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绿色的月亮 作者:须一瓜 一 不是谁都能看到淡绿色的月亮的,它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时候能够看到。 芥子在那天晚上看到了。她是在钟桥北的汽车里看到的。桥北到机场接回了 回娘家一周的芥子。然后,他们停好汽车,手牵手开门进屋。桥北在开门的时候, 顺势低头吻咬了芥子的耳朵。 保姆睡了。她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能发亮的物件都在安静地发亮。玄关正 对着大客厅外的大落地窗,阳台上的风把翡色的窗帘一阵阵鼓起,白纱里子就从 翡色窗布的侧面,高高飞扬起来。卧室在客厅侧面隐蔽的通道后面。 芥子的头发还没吹干,桥北已经在床上倒立着等她了。说是倒立健脑,桥北 还有很多健身的方式,比如,每天坚持的2000米晨跑,周末三小时的球类运动。 桥北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充满创意。比如,做爱。近期,桥北在玩一种花生粗 细的红缎绳。芥子叫它中国结,桥北不厌其烦地纠正说,叫爱结。红缎绳绕过芥 子的漂亮脖颈,在分别绕过芥子美丽的乳房底线,能在胸口打上一个丝花一样的 结,然后一长一短地垂向腹深处。桥北给全裸的芥子编绕爱结的过程,也是他们 双方激情燃烧的美妙过程。芥子喜欢这个游戏。 入睡的时候大约是12点。芥子一直毫无睡意,起来服用安定的时候,她不敢 看钟。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第一感觉是谁在喊叫。有一只人高的小白兔站在她床 前。眼睛很涩,她睁开眼睛马上又想闭上,可是,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从床 上坐了起来。 是的,不是做梦,真的有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有刀!桥北不在身边。那人脸 上戴着小白兔面具,白兔一只耳朵翘起,一只耳朵折下来;客厅灯亮着。芥子一 张嘴就想喊桥北,小白兔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刀尖差一点就要扎在芥子的鼻子上。 芥子闻到那只陌生的粗糙的手心上的汗味混合什么的怪味。 小白兔的表情始终是得了大萝卜的高兴表情,可是面具后面的人挥着刀,手 势十分凶狠:敢喊,我就不客气!喊不喊? 芥子慌忙摇头。小白兔用力捏了下芥子的脸颊,拿开了他的手,但刀没移远。 出去!那人说。 芥子下床。她穿着冰绿色的细吊带丝质睡裙,睡裙长达脚面,可是胸口比较 低,所幸爱结还在脖颈上,松松垮垮地吊着,芥子觉得多少掩饰了一些空档。 桥北在客厅,他被绑在一张餐椅上,一个带着大灰狼面具的人站在他身边。 没有看到保姆。一见到芥子,桥北就做了个没有食指配合的“嘘”的表情。芥子 知道桥北要她安静、镇静,可是,芥子克制不住地颤抖、想哭,也想叫喊。小白 兔晃了一下耳朵,大灰狼就过去拖过一张餐椅。大灰狼去拖餐桌椅的时候,芥子 发现他是个不太严重的瘸子,不知想平衡,还是想掩饰,大灰狼用跳跃的方式行 走。 大灰狼把椅子放在沙发前,离桥北四步远的地方。芥子被小白兔用力按坐了 下去。大灰狼马上拿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棕绳,要绑芥子。芥子尖叫起来,小 白兔一巴掌就甩了上来,芥子禁声,转头看桥北。桥北没什么表情,似乎闭了下 眼睛,还是要芥子安静的意思。芥子的一颗眼泪掉下来。大灰狼就把芥子的手熟 练地反绑在后面了。桥北对芥子说,别紧张,没事,他们不是有困难,不会到我 们家的。是吧?兄弟,看喜欢什么,你们拿好了,我们也不报警,只请你别伤害 我们。 桥北的包、芥子的包、两人的手机都在沙发前的大茶几上。小白兔子示意大 灰狼看好两人,他开始搜包,两人包内每一个夹层的东西都倒出来了,大小面额 的钱、购物发票、优惠卡、会员卡、身份证、医疗卡、口红、粉盒、卫生护垫倒 了一大摊,桥北的包竟然只有一个旧的电话本和一个摩拖罗拉V998手机,和两块 电池;小白兔在一个夹层中找到50元和包着它的一张发票;芥子的包内东西占了 一大堆,可是,这一大堆里的钱只有两百多元。桥北现在使用的黑包不在。 芥子在想幸好在把2000元钱给了妈妈,还有桥北的现在用的黑包可定是落在 车上了,这个是他已经不用的旧包呢。小白兔突然冲到桥北面前,一把揪起桥北 的睡衣前襟:还有钱在哪! 桥北说,我也不清楚。包不是都翻了吗?三把手机你们都拿走吧,请把SIM 卡留下好吗? 大灰狼瓮声瓮气地说,这手机当然是我们的。还有钱呢? 小白兔面具的眼睛窟窿位置,射出非常阴冷的光。显然他是主谋。你们俩住 这样的房子,不是只有这点钱的人!快点!我没时间! 大灰狼面具嘴巴窟窿,能隐约看后面的人脸上有一副挺长的暴牙,人脸瓮声 瓮气地说话,可能是想把牙齿遮盖得好一点,以至养成了习惯。他说我大哥一旦 见了血,就收不住手了。你们最好不要让他见血。 桥北说,到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看看吧。 二 歹徒是凌晨5 时离去的。他们在佣人房找到了被毛巾堵嘴、捆绑得快死过去 的保姆。桥北说,他们大约是凌晨4 时左右进来的。开门进来,钟桥北说他是在 卧室卫生间听到客厅好像有异常动静,于是,走到通道观察的时候就和两名劫匪 相遇了。月亮非常亮,西斜的月光洒过阳台,透过白纱窗帘,照在沙发上。小白 兔和大灰狼的黑影就突兀在沙发前。然后他们扑了上来。 歹徒总共得到了5200元现金,其中5000元是银行卡上根据密码到柜员机上连 夜提的款;4 万元航空债券,再过两个月到期;两个戒子、一条白金项链;三把 手机,其中桥北的是才买一个月的商务通手机,价值近5000元。 警察接到报警电话就来了。先是两个,后来来了好几个,乱哄哄的。芥子想 想就想哭。警察分别给桥北和芥子、保姆做了笔录,不同的警察,问的问题差不 多,但是,他们还是一对一对地反复提问、记录。警察似乎越来越怀疑保姆,有 关她的问题,问得越来越细。 钟桥北和芥子离开刑警中队的时候,已经12点半了。保姆要稍后问完。他们 就先走了。也许受了警察影响,钟桥北也开始分析保姆作案的种种可能性,但芥 子不想参与分析,她不想说话。就是不想说话。桥北说,你怎么啦? 芥子小声说,很累。 两人到牛排馆随便吃了点午餐。桥北说,回家睡一下就好了。别难过。钱毕 竟身外物。想开点,好吗。 芥子还是不想说话。桥北说,这案子你说能破吗? 一块牛排被芥子割得稀烂,她只是吃了一个煎鸡蛋。桥北已经明显感到芥子 情绪低落。他动手用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块牛肉往芥子嘴里送。芥子扭过头,不接。 芥子说,他们都比你个子小很多,其中有个人是瘸子。 桥北愣了愣,可是,桥北说,他们手上有刀。对不对? 芥子点头。 桥北是当晚7 时的飞机。飞大连,有个展览会。他不知道芥子午睡也失眠, 芥子当时尽量不动地躺在桥北身边,桥北打呼噜的时候,她悄悄爬起来,一到客 厅,凌晨4 时发生的一切又历历在目。歹徒是开门进来的。她不知道桥北是和歹 徒怎么遭遇的,她对她醒来的前面,一无所知。只是警察进门之前,他们说了几 句。桥北说,我一看见陌生人,就什么都明白了。我马上说,你们要什么就拿吧。 我不反对,大家出来混也都不容易。桥北说,幸好我反应快,开了灯我才发现他 们手里有刀! 5 时许,桥北提着行李出门。3 分钟后,他又回来了。他说,你情绪很差, 要不我叫我妹妹来陪你?芥子说不要。芥子不喜欢钟桥南,桥南是那种直爽和无 耻分不清界限的人。 你开门。 芥子把防盗门打开。桥北进来,放下包,用力抱了抱芥子。你行吗?桥北说, 我不放心。芥子说,你走吧,我不害怕。你快走吧,赶不上飞机了。 芥子是站在窗后看着桥北下楼后,穿过后围墙被人图走近道而拆毁的铁栅栏, 走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的。桥北的确非常帅气,高大结实,开车的样子也像个赛 车手。芥子站在窗前回忆,小白兔和大灰狼好像都和她差不多高,应该在一米六 七左右。 保姆怨气冲天地煮了两份面条。她说她都快被坏人弄死了,到现在胳膊还在 痛,那些警察案子又不会破案,一直问我们有什么用啊。她把面条放在桌上,就 翻起衬衫给芥子看她被捆得发青的绳痕。 芥子说,要不要涂什么药?保姆哼了一声,说又没破。那两个坏蛋如果抓住 了,我要亲口咬死他!芥子说,收拾好了,你早点睡吧。昨天没睡好。 芥子临睡前又把门和窗看了一遍。都是反锁反扣好的,如果没人配合,外面 的人是进不来的。可是,芥子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爬起来,想象凌晨 4 时的情景。她先到卧室的卫生间。桥北站在卫生间听到了外面的异常动静,然 后,他怎么走过2 米多的通道呢?客厅里站着两个陌生动物,其中一个还匆匆调 整了一下面具。桥北没有扑过去,如果扑过去会怎么样呢?桥北反应过人、孔武 有力。可是,桥北没有扑过去,而是矮小的入侵者向高大的桥北扑来。 芥子开着灯,在沙发上久坐。保姆出来了,揉着眼睛说,为什么不睡呀,睡 吧,没事了,你到自己房间把门反锁好就行了。要不要我陪你? 芥子忽然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谁是真正的敌人啊。芥子站起来,说,我没事, 我这就去睡,你也睡吧。芥子连忙进了房间,把门反锁后又检查了两遍。整个晚 上睡不好。 次日一早,警察上门请走了保姆。芥子吃过麦片,靠在沙发上竟然睡了过去, 直到电话响起来。桥北说,你没事吧? 芥子想哭,可是她感到自己不想让桥北知道她想哭了。她说,我没事。飞机 很顺利是吗?桥北说,很顺利,进城安顿下来太迟了,没敢去电话,怕吵你。芥 子,听我一句话,钱是身外物,你别看不开。破财消灾,懂吗? 我知道。芥子低声说。她本来想说,这不是钱的事。但芥子说,那你什么时 候回来?桥北说,七八天吧。有事打小王的手机,我都和他在一起。你记下他的 手机号好吗? 芥子说好,你说吧。其实,芥子手上没有纸也没有笔。桥北在电话里三个三 个一组地报号码,芥子三个三个地重复着,但什么也没记下来。 三 芥子到她的“芥子美剪”美发店的时候,早班的员工都到了,几个洗头工在 叽叽喳喳地议论芥子家的事。因为昨天芥子跟师傅阿标说了几句,就到警察那里 忙了大半天,一整天没过来看店。阿标手艺不错,就是见人就粘糊,店里的洗头 小女工被他泡得争风吃醋,吵来吵去,可是,很多女顾客喜欢阿标料理头发。阿 标的大腿会讲话,手上的剪刀不停,动作准确,腿上的膝头也善解人意地和女顾 客促膝谈心。钟桥南最会骂阿标,可是,她指定阿标做她的头发,不管是剪还是 染,非阿标不干。再迟也等。 钟桥南来做头发倒是都付钱的,她说亲兄弟明算账,可是,她要是带朋友来 弄头发,就非常豪迈。走时,照例喊一声,多少钱?芥子照例说,算了算了,自 家人你干什么呀? 钟桥南就说,那好吧。或者对转身就朋友说,怎么样,下次还来找芥子、阿 标吧?我叫他们优惠。 芥子就笑着送客。阿标有时会撒娇,拦着不让桥南走。因为他是靠抽成的。 他说,姐姐,我欠房租了,你不付钱苦了我啦,要不我晚上睡你身上?桥南伸手 就狠捏阿标无肉的腮帮,阿标就顺势矮下来,杀猪一样叫唤:啊,姐姐!那你睡 我吧!姐姐!睡我吧,怎么睡都行! 阿标一看到芥子进来,就拨开了身边的女孩,站了起来。他说,怎么样啊, 老板?有希望破案吗?芥子说,天知道。反正都抢走了。阿标说,真的是好几万 吗?芥子不想多说,她说,前天毛巾谁洗的,一股味道。客人提意见了。不是说 过,这些小节要注意吗?阿标你查一下。扣钱。 正说着,桥南进来了。桥南像一个两头尖的大柠檬,她理着板寸头,金色的 头发,穿着青黄色的大号T 恤,下面是一条牛仔热裤,短得到了大腿根,衣服一 盖,就像没穿裤子。阿标一见就哇哇大叫起来,姐姐,我受不了你啊,求你穿上 裤子再来吧!桥南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了阿标的腿上,还用力墩了一下。 桥南说,怎么回事?芥子,我哥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来看看你。真是怪了, 肯定是你保姆里应外合干的! 芥子虽说是嫂子,可是,桥南比她大四岁,平时都是桥南说话,没有芥子多 说的份,芥子也不喜欢和桥南抢说什么。芥子说,警察还没破案呢,我也不知道 是怎么回事。 桥南说,我分析呀,就是那个保姆。我平时看她就贼眉鼠眼的。他们带刀是 吗?听说连脸都不敢露出来,肯定是熟人!芥子认为有道理。 他们怎么进来的,个子高吗?什么口音?桥南像侦探一样发问。芥子就她知 道的部分,粗略地说了一下,因为她不愿意在店里谈这些问题,尤其是小工这么 多的情况下。 桥南不管。桥南说,没错,那个保姆最值得怀疑。苦肉计嘛,谁都会!我早 就跟我哥说过,芥子你记得吧,我早就说换掉她。我哥那人,唉,傻逼一个!平 时整天跑步健身什么的,好像牛得不行,结果,真的来了劫匪,扯!和他们谈判! 卖家求和!要是我啊,非和他们拚了不可!在自己家,谁怕谁啊,他们心虚得脸 都不敢出来,要我先一把扯下它!再用凳子砸,动静一大,吓都把他们吓跑啦! 姐姐啊,你是孙二娘啊。怪不得我怕你。 桥南瞪了阿标一眼,去!闲着就给我洗洗头、吹吹。我没空和你罗嗦。快点, 用沙宣。 芥子说,可是,他们有刀。 刀?刀算什么?关键是他们做贼心虚!你一凶他们就软了,你反抗他们就怕 了,他们还会用好刀吗?我哥腿那么粗,一脚就踢飞他的狗屁刀。天下歹徒都一 样,唉,你们两个窝囊哪,尤其是我哥,真没劲!我要在你家,一棍子劈死他们! 正在给桥南满是泡泡的头发上抓洗的阿标,听了吃吃笑。 四 晚上回到家就10半了。是阿标提醒芥子要不要先走,他来顾店,并说要不要 送送她。芥子说很近路灯又亮,就先走了。保姆真的被警察留住了,接下去不知 道会怎么样。想起保姆前一段和芥子聊天时说,看到什么什么地方的人,因为面 对歹徒不肯交钱,结果被砍了20多刀。真是不值得,人嘛,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是 傻瓜。芥子说,是啊,命比钱重要。 现在回想起来,这保姆真是像同伙,是不提前做思想工作来着?芥子进屋后, 仔细检查门窗后,开始洗澡。关掉客厅的灯回卧室的时候,她发现客厅月光明亮。 她站了一下,不由又站到了桥北听到动静后出来的位置,是啊,看客厅非常清楚, 两个小个子歹徒目测是一目了然的。桥北说什么,他说他幸好反应快,马上就说, 要什么你们拿去,你们出来混也不容易,喜欢什么就拿吧。 是这样说吗?是这样说的。后来开灯才发现,他们有刀。就是说,还没看见 刀的时候,桥北就妥协了。对吗。 昨天凌晨的事态中,芥子有三次感到强烈委屈。一是,桥北说我不知道钱在 哪,那一瞬间,芥子感到压力特别大。是啊,很多人家都是女人管钱的,也许歹 徒家也是;后来,桥北让芥子指引歹徒到卧室床头柜开抽屉。 抽屉的钥匙在书房第三格书架的杂物盒里。小白兔解开芥子和椅子绑在一起 的绳子,但还是反绑住她的双手。他要她带他们拿钥匙、开抽屉。在桥北无奈和 鼓励的眼神下,芥子乖乖地带着他们取钥匙。就是这次,他们找到了银行卡和债 券还有首饰; 他们重新回到客厅。这一次没有再把芥子和椅子绑在一起,小白兔让芥子坐 在沙发上。他把银行卡拿着手上晃动,他说,说出密码! 桥北和芥子互相看着。小白兔站起来,用刀在桥北的脖子上划了一下,芥子 瞪大了眼睛。看上去不重,可是,有一颗血珠在桥北脖子划痕的下端慢慢大了起 来。芥子又开始颤抖。桥北说,告诉他吧。 小白兔点头。似乎是赞同,也似乎是明白了:是这女人管家。 小白兔坐到了芥子身边。沙发陷了陷。芥子尽力挺直胸,想让衣服和身体接 触密实,因为只要两肩一松,旁边人就很容易从胸口看到乳房、甚至透过乳沟看 到小腹。桥北确实是不知道这张银行卡的密码,可是,芥子还是再次感到委屈。 芥子报出的是错误密码。小白兔看了芥子好一会,似乎在断定她有没有撒谎。 芥子低下头。小白兔起身再次检查了桥北的绑绳,让大灰狼飞快地出门找柜员机 提款去了。 小白兔更近地挨着芥子坐下。芥子想站起来,被他一把拽下,几乎跌在小白 兔子怀里。再不老实,把你再绑到椅子上!芥子感到面具后面的人脸不怀好意地 笑了一下。小白兔子重新把放在茶几上的刀拿在手上把玩。 别那样!桥北说,大哥,不是要什么都让你拿了吗? 小白兔这回笑出了声。真的吗? 他用刀尖把芥子脖子的爱结,小心翼翼地挑了出来,端详着,兔子的耳朵碰 到了芥子的脸。芥子努力往后,小白兔突然用力劲扯了红绳子一把,芥子栽向他, 然后,他把爱结调个头,长带放脖颈后面,似乎换一个角度欣赏着,可突然从背 后猛提起绳子。芥子的脖子一下被卡得火辣辣,舌头被勒得伸了出来。可是,小 白兔马上把手松了。芥子剧烈咳嗽,她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差点就死了。 小白兔又把红绳子调转回头。芥子抖得无法克制,可是,她知道桥北救不了 自己,所以就不肯睁开眼睛。小白兔坐在了芥子大腿上,然后不是用刀,而是用 手,把爱结轻轻放回原来的地方。他的手食指少了一节,好像是被切断重长的, 因此,指甲变形、指尖圆大得像个肿瘤。那手送红绳子进去后,就停在她的乳房 上。芥子觉得,那只肮脏的手,停着,开始慢慢地用力,她不由全身绷紧了。就 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大灰狼的脚步声,小白兔像弹簧一样,高高跳离了芥子。 芥子睁大眼睛看桥北,桥北也大睁着眼睛看她。芥子大睁着眼睛,泪水就越 过睫毛掉了下来。 芥子在月光明亮的客厅内走动,桥北的位置、她的位置、小白兔的位置,还 有大灰狼的位置。她一一都走到位,停留,昨天晚上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到哄干 的衣服里找到了爱结,看了很久,然后,她找出剪刀,在茶几上,把它一节一节 地剪碎了。 还是睡不着觉。什么人都没有的房间不时发出卡啪嗒的细微响声,像有人从 隐蔽的角落出来,不慎碰到了什么。芥子感到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她把灯打开, 又把卧室的门锁检查了一遍。快11点40了。桥南本来说要来陪她睡,可是她不肯, 说自己一点也不怕。现在,给谁打电话呢?没想到,她拿起电话就按了谢高的电 话。 谢高说,是你。有事吗? 芥子说,噢,没事。听说你通知明天下午开业主会议? 是啊,居委会综治小组长都通知了吧。你自己来吧?要整治发廊秩序了,有 些新规定。 我自己来。会开很久吗? 不会。说说整治计划,签个责任状就好了。你就这事啊? 嗯。我问问。那再见吧。 过了两分钟,电话响了。芥子以为是桥北,却是谢高的。谢高说,我知道你 家出事了。钟桥北做完笔录出差了。你是不是一个人害怕? 没有。我不害怕。 你是害怕。要不我过去陪陪你?今天我值110. 我不害怕。 谢高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自己关好门,我叫联防队员巡逻时多走你那 段。好好睡吧,不可能再发生一次的。没这个概率。 五 谢高是这个辖区的治安警察,专门管特种行业的,什么发廊啊按摩院啊,洗 脚城还有歌厅舞厅娱乐的。很多小业主都巴结他,可是谢高总是神情郁闷。他郁 闷着脸到处转悠,看到不顺眼的张口就骂、抬脚就踢。今年特种行业放开了,不 需要公安审批、申请人只要完成工商、税务登记什么的,就能开张。一时之间, 这条街上冒出了十几家发廊,还不算小巷深处的。如果五十米内有六家发廊,你 说靠什么竞争呢?实际上,这六家可能都不是发廊了,可能合起来,都找不到一 个正规师傅、甚至一把剪刀。你叫它色情按摩院也对,尤其是偏远一点的小店。 在芥子美剪的后面拐角一个叫“情思”的发廊,水平不怎样,可是生意兴隆。 每天都有几个乳房都快跌出小衣服的小姐,坐在店门口,飞着媚眼,打捞路过的 男人。两对男女被突然行动的谢高他们逮个正着,两个正在从事色情摸弄的小姐 都是包着毯子押出来的。阿标他们看到了。芥子后来问谢高为什么,谢高说,一 穿上衣服,她们就什么都不认账了。没办法。 还是抓不过来。这个情思关了,还有更多的“情思”缠绵着开。谢高他们挺 烦的,大骂工商闭着眼睛审批,根本不看市场需求,人为恶化治安环境;可是, 工商那边也不含糊,说不是一切由市场调节吗?谁要管那么宽,经营不下去,自 然就倒了。爱开谁开。 等黄了一条街的时候,人民群众当然大骂警察笨蛋,有人往市人大、政协写 信,信访件一层层转下来,谢高他们就要一件件去文字说明情况。谢高就经常恼 火,看到张店光线不良、李店小姐媚笑、甚至偷做隔间,就气不打一处来,态度 十分恶劣。而他已经无权封他们的店了。 但是,谢高对芥子非常友好。芥子一向守法经营,芥子有阿标这样的小有名 气的两位大师傅,还有两个小师傅,还有6 名基本安分守己、技法熟练的洗头工, 芥子还有一大群的固定顾客,因此,从来不给谢高他们添乱。认识谢高的时候, 谢高还是责任区警察。两个喝多的东北人,一头撞进店内,开口就要小姐。值班 师傅说这里没有,他们竟然就把师傅痛殴了一顿,把店里砸得乱七八糟。通过那 事,来处理案件的谢高就认识芥子了。 同行竞争难免飞长流短,就有人说,芥子是靠谢高的保护伞发财的,说芥子 和谢高关系很那个。芥子自己的员工有的也这么偷偷议论,有些洗头工流动性大, 流来流去说只看见谢高在芥子面前会有笑容。芥子不管它,她爱桥北,桥北也知 道,桥北从来不把发廊里那些东西当回事,比如,那个不男不女的阿标,而一个 小警察,桥北就是听到什么,也断然不屑放在心上。他们互相认识,桥北对谢高 十分客气,见面总说,谢谢老哥关照;谢高对桥北也非常礼貌,谢高对芥子说, 你老公挺不错,又帅。 会议在街道办三楼小会议室开。谢高主持的,他们所领导也来了。街道分管 治安的付书记、街道综治办主任及各居委会综治小组长都来了。美容美发行档小 老板、小业主都来了。讲了辖区治安情况、讲了精神文明、讲了发案率,点名批 评了不良发廊,表扬了包括“芥子美剪”在内的守法经营店家,然后,各家签下 治安责任状,发誓保证本店文明守法,并积极检举揭发他店破坏治安的不正当竞 争行为。举报有奖。 散会的时候,谢高叫住芥子帮他收拾会场。谢高说,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反正你保姆出不来了。 芥子说,我的保姆真的有问题? 你以为我们总是乱抓人吗? 芥子说,去哪呢?我是说吃饭。芥子突然很想和谢高呆在一起,她否定是情 感上寻找依靠,她认为她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这起入室抢劫案的内幕。所以,芥 子说,我请你好吗? 谢高笑起来。好啊,你不怕别人说你拍我马屁? 我又不干坏事,我拍警察干嘛? 谢高到所里换下警服,就和芥子一起走了。 六 “茉莉苑”是利用一栋旧别墅改建的酒家,外墙和内部装璜都非常温馨怀旧, 就像别人的温暖的家的感觉。老板是个男人,打扮得像刚从高尔夫球场归来。看 到谢高,奔过来就拥抱,好像久别重逢。谢高没有表情地和他拥抱一下。他们互 相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原来这是谢高过去在这做责任区警的朋友。谢高说有包间 吗?拐角那个小间的。 老板看着芥子,暧昧地说有有有,给你留着呢。谢高也不怎么笑,说,菜快 点上好吗?我中午没吃饭。芥子觉得谢高真的脸色郁闷,好像没什么人能令他愉 快,不过谢高看到桥北真的非常友好,虽然他们毫无友谊可言,这样说来真是可 贵。三楼拐角的小包间,是利用小阳台改建的,玻璃墙看出去就是微波荡漾的茉 莉湖,垂柳弯弯的,扶桑花在水边的柳丛下,火一样,一团一团的。景致很深远。 这间还只能坐两个人。谢高说,喜欢吗? 芥子说,真没想到。以后我还来。她本来想说,下次我要和桥北一起来,可 是话到嘴边就不想说了。谢高说,我喝点啤酒,你要不要?或者点果汁。芥子说, 我也喝酒吧。 两人就没话了。芥子第一次单独和谢高一起吃饭,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是,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等谢高问。她以为谢高会问前天晚上的事,可是,谢高 不说话了,只是抽烟。 芥子尴尬起来。点菜的小姐怎么还不来?她说。 谢高说,不用点,他们知道我爱吃什么。你今天就陪我吃我爱吃的吧,好不 好?钟桥北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八天吧。芥子说。谢高轻轻笑了,你老实说吧,昨天半夜打电话是不是吓 到了?芥子摇头。谢高点头笑了笑。 我的保姆真的是一伙的? 我不知道。案件不是我办的,但他们不会抓错人的。 你是不是不想对我说真实情况? 你要知道什么真实情况? 我家的事。我不知道保姆说了什么?你们抓她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还有同案的人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即使我知道,可能也不便告诉你,因为现在案件还在侦查审 理中。你别想这个事好不好? 小姐端来一个小瓦斯炉,原来全部是吃蛇。蛇皮蛇肉分开了,切装了十几个 小碟,白的肉、黑花的皮,还有棕色的调味酱、芫荽、青瓜什么的摆了一桌。蛇 骨不知怎么团成一个圆圈,正放在汤里熬。 谢高说,我听说过你吃蛇。吃吧,降火。你上火了。 芥子会吃蛇,但不爱吃蛇。谢高说她上火,她就想自己一直没睡好。谢高替 她舀了蛇汤,然后把白白的蛇肉片放进沸腾的小锅中。等水一开,他就把烫熟的 蛇肉放在芥子碗里,教她沾着调味酱吃。 芥子说,如果歹徒是到你家,你会怎么样? 谢高惊讶地扬起脸,我?没想过。 那你想想吧。情况和我家的一样。两个小个子进来了,谢高你有多高? 一米七九,比你老公矮。 你家突然出现的两个歹徒,只有我这么高,有一个还是瘸子,不过他们手上 有一把匕首,像一本书那么长,很尖。你会怎么办呢? 我不能回答好。也许我会本能地抵抗,制服了他们;也许我被砍伤砍死了; 也许我把钱给他们,就像你们做的那样。 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因为他们可能丧心病狂,我不是对手。其实这个问题,一定要看具体的情景, 你在当时会形成具体的感觉,并判断什么反应是最正确的。你为什么问这个? 要是我们就是不合作呢? 那我可能已经见不到你了。谢高笑了笑,你为什么一直问这种傻问题。告诉 你,你碰到的歹徒是新手,如果是老手,早就搞定了,没必要拖那么久,危险性 大大增加了。还被你蒙骗错误密码,来来去去的。 你知道案情呀。 快吃吧,清凉降火。我也饿了,你老问话,我才吃了两块。 过了一阵子,芥子忍不住又说,你真的会妥协吗?可你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啊。别想这事了,案件有希望。办得快的话,东西都能找回来。 谢高边说,一边站起来,不断往芥子碗里放烫熟的蛇肉。 如果我现在和你穿过茉莉湖,碰到歹徒,你会怎么办? 唉,又来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给钱。如果还要人身侵害,比如劫色, 只好和他们拚了。 但是,那时候你已经被打坏了,或者被绑起来了,因为你一开始就不反抗。 你能不能不说这个问题啊。要不,我们现在就下去走走,看看有没有歹徒出 来,让我们实验一下?你这是怎么啦? 我觉得一般人都会认为和警察在一起比较安全。 看到谢高的脸色阴郁下来,芥子闭嘴。开始自己打捞蛇肉。谢高不再回答问 题。芥子也不敢再问了。谢高后来意识到了什么,说,喝酒吧,芥子。我们说点 轻松的,免得你晚上又睡不好。来,多喝点,晚上好睡觉。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好吗? 七 桥北回来的前一天,案件告破了。办案刑警叫芥子前往指认。芥子其实认不 清楚作案人的脸,因为他们始终戴着面具,她是凭他们的身形辨认的。大灰狼有 点瘸,没错;小白兔的手很粗糙短小,左手的食指第一节缺失,而食指尖变得像 蛇头一样尖圆。保姆确实和他们是一伙的,在警所,警察把戴着手铐的保姆带过 芥子身边时,保姆冲着芥子笑,还想用手拉芥子,芥子惊叫一声。警察喝叱着保 姆,推她走。 手机三把销赃出一把,是芥子的三星;首饰和航空债券都未及出手,现金5200 元只剩几百元。警察说,要等开退赃大会的时候,一起领。 桥北在电话里知道案件告破非常高兴,说回来请警察吃饭。桥北回来的时候, 直接进了家,然后给店里的芥子打电话,要芥子回来。芥子说,买点菜吗?每次 从外面回来,你不是想吃稀饭? 桥北说,保姆不在不方便。我们上街找稀饭吃。 在无名指吃饭的时候,桥北说,我再给你买把手机吧。你高兴吗?等会就上 手机店挑去。 芥子说好。桥北说,这件事把你胆子炼大了。我本来以为你会不敢一个人呆 着。桥南却说你一点都不怕。 是谢高说,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的。 回头你跟谢高说,明天我请他和他的办案兄弟们喝酒。请他帮忙招呼。谢高 人不错啊。他到我们家过吗?陪你? 没有。他让联防队员巡逻的时候,多巡我们这一带了。谢高说,如果那事发 生在他家,他可能会抵抗,制服他们;也可能像我们一样,把钱给他们。 他毕竟是警察,和我们不一样。我要是警察,保姆她敢叫同伙来试试。 芥子说,要是你一开始就反抗会怎么样? 桥北停下来,看着芥子。芥子把眼睛转开了,看大街上。 一开始我冲过去了,我踢倒了一个。桥北说,可是我被茶几绊倒了,他们两 个就扑过来,压住我。我的脖子被踩住了,后腰被踢了,第二天青了一片,现在 都褪色正常了。我知道他们会玩命的,所以我说,要什么你们拿,别这样吓人, 我不会报警。你吃了安眠药,你什么动静都听不到,等你出来就看到我被绑在椅 子上了。对吗? 芥子点头。 谢高叫了两个承办刑警过来,其中一个是陶峰,是他的同学、好朋友。桥北 也叫了公司两个朋友过来,因为在桥北走后,他们都很关心朋友妻子,桥北不在 的时候,总是来电关心问需要什么帮助。 陶峰很爱说话。大家喝着酒,吃着螃蟹,吹着海风,听陶峰主说。原来是这 样,保姆的丈夫就是小白兔,而大灰狼是保姆的亲弟弟,实际上就是姐夫和小舅 子的搭档配。桥北公司的朋友笑着说,原来两匪互为中纪委啊。大家笑,桥北也 笑。芥子看到,谢高看了她一眼。谢高本来就不喜欢笑。芥子也没有笑,她在想 那只曾经放在她乳房上的手。这一节,做笔录的时候,第一次她有含糊说到,第 二次以后,就不愿意再说了,每次都跳过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桥北当然看得 很清楚,但是,桥北会说吗?应该也不愿说。 如果他们不是姐夫小舅的搭档配,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芥子突然一阵反胃, 呕了一把,她慌忙用手堵嘴。耳朵下的皮肤和手臂外侧,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桥 北说,你没事吧? 桥南说,食物中毒喽!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芥子也笑了笑,说,吞了一个甲 锥螺了。桥北拍了拍芥子的背,说,好,算我们补钙。 大家喝了酒,随便一句话都滥笑。谢高喝了很多酒,但很少笑。 晚上芥子又是失眠。她以为桥北睡着了,便爬起来吃药。以前桥北总是一沾 枕头就睡的。可是,今天芥子刚吞下药的时候,桥北背对着她说,我给你按摩一 下,好吗? 芥子有点反应不及,说不出话来。桥北从来没有躺下这么久没有入睡的。所 以,芥子说,你怎么没睡呀? 你怎么又服药呢?桥北说,你不是说是偶尔一两次吗?或者喝浓茶、做爱太 兴奋。昨天我们没有做爱,可是你也服了,我并没睡着;今天也是,你怎么又服 呢?你这样会上瘾的。 我不知道。越急越睡不着,所以我就…… 我走的这八天,你是不是天天失眠?我看到你的药瓶了,一下少了那么多。 芥子爬到床上。桥北伸出胳膊把她搂向自己:我告诉你,你不能这么脆弱。 这事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部分东西不是都在吗? 芥子点头,说,我没有想这事了。 那你刚才想什么?说真话。芥子看到桥北的眼睛闪烁着暧昧的意思,可是, 她不需要。桥北开始抱紧她,芥子把他胸口推开,说,我头发晕。桥北伸出手, 手掌盖在她脸上,大拇指和无名指分别按摩她的太阳穴。我跟你说啊,芥子,人 家说破财消灾,还有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知道吗。我知道你不是小心眼的人, 不是爱钱如命的人,你只是惊吓过度,对吗?现在我回来了,天天在你身边,你 看,你伸手一摸,我就在你旁边,热乎乎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如果,芥子在他手掌下面说,如果他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你说,他们会怎 么样? 谁?他们啊,反正钱是少不了的。怎么分赃是他们内部的事。 我不是说这个。 为什么要找难受呢?你这个傻瓜。现在不是一切都挺好?睡吧,要我抱着吗? 如果再不睡,明天我开车会危险的。 八 开退赃大会的时候,桥北正好又出差了。骑着警用摩托的谢高在公安分局门 口看到芥子,说,噢,退赃会。钟桥北呢? 芥子说,他出差了。谢高说,细软很多吧?上来。我送你的宝贝回家。 到宿舍楼,芥子邀请谢高上楼到她家去。谢高有点意外,几乎有点不好意思。 他有点口吃起来,我,还有事,要不,我陪你上去一下。 新保姆到位了,可是还不是太利索,洗个水果又把盘子给打了。芥子赶紧去 帮忙,她怕慢了,谢高要走。谢高在她家走动着,四处观看,似乎非常欣赏。然 后谢高就坐在沙发上,就是那天晚上芥子和小白兔并肩坐的位置。 挺漂亮的,你家。谢高说。 芥子说,陶峰那人很有趣啊。你们两个很合得来呀。 我们当年住在一个宿舍。他很讨女孩子喜欢,也很能干。 我还不知道你是调过来的,我还以为你和陶峰他们一样,是分配过来的。调 过来不容易吧? 在那混不下去了,死活得调过来。再不容易卖人卖血也得调。 现在你坐的位置,就是那天晚上我坐的位置,那里的窟窿就是被刀扎的。桥 北在那,他被绑着和椅子连在一起,不能动,站不起来了。后来,一个歹徒坐在 我身边。 谢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芥子,芥子突然明白,谢高什么都知道,于是她停 了下来。谢高开始吃杨桃,他小心地用小叉子,一片片叉起来送进嘴里。芥子看 着谢高。谢高说,你来一片?很甜。 芥子说,要是那两个人不是姐夫和小舅子,你说会发生什么? 你比我清楚。谢高说。 我不要这个结果。我们真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吗? 谢高叹了一口气。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女人了。想听警察的忠告吗?警察从 来不鼓励受害人盲干硬顶,尤其是力量悬殊的时候。生命是无价的,最值得珍惜 的只有它。美国警察告诉市民,身上最好放一点小钱,是的,就是花钱消灾用的。 你可以尽量记住犯罪人的特征,随后报警,为警察提供最好的线索。要知道,你 是老百姓,首先要爱护自己。 那见义勇为怎么办?报纸上还不是总是报道那些不畏强暴、勇敢的人。 那是报纸。不过,我从心底也敬重那些不畏强暴、见义勇为的人。可我是警 察,警察要保护老百姓,所以,我们首先希望老百姓都能平安。 求你查个问题,好吗? 谢高说,只要我能办到。你说吧。 出事那天晚上,我因为用药,醒来之前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清楚。我很想知 道前面的事。我想,你帮我了解一下好吗? 钟桥北不是醒着吗? 芥子点头。可是,我还想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说的。有的事桥北也不知道。 我想看他们的口供笔录。 看笔录,这不可能。你查问这有什么意义呢?你听不懂我的话,唉,我有点 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了。但我真的不希望你这样固执。 你帮不帮我?你不帮我我就直接去找陶峰。 谢高不说话,看着芥子。你真的很傻。谢高站了起来。 芥子一把拉住谢高的手:帮我!好吗?悄悄的。 九 连续一周,芥子有空就给谢高打电话。谢高总说忙。芥子说,那你就在电话 里告诉我,他们两个说了什么? 开始谢高说,他还没看笔录,后来说找不到陶峰他们,后来又说电话上不好 说,其实情况就那样,和你知道的差不多。芥子就拿着电话不说话。谢高停了一 下,说,你生气了?芥子还是不说话。谢高说,下午我来你店里吧。芥子说,我 下午不去店里,到我家好不好?芥子是不愿意店员们听到什么,到店外说话,又 怕大街上闲言碎语。 谢高犹豫了一下,说,我4 点来吧。有变我打电话。 谢高很准时。才坐下,芥子就说,他们两个怎么说,是不是一致的? 差不多。大约凌晨3 点半左右,保姆把门打开,然后,他们进了保姆房间, 捆绑、堵毛巾,把床翻乱,椅子放倒,制造现场完,然后戴上面具。 谢高述说的时候,芥子慢慢把大拇指甲竖在唇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在 咬指甲。 他们来到客厅,小舅子拔电话线的时候,碰倒了那盆龟叶菊盆上放的电蚊拍, 之后,走到前面的姐夫把这个放杂志报纸的杂物夹给踢倒了。这时,卧室通道有 光射出来,卧室开门了,随后,桥北走出来查看。桥北个子很大,小舅子想跑回 保姆房拿忘在那里的刀。 他是瘸子。 对。关于这一节,两人供述不一致。姐夫说小舅子吓了一下,想逃跑,小舅 子说是想去找刀。接下来供述又是一致的,姐夫一见桥北就马上扑上去了。桥北 闪身说,别这样!我配合!想要什么你们就拿吧。这功夫,小舅子从后腰踹了桥 北一脚,桥北身子一歪,他们两个趁势扑了上去,压住了桥北并捆绑。桥北很生 气,桥北说,兄弟,你紧张什么?我不是让你拿吗?我也知道,你们不是有困难, 不会来找我。大家都不容易,喜欢什么就拿吧。拿了就走。 捆好桥北,小舅子就赶紧去保姆房拿刀。姐夫接过刀,要小舅子看着桥北。 他收拢客厅找到的你们的包和外衣,然后,姐夫提着刀往卧室走去。桥北大喊一 声,钱都在包里!小舅子摔了桥北一巴掌。 谢高突然伸手打掉了芥子放在嘴里使劲噬啃的手。芥子愣了愣,说,后来呢? 后来你醒了。发现两只大动物在你家。 那灯什么时候开的?我醒来时,客厅灯是亮着的。 我忘了注意了。亮着就亮着吧。也许他们控制了钟桥北胆子就大了。 他们两个真的都是那么说的? 口供基本相吻合。应该就是事实了。 那桥北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呢?关于这一段。 基本差不多,区别在钟桥北说他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有刀,他感到极大的威胁。 我是说,桥北他有反抗吗?比如打他们、踢他们? 谢高又开始看芥子,他停下不说了。芥子说,我想听下去呀。 谢高说,我记不住了。钟桥北跟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说,我也许能回忆起 来。 我忘了。芥子说。你下次再帮我查看一下吧。 谢高轻轻地笑起来。你是傻瓜,这样做,你会后悔的。 芥子不说话。芥子后来说,你走吧。 谢高走后,芥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新保姆从厨房跑过来,迟 疑地为她开了灯,又问要不要开电视。其实遥控器就在芥子手上把玩。芥子说, 给我一杯冰橙汁吧。保姆说好,转身进厨房没10秒钟,只听当啷一声,她又把什 么给打破了。新保姆上任一周,已经打破包括汤匙在内的六七样器皿了。芥子懒 得进去,连问也不愿意。过了一会,新保姆脸涨得红红地出来,双手递过一杯冰 橙汁,说,对不起,杯子滑掉了。芥子摇摇头,说,没事。 小白兔押着芥子去卧室开床头柜抽屉取东西出来,桥北说,喝点什么吧,冰 箱有啤酒和橙汁,你们要吗? 歹徒没有搭理桥北。 大灰狼一瘸一瘸气急败坏地进来,说密码是错的!小白兔就把刀子一刀扎进 真皮沙发上。他站在桥北和芥子之间:谁告诉我正确的?我只问这一次! 桥北说,让她再想想!你们吓着她了。芥子!再想想!别紧张,钱赚了就是 大家花的,对不对?你们二位喝点什么吧?让她想一想。 芥子竟然又报出了错误密码。当大灰狼第二次气急败坏一歪一歪地地冲进来 时,还没说话,小白兔就一把将扎在沙发上的刀,拔了出来。 告诉他们!桥北低声喊,芥子!别孩子气!求求你了! 十 桥北经常冲着新保姆发脾气。那个有刀伤的棕色大沙发,他要求保姆去找一 个好师傅,尽量不来露痕迹地缝合好,可是,保姆找来的师傅,开价又贵脾气又 大,还竟然把一块浅棕色的皮垫补了下去。看那沙发就像画上了一个嘴巴,比以 前的伤口还醒目。桥北回家,站在沙发面前,瞠目结舌了好一会,猛然挥手,大 吼一声:给我拆了!再不行,把沙发换了!新保姆当场要哭下来。 当他发现芥子屡屡失眠、而且再也找不到制做爱结的红缎绳时,他就经常一 个人看电视到深夜,或者很迟回家。终于有一次,他问芥子,我们的红绳子呢? 芥子说,不知道。看到桥北有点锋利的目光,芥子说,也许保姆收到哪去了, 或者会不会洗了被风吹走了?要不我们再买一条吧? 桥北不说话,但他再也不提红绳子的事了。 有一天,芥子独自在家看片子《纽约大劫案》,桥北回来,看了一眼,就走 开了;后来有一次在音像制品店,两人发生小小争议,因为,芥子很想买《石破 天惊》《生死时速》。桥北说,你别那么孩子气,美国拼命树立孤胆英雄只是为 了票房价值。就骗你这样傻瓜的钱。你以为是真的? 又有一天,他们在家正吃晚饭,桥南带着儿子来了。然后报告社会新闻。桥 南说,前天晚上在小伊甸园那个景区,一个大学生,遇到两个抢钱的坏人,就和 他们打起来了,那个男学生被砍了十几刀,血淋淋的到一个公用电话报警,结果, 警察在轮渡口把两个歹徒都抓住了。早上在出租车上听广播说,连医务人员都很 感动。很多市民带着花篮、水果篮去看望那大学生,嗨,我想主要是老阿婆老阿 公啦,谁那么有空。 他个子很大吗?芥子脱口而出。桥南说,我怎么知道?要不你也去看看那个 勇士?哎,钟老哥,那天你要是反抗了,会不会也被砍十几刀啊,我的天哪,那 我们家也出英雄啦! 桥北笑了笑,说,我已经被砍死了!我的傻老妹,你还想当英雄的妹妹啊。 就你这样疯疯癫癫的,我真担心你儿子被你带傻了。小鱼头,跟舅舅过吧,舅舅 带你坐飞机去,来,我们现在就去! 桥北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了。桥南追了过去,声音又响又亮:想儿子自己生 去!又不是生不动;生不动,小鱼头就送给舅舅舅妈好啦! 桥北的公司的岛外,那天晚上,桥北来电话,说有一担出口业务要谈,不回 来了。芥子洗了澡早早上睡,胡乱看着电视,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迷糊中,感 到脖子发痒,翻了个身,痒的范围更大了。是有人在轻轻地抚摸她。 芥子睁开眼睛。是桥北躺在身边。对不起,桥北轻声说,我不想弄醒你的, 可是,看你睡熟的可爱样子,无忧无虑的,忍不住想亲亲你,我马上就睡…… 芥子把手伸给了桥北,抱住了桥北的脖子。你不是说不回来吗? 是的,桥北的脸在芥子的颈窝里,他像在呜咽一样地说,我改变主意了。芥 子的敏感部位,桥北很清楚,但是,现在好像它们转移到桥北不知道的地方了。 芥子不安了,小声说,对不起。桥北说,没关系。放松,你放松,慢慢放松,我 等你。 芥子还是不行。越急越不行,她无法集中感觉。对不起。芥子说。桥北把她 的嘴吻住了,一直摇头,示意她闭上眼睛。 现在行了,芥子说,你上来好吗? 芥子从卧室的卫生间出来,桥北把她搂在怀里:弄疼你了是吧? 没有。怎么会呢? 你骗不了我。你在假装。 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第二天一早,桥北就走了。芥子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他喝剩的奶杯,他最喜 欢吃的大理石蛋糕,一点都没动。新保姆去买菜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阳 光洒在了芥子的床尾,芥子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淡绿色的月亮。 十一 桥北似乎开始千方百计地出差,把别人的话都揽过来做了。他南征北战地到 处飞,接单、谈判、巩固客户关系,每一次都带小礼物给芥子,他们说话和以前 一样的和气温馨,但是,他们和过去的生活有点不一样了。 谢高似乎也尽量回避芥子,芥子经常看不到他,有时他经过店里,也是例行 公事地转转,就走了。芥子到底忍不住,那天,叫住了正在离开店内的谢高。 你欠我的事呢。 谢高不说话。芥子看他胸部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知道他在叹气。晚上我请你 喝咖啡,好吗?芥子说。谢高说,怎么说你才明白呢,你在糟蹋自己的生活啊! 你去不去? 几点?最好别在我们辖区。 在山楂树咖啡馆的水幕玻璃墙下面,他们坐在带绳索的摇椅上。面对面。芥 子不喝咖啡,要了芦荟牛奶,换穿便衣的谢高不喝咖啡也不喝茶,只要了钴蓝色 的蓝珊瑚,又要了红粉佳人冰淇淋。 谢高说,老实告诉你,我不想做那事了。案件卷宗我实在不想再去看。讲个 故事给你听吧。芥子神情黯然,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帮我了。你现在老回避我。 我回避你干嘛呀,这不是小事一桩吗?这我就要回避,我当什么警察啊,比 这麻烦讨厌的事多着呢,我回避得了吗。喂,听不听故事? 芥子看着谢高,谢高不等她表态,就说了。从前啊,沙漠上有一只聪明的猴 子,它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可是有一天,它在一块大石头下面,突然看到 一条毒蛇,猴子当场就吓晕过去了。它知道那块石头下面有条蛇后,每一次经过 那里,都忍不住想翻开石头看看,可是,每次翻开石头,它都看见了那条毒蛇, 结果,每次他都会被吓晕过去。即使这样,每次路过,它还是想看石头下面的东 西…… 你在说我。芥子说,我像个傻猴子,是吗? 原来的生活不是挺好吗?石头下面有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不该探究的, 就要学会放过去。你这个样子很折磨人。折磨男人、也折磨警察。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折磨……还,折磨到你? 对。你不了解我。你的确在折磨我。听我一句话,不要再看石头下面的东西 了,好吗?那并不影响你的生活。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那天晚上我多次想哭,不是因为害怕。你知道我的意思 吗?我知道你懂很多东西,我看得懂你不说话的眼神,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感受。 你真的不明白。因为你是男人。 我肯定明白。就是因为我是男人,我是警察,所以我太明白你的感受。可是, 那没有意义呀。你真的就绕不过那块石头吗? 我不知道……女人总希望男人是勇敢的,他有勇气、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 保护自己心爱的一切。桥南都说了,那天晚上她在,她会一棍子劈死他们的。 谢高笑起来。桥南是个二百伍,是个大三八,难道你不知道吗?谢高说完又 笑,态度很轻蔑。芥子不再说话。谢高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晚上,如果桥北 动手了,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结果仍然是,他保护不了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东西。 这样的结果你愿意看到吗? 芥子摇头。不愿意,我爱他。芥子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不是那样… …芥子想说窝囊,但不肯说出口,她说,我心目中的人和那天晚上的突然不一样 了,就是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是我回不 去了…… 泪水忽然就溢出了芥子眼眶。谢高把头转向窗外行人。 十二 怀孕太让芥子意外了。医生说去做孕检,芥子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没有… …填化验单的医生很不友好地瞪了她一眼,想想,抬起头,又瞪了她一眼。小便 化验是明白无误了。拿着报告单,芥子懵里懵懂地站在妇科门口,她在想肯定就 是那次不愉快的做爱了,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做爱。每次做爱都有安全保障的, 但有时会出点技术偏差。 她本来就和桥北说好,过两年再要孩子,而现在纷乱心绪中,她更是一点思 想准备都没有,胎儿来得太匆忙,不请自到,好像是来赶来弥合什么缝隙的,也 许就像赶来补那个受伤豁口的沙发。这么想着,芥子更加难以适应。她给桥北打 电话,桥北在上海,马上要飞去日本,可是,拨到最后一个号,她又放下了电话。 芥子突然想起来,一个月左右她因为感冒咳嗽,吃了一些药,还拍过X 光胸 透片。她打电话给桥南。桥南一听,就说,打掉!万一生个有毛病的,你们这辈 子就完蛋啦。马上打掉!我给你联系好医生。 芥子说,你哥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不可能!拍过X 光的胎儿,要长恶性肿瘤的!他怎么会那么傻。我哥聪明人 哪!再说,你要等他半个月从日本回来决定,就太大了。不行不行!我决定了。 听我的,我这就联系一个非常好的医生。是我同学的妈妈。 桥南办事快刀斩乱麻,第二天就把芥子弄到妇产专科医院。等桥北回来,已 经过去半个月了。桥北又带了礼物,每个人都有份,包括小鱼头的。桥北一直对 小鱼头非常疼爱。看到桥北像没长大的男孩一样在反复端详小鱼头的礼物,芥子 怎么也开不了口,她不敢说。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晚饭后,他们一起到桥南家 去送礼物。在路上,芥子开始担心桥南那个快嘴,肯定要告诉桥北,她想可能还 是她自己先说比较好,可是,桥北在车上,一边开车,一边一直在接一个什么电 话,听上去事情有点棘手,他在训什么人,有时声音很大。 芥子想在车上给桥南打电话,但马上觉得不可能了,桥北就在旁边。她一心 指望能一到桥南家,就能悄悄拉过桥南请她干脆不要提那事。没想到,一进去, 桥南就奔过来咋咋呼呼地喊,哈,老哥你要感谢我,你看芥子这小月子做得多好, 这气色多水灵。我们小鱼头还亲自去给舅妈送过一只土鸡呢,儿子哎,快来看! 舅舅给你带日本礼物来啦! 桥北瞪着眼睛看芥子,又看桥南。芥子说,那个,不行…… 桥北根本没听明白,连芥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但是,桥北点了点 头,就脱鞋进去了。他和小鱼头一起拆礼物包装纸,然后,对着礼物,和小鱼头 一起振臂发出“耶—耶!”的欢呼声,什么异常也看不出来。桥南说,我哥越来 越不行啦,老啦,慈祥啦,想要小孩啦。桥北还是笑眯眯地和鱼头一起组装玩具。 桥南过去踢了桥北屁股一脚,哥!要是这次不流掉,你想要男的还是女的? 芥子紧张得不敢呼吸。可是,桥北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儿子,不过女儿也不 错。我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儿的,芥子会把她打扮的像小天使,对吗?桥北回头看 芥子。芥子连连点头。 回去的路上,桥北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一直专注地开车,好像车上只有他一 个人。芥子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可是,她不知道压力从哪里来,桥北的反应,让 她完全不适应,甚至她有点侥幸地推想,桥北也许也根本没有要孩子的思想准备, 这事可能就这样过去了。 到家后,芥子洗了就到床上去了,桥北在客厅看大电视,好像在频繁换台; 芥子在卧室看小电视,本来想选个DVD 好片子看,又觉得心里毛躁,就没看;桥 北一直没进来,也不洗澡,他接了两个电话,大约在12点的时候,把电视关了, 芥子以为他接下来会进卧室,或者去冲澡。可是,电视声音一停,客厅非常安静。 芥子起床,轻轻走到门口,走到通道口。桥北头枕着两臂,仰面躺在沙发上, 眼睛在看天花板。芥子走到他身边,桥北没动,芥子蹲在他身边,开始用手摸桥 北的脸,头发。桥北闭上眼睛说,你把孩子流产了? 因为不知道怀孕,上次感冒吃了药,还拍了胸透…… 芥子看着桥北,有点结结巴巴:他们说这样的孩子不好……,会畸形……长 肿瘤,我就……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生气…… 孩子多大? 40多天吧。 桥北坐了起来。可你的胸透是两个月前做的。我陪你去的,我记得时间,因 为正好接了一个出口大单。 芥子也觉得也好像真是两个月前做的。她困惑慌张地看着桥北。 你是故意的,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桥北站起来,走到窗前。芥子跟了过去, 她站在桥北的后面。芥子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不好,但我不知道这么严 重,我只是…… 桥北猛然转过身,眼睛喷火:你!你杀我的儿子! 不是这样,我真的不是…… 芥子第一次看桥北眼眶里闪出泪光,她自己霎时也不住泪水直淌。 桥北一下就恢复了正常。桥北把手搭在芥子的肩头,他不是我的孩子,对吗? 十三 桥北连续八天都没有回来睡觉。他说公司事情太多,因为准备到大连参加一 个投洽会。桥北岛外公司是有宿舍,但都是单身公寓,要是午睡,桥北都是睡在 自己办公室沙发上。芥子到衣服柜里看了看,也看不出桥北有没有拿走衣服,平 时这些都是保姆打理的。 但桥北几乎每天都会打个电话来,简单说了一两句。芥子觉得很奇怪,原来 桥北也会在电话里简单说一两句什么,听起来特别体贴,现在好像话也差不多, 可是,再也没有原来那种感觉。究竟是谁的问题呢。 这期间,芥子碰到谢高两次。一次是谢高到店里视察,芥子跟他笑笑。谢高 说,老板,你可真憔悴啦。谢高就走了。芥子天天在镜子里看自己,因为店里到 处都是镜子,所以,她倒不觉得自己脸色异常。谢高走后,她悄悄叫过阿标。阿 标,芥子坐在一张空椅子上,看着镜子:我最近很瘦吗? 芥子声音很小,阿标声音却很大,阿标说,不是瘦。是气色很不佳。你熬夜 太多啦。两个正在(火局)头发、耳朵又尖的熟客就吃吃笑起来。阿标说,我请 你去吃药膳吧,我请客,你买单。我保证挑一份最合适你的。 第二次碰到谢高是在街头大药房门口,人家不卖那么多的安定给芥子。一次 只能给四片。芥子讲了一大堆谎言,无人采信。谢高正好就从马路对面过来。他 看到了芥子。芥子如见救星。谢高一说,大药房主任就给了芥子一瓶。 桥北离家第九天的早上,芥子手机的短信息响了。她没看,磨磨蹭蹭起来洗 漱吃饭,后来就忘了。她也没在店里呆多久,照例打的到几个大商场闲逛。桥北 这八天不在家,她至少买了四千元左右的衣服和皮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 买,买。已经有两件,还没到家就送给店里的小妹了。 大约是傍晚的时候,她提着三袋购衣袋坐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这种设置 在商场里夹层的咖啡房,大约专为购物狂休息小憩而设的。电话又响了。是谢高。 谢高说,生日快乐。 芥子大吃一惊。谢高怎么知道,而桥北怎么忘了打电话,这两个问题交织在 一起,使她脑子混乱,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最近是有点恍惚,她也忘了自己 的生日。 芥子说,我想见你。你来找我好不好?我不给你添麻烦。 谢高说,你在哪呢,我来接你。我开着朋友的车呢。 谢高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找到芥子时,一边走近一边就看见正看着他的芥 子,脸上的泪水成串地跌落下来。谢高快到她面前时,芥子用双手掩住了脸。她 非常安静,肩头也不抽动,谢高只看到泪水不断地顺着芥子的手往下流,流到咖 啡桌上。 谢高说,到我车里去吧。谢高提起她脚边的购物袋。芥子就掩着脸,低头跟 着走了。 早上就给你发了短信,祝你生日快乐。 芥子掏出手机,这才打开短信。芥子说,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不是让你们填过平安共建表吗?去哪里? 我不想回家。还去茉莉苑吧,不,去茉莉湖划船,我不想吃东西。 不,我要先吃饭,我饿了。在茉莉苑吃了饭,再去划船,万一碰到歹徒,我 有点力气总好。芥子通过后视镜,看谢高不像是刺激她,可是,心里还是有点难 受,想多了,又有点想哭。谢高非常敏感,他冲着后视镜说,你哭起来真难看。 别再哭了。 谢高,你停一下好吗? 谢高瞪着后视镜,又干脆转过头来,看到芥子神色确实异常,就把车靠路边, 停下。他转身看着后排座上的芥子。芥子说,抱我一下,好不好?我想有人抱抱 我。谢高似乎想从车子中间跨过去,考虑个子太大,他跳下汽车,拉开了后车门。 谢高踏上车,芥子往旁边让了点,谢高抱住了芥子。芥子嘴一撇,终于爆发 了。她把脸藏在谢高的怀里,非常失态地号啕大哭。谢高说,小声点好吗?让你 哭够了再走。芥子哭得很痛快,把眼泪、清鼻涕流擦在谢高胸口一大片。爆发了 一分钟,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变成一串串轻轻的、呼吸不畅的抽噎。她呜咽着说, 桥北……呜…可是……我还是…爱他的啊…… 谢高眼神里是我知道的表情,可是他沉默着。 你知道选调生吗?谢高看着车窗外的行人,就是政府组织部门到大学考核后 挑选出来的、认为品学兼优、具有绝对培养价值的大学生,可以说是凤毛鳞爪、 前程锦锈。我有一个同学,大学毕业时就是作为选调生分配在省公安厅,后来安 排他先在一个基层单位锻炼。很多同学非常羡慕,他自己也很珍惜机遇,非常努 力。没有多久,责任区群众对他好评很多。在一起追捕网上通缉犯中,他受伤了。 手术的时候,辖区很多老百姓自发去看望他。送水果,送土鸡,熬营养粥,因为 秩序不良,老百姓和护士还差点吵架。当年度,这个选调生就被评为区人民满意 好警察,并记三等功一次。给一个新警察这样的荣誉是很少见的。他真是太走运 了。 可是,现在,你想知道这个人这样了?他早就放弃了锦绣仕途,甚至不愿再 做警察。 十四 芥子停止了抽泣。谢高拧开一瓶矿泉水,递了给芥子。芥子喝了一小口,将 水倒在纸巾上,开始洗脸。谢高默默抽着烟,散慢地看着打开的窗外。 芥子说,后来呢?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开始呢? 谢高喝了几口水,似乎有些倦怠。芥子说,你把故事说完,好吗?芥子不想 马上出现在餐厅,她不希望有人发现她哭泣过。谢高说,第二年的春末,那个选 调生利用一个出差的机会,回老家去看望父母。当时,回程上火车的时候,他穿 的是警服。本来非工作场所,大家都不会穿的,可是,那次没带换洗衣服,又嫌 家里过去的衣服不好看,就又穿上出差用的警服。后来,他非常后悔。他说,如 果那天我不是穿警服,情况肯定就不是那样了。就是说,如果他不是穿着警服, 那么他现在还在省厅,肯定早就提拔了。因为起点本来就确实和普通警察不一样。 这个同学穿着警服上了火车。他是中铺。下铺是个好像生病的女人,由上铺 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一路照顾她。他对面下铺和中铺,是一对退休的老夫 妇,再上铺可能是个生意人。列车的终点站就是省城,晚上12时到站。大约是晚 上11点左右,我同学坐在靠过道的窗前的翻夹椅上。忽然车厢就骚乱起来,那个 同学站了起来,马上就有两个男人挥着刀,直冲他而来,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 同学看见车厢一前一后门都站着拿马刀的男人,还有三个人挥舞着枪,不知道是 真是假的枪。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但马上就被什么掐掉似地虎头蛇尾,突然就 没了。 有个男声撕裂喉咙似地吼喊,都别动!谁动就打谁!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站在那个同学左右的男人说,小警察,听好了!你不 管,大家都好,你敢动,现在就试试! 两把刀都顶在他的腰上。回去后,他看见两侧都刺破了,有点血,但他说当 时并不觉得痛。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就那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说,好,我不动。 但是这对母女,还有这对老夫妇都是我们领导的人,我必须完整带他们下车。 两个男人眼珠子交换了一下,一起点头说,行。你坐铺位里边去! 那个同学遵从了。车厢里的人,很多人都在看他,整个车厢安静极了。开始 的巨大安静是迫于恐惧和震慑,后来的安静,这个同学明白,是因为期待和困惑。 很多人被逼出钱后,还频频往他这边看,是的,他们和警察同车,他们有理由感 到安全;在受到侵害的时候,他们有理由无法理解。他们不断看我们的同学这边, 他们摘下首饰、交出钱包之际,都在往这边看。因为他们以为奇迹总会发生的, 就像电影上演的那样。 可是我的同学,一动都没动。车厢像死亡一样安静,脸色惨白的人们就像在 哑剧中。他听到咣当咣当的巨大的火车声几乎碾压了一切。但他自己心脏,却在 耳膜上像击鼓一样地猛烈跳动。歹徒守信了,他们略过了他的上铺下铺,略过了 对面的老夫妇,可是,他们照样洗劫了他对面上铺的那个像做生意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一个不起眼的黑塑料袋中,被歹徒搜出了可能有两万块钱。 那个同学很意外他有那么多钱,但他也没有动。 七八名歹徒动作很快,他们洗劫了除协定保护之外的所有乘客。只有一个有 点酒意的乘客,因为配合动作慢,小臂上被划了一刀。 歹徒们在省城站的前一个小站下车,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同学一直站在 窗前,他看着恶徒们的背影远去消失。随后,他身后就像发生了大爆炸,哭声、 叫骂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爆起。那个同学始终面对着车外,突然,有人用劲把 他推倒了,他不知道是谁,回过头,看见中年男子,也就是那个像生意人的男人, 把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猛地摔砸在那个同学头上。血从头上流下来,没有人 说什么,只有那个生病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别打他,他只是一个人呀。 他听到非常多的声音:警察!这种见死不救的警察养着干嘛!打死他!还有 人喊出了警匪一家!说不定就是他勾结的!很多人在喊,有几个妇女把甘蔗段和 鸡蛋摔在他身上。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非常冲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指望 他们冷静。很多人扑了过来。愤怒像火山爆发,人们把财产损失、把所有的愤怒 全部转泄到那个同学头上。那个同学事后说,好在空间小,要不打死我我觉得很 正常。他们实在还没怎么解恨呢。 我的同学无话可说。他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脑振荡。 他咳了很长时间的血。最后是他对面的两个老人哭着跪下来求大家住手,老人说, 他们真的都不是我的熟人。 下车的时候,全身的伤痛使那个同学几乎拿不了自己的行李,没有任何人帮 助他。应该的,对吗,因为他在他们最需要警察帮助的时候,警察却在袖手旁观。 他是在人人侧目之下艰难地离开了车站。这一夜,那个同学真是一夜扬名。很多 人记住了他的警号,投书报社、投书公安督察,他住院也瞒不了任何人。第三天 至少有两家报纸,没有采访他就将此事报道出来。他臭名远扬。他们找到了这个 社会正不压邪的原因。 芥子完全被故事吸引了。谢高停下来,默然地看着芥子。芥子等了一会,推 了他一把,后来呢? 谢高说,你说,如果他们真来采访了我…那个同学,他又能说什么呢?你连 你丈夫都不理解,普通群众为什么要理解一个警察呢?对吗?芥子,你也认为他 活该,你也一定认为他当时就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对吗? 芥子摇头。缓缓摇头。你是这样想的。谢高扳正芥子的脸,我知道,你宁愿 看到烈士,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英雄梦破灭。是啊,你们有理由这样。 会不会……如果你同学动手了,会……带动其他乘客一起抵抗…… 有可能,但是,老百姓的损失可能会更大,流血、甚至严重伤亡。你说,作 为势单力薄的警察,两害取其轻,是不是更正确的抉择? 后来呢? 后来那个同学快崩溃了。单位虽然没有处分他,但是领导们只愿意在非正式 的、甚至私人场合口头肯定了他,认为他尽了最大的、也是最理智的努力。此外, 局里、厅里的领导,也无法招架媒体的攻势,警方非常被动。唯一令他安慰一些 的是,同车的两位老人还有那个大学女生,他们终于主动来做了证明。 他现在在哪里,真的不当警察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过得很不好。因为还有更多的、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永 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的压力太大了,经常彻夜失眠。在那个特定的场合,他知道 他对不起很多人,所以,他很想忘了那些事。可是,每天都会有人提醒他,煎熬 着他。他想忘也忘不了了。他不愿看到石头底下的东西,可是别人会翻给他看。 他只能远离沙漠,逃离那块石头。 那他现在好过了些吗? 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即使他不当警察了,肯定也过不好,比如,他做了 你丈夫。 他真的问心无愧吗?芥子小心翼翼地说。 你说呢?要是你,你问心有愧吗? 十五 芥子站在茉莉苑门口,谢高在拐角钟楼的芒果树下泊车。芥子的电话响了。 一看电话是桥北的,芥子有点轻微的紧张。拿着电话,她手指迟疑着按下通话键。 她不敢肯定桥北会不会说生日的事,也有点害怕他问她在哪里。所以,接电话的 时候,她一直感到口干。桥北说,你在哪?紧接着他说,我回来了,在盲人按摩 中心门口。你来放松一下好吗?我来接你。 芥子在干巴巴地吞咽不存在的口水。停好车的谢高正在走近,芥子看着谢高, 说,我在……买衣服…,吃过了……我过来吧,我打的来…… 谢高看定芥子的脸色。在茉莉苑三角梅爬满的门廊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 中,谢高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转身又走向汽车。芥子跟了过去,芥子在他身后 小声说,桥北回来了,你送我到盲人按摩中心好吗? 谢高发动汽车,然后打开了汽车音响。汽车主人听的是《天鹅湖》。两人不 再说话。行驶了好一会,谢高把音乐调低,说,他是回来陪你过生日的。 芥子不说话,她不愿意说,桥北已经忘了今天是她生日了。他是叫她过去按 摩的。他们有年卡,平时两人不定期会过去。看芥子不说话,谢高又把音量调高。 再也没有人说话。快到路口的时候,谢高说,要不要送到中心大门口?不方便你 就现在下吧。芥子说,方便。我买衣服啊,半路碰到你了。 老远就看到桥北和一个朋友站在按摩中心门口,没有看到他的车,可能在地 下停车场。谢高下车的时候说,生日要快乐啊,别做小猴子。 桥北迎上来接过芥子手上的购物袋。他邀请谢高一起上去按摩。谢高说,还 有活要做。欠我一次吧。 三个人被领到有六张床的按摩房。桥北点的号,都是中心几个最好的盲人按 摩师,每次,他给芥子点的都是93号。93号被人一牵进来,桥北就说,失眠,她 最近失眠很厉害。 93号笑了,说,两位好久没来了。你颈椎好点吗?他开始像按一只足球一样, 在按芥子的脑袋。 芥子敷衍地说,好点了,手指没怎么发麻了。等会请你再帮我牵引一下。 93号经络摸得特别准,可是下手也特别狠,经常把芥子按得哀叫。93号从来 不为所动,我不能让你花冤枉钱。93号说,看你这经络都紧结成球了,不想松开 它你就别来这保健按摩啊1 你花血汗钱,我挣血汗钱才心安。 能说会道心狠手辣的93号瞎子,经常逗得桥北吃吃笑。如果,芥子忍不住抬 手阻扰按摩师的手,隔壁床的桥北就会伸手抓牢她的手。但是,今天桥北始终闭 着眼睛,那个朋友也像睡过去一样,接受一个戴墨镜的老姑娘按摩。按摩房里非 常安静,只有低低的背景音乐弥漫如淡雾。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 后脑风池穴,被93号按得令芥子疼出薄汗。芥子尽量忍着。这么多年来,桥 北好像是第一次忘了芥子的生日。生活确实是发生很大改变了。芥子感到越来越 复杂的失落感。这种情绪从桥北离家,就弥漫起来了。是开始害怕失去吗,是害 怕不该失去的正在失去吗?今天,芥子又被谢高的故事,搅乱了脑子。如果谢高 是正确的,桥北就是正确的,对吗?桥北的应急反应,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最正常 的、最出色的反应,对吗? 桥北和朋友到地下停车场取车,芥子上一层就出了电梯,到左边的大门等候。 桥北的汽车开了过来,靠近石阶边。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为提着购物袋的芥子 拉开车门。芥子慢吞吞地拉开车门,车门一开,车顶灯就亮了,就在她抬腿跨上 去的时候,她左眼角似乎扫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随着车门拉上,车内灯黑了, 但空气中有清甜的气息。芥子迟疑了一下,疑惑着又扳开车门扣,借着骤亮的车 顶灯,她扭头朝后排座看了一眼—— 后排座上,整个后排座上,满满当当,全部是花!是百合花!至少有上百枝 的百合花,怒放的、含苞的,绿叶掩映中葱茏蓬勃地一直铺到后车窗台上;雪白 的、淡绿着花心的百合丛中,插着几枝鲜红欲滴的大瓣玫瑰。车顶上还顶着好多 个粉色氢气球,飘垂着条漂亮的带卷的粉黄丝带,每一条丝带上都写着,生日快 乐!我的朋友。 芥子在发愣。她慢慢抬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这就是钟桥北,永远和别人不 一样的钟桥北啊。 桥北倾过身替她把车门关上,随即打开车灯,同时发动了汽车。 你好吗,今天?桥北说,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可是,我忘了今天是几号。 最近这一段,日子过得很恍惚。下午在健身馆,突然在墙上看清了今天是你的好 日子。 芥子伸手摸了摸桥北的脸。芥子说,如果你不知道今天是几号,那么,你健 身完会回家吗? 桥北扭过脸,看芥子。他没有回答。 芥子说,往左吧。 家在右边方向。但芥子说,芥子轻轻地说,去那个店。我们去过的那个手工 店。我想再买两条中国结。 桥北迟疑了好一会,说,快11点了,关门啦。芥子说,不,我知道店主的家 就住那上面。我们去敲门。 芥子真的用力在敲人家没关死的卷帘门。戴着眼镜的店主,可能是用遥控器 把门打开了。卷帘门才升卷起半人高,芥子就弯腰进去了。站在柜台后面的店主 说,不是从下面看到你是女人,我可不开门。要什么吗? 芥子指那种最粗的红缎绳子。芥子说两米四,一米二一条。店主把绳子放在 玻璃柜台边沿上刻好的尺度,边量边问,门都要打破了,干嘛呢。 桥北笑着,绑住——爱。懂吗? 十六 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淡绿色的月亮的。那天晚上,桥北载着芥子 开往回家途中,芥子躺在后排百合玫瑰的鲜花丛中,透过车窗灰绿色的贴纸,她 看到了沿路的路灯,一盏盏都飘拉着青蓝色、或者橙色的丝般的长光,把夜空装 饰得像北极光世界,去了两盏又迎来了两盏,迤逦的光束不住横飘天际,这个时 候,芥子又一次看到了淡绿色的月亮。 红绳子绕过芥子光滑美丽的脖子、慢慢地勾勒一对美丽青春的乳房,在那个 雪白细腻的胸口上,红缎带正一环一环、一环一环地盘丝般,构造一个爱之结。 芥子的后背在微微出汗。因为她感到慌张。出汗,是因为害怕让桥北觉察到 她的慌张。其实,桥北所有的手势动作和过去一样吧,可是,芥子感到自己的身 体和过去,就是不太一样了。因为觉察到不一样,觉察到自己身体对红丝带反应 迟钝,心里就更加慌乱了,而身体就更加木然。她被绝望地排斥在情境之外。猴 子看到了沙漠石头下的蛇,就晕倒了;猴子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这是错误的, 猴子应该快乐地跳跃过去,奔向快乐的远方。身体看到红丝带,也不应该有错误 的反应,红丝带是你熟悉的,它不是石头下面的东西,是激情的火苗啊,是燃烧 的欲望,它是快乐的远方啊,是平时一步就能到达的仙境,不是吗,你怎么统统 忘了呢? 芥子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一片黄沙,荒凉无际。她的全身,都变成 了干涸绝望的大沙漠。 桥北终于住手,闭上了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