过问。如果不是文英英半夜起来送 她去医务室,为她跑前跑后,她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她陈兰书也不是没良心的人, 别人对她冷她可以更冷,别人对她好她也不能不报。可这事怎么说得准,万一说错 了岂不是造谣生事?上学期对面╳╳学院一女生跳楼自杀,听说就是因为误信谣言, 以为男友变心。 谁也没说话,即使一向多嘴快舌的袁慧中和成旭。在这特殊的气氛中,连她们 也看出了陈兰书心底的矛盾,大家都静静地望着陈兰书,静静地期待着什么。 陈兰书读懂了众人目光中的期待,也看到了期待中的鼓励,蓦地眼眶一热,她 竟忍不住想哭,两年多了,这还是大家第一次把她当自己人看。虽说陈兰书早已不 相信爱情,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仍渴望友谊。表面上她对室友们的侧目而视 报以漫不在乎,却没人知道她背地里也哭过,为自己的被孤立。今天望着室友们一 双双明澈的目光,她忽然对以住的生活起了后悔的念头。不错,她可以凭着漂亮得 到许多家里无法提供的享受,可是她也越来越空虚和孤单。那些围在她身周的男人, 那些所谓的男朋友,在表面的甜言蜜语下又能有多少真情?想到这,陈兰书眼前不 由自主又浮现出陆扬那毫不掩饰鄙夷的目光,心中一阵刺痛。陈兰书不否认自己真 的有点喜欢陆扬,喜欢他运动场上矫健挺拔的身影,喜欢他开朗的个性和幽默的谈 吐。她接近他其实一点别的用心也没有,但陆扬总是有意无意避她远远的,班上十 几个女生,除了她,他对任何人都和言悦色的,只除了她!陈兰书无奈地自忖:为 什么自己就遇不上一个好男孩,足以帮她挡住那些诱惑呢? 如果说男生对她怀有某种戒心陈兰书还觉得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女生也那么 见不得她?陈兰书很委屈:就算她再滥交男朋友也犯不着她们什么事,又没抢她们 男朋友。所以有段时间陈兰书孤独地和406 寝室里的其他人冷战。可是没坚持多久 她就放弃了,她可学不来林静,眼看着室友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谈笑打牌或出去 游玩而无动于衷,她只觉得被遗弃般寂寞难受。所以尽管以后陈兰书仍感觉得到成 旭袁慧中她们的冷淡排斥,她只故作不知地喜欢往她们中间凑堆。陈兰书很羡慕文 英英,为什么人人都喜欢她,都喜欢和她作朋友? 陈兰书忽觉得好累,很想抓住点什么,象室友们此时理解的目光,象她们对文 英英那种真诚的关怀。沉吟一下,她毅然开口:“你们看不起我也好,说我是小人 也好,反正今天都说开了。刚才我见卓毅找叶青,觉得很奇怪就偷偷跟他们去了操 场。我看见卓毅吻叶青,又听见——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卓毅对叶青说最后一次 见面什么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陈兰书以为室友们会瞧不起她的偷听行为,可是没有,相反她在她们眼中找到 了亲切与赞许。 袁慧中笑道:“看你刚才那段开场白,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刚才听 了广播也想下去看看呢。” 成旭也附和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看来今晚这两人真订下了攻守联 盟。 陈兰书心里感动,不过仍将话题拉了回来:“你们看卓毅和叶青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 袁慧中乐观地道:“这还不简单,肯定是卓毅最后觉得还是我们文英英好,象 叶青那类人不是他消受得起的,所以回心转意了。” 成旭没反驳袁慧中的话,却很替文英英不值:“那算什么,让文英英当后补? 没眼光兼三心二意,这种男人送我都不要。” “浪子回头金不换。而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必那么想不开?” “你言情小说中毒太深!”盟约破裂,眼看两人又要争起来。 陈兰书忙打断她们问:“可又是什么促使卓毅改变?” “对啊,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成旭喃喃地,似自问又似在问袁慧中。 袁慧中犹记气,白她一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旁边一直想着心事的刘晓军开口:“最好能问一问叶青自己。” 成旭一下炸起来,叫道:“你莫明其妙,这种事怎好去当面问人家,不骂你神 经病算她客气。” “而且叶青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睛长在头顶上,平时正眼都不瞧我们,怎么问?” 陈兰书也表示反对。 刘晓军扫视众人一眼,道:“一个寝室这么久,我们都真心想帮文英英,是不 是?” 成旭抢过话头:“这不是费话?问题是那根本行不通。要不你自己试试?” “我也不行。” “那谁行?反正我不想去看叶青这号人脸色。” 刘晓军不语,只是看着林静。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袁慧中不相信地叫道: “你是说林静?”那三人的神情仿佛刘晓军今夜发疯了。刚才当面问叶青的主意已 够荒唐的了,而现在提的人选更不可思议。寝室里谁不知道林静最自私,事不关己 她看都懒得看一眼,她的内心世界仿佛一座遗世独立的古堡,神秘而古怪,外人很 难进去,不过除了刘晓军也没人想进去。 三人都以为林静会毫不客气地拒绝,这是铁定的了,而且说不准还是带刺的。 别看林静沉默寡言就以为她口齿木讷,其实她说话蛮有水平的,谁要惹了她,她一 句话能让你噎半天。 今天晚上对406 寝室的人来说真是不寻常的一夜,那么多不寻常的事接连发生, 好象大家都被施了魔法,包括林静。 只见林静掀开盖在腿上的被子,从上铺跳下来边穿毛皮鞋边道:“我去试试。” 临出门前她特意回头望了刘晓军一眼,神情很复杂,似佩服似嘲弄,又似她一贯的 戒意深深。 刘晓军看着林静走出门去,心里五味杂呈,说不清的滋味。她提出让林静去问 叶青,一方面固然是真心想帮文英英,另外她也想试试林静和证实平时对叶青与林 静之间关系的猜测。可现在眼看着林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却忍不住又嫉妒又觉 得委屈:凭什么文英英让大家这么关心?如果换作是她,她们肯定不会这么热心, 至少林静的反应可想而知。可是为什么?难道她还比不上文英英?文英英对人好, 难道她对人不好?文英英还不时得罪这个那个,她却能够从不得罪谁,人人都当她 作好朋友——只除了林静。刘晓军也搞不懂自己对林静是什么样的心态,屡碰钉子 却仍不死心地想接近她,总不成有自虐狂?或者该说意志坚定。有时想想,如果某 天林静对她撤下了心灵防线,自己说不定反而没了兴趣。可问题是今天林静第一次 对外人表示关心,这人却不是一直对她最好的自己,不由她不觉得委屈和嫉妒。正 不自在间忽想起林静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也算得上热心助人,可那是银行贷款, 要连本带利还的。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说的,它本已渐渐被岁月风 尘湮没,慢慢消逝在记忆深处,这一刻却猛然清晰地浮现脑海。刘晓军沉思起来… … 林静敲响了420 寝室的门,心里不肯定叶青是不是已回来。寝室里只叶青一人, 倚窗而立,正想着什么心事,林静敲门而入,她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问:“找谁?” “我叫林静,是对门寝室的,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叶青蓦地回头,上下打量了林静两眼,嘴角浮起一抹感兴趣的微笑,问:“什 么事?” “是这样的……”林静咽口气,话有点涩口,毕竟问的是一个十分私人的问题, 而且面对叶青任谁心理上都有压力。“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刚才你和卓毅都谈了些什 么?”或者该换个委婉些的问法,林静自忖。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说又何必 在叶青面前玩修辞上的游戏?万事开头难,话说出去了,林静的心也平静下来,淡 定地望向叶青,等待她可能有的任何反应。 无论叶青反应如何,林静对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都很自信。从初三父母开始闹 离婚起她就明白一个道理:最深的伤害来自你最爱的人。于是几乎一夜间她长大了, 她不再爱任何人,不再让任何人轻易伤害到自己。家乡的镇上有一家宝莲庵是她常 去的地方,她觉得佛家的灭情灭欲六根清静正是解脱尘世烦恼的最好途径。这么多 年的修行下来,林静自觉早已是刀枪不入,难得有什么能伤害到自己。 叶青笑容丝毫未减,益发感兴趣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探听别人的隐私?” 林静点点头,并不想开口解释什么。 “为了文英英?” “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并不少。” “比你想象的多。” 林静望着叶青笑靥如花,一向平淡的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过去她一直 信服这样一句话:漂亮的女人缺少智慧,有智慧的女人一定不漂亮。因为前者只顾 着修饰容貌,而后者正由于少了那种牵绊才能潜心修得智慧。直到遇到叶青,她才 彻底否定了这一观点。有一段时间叶青简直就是她心目中结合了维纳斯和雅典娜的 偶像,她注视叶青的一举一动,抄下她发表的每一首诗。可是随着对叶青了解的越 多她越觉得失望。然后就是大一临近暑假关于火车票的事,本已岌岌可危的偶像终 于轰然倒塌。事情是这样的:林静买了回家的火车票,不巧有事耽搁一时无法回去, 就准备退票,正好叶青这个暑假要去成都亲戚家,于是通过李馨(林静的老乡,与 叶青是同班同学)说好,如果叶青没买到卧铺票就拿林静的票,如别人已帮她买到 卧铺票也要在这个星期五中午之前给李馨个消息,因为林静的票是当天晚上发往上 海的通票。但直到星期五下午,叶青仍没有回音,当林静和李馨顶着炎炎烈日找遍 几座教学楼,最后满头大汗地在阶梯教室找到叶青时,她只轻描淡写点尘不惊地说 她已买到卧铺票了,脸上的神情是她一贯的高傲,竟找不出一丝内疚,也没一句表 示歉意的话。最终林静还是不得不悲哀地承认:美丽与智慧对女人而言竟真如太阳 与月亮,不可能同时出现——至少她没见过。不能否认叶青确实聪明,而且才气逼 人,可那是表面的,却不能称作智慧。智慧是生活千锤百炼的结晶,它不仅要求聪 明才智,而且要有人性中真善美的底蕴。 虽然林静早已不再崇拜叶青,可此刻面对她心里仍觉感慨,一时竟不知从何说 起。 叶青见林静沉默,神情仍是冷冷的莫测高深,心里有气,从来只有她冷落人, 何曾如此受冷落,如换作另外一人,她早拉下脸了——你傲,我比你更傲!不过今 晚这个林静可以是个例外,因为她注意这个怪人已经很久,心里存下不少疑问,正 好借机一探庐山真面目。沉吟了一下道:“其实我也有些问题想问你。算作交换条 件,我们今晚都有问必答,而且说实话,怎么样?” “礼尚往来吗?”林静语带讽刺。 叶青隐忍不发,只是奇怪她似乎对自己有成见,但记忆中自己这是第一次与她 打交道,莫非是为了文英英?“随你怎么说,你同不同意呢?” 林静迟疑了,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于一个人看、一个人想,把什么都埋在心 底,说真的她害怕对人敞露自己的思想,但这个提议不知为什么对她竟有莫大的诱 惑力,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在林静还来不及后悔的时候,两人已来到了五楼的阳台上。在这滴水成冰的冬 夜,走廊尽头的阳台悄无一人,厚厚的布帘将它从热闹温馨的女生世界中隔离出来, 被遗忘般显得无助孤寂。仅一帘之隔,就隔开了所有探究的目光,隔断了一切不相 干的声音,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正适合谈些不想为旁人打扰的话。 林静面向夜空而立,将喧嚣抛在身后,她只感到天地间出奇的静,静得仿佛可 以听见雪花轻轻飘坠在围墙外小河里的声音,恍惚间似乎就听到了洁白无垠的大地 那一起一伏的呼吸声。远方的灯光透过沉沉夜幕看来显得昏黄模糊,却使人心头掠 过浓浓的暖意。不由想起叶青发表在《丝苑》上的那道《灯下的女孩》: 灯下的女孩 默对一纸空白 相伴唯有这温柔的台灯 静静地 剪影下她沉思的神态 沉思的女孩 独坐于红尘之外 哭过笑过的痕迹都已淡去 微微俯首 澄清了她孤独的情怀 孤独的女孩 灯下沉思 从容着岁月的伤害 任窗前花落袅袅 今生 谁是她无悔的等待 不知在那灯火之下可有着一位为情所困的女孩,林静出神地想着…… 叶青首先打破沉默,无需任何开场白地道:“卓毅是来最后道别的。他退学了, 今晚十二点十分的火车。” “退学了?!为什么?” “很简单,为钱。他觉得如今书读得多没什么用处,想回去和人合伙做生意, 干得好的话几年就可以发。” 沉默良久,林静吁口气:“为了钱!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本是人制造出来的, 谁知人却反而成了它的奴隶。”语气似感慨又似轻松的讥诮。 叶青看了她一眼,问:“你并不为文英英难过?” “慧剑斩情丝,难免一时之痛,总比沉溺于无望的感情中越陷越深的好。卓毅 这一走对文英英而言倒是个解脱。” “慧剑斩情丝?就象你对陆扬一样?” “你什么意思?”林静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差点跳起来。陆扬,这是埋在她心 底最深的感情与伤痛。曾经以为她再也不会对谁付出感情,但陆扬大概是她命中的 孽缘。他是她新生入学时在火车上认识的第一个男孩,也是生命中除了父亲之外第 一个有交往的异性。那次火车误点,到达杭州时已是深夜两点多,出站后人人都有 去处,只有他们几个,人生地不熟又没登记到旅社,站在屋檐下躲雨,等着天亮时 学校接新生的车。她父亲与他父亲抽着烟聊天,雨声淅沥中她和他偶尔互望一眼, 却一直没说话。无巧不成书,到校后他们又成了同班同学。以后,林静发现越来越 控制不住自己搜寻陆扬身影的目光,也不时感受到陆扬投来的目光。曾经林静已忍 不住对自己承认喜欢陆扬,而有相信陆扬也是喜欢自己的。但不久后的一次实验上, 她看见了陆扬凝视文英英的目光,那里面不止是同学那么简单,心痛之下她猛然醒 悟:平凡如她者不可能拥有象陆扬这么出众的男孩,爱得越深,伤害也越深,那又 何苦自寻烦恼。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林静亲手为那段还没来得及开始的爱情故事 划上了句号。可现在本以为不被人知的伤口又被撕开,林静奇怪自己怎么还有心痛 的感觉。 叶青好整以暇地看着林静冷漠的面具被击碎,已经肯定今晚她可以知道想知道 的一切。 微微一笑道:“稍安勿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林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你怎么知道的?” “卓毅和陆扬是死党,我问过卓毅关于你的事。” “你也注意我?” “你用了‘也’字,这么说你也注意我?” “注意你的何止我一个,但注意我的却数不出几个,尤其是你,更让人奇怪。” 叶青点头道:“看不出你古井心不但一手文章写得好,口才也不错。” 林静想不吃惊都不行,叶青到底知道多少有关自己的事?“总不会这也是卓毅 告诉你的。” “这倒不是,我想卓毅他们也不知道古井心就是你。”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知道古井心这三个字要比林静早。你应该还记得去年十月学院第十二 届文化节,我们‘丝苑文学社’举办的‘校园风景线’征文赛,我和你的那篇《远 方》并列第一名。” “我用得是笔名,而且揭晓后也并没去领奖。” “只要想查,没有我叶青查不到的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夸口?” “不,我相信。” 叶青笑了,夜色中看不清笑容,但林静想一定很美,而且很得意。叶青续道: “历来第一名只有一个,那次却弄出个并列第一名,简直是笑话。” “所以你一定要查清楚那个居然敢和你叶青并驾齐驱的古井心是何方神圣?” 叶青假装没听出林静语气中的挖苦,问出了心中早已存在的疑问:“我一直想 和你再分个高下,你再也没应战过。为什么?你虽取笔名为古井心,但我肯定你做 不到心如古井,你守不住寂寞,可你为什么不写了?” 林静沉思着,考虑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意思更好地表达出来,然后缓缓地道: “一直觉得作为一个作者就象一位画家,纯粹临摹实物的作品算不上佳作,更应注 重的该是其中的意境。也就是说作者在他的作品中应该有一种强大的精神主导力, 凝和着作者自己的思想境界、人生观点和文笔功底,去打动读者,使读者跟着一起 去思索人生并从中得到什么。文章是用来醒世立人的,一个作者在下笔这前就应明 白自己对读者负着怎样的责任,所以从这种意义上讲文章不是可以随便写的。每次 下笔前我都忍不住问自己:”林静,你准备给看了你这篇文章的人一些什么?‘于 是提起的笔又总是放下。我知道自己还远远不够资格写,对世界我还没有属于自己 的理解,常常迷茫苦闷,我还不能给读者什么,有许多事我还得好好想想……“记 忆中林静找不到何时曾有这么大段的心灵独白,但久埋心底的话一旦找到了缺口一 发不可收拾,非一吐为快不可,就象酒鬼一旦一杯在手非一醉方休,尤其遇到了知 酒好酒能够对饮的人。 叶青静静地听着,至于对林静的长篇大论她是赞成还是暗笑其迂腐,只有她自 己知道了。不过看来她对这个话题已不感兴趣,准备转入下一个回合。凝望着黑得 无边无际令人顿生无助感的夜空,她忽道:“你知不知道卓毅来找我之前和陆扬打 了一架?” “打架?”林静愣了一下,显然犹自沉浸在激情中还没转过弯来,但马上她回 过神,忽觉得很累也很厌倦,想找个无人的角落深深蜷伏起来。 叶青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继续道:“陆扬为文英英打抱不平,他坚持认为卓 毅如果要在走之前对谁说再见的话,那也应该是文英英而不是我。”侧头仔细瞧了 林静一眼:“你笑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林静脸上不露一丝一毫的悲伤,道:“陆扬是我的知己。” “这话怎么讲?” “因为他也能看到文英英的可贵之处。”看了叶青一眼,林静微微喟叹:“世 人多用眼去发现美丽,难得他也懂得用‘心’去看。” 叶青沉默良久,有点困惑地问:“文英英真那么好吗?你一向对人冷漠,为什 么独对文英英例外,还有陆扬,竟会为了她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打架?” “陆扬有他自己的看法,我无从揣测。至于我,我觉得文英英身上有我一直在 寻找却一直遍寻不着的东西——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姑且称之为安详,她使她身边 的人感受到恬静、平和。” “别说得那么玄好不好?让人有听没有懂。” “有些事只能意会,难以言传,我可能说不大清楚。你知道,面对今天这个高 速发展充满竞争又复杂多变的社会,许多人心里都充斥着焦躁不安,向往着一块平 静的精神乐园。我就曾试着在佛家学说中找寻,不过我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始终灭 不了七情六欲,也就免不了烦恼。文英英其实也是在寻求一种精神境界,不过我们 虽然同归却殊途,如果把我的方法比为出世,她则是入世。但显然她比我成功,因 为她真正做到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存私心,坦荡清白,所以她活得 快乐而充实,同时也不知不觉感染了周围的人。”顿一顿,林静又加了一句:“本 来现实生活中我已不佩服任何人,但我佩服她。” 没人知道叶青听进去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她只沉默,再沉默。从布帘缝隙里 透出的光些许地洒在她身上,将寒夜里她略带轻愁的身影淡淡地挑了出来,如月下 寒梅,那于冷中透出的艳,美得令人心醉且心碎。林静在这一刻忽觉得卓毅也不是 那么不可原谅的了。 林静暗叹一声,振作了一下,似乎想从眼前梦般迷离的氛围中解脱出来,开口 道:“你爱卓毅吗?” “我谁也不爱。”叶青漫不经意地答道。 “可是他每次约你,你又答应。”林静在诈她。 “又不是答应求婚,约会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追你的人那么多,如果每个约会你都答应,只怕你分身乏术。叶青,我想现 在该是我提醒你别忘了约定的时候。” 叶青轻笑起来,道:“好吧,告诉你又何妨。因为我知道文英英是真的爱卓毅, 而卓毅又是真的爱我。”她的笑声中充满挑衅,微微扬起秀丽的下颌,又恢复了她 一贯的高傲。 林静追问:“那么卓毅也知道文英英对他的感情了?” “我猜他知道。” “他是不是经常在你面前提起他和文英英的事?” “你的口气象在审犯人。” “不满意的话就别找我做交易。” “不会有第二次了,我对你已不感兴趣!” “彼此彼此,回答完这个问题我们就各走各的路。” “他是经常提又怎么样,我也经常问。” 林静猛然愤怒了,骂道:“他妈的,卓毅是个混蛋!” 叶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怒骂吓了一跳,好奇地打量被激怒的林静,问:“你为什 么这样说?” 林静余怒未消,冷冷地道:“因为你们两个都是利用、玩弄别人感情的混蛋。” 叶青气红了脸,想跟她吵,但张张嘴又忍了下来,只骂得一句:“你神经病!” 林静冷笑:“未进你寝室门就猜你会骂这一句,没想到现在才蹦出来,可真够 仁慈的。” 叶青气得扭头就走。她刚掀起布帘准备进去,林静忽回头认真地道:“不是贬 你,叶青,如果我是卓毅,我会选文英英。”声音已奇迹般心平气和。 叶青竟也不带丝毫火气,回头嫣然一笑:“因为你不是男人。”布帘落下,脚 步声渐渐远去。 十点四十七分,各寝室的灯已熄灭,走廊上漱洗的女生们却正是高峰期。考试 期间,无论临时抱佛脚的还是复习巩固的,谁不是争分夺秒,不到教学楼熄灯的时 候不回寝室。 林静回到406 寝室时,寝室里亮晃晃的点着几根蜡烛,几个人谁也没睡。刘晓 军袁慧中在打毛线,看她们心不在焉的样子,明早准会发现错了针脚;陈兰书在翻 林静丢下的杂志,也看得有一行没一行的;成旭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正不知该干啥 好,见林静回来就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但顾忌着不敢问,因为 文英英已经回来,正收拾东西准备就寝。文英英其实早已觉察到寝室里气氛不对劲, 室友们都怪怪的,好象瞒着她什么。 林静先在下铺袁慧中的床上坐下,低头想了一会,这才抬头,不理那四双目光 中的疑问、担心,对文英英道:“文英英,有件事想告诉你,希望你能听我说完。” 文英英吃惊地回身望向林静,疑惑不已。 那四人互望一眼,不知该表示赞成还是反对,陈兰书嘀咕道:“到底能不能说, 你老人家可要拿捏准。” “刚才卓毅找叶青不知什么事,大家出于对你的关心让我去问个清楚……”众 人手心捏了把汗,瞧了文英英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松口气听下文。“……叶 青没瞒我,同样我也不打算瞒你,有些事我觉得与其掩着盖着,恶化生脓,倒不如 忍一时之痛,了断得干干净净好些。” 文英英脸色发白,不安地问:“林静,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那四人大概已觉出事情不妙,顿时反应不一:刘晓军皱眉沉思;成旭则大眼睛 瞪得溜圆,紧张地望着林静;陈兰书直使眼色,想阻止林静;袁慧中正坐在林静旁 边,趁地利在她胳膊上偷偷掐一把,意思是“你住嘴吧,下来再说!” 林静甩开袁慧中,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卓毅退学了,今晚就走,是来和 叶青最后告别的。而且你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最好你相信,卓毅是个玩弄别人感情 的骗子,他从没喜欢过你,只是为了吸引叶青的注意力、刺激她的争强好胜,才故 意和你接近的。” 林静说完松口气,似乎将心头憋着的怨气也吐了出来。 文英英不敢相信地望着林静,脑海中一片空白,不!决不哭!她咬着牙在心里 对自己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袁慧中看不过去了,埋怨林静:“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 林静不答,但坚持认为把事情真象原原本本告诉当事人,让她自己去选择、去 决定,才是对她最大的理解与尊重,也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治病要治本才能断根, 徒留不切实际的幻想才会后患无穷。 陈兰书白了林静一眼,急着安慰文英英:“卓毅不是那种人,林静又能知道什 么,别听她的!” 成旭看来是真怒了,脸涨得通红,叫道:“不管他卓毅是什么样的人,要走了 竟然连文英英都不讲一声,畏罪潜逃呀!这种人还为他哭个什么劲,根本不值得。” 袁慧中忙嘘了一声:“你想嚷嚷得全楼都知道呀!” “我气不过。” “气不过有什么用,还能追去揍他一顿?” “就该去教训教训他,林静,他是几点的火车?” “十二点十分。” “现在去还来得及。走,文英英,我们陪你去火车站。” 文英英一个劲地摇头,但不敢说话,她怕话未出口会哭出声来。她应该早就预 料到这个结局,早就明白卓毅真正喜欢的其实是叶青,但感情的付出她又如何控制 得住。她从不曾想过要从卓毅那得到什么回报,即使现在,让她流泪的心痛中也没 有失望,只是刻骨的伤心。 文英英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令闻者心酸,袁慧中不由眼眶也红了。 刘晓军制止又想说什么的成旭,竭力使口气若无其事:“同学两年多,这一走 不知还有见的时候没有,去送送他也是应该的。走吧,我们大家都去火车站告个别, 也算同学一场。” 刘晓军的用意是好的,但成旭不赞成:“送什么送,见了他我可不保证会不会 给他两耳光。我说文英英,你还哭个什么劲,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自己想开些不就得了。” “不错,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今晚陆扬就为你打抱不平,和卓毅打了一架。” 众人傻了般望着林静,目光都很奇怪,林静骤然明白,原来大家早已知道那件 事,只是顾及她的自尊,谁也不在她面前提起罢了。仿佛当众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林静的脸立刻火辣辣地烧起来,难堪外加自伤自怜,令她恨不得找个裂缝钻下去。 背过身,她的眸中掠过久违的泪水。 文英英轻轻地走到林静身边,握着她的手,神情已渐渐平静,望着室友们关切 真诚的目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去的只是一段镜花水月般的爱情,得到的却是那 么那么多…… 这一夜对406 寝室的人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第二天,雪后初晴。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洁白无瑕、美得令人屏息的 童话世界。 已经上午九点多了,406 寝室仍然毫无动静,毕竟才考完期终考,又闲着等待 实习,人人都赖在暖和的铺盖窝里懒懒的不想动弹,更何况昨夜她们均是思潮起伏, 谁也没睡好。 突然一阵强劲的音乐声贯穿了整个校园,仿佛在提醒406 的懒虫们:现在是上 午九点五十分,别人已是两节课下课了。 接着广播里传出学院播音员小帆甜甜的嗓音:“下面是大家熟悉的校园歌手金 风为我们演唱他的新歌《雪之心》。”这课间休息的点歌台是学生中最受欢迎的节 目,金风更是她们这所纺织学院里风头最劲的几人之一。他是纺机八九的男生,一 手吉他弹得如行云流水,配上他低沉浑厚的歌声,简直绝了。更兼他能作词作曲, 很受大家欢迎。不过今天看来,他对406 寝室的崇拜者们已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昨天夜里,纺织九0 班的卓毅同学因为退学永远离开了校园,走之前他一再 请我替他将这首由他自己作词的《雪之心》,献给那位捧给他一颗雪之心的女孩, 并请她原谅,他不能当面和她告别,当面说声对不起。”话音甫落,叮叮咚咚的吉 他声如初春的细雨,轻轻漂洒在校园的每个角落,伴着金风低沉但富有磁性的歌声, 似乎带着神奇的蛊惑力: 谁听说过雪之心 谁做到了心如雪 在那个风雪深处 有一个女孩 捧给我一颗雪之心 雪之心 雪之心 凝着洁白的灵魂 冰着最初的纯真 是尘世最美丽的神话 是你我曾经拥有又一生追寻 原谅我耐不住严寒 原谅我经不起诱惑 红尘利欲不归路 当我转身离去 原谅我已不敢回顾 雪之心 雪之心 凝着此生的失落 系着遥远的梦境 是沧桑岁月里忘情天涯 是月夜寒箫又猝然惊醒的伤心 雪之心 雪之心 凝着洁白的灵魂 冰着最初的纯真 是尘世最美丽的神话 是你我曾经拥有又一生追寻…… 不知什么时候,六张青春焕发的脸自床帘后悄悄探了出来,凝神倾听着;也不 知什么时候,文英英的眼中又蓄满热泪。 刘晓军温暖的目光凝望着含泪带笑的文英英,提议道:“我们看雪去。” “对,去孤山!那里的雪景最美,我去过一次的。”陈兰书兴冲冲地接口。 成旭已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在穿衣裤了,边叫道:“那还等什么,都快起来!” 她一忙,却把牛仔裤穿反了,紧绷在腿上,急切间脱不下来,手忙脚乱的,逗得大 伙直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声,越过门窗,在雪地上传得很远、很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