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一天,终于完成了论文,我打算进郊镇去买更宽松点的孕妇装。我和郑开奇说 了这事之后,执意地说要陪我一块儿转转。我想他反正在镇上上班,工作也不是很 忙,就让他抽出中午休息时间一起吃个饭。 乡镇其实很小,半个小时就够仔细把集市摊铺逛上一圈。我买了几件衣服,又 给上学的孩子们买了点文具用品,就坐在镇上一家比较气派的餐馆里等郑开奇下班 过来。说它气派,是因为它家是这附近唯一一家拥有两层营业面积的餐馆。还没到 饭点,店里面摆着的二十来张桌子,就我一个人坐着。 我刚想让服务员给我倒杯水,忽然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卢欣然——” 我抬头循声看去,声音来自一位大约快要临盆的女人,因为产期将近,人浮肿 得厉害,面相有些脸熟,但我一下子想不出来,在记忆里搜索一圈无果后,只好用 抱歉的眼神看着她。 女人倒是也不介意,摸着自己的脸说道:“我是施小川啊,是不是最近长得太 富态了?没办法,我怀孕前就比大学时胖了二十多斤,现在更不用说了。” 我才想起来,她是我大学里的班长。我那时一直沉迷于温啸天,完全重色轻友, 几乎没怎么参加过班级里的活动,一张同学网织得漏洞百出。她要不是班长,我可 能连“面熟”的感觉都没有了。 我已经三个多月没见着熟人,看着自然还是有些欣喜的:“你怎么在这里啊, 班长?” 施小川见我想起她来了,大大的脸盘立刻笑得如百花盛开,她摸着肚子说道: “我在事业单位上班,产假比较长,一想到生孩子这累人的活儿,我就提前休假了。 这个店是我老公家的,我帮着看看店,收收帐。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一下子有些语塞,含糊其辞地说:“我跟你差不多,也休着假呢。” 施小川似乎很高兴,大概怀孕的人碰见怀孕的人都会多聊几句,何况是老同学 呢。她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坐坐。我说我这等着人呢,不太方便。施小川大手一挥, 说:“我家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楼上。楼上营业区后面还有两房间。到时候有人来 找你,我让他们上来通知一声就成了。” 盛情难却,我就跟着上去了。两人坐在她的房间里,聊着一些妈妈经之类无关 痛痒的话题。忽然施小川问我:“对了,卢欣然,你知道最近挺火的那个秦绍吧?” 我心里一抖,好几个月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乍一听,我还有些不习 惯了。 我不自然地说:“知道啊,网上挺多他的消息的。” 施小川从橱柜里拿出一本相册,边翻边说:“那你知道吗?秦绍有个妹妹叫秦 露,还和咱做过不到一个月时间的同学呢!你有印象吗?” 她用略肿的手指头对着一张集体照给我看。绿草茵茵的足球场上,一群穿着清 凉的拉拉队服的女孩子们和头发似是全湿的队友们,纷纷比着V 字,在镜头前笑得 没心没肺,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热情绽放的向日葵一样。 其中一朵向日葵长着秀气的脸,弯弯的眉,短裙子在风中微微飘起,嘴边拉开 的弧度刚好露出一颗小虎牙。 我终于想起来,那天在黄港墓地,我为什么觉得秦绍的妹妹有些合眼缘,原来 竟还做过半年的同窗。 我摇摇头,对施小川说:“我没印象了,你跟我说说她吧。” 施小川说:“她是我们大四的交换生,性格真是好,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好 像跟谁都不会生气似的,现在我才知道她家里还这么有钱,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 对了,她还好几次特意打听过你呢。” 我连忙问道:“打听我?为什么?” 施小川摇摇头,说道:“她不光打听过你,还打听过你男朋友。我猜她是不是 对你男朋友有意思,不过看她也没刨根究底,好像也不像是这么回事情。” 我记得秦绍说过,秦露是自杀去世的。秦绍家和温啸天家本来是邻居,两人青 梅竹马感情深厚,秦露很有可能不知不觉间爱上了温啸天,因此秦绍对温啸天疼爱 有加,温啸天才会向Shelly说起有个疼他的邻居哥哥,而在我和他相恋的三年多的 时光里,他从来没提起过秦绍,是因为提到他,还有可能会牵扯到秦露。后来,温 啸天可能和秦露摊牌,秦露承受不了这个事实选择自杀。秦绍迁怒于我,所以他才 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我做他的情妇,厌恶我憎恨我。再后来,秦绍借着我的事 情,挑衅为难温啸天,并不只针对我,更是因为他九泉之下的妹妹。 不管怎样,在秦绍的眼里,我和温啸天应该都是杀死她妹妹的凶手。 谜底好似一下子揭开了。我心里有些难受,总归有一条年轻的生命因为我而过 早凋谢,又加重了我这辈子结下的业障。 施小川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啊,交换生还没念完,就自杀了。听说是因为她 被一个老头子给玷污了,真可怜,听说那老头,都够她当爹的了。禽兽啊!这种人 就该下地狱!” 我有些不信:“什么?玷污?”那我刚才逻辑非常顺畅的推理都得推翻重来了, 难道真和我没关系? 施小川点头:“对啊,九月底,她被人下药带到A 市酒店的,醒来之后直接在 酒店跳楼自杀,听说自杀时手里还拿着一张名片呢。不过,消息很快被封锁了。我 知道这事情,还是因为我爸爸当时在那家酒店做值班经理呢。” 九月底、A 市酒店、名片,我心里出现了大片的塌方,倾盆的雨水正裹挟着浑 浊的泥石流大面积地席卷着我的记忆。那里一片狼藉。 我哆嗦着把照片又拿过来,我看着秦露的眉毛,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虎牙, 脑海里终于浮现出那个景象:床上有个慌乱的女孩,披头散发,茫然无措。我冷冷 地看着我妈去扒她身上的被子,骂“□”的声音,打巴掌的声音,以及这个女孩被 打被骂后大哭时露出尖尖的虎牙。我离开的时候,照例给我爸的情妇扔了一张写着 “卢氏电子公司总经理闺女卢欣然”的名片,然后潇洒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 就走了。 虽然同学网漏洞百出,可我不至于对同学的脸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时是大四, 纪律性已经降到冰点,我沉浸在和温啸天暑假后的重逢,小别胜新婚般地,天天往 他那边跑,根本没在九月份出现在班级的课堂上。也许秦露因为温啸天,早已认识 了我,或者在学校里暗暗留意我,可是我之前确实从没见过秦露,在A 市酒店里是 第一次见到她。我以为她不过是我爸历任乱七八糟的情妇团之一,远想不到后面竟 有这样的故事。 那么,我扭曲人生的起源不是温啸天、不是陆轻天、更不是秦绍,而是我们全 家。我爸下了药□了秦露,我妈用暴力和恶语侮辱了秦露,而我,作为她的同学和 情敌,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我们全家,是我们全家一只只手叠着一起,把秦露推到了A 市酒店三十多米 的高空,让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对生命的所有热度,绝望、悲愤地跳下。秦绍对我的 恨,对我们家的恨应是刻骨铭心。 以前所有的迷雾终于层层散去。秦绍对我的种种变态都有了理由,他和我说的 一系列古怪的话都有了原因。比如他说圣诞节我们永远不会快乐,比如大年三十他 说他不愿见我的父母,比如他说他巴不得我死,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有下辈子。 我有些恐惧不安,好似是我一直在黑夜里前行,默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可 曙光始终没出现,我忐忑不安地守株待兔,索性坐下来等着清早的太阳。可是,有 人却在我耳边告诉我:你怎么不摸摸你的脸,你被人蒙着眼睛了,白天已经轮流好 多次,阳光也常常洒在你身上,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觉得,你是在黑夜里呢? 对的,真相一直近在咫尺,是我自己蒙蔽了双眼,努力按照想象,安全地把自 己打造成受害人的形象。秦绍对我表现出来的不合常理,我从未当面问过他,只是 任由自己猜测。我是多么热爱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只有这样,我才会心平气和。 我一直靠这个莫须有的罪行占据着制高点,说服自己秦绍是个大恶魔,我是无可奈 何的小绵羊。 现如今,我从受害者变成了凶手,多年来缠绕在我家的种种报应,老天终于指 给了我看:卢欣然,你的业障何止一重,十八层地狱早已帮你预订好了位置,就等 着你早日过来了。 我看到施小川正费力地跟我说着话,可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一点都听不见; 过了会儿,我又看见郑开奇出现在我面前,他也焦急地看着我,但是我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我像是参与到一个“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里,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解脱, 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交头接耳地商量着怎么处理我。 最后,郑开奇拉着我的手,把我塞进一辆车里。外面骄阳似火,车里都是呛人 的热气。白晃晃的阳光穿过车窗,一条条鞭打在我身上,刺痛了我的皮肤。我全身 出汗,心里却觉得冷得像飞雪的严冬。我艰难地在车窗里捧着肚子缩成一个小球, 然后惨淡地看着窗外。 我忽然记起上次和秦绍在一起时,阳光温柔地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女,透过一条 小细缝,一寸寸地洒在我身上,那时小猴的爪子里有我宝宝的照片,秦绍身上有斑 驳的光圈,我坐在他身旁,心情安然得快要乘坐在白云上。 我扭头和郑开奇说道:“你帮我带到A 市花园路后面的那座小山上,那里沿盘 山公路上去,会看见一片枫林。你帮我送到那里吧。” 他惊奇地看着我终于动了口,但他还是镇定地按照我说的地址开去了。我看着 熟悉的路标,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几乎每个字都花费我大量力气:“我的名字叫卢 欣然,我并不是因为家暴而出逃,而是跟你女朋友一样的理由。如果你讨厌我,可 以在任何地方把我放下车。” 郑开奇突然刹了车,我以为他会让我下车,可是他看了我一眼,说道:“你们 这样都会有报应的。”然后就继续往前开了。 我说:“对,我们这样都是会有报应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