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阿三的一个故事 呈现在阿三眼前的街道永远是一条练功带的形状,他铺门前的空地象是谁丢在 地上的一只胃,有风的时候这只胃总在颤抖着,向空中吐出灰蒙蒙的大舌头。此刻, 阿三的身体搁在藤椅上,眼睛令人想起路边茶摊上温吞吞的茶水,上面飘着蚯蚓似 的油彩。他的身后码着饼干、香烟、方便面和饮料,夹在两个糖罐中间的是他鸭蛋 一样的头。阿三脸上落了一层灰,歪着头看着远处天空中的月亮,他感到自己就像 一杯在风沙中放了几十年的水。 陈风贴着墙走进了阿三的视线,阿三的心向外鼓了一下,陈风就是这样顺着阿 三的感觉滑进了他的视线,在这之前,也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陈风灰蒙蒙的 身影已经成了阿三的一部分,有时候,阿三的回忆陷入了僵局的时候,陈风象一颗 贴着水面飞行的瓦片,轻盈的撕开了阿三心头的那片阴影。这一次,阿三的眼睛象 黑夜里的两片树叶,伴随着陈风的脚步声发出一丝丝寒气。陈风象往常一样,一边 走一边用手使劲摸着墙,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他的两片嘴唇一下一下的在夜风中 抖动。天上的月亮地老天荒的照着街上那一层浅浅的积雪。赵敏架着陈风踏雪而来, 她是这寂寞的天地中一颗不死的星,她细碎的步履和着一首寂寞的歌,月光投射在 她影子的四周,她是天地之外的一个幽灵。阿三看见她举起陈风的膀子架在了自己 的脖子上,他们的脚印叠在一起,身影逶迤在长长的街道之中,他们的背影臃肿, 可阿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现实中,那时,他只喝了二两酒,身体却晃得象喝了 一斤还多,他的头也这样放在赵敏的肩膀上,冰冷的风吹在他左边的脖子上,他的 心中跳跃着一团团火苗。那堵墙就象阿三的一生,阿三使劲的摸着它,希望它有无 限的长度和永恒的质感。而这一次,她在陈风的怀中,酒后的陈风的意识远在千里 之外,她温暖的肉体并不比边上的墙更能令陈风清醒。笼罩着天地的幽冷也同样充 满了她的内心,这一刻的她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无声无息的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而现在,一轮冷月挂在天边,昔日的丈夫正坐在前方昏暗的灯光里仔细的观察着她。 她架着自己的第二个男人走在童年时就无比熟悉的街道上。 阿三的回忆走进了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三日,阳光斜斜的照在铺门前的空地上, 赵敏背向太阳缓缓的走过来。阿三象面对一朵陌生的鲜花那样接待了她,这是赵敏 第一次惊动了阿三,后来的事情赋予这天以特殊的意义,也使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 三日成为阿三记忆里的梦境。以后的每一次回忆都歪曲否定了这次初会,都是把一 升水到进另一种形状的容器里。只有一点始终没变,就是阿三对此没有一点准备, 赵敏如声音一样出现和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物质。也是因为有了对那一天的无限追 忆,阿三才明白了生命如一次孤独的鸣叫,沉默是唯一的结局。那一天,赵敏也许 穿着浅红色的马海毛线衣,和一条深灰色的毛料长裤,只有一句话,买瓶醋,阿三 记得她也许当面撕开封塑打开瓶盖闻了两下,或许还皱了一次眉头。直到赵敏走出 阿三的视线时,他也没有意识到这一分钟将会纠缠自己一生,也许他当时还在回忆 几年前的一件事。事实上,从那一刻起,阿三的心已经变成赵敏踩在脚底的鞋子了。 夜晚的时间如顺着喉管向下流的水,每一滴都宛如从心头走过,这是寄生在阿 三回忆里的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的夜里。一个人摸着墙走了过来,走到铺门对 面的时候,贴着墙向前滑了下去,阿三默默的看着那团黑影,在灯下坐了半个多小 时。后来,阿三扶起她的时候心象刚喝了一大口滚开的水似的紧缩了一下,脑海里 却是一大张白纸,人生里很重要的一个晚上就铺展在这张纸上,浸透了阿三对这一 夜的感觉。 阿三将满嘴酒气的赵敏平放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他并不知道赵敏刚刚离开陈风 的怀抱,并且带着对所有男人的仇恨。与他们一床之隔的是整齐的码放着饼干、香 烟、方便面和饮料的货架,它的上方是一盏四十瓦的灯泡,昏黄的光线照着拥挤的 一切,一切在这时显得那样的不真实了。就在这时阿三作出了一个需要用一生去追 忆和思索的举动,他脱去了她的所有衣服,他与一个年轻姑娘的身体紧密的结合了, 他亲手创造了一段永生难忘的回忆,他感到身体里的两颗心真实的碰撞出了火花。 并且,他第一次听见了一个生命微弱而强大的呻吟,终于领会了一种不需要文字配 合的意义,一种比死亡更强烈的震撼。他终于在现实之外找到了自己的寄托,并且 在惊喜的同时体会到了深刻的恐惧和悲哀。这一刻,他通过选择改变了自己的过去, 将它们变成了一场期待,同时也选择了未来,它们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追忆。 后来的梦境侵扰着阿三的追忆,一点一点修改着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深夜 在阿三一生中的意义,首先改变的是它的长度,可以说这一夜是躺在阿三记忆里的 一根长棍,它的重量等于这一夜寒冷的程度。今天的阿三可以在任何一种场合回忆 起这一夜的一点一滴,回忆里的画面常常任意组合,可是,声音的变幻却保持着惊 人的一致。这一夜阿三找到了跟过去决裂的理由,从此,一场隐秘的罪恶将与他厮守 终生。 二十六日早晨,赵敏的母亲在离杂货铺很远的一条街道上找到了她,她苍白的 脸庞还隐隐透着一抹酡红。此时的阿三站在柜台前正与睡意做着垂死的挣扎,晨雾 截断了所有人的视线,阳光孤独的落在阿三胸前的柜台里。他眼睛里的生活时刻在 否定生活本身,然而阿三无限留恋的欣赏着眼前的一切,离开这些,阿三的心将被 自己撕成碎片,此刻的空虚是那样的轻松。 七月的一个下午,阿三在杂货铺里等来了赵敏,她那鲜花一样的脸上停留着悲 伤,她纤细的影子微微的抖动着,一点一点的揪着阿三的心。这一次,阿三象接待 自己的母亲一样接待了她,强烈的恐惧伴随着整个生意的过程,小街下午温水似的 喧嚣伴随着阿三勇敢的决定在阿三混沌的记忆里扎下了根。一场短暂的婚姻,将由 阿三来亲手揭幕,而此时的赵敏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阿三那张白里泛青的瘦脸,心中 布满了一场痛苦后的麻木,她寂静的双眸闪烁着无所畏惧的光芒,一个少女对人生 的否定竟然唤起了阿三对一切事物强烈的爱,当他把那团黄线放到赵敏手中的时候 第一次无比强烈的感受到的对于继续活着的渴望。 第二天中午,阿三坐在他父亲家的凳子上向他要钱,后来他带着一万块钱从那 里离开,并且承诺在他爹临死前再也不踏进这间房子。阳光将阿三的影子投射在马 路上,阿三怀里揣着钱默默的走着,一种孤独的喜悦充满了内心,他的皮鞋发出空 空的声音,空旷的马路上空洋溢着阿三小小的幸福,此时的阿三觉得每个地方发生 的事情都与自己有关,唯独自己的过去象一场糊涂的梦没有一点意义。 象一个古老而又滑稽的故事的重复,阿三顺利的娶到了赵敏,在很多人的人生 里,他们的结合如冬夜里的一场北风,人们缩在被窝里欣赏着整个过程然后永久的 将他们忘记。而构成阿三人生的全部幸福的日子,正如一场大火迅速的蔓延开来, 杂货铺里逼仄的一切将成为他继续这场幸福的良好工具,这一天的阿三坐在柜台后 面的藤椅中,第一次以一种父亲的眼光看待了现实,他体会到了沉重的幸福并且准 备将这种状态永久的继续下去。 坐在床边的赵敏扭过头去对阿三说,看什么看,总有你看够了的时候。阿三目 不转睛的盯着赵敏,觉得今后的生活将再也不能由自己任意把握,他第一次感到自 己的这间杂货铺是那样的狭小,而它又是多么孤独的矗立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于 是,他躺在床上的双手无比急促的将赵敏揽在怀中,在赵敏陌生而醉人的发香中茫 然的看着房顶的灯泡。时间如闪电一样在他的心中骤然熄灭了,他淹没在水一般的 现实生活中,感觉不到此刻的一切在将来会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第二天中午,阿三如昔日一样坐在柜台后面的藤椅中,他想起那天夜里的赵敏 象一个谜语一样被他揭了底,可是那烦人的酒气直到今天仍然氤氲在自己的生活中, 让他感到现在的日子终究是偷来的。连带的觉得过去的自己与现在并没有值得相信 的联系。 两年后的某个早晨,直到赵敏离开杂货铺的那一刻,阿三还认为她会原谅自己, 继续和他生活在一起,然而,自从他被拉进陈寡妇家门的那一刹那起,就注定了会 有这一刻。阿三坐在柜台后面,听着赵敏在后面悉悉簌簌的收拾东西,又看着她挎 着个包袱从柜台边上绕过去,阿三都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听说,她跟了陈风这个酒 鬼,阿三才知道她有多恨自己。因为,陈风只有在喝醉了之后,才准许女人碰到他 身体,而且陈风跟阿三说过,睡一次女人等于醉十场酒,而他是宁愿少睡十个女人 也要喝一回酒的。 此时的阿三,在昏黄的灯光下,又一次看到赵敏架着陈风走过杂货铺的门前, 他再一次回想起自己装做醉酒倚在赵敏怀里往杂货铺走的样子,那时,他曾希望自 己的一生和这堵墙都能具有无限的长度跟永恒的质感-----而现在的阿三再也体会不 到压在心头的那种结结实实的沉甸甸的感觉了,他认为自己就像一个死人一样看着 赵敏架着陈风从眼前走过,走远。 当赵敏在不远处架着陈风回头朝杂货铺望的时候,隔着街道中飘荡着的冬夜的 迷雾,阿三仍然感受到了她寂静的双眸里闪烁着的无所畏惧的光芒,这一刻的阿三, 以他无比麻木的心灵真实的感到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静静的 看着它们飘散在夜空。 2000、3、25 许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