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不自在 作者:许海维 服装公司的舒云小姐拒绝了我的邀请,她说南方一个大公司的老板一个月前 同他们约定,最近要亲自来这个城市同她们洽谈一个非常重要的合作项目,我想, 我只好一个人去青龙峡消遣一下了。正当我准备收拾行装去火车站的时候,老派 和马达从机场打来电话,他们告诉我许久回来了,许久现在就在机场,就在他们 的身边,他们马上就来找我。 许久能被老派说回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老派的话更具说服力。反正我是 不行,我像个大气球一样在这个城市悬浮,没有动力没有方向,没日没夜地悬浮, 我的语言在城市的喧嚣中变得异常苍白,而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秋后的蚊子,在 这个城市惊不起丝毫波澜。事实上我是个对任何身外之物之人都漠不关心的人, 我沉默寡言,老气横秋,当然,我并不老,我真的不老,我才26岁。我并不知道 老派和马达是怎么和许久说的,他们是怎么在电话里动之以情或声嘶力竭。许久 从海南飞回了这个城市,许久下飞机时据说扑上来紧紧地拥抱着老派和马达,许 久说,你们告诉我,海维是怎么死的?啊?海维是怎么死的,他是不是被什么人 杀害的?你们告诉我,咱们有钱,咱们可以为海维报仇雪恨,只要你们告诉我! 尽管我已经不再是那样一个可以随意调动出感情的人了,可我听了这个还是 很感动,之前我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在乎我存在与否的人,我一直以为 我的存活与否对任何人来说都无足轻重甚至毫无关系,是的,事实本应该如此。 自从三年前我们大学毕业到现在,我们的确没见到过许久,他一毕业就去了 海南,一毕业就去了,到现在。毫无疑问,我们四个属于那种非常铁的哥们,当 然我是说在大学里。不过,时隔三年,在这个人人都紧张忙碌的社会里,人人都 仅仅在意短小精悍的故事的生活里,谁还能在乎什么三年前的故事中的枝枝节节, 三年来,老派和马达偶尔地同许久在电话线里交流一下,我不但没有如此,而且 我几乎早已经忘掉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许久的人。老派和马达在电话里告诉 许久说,你快回来一下吧,回来一下就行,你知道吗,海维死了,海维突然间就 死了,你应该知道,尽管谁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 海维死了,你应该明白,海维是我们的哥们。 马达攥着许久的一只手说,你知道,我们并不是存心骗你,你知道,同志们 都很想你了。许久怔了怔,许久说,娘的,我还能见到你呀!然后上前和我握了 握手说,哦,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老派和马达到处乱跑,寻找这个城市里最有特色的酒家,我们像一群穷凶极 恶的疯狗一样在一个特色酒家留下像屁一样没用的醉话和杯盘狼藉。当然,我们 也说起那些还称得上寒窗的生涯,说起一些让大家都有所回味的故事,我们有时 会沉浸在那些故事里沉默不语。后来许久争抢在我们前面付帐的情景是非常模糊 和浑沌的,我已经看不清了任何人完整的轮廓,尽管我并不认为我是喝多了酒, 在我喝多了的时候我从来不认为酒能够喝多。老派一把将许久推开,老派说,去, 在这个城市怎么能让你付钱! 是的,我看得出,老派和马达都非常高兴非常感动,我也觉得许久能够回来 实在是一种纯粹的学友之情,尽管我没死,尽管我活得有些麻木,但我还是为此 深深感动。 那天,我们喝得酒真是不少,我们说的话也真是不少。 你是知道的,同志们真的非常想你了。 是啊,我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生意忙,我脱不开身,三年了,我能不回来看 看大家吗? 够朋友,你真的够朋友,我们四年的感情没有白培养。 许久,这次你能回来,说明你是这个,你要是不回来,那你是这个。老派说 着伸了伸大拇指,又伸了伸小拇指。于是大家一阵大笑,都说,来,喝,喝。 许久醉意朦胧地说,说真的,如果不是海维死了,不,如果不是你们说海维 死了,我真的不能回来,太忙了你们知道吗。所以说,再忙,朋友有事,我能不 回来吗,那我成什么啦?! 是啊,我们就知道,你肯定是要回来的,你不可能不回来,三年了,都三年 了。 这几年全瞎忙呼了,早就说要回来看看同志们的。 操,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非去海南找你不可,我们都计划好啦你知道吗, 在海南的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 大家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 那天我们从那个叫无聊酒吧的地方出来,许久就住进了老冒儿宾馆,许久说, 这样更方便一些。 第二天再见到许久已经是华灯初上了。白天,我去老冒儿宾馆时,老派和马 达正从里面出来,他们说,许久一大早就出门了,这不,服务员给的条子。我接 过条子,上面是几行钢笔字:各位,非常抱歉,由于昨天晚上朋友见面非常高兴, 多贪了几杯,胃病犯了,疼痛难忍,我去医院了,没办法,这几年来奔奔波波胃 病一直折磨着我……等我中午回来再与大家共尽团聚之欢乐——许久留字。 走吧,快去医院看看。老派和马达急切地说。 可是,他没说去什么医院呀?我冷静地说。 对呀,这怎么办,他早就有胃病,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呢,肯定很严 重。 如果不严重他不会这么急匆匆去医院的。 走吧,先去最近的滨海医院看看。 我们走了六家医院,也没有找到许久,我们甚至有了好多不好的设想。中午 时分,我们回到了老冒儿宾馆,许久依然没有回来,我们的许久就这样失踪了? 我们在老冒儿宾馆的门前抽掉了五包烟,吃掉了三个面包,老派和马达相互埋怨, 都怨对方出了这个叟主意把许久骗回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虽然说我是个比较安静的人,也就是说我的内心世界并不随着外界环境的嘈 杂而喧嚣而动荡不安,但,我一直以为我的安静是趋于表象的,我仅仅是不像老 派和马达那样显得神经质罢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的安静大多数时候更是一 种有或没有理由的麻木,越说我越觉得自己老气横秋了!可事实就是这样,何况 我不喜欢等待,包括等人、等车,我在旅途上向来是有车便上,宁愿上了不太合 适的车,也绝不花费哪怕一点时间等待最合适的车,我宁愿多换几次车的。等人 就更不行了,我曾谈过一个女朋友,她知道我没有等待的耐心,所以我们每次的 约会她都很守时,可后来还是有一次她晚了,我在约定的时间过了一分钟的时候 上了去图书馆的车。后来她在电话里哭哭泣泣却文刍刍地说,海维,在时间问题 上你可真称得上是一个富有的贫穷者,我仅仅晚到了三分钟你就放弃了等待,而 人生的路又是那么漫长,我不敢想象在漫漫人生长路上你能为爱情留下一丁点儿 空间……她沉默了片刻,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深情地吟诵,她说:我们,还是 算了吧。 是的,算了吧。下午两点钟左右,我的心就开始浮燥起来,老派和马达有些 坐立不安,我们在老冒儿宾馆旁边的露天冷饮站喝掉了足足有十瓶啤酒。我想走, 但我想到许久是甘愿花费了他的钱财和比钱财更贵重的时间回到这个城市参加我 的葬礼的,还要为我报仇。我就真的不能消费一点时间等待朋友的安全归来么? 我还是决定留下来,但我真的有些坐立不安,我想,我该给舒云打个电话。 我在冷饮站给舒云的单位打了电话,一个稳健的男中音告诉我,非常抱歉, 舒云小姐正在陪一个海南的老板,估计得傍晚才回来了。 我放下电话,感觉是在一个深深的梦里。 然而,黄昏时分,许久回来了,许久依然西装革履,许久说,哎呀,你们怎 么会在这儿啊?我中午去找你们,谁也不在家,去了无聊酒吧也没有,你们怎么 会在这儿啊? 许久,你没事吧?怎么样了? 打了针吃了药,输了液,现在——没事啰。许久笑着说。 我们又去了无聊酒吧,老派和马达说什么也不让许久喝酒了。而我们三个喝 得一塌糊涂。晚上,回到家里,迷迷糊糊倒在床上,舒云小姐打来电话,舒云说, 你睡了吗? 嗯?你睡了吗? 我说没有我没睡。舒云说,那你现在干什么呢?昨天你去青龙峡了吗? 我说我没干什么,一个朋友回来了,一块儿喝了点酒,我并没有去青龙峡。 是吗,我还以为你去了呢,正好的,海南那个老板也来了,我们这个项目谈 得非常顺利,还有一些活动,那些活动如果安排得精彩的话,就算成功了。等都 完了我再陪你去玩,选个礼拜六,去青龙峡,咱们住在那里,星期天晚上再回来, 好好玩玩好吗? 好的。我挂了电话。 次日凌晨,许久打电话通知我们,他要飞回海南了,许久说,海南来了电话, 我必须得回去了,真的很忙。 我们都去了宾馆。老派和马达的脸上便有了愁絮,老派说,不能再留几天吗? 马达说,是啊,咱们见个面真是不容易,你不能多留几天吗?许久说,不能了, 真的不能了。 同志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老派紧紧拥抱了许久,马达也拥了上去,然后我将 他们三人一起抱住。互相拍打着肩膀说,哥们,多保重,哥们,后会有期。 我们的饯行仪式即简单又庄重,老派吩咐服务员拿来四杯人头马,四只酒杯 庄严地碰到一起,四个人昂首豪饮。然后再次紧紧拥抱。后来,老派还掉了泪, 马达也哭了,尽管后来我不承认,但我知道,我也眼框潮湿。我们执意要送他去 机场,他拍了拍我们的肩,咬了咬嘴唇,深情地说,不,不用了,那样我会更难 受。 许久走了。我感觉是做了个冗长的梦一样,回到家里,不知道醒来后缺了点 什么,而这个城市看上去依然如故,高楼林立,车来人往,阳光懒散地洒在城市 的皮肤上,使城市显得愈加真实和清晰可见。我却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有 些懵懂有些昏昏噩噩。 转天上午,我放下尚未写完的一篇小说,去了青龙峡。 游人接踵的景点显得既热闹又少去了一份城市的喧嚣,清澈见底的山溪在山 石间淙淙淌过,玲珑剔透,那潺潺的声音犹如茫茫传自遥远的天籁,山涧里人们 在溪边嬉戏,在水里畅游,几只白色的小船若澄净的天空点缀得几朵洁白的云。 是的,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许久的,许久和舒云在一起,他们在一只白色的小 船上面,他们在清澈的溪流里漂浮。我没有惊讶,在这样的生活里,发生任何事 情我们都没有理由惊讶。 我扔掉手里的船票,向着葱绿怡人的大山深处走去。 我记不清了最后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时的细节,我想,老派是醉了,如果 老派没醉的话他的表情不会那么不正经,他像个孩子一样坏坏地笑着,他说,你 哈哈哈,你真傻逼,海维怎么会死呢,你也不想想海维怎么会死呢哈哈。马达也 笑了,呡了口酒指点着许久说,你呀哈哈哈,还是以前那样没脑筋,其实我们当 时仅仅是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一下子就当真了,并且一下子就飞回来了哈哈。 许久也大笑起来,许久说,我真是太傻逼了,我真的相信了,我恨不得立即就飞 回来。你们记着,朋友有事我是不可能不回来的。 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喝了很多酒,除了许久之外,我们都醉了。 城市像一个大气球,在膨胀在悬浮,我们走不出城市的秩序。是的,我们不 能走出城市的秩序。老派是在这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死去的,老派是在骑着摩托车 上班的途中撞在一辆疾驶的集装箱汽车上死去的,这一点事先谁也没有想到,因 为头天晚上我们还坐在无聊酒吧的气氛里聊天和畅饮,当然,我一向沉默寡言, 我大多是听他们神吹海侃,其中提到了许久,他们都说许久真是个可交的朋友。 我没说什么,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后来老派说,有时间一定去海南看看许久。 一定,一定去。马达说。 在殡仪馆阴气森森的遗体告别大厅里,寥寥一些我不怎么认识的也戴着黑纱 的人在一旁指手画脚无所事是地说笑着,马达指着一个哭得泪人似的老妇人说, 那是老派远在河北山村的母亲,我们住得不远,高中时我就和老派是同学,这你 是知道的。 我点了点头。 太突然了,马达悲壮地对我说。事情总是突然得让我们来不及接受。 我沉默,点上支烟,马达说,没想到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才这么几个,要是 许久在就好了,我给许久打电话了,可惜他的确不能脱身,如果不是非常要紧的 事缠着,许久一定会回来的,真的,你忘了上次说你死了他不就立即飞回来了么! 我深吸了口烟,空荡荡的大厅弥散着的阴沉沉的气氛令我感到一种恐惧,我 为自己还能感到恐惧而异常欣慰。是的,有时我不敢面对自己周身的麻木。 一定的,一定还会有人来送老派的。马达望着门外自言自语。 一个说话闷声闷气的中年男人走到我们跟前说:你们还有没有仪式?没有的 话我就赶紧把你们烧了,别老占着位置,后面那么多人在排队呢…… 我们相互看了看,又看看中年男人。 再等会儿好吗?马达可怜兮兮地哽咽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