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纪行 作者:潘刚强 一、走进湘西 我也是从常德经沅陵走进湘西的。我特意带着《沈从文散文》,一路上对照 着山水读,倒别有一番风情。 季羡林先生曾这样说过:“湘西如果没有象沈先生这样的大作家和像黄永玉 先生这样的大画家,恐怕一直到今天还是一片充满了神秘的terra incognita (没有人了解的土地)。” 从常德进入沅陵县境,大约30来公里,但到沅陵县城,竟还有100 公里之遥, 且几乎全部是盘山公路。“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 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行车安全的设计,可以看出负责者的最大 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记车行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美秀。”“一个山接 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昏眩。” 午后,我们终于抵达沅陵县城。“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 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南望, 则河边小山间,竹园、树木、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 我们在城里走进一家当街的饭店,点菜坐定,临后窗一瞧,这才发觉饭店临街的 一楼其实竟是三楼,这楼房还是起在半山腰,楼下的山沟里竟然还有一所学校。 对面山上呢,密林深处有人家,那栋栋民居象是镶嵌在山崖陡壁。恰有一白衣少 女,款款地从线条似的小路上走过,绿树掩映,时隐时现,美妙到了极致。 从沅陵县城再往西行,进入泸溪县,便是属湘西自治州管辖。我正担心山路 越来越险峻,谁知一江碧水出现在眼前,景色豁然开朗。泸溪的公路总是与溪水 结伴而行,山高水低,有如一青、一黑两条巨龙,路往西方的高处走,水往东方 的低处流,车溯溪而行,水顺势而下,同起同伏,相近相亲。溪南是路,溪北是 山。隔溪看山,沿岸山脉尽披绿被,树高草长,浮光倒影,黛青如蓝。难见路径, 偶有码头,绿树青瓦,时现人家。许多人家屋顶上安有一盏白色的圆锅,乃电视 信号接收器是也。这无疑是近年才有的好光景。这里是国家扶贫开发的重点地区, 山坡多柑柚,树下了无杂草,狭长的坡地亦收拾得清清楚楚,湘西人的勤劳可见 一斑。 “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在纸上,就可成一绝好的宋 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契合,彼 此不分的表现,在这里可以和感官接触。一个人若沉得住气,在这种情境里,会 觉得自己即或不能将全人格融化,至少乐于暂忘了一切浮世的营扰。”路过一个 名叫且己村的村寨,吊脚木楼,洞河渔船,村妇浣衣,孩童嬉水,鸡鸣犬吠,羊 咩牛哞,那儿真是一处绝美的风景,我本想叫车停下来拍一个照,稍一犹豫,车 就走远了。 越往西行,一路上,赤膊赤脚的黑汉子多了,肩背竹篓的苗家女多了,一丝 不挂在河里扑腾的孩子多了,优哉乐哉的黄牛水牛黄狗黑狗多了……哦,湘西。 夜宿州府吉首,自治州旅游局的解局长告诉我,湘西的凤凰县是中国最有风 情的边城,永顺县的王村因电影《芙蓉镇》而名气扬天下,还有被誉为“天下第 一漂”的猛洞河漂流,湘西自然和人文旅游资源十分丰富,眼下主要还是交通等 基础设施滞后。目前张家界到湘西的高等级公路已拉通路基,长沙至与凤凰县毗 邻的贵州铜仁大兴机场的航班近日就开通。过去要10个小时的路程,坐飞机将不 到1 个小时。旅游已经成为湘西的支柱产业,今年头7 个月,接待中外游客120 万人次,旅游总收入1.3 亿元,分别比去年同期增长64% 和93% ,在省内仅次于 张家界和省会长沙。湘西这只金凤凰正展翅高飞。 二、逛凤凰老街 凤凰小城山青水秀,人杰地灵。当你泛舟城下的沱江,端坐在扁长扁长的扁 担船,举目打量这座山城,那壁立的古城墙,那挺拔的万名塔,那飞檐的遐昌阁, 那空悬的吊脚楼,何处无风景,何处非画图。进得城来,你随意在老街古巷穿行, 何处无旧迹,何处不风流。爱寻古的,你走走大成殿、朝阳宫、三王庙,愿访人 的,你看看熊希龄、沈从文、黄永玉。 我到凤凰,主要是想看看文化,便先往虹桥老街逛逛。照例,书店是我最容 易发现的。一处挂着“老街饭馆”招牌的小店,我远远便发现货柜里摆的是书。 近前一看,果真找对了地方,店里还挂有另一块招牌:“马蹄声工作室”。柜台 里摆有一本《古城凤凰——沈从文的故乡》的画册,封面上印有“马蹄声工作室”。 我问店主:“您就是马先生吧?”他笑着点点头,递给我一张自印的名片。嗬, 了不得,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我挑了一本画册,又挑了一本马蹄声先生 的散文集《故乡》,他道声谢便忙乎起来,行笔走墨,签名盖印,他的书是要签 名出售的。 又是一阵闲逛,撞到一家门前,醒目地挂着“刘大炮染匠铺”的布幡。一时 想起中央电视台曾专门播放过介绍刘大炮的专辑,他是苗族蓝印花布大师,曾应 邀赴日本和意大利进行民间艺术交流,引起轰动。进去看看。刘大师腰上系着溅 满染料的围裙,白布底子变成了蓝花点,一双手也沾满白蜡和染料,显然是正在 工作。他诚挚地领我们上楼来到他的工作室,指点我们参观他张挂在墙上的珍品, 告诉我们是如何在白棉土布上印染出蓝色图案来的。问及价格,少则几千,多则 上万元。出来经过天井时,我特意跑到那蓝黑蓝黑的染缸前看了看,闻了闻,想 像想像他艺术的梦想是如何神奇地从这里浸染出来。也许是高兴,外表与言辞一 样敦实的刘大炮竟主动掏出钥匙,打开锁着的偏房,让我们欣赏他的镇家之宝: 一幅黄永玉的赠画。四四方方,刘大炮端坐中央,阔脸秃顶,金鱼大眼。更诙谐 的是,一双大手落在膝上,正如此时沾满蓝蓝的染料。画上的题辞令人叫绝: “大炮在此,百无禁忌。” 凤凰是我国有名的民间工艺美术之乡。走出山城的黄永玉不说,小城里玻璃 吹画大师田儒龙,华夏纸扎传人聂方俊,都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命名的“中国民 间艺术家”。沿街店铺,蜡染、剪纸、雕刻、刺绣、字画、编织……各种各样的 民间工艺品琳琅满目,你随便走进一家店子与老板讨教讨教,你会觉得不象是在 谈生意,倒更象是在谈艺术呢。怪不得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曾把年会搬到这个小 城里来开。来自全国各地的工艺美术大师和权威们,对凤凰古城山水与民间工艺 美术的完美结合,无不叹为观止,说这才是艺术生命的永恒魅力。 这不,又有一家老字号:“熊盛泰正号”。主人熊承早,著名蜡染画师。他 正忙于翻修他的楼房,汗衫短裤趿着一双拖鞋,一个清秀的山里汉子。厅堂的工 作台玻璃板下,摆着不少名人合影与题词。我们便提出,想观赏他那幅曾得过国 际金奖的《白石老人》。他说因装修收藏起来了,等他去翻出来。一会儿,他双 手平握着一卷尺幅长卷出来了,徐徐铺开挂在大门口的墙上。这幅装裱得极精致 的珍品,蓝底白画,原是白石老人七十三岁的自画像。白石老人头戴尖顶统帽, 齐胸的长胡须衬托着一张饱经风霜而温和平静的笑脸。熊画师告诉我们,蜡容易 融化其实也是极易凝结的东西,离火即硬。创作这幅蜡染画,最难处在画出白石 老人那双传神的眼睛。画上的这双眼睛,无论你站在什么角度瞧,总是慈祥地朝 着你。我们试着移动,果真如此。我想买下一幅蜡染画作纪念,谈好价,买下一 幅湘西风情吊脚楼。乍一瞧,那吊脚楼的脚象棍子似的趴开,倒有点象画的是几 把藤椅。主人热心地叫我在留言簿上写上几个字,不便推却,真心实意地写道: “艺术瑰宝”。我内心称赞的当然不是我买下的纪念品,而是那幅白石老人,还 有一幅我们大家都看中的“八仙图”。 三、在沈从文先生墓地 迎着和煦而清凉的秋风,我沿着沱江南岸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古老官道,踏着 波涛的节拍来到听涛山,前去拜谒沈从文先生的墓地。先生如果健在,到岁末的 12月28日,他老人家便是满99岁进100 岁了。按照湘人男进女满的习俗,今年也 可算是先生的百岁诞辰。 我和同伴正寻索间,赫然发现路边山石上搁着一块两尺来长五六寸宽的白木 板,上面粗糙地写着“沈从文先生墓地”几个墨字。虽心存疑,但仍沿着那之字 路口拐上山去。果真不错,密林深处竖有凤凰县人民政府立的《沈从文先生墓地 简介》,简要记述了先生的生平和墓地,青石白字,数年雨水洗浸,有几处竟字 迹斑驳难辨。再拐角,人立有一块淡绿色的条碑,碑文那龙飞凤舞的字体,一望 便知是他的表侄著名画家黄永玉的手迹:“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读来令人感慨万千。我们正轮流傍碑拍照,一声牛哞响起,山上那仅容一人宽窄 的石路上,忽地钻出一头水牯来。我们躲避不及。水牯的主人跟在后边,沉沉地 吆喝一声,那牛儿便止住了下窜。主人敏捷地近前来,伸出右手的食指勾住水牯 的鼻子,温顺地牵下山去。抬头回望,便知那牛儿便是从先生的墓地穿过!怎么 会这样呢? 先生的墓地不过是听涛山坡上一块方丈平地,面北临江,曲径通幽,密林是 围,浓荫作幕。墓碑便是从这山上选采的一块两米见方的天然五彩巨石,立地生 根,状如云菇。碑刻处稍加打磨,正面刻的是先生的座右铭,由沈夫人张兆和女 士摹先生手迹: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碑的背面镌刻有先生姨妹在美国当教授的张充和女士手书的挽联: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两副挽联,1988年5 月10日先生逝世,是摆在告别厅最醒目的位置。当凤 凰人民将先生的骨灰迎回故乡安葬时,1992年清明便重写了刻在墓碑上。熟悉先 生的人都说,这两副挽联把先生的一生概括得很全面。我手抚碑石,默诵碑文, 想起先生曲折离奇的一生,以及百年之后的归宿和声名,恰似醐醍灌顶,心中的 许多郁结茅塞顿开。及百年之后的归宿和声名,恰似醐醍灌顶,心中的郁结茅塞 顿开。 先生从小热爱自然,儿时总是逃学去读那本色香具备内容充实用人事写成的 大书。不满15岁,便随土著部队在湘西沅水流域闯荡。20岁那年,他决心弃武从 文,只身离开湘西到北京。一个小学毕业生,果真用一支笔打下了天下,他最终 成为京城知名作家和北京大学教授,这确是一个奇迹。先生偏偏始终坚持自己的 本色。他在《水云》里谈及自己和创作时说过:“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 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 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自称对一切无信 仰,却只信仰“生命”。他的为人与作品,便是对生命、对人民、对故土深深的 爱。这样一位“可爱、可敬、淳朴、奇特的作家”(季羡林语),面对历史的封 杀,他搁下文学巨笔转向无碍于人我的文物研究,又摆弄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等好几本专著。说到著作等身,怪不得有人说,先生的著述有两个等身高。 令人难以启齿的是,作为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我们读的是中 文,当年竟从来没有听说过先生的名字。他的著作得以重版面世,是在1983年以 后的事情了。这份历史的悲哀常常萦结于心,此刻终于在先生的墓地冰释。“从 文、让人”,“不星亦赤”,唯有照先生去思索,才能理解自我,认识人生。 可他的墓地实在是太简单了,只是平地立着那块五彩石,周围散铺一些从沱 江里捡来的卵石,竟连平常的坟堆也没有一个。还有那白板的指路牌,还有那牛 牯……这一切太令人不可思议,这儿毕竟葬的是一位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呀!“先 生的骨灰呢?”我禁不住叫出声来。 “沈先生的骨灰一半洒在沱江,一半就葬在这儿……”不知什么时候闪出一 位老人来, 他身材短小,两鬓斑白,上身一件黑布罩衣,敞开胸露着嶙嶙的筋骨,下穿 一条蓝布裤,裤脚扎上几卷,露出光脚套着一双黄胶鞋。我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竹 桠扫帚,估计是守墓人。一问,果然对了。老人名叫廖银宝,今年进65岁,家就 住在上先生墓地的那个路口。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打扫墓地的 落叶,有时还要清理清理那大饼似的牛粪。我问他,为什么不给墓地立个门头砌 个围墙呢?老人也有些着急地说:“沈家不肯呀!” 晚餐时与湘西一位朋友喝酒,他是沈先生的远房亲戚,早几年当过凤凰的县 长。说起沈先生墓地的简朴,凤凰的朋友告诉我,他当县长时,曾接到过群众来 信,建议将沈先生的墓地圈起来,修个门头,既便于保护,又可作为一个旅游景 点开发。县里的领导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便由县长亲自进京,郑重其事上门征求 沈夫人的意见。张兆和女士听明来意,当即召来两个儿子龙虎兄弟,在内室开了 十几分钟的家庭会,然后神情庄重地转达了沈家的一致意见:沈先生最不喜欢表 现自己,修建沈先生墓地的本意便是让他魂归故土,回归自然,决不可把他与乡 亲、与自然隔离开来,那会有违先生的意愿。 这就是沈从文先生。1988年4 月,也就是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有关部门 曾打算召开一个沈从文国际研讨会,先生执意不肯。先生说,写几本书有什么了 不起?我还没有毕业呢…… 四、古城访古 沈从文先生在散文《凤凰》里这样介绍他的家乡:“这地方本名镇竿城,后 改凤凰厅,入民国后,才升级改名凤凰县。满清时辰沅永靖兵备道,镇竿镇总兵 均驻节此地。辛亥革命后,湘西镇守使,辰沅道仍在此办公。除屯谷外,国家每 月约用银六万到八万两经营此小小山城。地方居民不过五六七千,驻防各处的正 规兵士却有七千。” 明清时期,凤凰一直是大湘西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曾修建有数 十屯仓,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堆成。位置在山顶上, 随了山岭脉络蜿蜒各处;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到如今,一 切不同了。碉堡多数业已残毁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 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立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的碉 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 俱往矣。沈从文先生当年怀古遐思的断壁残垣,如今成了凤凰旅游业的金字 招牌,它便是中国南方长城和黄丝桥古城,专家预言,她将是世界级的历史文化 遗产。 2000年4 月21日,国家文物局罗哲文教授来到凤凰,驱车前往黄丝桥古城考 察。出城十几公里,他偶然发现前面的山脉脊梁上有碉堡雄踞山巅,断断续续似 乎还有石墙相连,心中一动,指着问坐在身旁的当地陪同:“那山上是什么?” 当地的同志告诉他,那是明清时期修的苗疆边墙。他当即提出,先到那碉堡处看 看。荒山野岭,杂树丛生。罗教授披荆斩棘,钻进碉堡,一个人东摸摸、西敲敲, 考察了两个多小时,象是发现新大陆,全然忘记了一切。奔下山来,他兴奋不已, 激动地说,这苗疆边墙就是我国明长城的一部分,北京长城是中国的北方长城, 凤凰边墙就是中国的南方长城。我几十年潜心研究,梦里寻她千百度,今日终于 发现了她!罗哲文教授的身份是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中国古建筑专家组组长, 他一言九鼎,唤醒了沉睡数百年的古老长城。据初步考古调查,凤凰县境内尚有 各类遗存点591 处,其中边墙体遗存85处,总计长度达13185 米。今天,在经过 整修的长城门楼入口处,立有一块3 米多高、状如钥匙的巨型石碑,上面镌刻着 由罗教授亲笔书写的“中国南方长城”标记,象征着是他打造了这把金钥匙。我 特地走进罗教授最早发现的那个碉堡,古堡全部是用山上的青石块垒成,墙厚尺 余,墙缝里长着青苔和野草。对着山下的那面墙,开有八字形的射孔,用于观察 敌情和射击。探着往外瞧,果然是居高临下,扼控要冲。 再往贵州铜仁方向走十来公里,便来到了旧时被称作凤凰营的黄丝桥古城。 古城的年代比长城更早,始建于唐垂拱二年(公元686 年),是当年武则天开边 拓疆的产物。历经1300多年的风雨沧桑,这座占地2900多平方米的古城保存尚好。 城墙东西长153 米,南北长190 米,外墙高5.6 米,内墙高2.9 米,墙上过道宽 2.9 米,有箭垛300 个,炮台2 座,东、西、北各有门楼。营汛早已变成村寨, 石板屋、木板屋和新式的楼房杂布其间,大多低矮,屋顶恰与内城墙齐高。人在 城墙上绕城而行,很有点飞檐走壁的味道。环视四野风光,白云蓝天,青山绿水, 稻田阡陌,苗寨山村。除了脚下的城墙默默无语地圈定那历史,再看不出点滴烽 火痕迹,城堡里的村民安详平和地生活。这儿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浓郁的牛粪味 儿,村寨里牛栏多,加工牛脑壳的人家多。牛脑壳是湘西很有名气的工艺品,弯 弯的牛角配上白白的头骨,既荒蛮又霸气,据说可以避邪。在东边和育门的门洞 口,有三位苗族老太太和两位中年汉子,静静地坐守着脚下的杂货地摊,见我们 路过也无任何表示,象是在纳凉。一只大黄狗倒是很大方地摆了摆翘起的尾巴, 陪伴着我们,一同踏着青石板穿城而过。 当地有位名叫田星六的晚清诗人,曾给这儿留下一首好诗:“城廓嵯峨古道 长,楼台倒映入池塘。沙场烽火今安在?一曲笙歌对夕阳。” 五、猛洞河漂流 去猛洞河漂流照例是先到王村的,两地都在永顺县境内,与永顺县城成三角 之势。“白河中山水木石最美丽清奇的码头,应数王村,属永顺县管辖,且为永 顺县货物出口地方。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且清,鱼 大如人。”白河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她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河流。河宽 水深,碧绿透明,沉静如潭,平静如镜。偶有行船和水鸟惊起涟漪,复又渐渐地 消散,仿佛生怕惊扰了仙女们下凡出浴。王村的出名,如今早已不再因仗沈从文 先生的传神妙笔,而是因为在这里拍过电影《芙蓉镇》。其实,王村的魅力,全 在于它是一个古老而鲜活的河运码头。码头依然沿用至今,码头边不时有船只停 泊。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山镇上抛下一条石板街,两边杂货铺,三五台阶步, 七八丫叉巷。弯弯曲曲,逼逼仄仄,高高低低,坑坑洼洼。风雨依旧,风韵犹存 呀!可惜,游人对王村的兴趣,似乎不再是码头本身,而在寻找到底哪一家是正 宗的刘晓庆扮演的女主角胡玉音所开的米豆腐店,不少店铺都挂有剧照为证。据 说连王村的地名也改称芙蓉镇了。 猛洞河漂流被费孝通先生誉称为“天下第一漂”,声名远播。那天阳光灿烂, 河水丰满,又逢周末,游人极多。陪同我们的猛洞河管理处的游主任连连说,今 天是漂流的好日子。当我们全副武装起来后,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正可谓摩拳擦 掌。人人换上印有“天下第一漂”的蜡染文化衫,穿起桔红色的救生背心,赤脚 蹬一双草鞋,手持竹制水枪和塑料水瓢,迫不及待地爬上橡皮舟,连声喊船老大: “开船!开船!”船老大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前后船与船之间必须拉开一定的距 离。 漂流的橡皮舟其实是两只并联的浮筒,每边坐6 个共12个人。坐在船上有点 象骑马,颠颠簸簸便用双手抓紧跨前的横带,只是我们当然无法控制住这匹脱缰 的野马。听水流舟自然是无法远行的,遇上浅滩急湾,全靠船老大手中的长篙点 拨。猛洞河两岸高山夹立,大多还是人迹罕至的原始地带,林密草深,古藤缠绕。 隔不了多远,便有飞流直挂,几落几迭,瀑布悬空,雾雨弥漫,声响若雷。初秋 时节,山上到处开着一种金黄色的花,花枝独立,状如凤爪,美艳惊人。恰遇有 赤身裸体的小孩采了在河中礁石上叫卖,一声招呼,便争先恐后地扑通下水,一 手举花露出水面,单臂浮水,迅即游近船来。问及船老大,说是叫石蒜花。 漂前曾有经验者告知,漂流之乐,唯在“失身”——全身湿透是也。环视前 后船只,年老体弱和胆小者,都穿着薄膜雨衣雨裤,全身扎紧,唯恐湿身。其实 遇上急流险滩处,船头浪花飞溅,河水扑面而来,惊险刺激,漂流玩的就是这份 乐趣。更何况,每到河水平缓深宽处,邻船相近,战争便不可避免地要爆发了。 不然,手上的水枪和水瓢作什么用呢?打水仗,当年孩童时代极富刺激和挑战性 的游戏,在猛洞河频繁遭遇。我们一行八条血气方刚的汉子,自封八大金钢,当 然是极有战斗力的。因为我们早已作好了“失身”的充分准备,刚开船,便用水 瓢先淋湿了自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是很懂用兵之道的。故一河上,逢船必 战,每战必胜,在数船乱战中也不曾吃亏。遇上青年男女的船只,正是棋逢对手, 自有年轻人奋不顾身,奋勇当先,集中水力攻击那哇哇乱叫的姑娘。船老大见我 们个个勇武善战,亦十分高兴,配合我们把一只船儿调度得进退自如,酣战中还 不忘提醒我们:“站起来泼!站起来泼!”确实风光得很,大有打遍天下无敌手 的英雄气慨。 开心放荡,童心萌复。终于征得船老大同意,在一段深水河道,我们几个早 就按捺不住,扑通往水里一跳,本想一个猛子扎下河底去。却不料身上的救生背 心太争气,拉着我们往水面浮。水真凉哟!水真急哟!仰面朝天,人随水漂,只 见两岸高山峻岭,脚夹一弯绿水,头挂一方蓝天,缓缓朝后退去,不知是云飘? 山动?还是水流?人行? 2001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