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乔托 纸条总是在门口发现的,搁在地板上象一具昆虫苍白的尸身一样触目惊心。 写着诗,上边全是密密麻麻的断续的语言。他一展开那些纸条,所有的情绪呈 片段似的扑面而来,通过纸上相当克制的笔迹到达他的眼前直奔心底那片实在的质 地。这些写诗的纸条很普通,纸从笔记本上直接撕下来,边边角角都裁得分外的干 净笔直,每个字笔划清晰,仿佛它们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刻出来的。纸条每天一张, 搁在门外,就象有生活亲自的关怀,通过这些乱糟糟的诗歌的巢穴向他展现了前所 未有的连接之路。他读着,躺着读,坐着读,轻而易举就由双手叠在胸前,几乎可 以不带任何情感,恐惧地想起那个女孩,她那么柔软而锋利的身体,腿很长,皮肤 言语细致紧凑而泛着微微的蓝光,组成诗的语言散落有致,各自叙说着渗透了混沌 的澄明。 来,我们开始。她又在说了,这一次她的四肢渴望着舞蹈,血管青蓝色地跳跃 于皮层下,她的手亲吻着乔托的手,缓缓地,极慢地在眼前掠过,重现,象一支遥 遥远远的回荡的歌谣,响彻了白天黑夜,在个人身体的空间当中。我们开始吗?他 问,他对着女孩在回忆里逐渐清晰的脸,他看到她脸上有泪水,他也是,在哭泣当 中他们一起动人,迷糊,沉默,纤尘不染。纸条上的诗句象一双手,牵着他重新走 过玻璃窗上的污迹,这个城市数不清的快餐店、购物广场、出租汽车、人们写在排 气管和空调的梦想,再一次领略了女孩皮肤上的水性和温煦。他的生活,一个人相 处的日子仿佛在漫长的睡眠之后睁开了双眼,不再是温吞水一样不紧不慢,而是象 绕拨的透明线一样柔韧、实在、从容不迫。他双目紧闭,在心底大声朗读这些诗, 它们熟悉极了,由于过分的熟悉使得人们不由自主回避了它们,就象回避生活的实 体一样无比自然,一开始他有点生硬,如同操作一件生疏的作业,可是很快他就记 起了它们的节奏、速度、色彩、芬芳,他记起了自由,自由从心底升起,紧张的全 身得以释然。在这种闭目的阅读当中,他又一次看到女孩,带着永远失去的微笑居 住于他的身体里,失去与居住,这两者可能本无区别。他清楚地看到她在流泪,她 的泪水在微笑,她的身体带着隐约而温馨的温气。他把手交给她,他第一次注意到 自己的手,轻易穿过回忆与真实的门户,在消然无息当中遍布细碎光芒,灿灿生光。 他睁开眼睛,注意到纸条上标有作者的姓名,每首诗的下面,也就是每张纸条的尾 端,都有三个蝇头小字,尽管很小,但清晰可辩,那是艾吕雅?这个名字熟极了, 在哪见过呢,它带有的气息不止是一个人的称谓,一些诗的制作者的符号,还有种 了然于胸的压迫的味道。乔托想。这种味道无疑是新近才感觉到的,它与整排的书、 阴暗潮湿的店,阳光在门口投下一个女人肥胖的手指联系在一起。他飞快地翻阅记 忆当中的画面,艾吕雅,艾吕雅……午后窗外的树叶在百叶窗上印下楚楚动人的身 影,那影子还勾下一部分投于他的脚下,微微晃动,犹如女孩的头发一样虚构而真 实。电闪雷掣之间,他忽然想了起来,艾吕雅,被抢劫的三本书中就有一本艾吕雅 的诗集。 这些诗,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从他的生活当中消失,又零零碎碎地回归到他的手 中。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