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牟晓晨怀里还抱着文件夹,在前门的广场上游荡了整整一天,在快餐厅里消受 了一碗拉面,不小心把酱油洒在文件扉页上,她漠然地望着深褐色的液体浸透了白 纸,留下纤维的纹路。 繁忙的都市。还记得刚来的一天,象小时候常常以紧张的心情迎接开学式一般, 这学期能不能拿第一名,那垂手可得的荣誉只需等待,可是在北京,没有上课、下 课的铃声,没有分数,找不到拥有荣誉的方向,活得很累,又不知为了什么。 周志扬在哪里,在享乐,还是埋伏在另一个目标的后方“卧薪尝胆”运筹帷幄? 他问过她“来北京求什么”,那时候她在心中斩钉截铁地渴望着发展、前途, 直至今日,她看见机会,她可以争取的时机可以成熟了,这个时机是什么呢?大家 都在求财,能有几个人可以竞选“政协委员”,周志扬的讽刺甚至预见了牟晓晨有 一天会顿悟的愚蠢。 牟晓晨把笔从文件夹上取下来,在手中摆弄着,她是学中文的,从小到大她的 作文一直代表学校参加各种比赛,总是她站在讲台上高声朗诵,所有的老师都说她 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和观察事物的角度新颖、独特,她不曾怕过执笔,不曾怕过见人, 甚至初中的班主任老师说过“如果我们班上有一个人能有出息,那就是牟晓晨”, 还记得当时她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泰然地接受一切夸奖,并做好了干就一番大事业的 准备,所以她一直就以为学习好、文章好、口才好就一定有出息。现在看来,什么 是出息? 牟晓晨不小心把笔掉在地上,弯腰捡起来,思路断了,落地玻璃窗外行人不断, 大多数人的脸色都很麻木,牟晓晨下意识地转头在身边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头发 很乱,脸色灰暗,又看了看眼前这碗面,缺休息、缺营养、缺少性生活,半年就把 女人变成这样,想林飞,又不想见他,不想让彼此在悲惨的时候抱头恸哭,不能让 自己软化在男人的怀抱里失去坚强的毅志。 如果有个人来陪多好,在哈尔滨的时候牟晓晨原有许多朋友,恋爱以后,如胶 似漆的热恋把牟晓晨从朋友堆中解析出来,同学渐渐失去联系,大家都知道牟晓晨 恋爱,甚至即将结婚,几次邀请不去就再也没有人找她,时间久了再见面自然都不 知道说什么。有了林飞,以为不需要别人来陪,这种寂寞的孤苦很久没有过,有的 时候已无人在旁,她还记得有几个同学在北京工作,她从没想过找他们,现在也不 知道怎么找,即使几番周折找到了,若此刻就坐在她对面,说什么?也许都戴着结 婚戒指,忙于“织网”,无暇再寻思少年烦恼,本就不想疲于应酬,何必又自找麻 烦! 他们会找她吗?是否因此反省自己的过份,还是在她缺席的办公桌边翻着白眼 讥笑怒骂,还想他们干什么,难道指望他们道歉?忘却吧,暂且逃避一会儿,有一 夜的时间可以考虑…… 找梁嘉国吧,虽然不能在他面前大哭一场,能大玩一场、大醉一场也好,他既 然了解她就象了解自己一样,就一定知道怎样陪她,现在,是的:牟晓晨的眼睛里 分明溢着泪水和乞求。 “怎么到前门来,不法分子在这一带活动猖獗,”梁在街口一看见牟晓晨就发 唠骚,“怎么啦?痛苦?” “算了,别提了,找一家过瘾的地方坐坐。”牟晓晨深呼吸尽量放松,让自己 可以潇洒置之。 “过瘾?什么瘾,毒瘾、舞瘾和酒瘾,别的我陪不了你,喝两杯还可以。” “随便,干什么都行,我想去个人多的地方,我缺少人类的语言和沟通。” “你先陪我吃饭,吃饱了咱们去酒巴,人又多又过瘾,你能喜欢。”梁随手拦 了一辆车,带着牟晓晨向北驶去。 是一家东北风味,但做出来的菜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厨师不是地道东北人。牟晓 晨坐在梁嘉国的对面看他胃口大开,想起每次和林飞疯狂做爱后自己也这样看他海 吃豪饮,可能世上的人都一样,前生的缘因,后世的结果,寻找自己前生遗失的那 一半,什么人都有修来的缘份在其中,觉得这个男人长得丑,那个男人太自私,人 家一样有姑娘死去活来地爱,自己的这一个在别人眼里一样不够英俊、脾气怪异、 心胸狭窄,而牟晓晨的条件好,能符合各种要求,所以喜欢眼光挑剔一些的男人, 喜欢能把问题看得重一些的有责任感的男人,林飞是否符合她要求,她不知道,记 得看杂志上说婚姻生活里60%以上是夫妻性生活,然后是日常生活、社会交际,最 后是精神生活,她忘记那是说理想婚姻状态,还是说中国现状的夫妻关系,对照自 己,他们之间的性生活能打多少分,没跟别人试过,每个男人都说自己是“猛男”, 但感觉林飞应该不是逊色的一个,其它呢?许多感动之处不胜枚举,但从整体上讲 不清楚,也讲不出。 “想什么呢?又想你家林子?”梁开始吃主食了。 “是呀,他现在的日子不好过。” “还是多为自己担心担心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想他没问题。” “你知道他的事儿吗?” “怎么不知道,昨天我们刚通过电话,说了差不多一小时。” “他怎么样?” “情绪可能差一点儿,三起三落正常,不过这时候他很需要你,你最好能回去 一趟。” “我很忙,来北京这么久,现在是唯一的一次机会,我不能走开。” “又到哪里采访?香港?” “不是采访,那些都是虚的,是一宗广告业务,50万的业务,实实在在。” “行吗?多大把握?” “一半一半,我尽力了,你知道林飞现在的状况,我也好不到哪去,我不能再 高屋建瓴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发展,我们需要钱,我必须赚钱。” “林飞支持你吗?” “会,他说过只要我认为对的,他就支持我。” “是吗?男人不需要女人用事业来迁就。” “我可不想两个人见面就抱头痛哭。”牟晓晨准备起身。 黑夜里,素质极差的北京司机带着两个人徘徊街头,梁气愤地纠正绕远的线路, 然后不客气地指责他,有什么用,计价器听不懂你的道理。 牟晓晨跟在梁嘉国后面走进酒巴的时候,只看见两个身着奇装异服的长发男子 在门口吸烟,他们闪耀的身姿酷过头顶的霓虹灯光。 里面乌烟瘴气,人很多,又一个披长发只露一只眼睛在外面斜视观众的乡村摇 滚乐手在烟雾缭绕的墙角里唱着哼哼呀呀、愤世妒俗的民谣。两个人被安排在一个 狭长桌子的中间,要了啤酒和干果,只能望着彼此在紫光管下狰狞发亮的眼睛高声 呐喊着交谈,并引来旁边人不解的关注和微笑。 “我今天遇到了一件很痛苦的事,很痛苦。”牟晓晨不断抬高声音,并把重点 词汇重复高喊。 “我看出来啦,不是因为林飞。” “因为公司的几个杂种!杂种!”身边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子瞟了一眼牟晓晨, 可能在心里嘀咕着怎么一个斯文的女士竟喊出泼妇骂街的污言秽语,亦或者只是随 便一瞥,在这个只有怪异才算风格的夜里谁在乎有人嘻笑怒骂。 “何必为杂种生气!”梁笑着劝她。 牟晓晨本想大张旗鼓地倾诉一番,不介意让整个酒吧的人都知道她今天的痛苦, 可是梁一句话让她哑口无言。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已经准备好了‘红包’!”梁举杯问。 “结婚?我看要发昏差不多!” “你还要考验林子?” “不是我考验阿飞,是现实考验我们俩。”牟晓晨无奈摇头、干杯。 “真搞不懂你们,非要分开受苦!” “我也搞不懂,糊里糊涂吧。”牟晓晨接过服务生端上的第二杯扎啤,把泡味 吹出去,溅在桌子上,然后拼命地喝了一大口,很凉,顺着咽喉下的管道与胃液会 合,吸收、消化的过程不断地反给大脑昏沉沉的信号“再喝就要昏睡了”,牟晓晨 微笑着继续补充,她喜欢喝了酒以后悬在半空的飘浮感,让人陶醉。 “林子说过你很能喝。”梁紧忙多喝几口,不至太落后。 “今天不行,心情不好喝闷酒,很容易醉,我现在就开始醉了。”牟晓晨的舌 根硬了。 “你喝醉了会不会耍酒疯?” “不会,找个地方蒙头大睡而已。” “好吧,你喝吧,我心里有底儿啦。” “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我会不会耽误你的夜生活?”牟晓晨半带着醉相嘻笑 着问。 “要三十岁人了,还用装什么纯情,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朋友,早就结婚了。” “果真?你是说你也喜欢我?”牟晓晨认真地把耳朵凑过去。 “不是,我是说如果我恋爱四、五年,我就不让她出外面打工,我们要在一起 生活。我倒是觉得你挺好哇,但是你这种性格的不适合我。” “你想得美呀,适不适合不在你,我还不喜欢你的性格呢,我就知道你喜欢什 么样的小女子,”牟晓晨狂笑,“你一定喜欢柔弱、纤小、体贴、安静的林妹妹。” “男人大多喜欢这种。”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男人向我大献殷勤?” “性格开朗的女孩容易给人错觉吧。” “你是说他们都想在我身上找‘一夜风流’的艳遇?” “为猎艳铤而走险的男人都随处可见,更何况毫无风险,又不必负责任的好事 儿呢!” “我给人很轻浮印像吗?” “那倒不至于,打工妹一向是很脆弱容易上手的人群,尤其象你这样素质高, 人又漂亮的女孩子,冒险试一次也值啦。” “放屁,我不信。”牟晓晨拼命喝酒,几副谄媚的脸孔在眼前一闪而过。 “你相信他们都对你一见钟情吗?不了解你就爱上你?可能女孩子都愿意这么 想。” “算了,别谈这些了。”牟晓晨抓起一大把米花塞进嘴,啤酒的苦味跟着唾液 浸进干燥的食物里,很快溶成一小团浆液。做啤酒直销的漂亮小姐穿着“白雪公主” 的裙子穿梭在每一桌客人中间,扯着已沙哑的嗓子一遍遍重复推销口号,狭窄的过 道里人来人往,屁股擦着桌角而过,桌上闪动的蜡烛映着每张求欢人的固做轻松的 笑靥,没有语言的观众执着地倾听破落歌手低糜的回忆,这是世界的另一张面孔, 人们需要的无秩序放松,又充塞了金钱和交易,还有被强奸的视觉和听力…… 白天的和黑夜的,牟晓晨是否可以把别人的意图和变化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不 是金钱可以摆布的规则,什么样的智慧可以支配得起? 牟晓晨越过拥挤的座位,走到“狂想壁”前,随手写道: “我们为别人的音乐陶醉, 被昂贵的啤酒灌醉, 为了什么 把激情在这里耗费 黑夜里人性回归, 失去安宁, 疯狂与嚣张都无所谓” 地方剩得太小了,甚至没地方签名,牟晓晨叹气,这种被从前的自己贬为“厕 所文化”的滥词原来是一滩谁都需要放泄掉的心头意识“垃圾”。 回到座位,牟晓晨抬眼冲梁嘉国高声说:“如果这次我成功,一切都好起来。” “但愿你成功,到时候记得请我吃顿海鲜!” “没问题,到时候阿飞也在。” “他来做什么?” “和我一起,如你所说:两个人一起生活,共同面对。” “他同意吗?” “他会同意,没别的办法。” “我看不会,如果要来,毕业我们就一起来了,有人罩着和一个人奋斗差得远 了。” “现在没人罩他了,他来北京,我罩着他。” “你罩得住他?他一个庞大的家族势力都在哈尔滨,林子可不是一个肯拿青春 赌明天的男人。” “那怎么办?我们?” “再没办法,林子家人的办法也比你一个人在北京苦撑的办法多,他姨夫是法 官,他表姐在财政局,他舅母是原人大主任的小女儿,你最好还是夫唱妇随吧。” “我知道,可有什么用,阿飞现在待业,树倒猢狲散。” “别小看权势,多年结起来的关系网即使少棵大树支撑,一个细枝末结也够普 通人苦干十年,放心吧,林子有好安排,你还是多为自己打算吧。” “慢慢走着瞧吧,反正我们一无所有,只剩时间。”牟晓晨又要了一杯啤酒。 “对了,梁子,你有没有朋友往外租房子,帮我联系联系,价格便宜点儿,条 件无所谓,只要能住人。” “怎么?办公室条件不是不错?” “住在那里是非多,早晚都要离开,先下手为强。” “北京租房很贵,想找便宜的除非是平房,几个人合住一起,你行吗?” “多少钱?” “最少一个月也得三百块以上。” “那楼房呢?” “一室一厨最少也要八百块,地点也不好。” “太贵了,你帮我问一下,条件尽量好点儿,五百块以内,我着急。” “我帮你查查报纸吧,这事我也不熟,如果你是个男的就好了,你可以和我住 一起。” “如果我是个男的,我们也不会认识。” “女人也好,有优势!” “我不是会利用性别优势的女人。” “那你何必走这条路?”梁若无其事地用眼睛漫不经心地瞟着身边的人们,牟 晓晨手捧着酒杯有点头痛,酒精在身体里剧烈地反映起来,清醒面对神精的麻醉明 显已势不能敌。可以再喝一杯,正好昏昏欲仙。牟晓晨又要了一杯。 “牟晓晨,你行不行……” “今天我去你那里住,你要保证我安全。”这是牟晓晨那晚记起的最后一句话, 世界好象“呼哟”一下子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