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等我哭累了,我就窝在竹椅里平静思绪。秦绍什么时候从楼上拿下的棉被,我 都不知道。后半夜的大厅冷得可怕,秦绍把棉被裹在我旁边,又拼了几张板凳,让 我把脚搁上去。我就这么躺在了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条沙发上。 又过了一会儿,秦绍又跑到了楼上去,很久不见动静,我以为他去补觉了,就 一个人裹着厚被子打哆嗦。 秦绍下来了,手里捧了个托盘,放在我面前。他指了指一碗黄乎乎的东西,说 :“我煮了点面条,再怎么说你也得吃点热的,暖暖身子。不然你的手又要长冻疮 了。” 我拿筷子搅和了一下,发现里面的面条早就结伴成了面疙瘩,却也不说什么, 只问他:“那你呢?你也一块儿吃点吧。” 秦绍指了指旁边的一碗,说:“我吃这个。” 我说:“那是什么?” 秦绍说:“这是体验版,你这个是改进版的。你家里所有的面条都被我煮光了。 我再也推不出升级版了。” 我点点头,吃了一口我改进版的面条,几乎是没有任何鲜味和咸味的,可能没 有加调料,我也就当我也是个尿毒症患者,大口地吃起来。 秦绍见我吃了,自己吃了口他的体验版面条。他对他的作品很有预期,所以也 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来,只是慢慢地一口口吃完了。 我说:“是不是比那些高级饭店里的意大利面都还好吃?” 秦绍笑笑,诚实地说:“要是意大利面听到这个话,会以泪洗面的。” 我说:“你也不自夸一下,真不像你的风格。不过要是意大利面以泪洗面的话, 就成了汤面了。” 说完之后,我俩都对这个无比冷的冷笑话一阵哆嗦。 这一天晚上,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等孩子长大了,我也可 以翻看这样厚厚的相片;而等我死去,还有孩子翻着照片一点一滴地思念我。另外, 我是在我父母去世的时候知道怀孕的事的,也许冥冥之中,父母也希望我能把生命 传承下去。 我知道在国内,单亲妈妈生孩子不可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容易。没有结婚证就 没有准生证,没有准生证就要面对孩子黑户、上学一系列的问题。所以不管怎样, 我也会为宝宝建立一个家庭,找一个纯朴的大龄未婚男青年,或是找个憨厚的无子 鳏夫或离异男,我都想让孩子跟所有的孩童一样,安安静静、健健康康地成长。而 这样的生活应该不包含秦绍。 第二天,亲戚们都陆陆续续到场。有对着遗体痛哭的,也有沉着脸站在一旁的。 我名义上的侄子侄女们也过来了,陌生地盯着床板上盖着蓝布的遗体。我把杂货铺 买的吃的东西都分给了他们。小孩子一看见吃的,立刻忘了面前的事情,自顾自地 玩去了。 秦绍面容硬朗,精英气势十足,360 度无死角无硬伤,全身上下散发着“我是 有钱人,我从小到大就没愁过钱”的金光。亲戚们偷偷打量了一下秦绍,就过来和 秦绍握手、搭讪。秦绍在这时才体现出良好的家教来,有礼貌,但又不让人觉得亲 近地一一回答他人的问题。我一直习惯了他和我咄咄逼人,恶语相向,对他这样与 人交流的方式很不习惯。 我大叔是在得知我爹破产后,第一个关机的。我记得我还去他家门口堵过他, 想让他把我爸随手送他的一尊金佛还回来。那时是12月,楼道里的穿堂风吹得我佝 偻得像个九旬的老头。我在那里等了两天,他们都不敢出门,终于在第三天,他们 拎着包飞快地跑向了那辆桑塔纳2000——我爸替大叔买的50岁寿辰礼物。 他看见秦绍时,就分外亲切地握着秦绍的手问:“初次见面,我是小然的大叔。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啊?”俨然是一个长辈的姿态。我想从来没有人称呼他过“小伙 子”,他应该会有些不舒服。 秦绍露出了一脸商务款的笑容,是那种肌肉在散开扯出了笑容,但眼睛里却没 有任何笑意的样子。他回握了一下大叔的手说:“您好。鄙人秦绍,秦国的秦,绍 兴的绍。” 大叔紧接着又问:“哦,秦绍,好地方,好名字。在哪里高就啊?” 我立刻偷偷拉了拉秦绍的衣角,用眼神暗示了他。我们在一起毕竟这么久了, 默契还是在的。 秦绍说:“在一个公司里打工。” “哦,什么样子的工作啊?”大叔已经有点略微失望了。 “文员。看文件,接听电话之类的。”秦绍幽幽地说着。我有些想笑,觉得秦 绍其实也没撒谎,我看他做总经理,无非也是看文件,接电话而已。 大叔彻底失望了,说:“文员还穿这么高级的衣服。” 他说的是秦绍身上的阿玛尼大衣。我大叔虽然年纪一大把,但是比我爹有品位 多了,熟悉各种名牌,因此在我家家境风光时,拿过我爸不少衣服。 秦绍指指身上的衣服说道:“哦,这是山寨仿冒品。在那个什么市场很多。” 我连忙补充:“A 市的五道口外贸商场。” 秦绍点点头,说:“对,就是那个五道口商场。” 大叔默默地走掉了。他一向被亲戚们拥戴为眼光最准最毒的人,他一走,其他 亲戚也就各干各的,没再留心他了。我想,他们都没花点时间问问秦绍和我是什么 关系,连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的场合话都没问,真是做门面都没做好。 我想我爸妈真是悲哀。我爸有四兄妹,我妈有三姐妹,他们在我家成为暴发户 之前还能和我们有往来,反而有钱了又没落了之后,亲情却忽然蒸发了。连最能博 得同情的死亡也未能让他们对我表现出一些起码的关心来。 我甚至感激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让我感到我不是一个人。 秦绍在旁边,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我看向他,他还是没有转头回望我。我感 到手里传来暖暖的温度,觉得似乎又有了些力量。 流水宴席办得非常糟糕。可能是秦绍负责的原因,他订了很多平时丧事上难以 见到的昂贵的食材和原料,虽然被当地的土著厨师做得不伦不类,但还是被大家发 现了。流水席上一桌的人不走,而下一桌的人只好站在旁边吃。整个院落里都是熙 熙攘攘的人闹哄哄的喧嚣。我想我爸看到这个样子肯定会开心,他就是喜欢用钱把 大家哄高兴哄开心了,所以我也没怨秦绍费钱办错事。 只是我发现秦绍其实也是个钻营小利的市井人。他没有把最好的食材给厨师, 而是放到了二楼的冰箱里。在我们吃完那碗食之无味的面汤后,秦绍产生了恐慌, 趁这次采办流水席,把二楼的冰箱都塞满了。 再过一天,我站在火葬场里,最后一次看了眼父母。两眼干涩,像是风干了的 冰糖葫芦。我哭不出来,只好紧紧咬着嘴唇,直到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交给我两个骨 灰盒。 骨灰盒有些沉。我左右抱着两个,其实手有些酸,可是这事只能我来做。我没 有丈夫,没有兄长,我是我父母的唯一,所以我拼命抱着它们。天气并没有像电视 里放的那样,应景地飘些雨丝下来。艳阳高照,路边的杨柳都涂上了一层青绿的色 彩,是一个适合踏青采风的日子。我穿着黑色的衣服,一步步走出火葬场。秦绍在 外面等我。 我把骨灰盒放进墓地里。至亲的亲戚也在旁边。我忽然想起那时我陪着秦绍去 看望他的妹妹,便问道:“秦绍,你妹妹没了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秦绍望向远方的山林,沉默不语。那边的山林从我有记忆起就是这样的郁郁葱 葱,隔了这么多年,没有变更加茂密,也没有被砍伐,似乎时光还停留在我依依呀 呀地被父亲抱着过来玩的时候。 我说:“她走了多少年了?想起她时还会难受吗?” 秦绍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一汪潭水,看似平静,却深不可测。他 说:“七年了。每次想起她的时候,都会想,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现在会是什么 样,还走不走得到今天这一步?可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假如。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该承受的我就承受了。” 我想,妹妹的离开应该是秦绍不愿触碰的伤。每一个人都会有不愿面对的悲痛。 我十几岁时不能面对父亲远离家乡,二十几岁时不能面对男友的不辞而别,现今三 十岁我站在人生旅途的第三个停靠站,却不得不面对父母撒手人寰。而岁月这辆列 车不会因为我不能言语的悲伤而仁慈,它轰隆隆地转动着沉重的车轮,冒着滚滚的 白烟,冷血无情地往前驶进。无论我们多富贵多权高,或者多刚毅多坚韧,我们都 被绑架在这辆列车上。没有人除外。 我学秦绍的样子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但我的手心没有温度,一片冰凉,不知道 能不能给他力量。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