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乔托 女人来得有些突然,那是晚上,灯火陆续上场的时候。乔托睡了很久,读着诗 很快就沉入睡眠的底谷当中。醒来时屋里很黑,象经历了一次不熟悉的旅行,醒在 陌生的街角一样。外界的灯光通过各种渠道渗透进房间,在墙上、床边、沙发上布 满橙色透明的光彩。这时门铃响了,乔托有好一会反应不过来那撕裂黑暗的声音就 是门铃。他跳了起来,感到要与什么期待以久的东西对面相遇一样兴奋又恐惧。已 经很久没人来过这里,在女孩走后,他的房间成了一个隐居的场所,提供一种让肉 体消融的慵懒气息。乔托刷的一下开了门,他忘了开灯,女人的脸被他突如其来从 黑暗中冒出的脸吓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自若。这是个陌生的女人,乔托想,她不 算年轻,脸色苍白,但很美,是那种超乎年龄,想到控制一切,掌握一切的美。我 可以进来吗?她说,她的眼睛沉静自若,看不清来意。当然。乔托侧过身,他紧瞪 着女人款款的步伐,她的举止、行走。微笑、言语都带着训练有素的礼貌。 他打开了灯,日光灯给女人的脸打上一层石膏似的又白又凝重的色彩,脸象个 面具一样厚重混凝。在灯下,有飞蛾的死尸堕落下来,她对着阳台看了一会,外面 一片灯火收获的时分,对面阳台的灯透过窗帘渗透出来。然后,她递给他一本书, 抽象画作封面,印着艾吕雅三个大字。 乔托一下子就接了过来,他有点头脑糊涂,期待当中的相遇由一本书的失劫开 始,一切终于各就各位,井然有序起来,他拿着那本书,象拿着生活发给他的通行 证,依靠着它们可以以真正所向无阻,真实而自由。 怎么回事,他说,他看着女人薄薄的嘴唇,真象两片刀刃。是你的书。 女人说,女人的脸上带有戏谑的表情,如同欣赏自导的喜剧,有着洞察一切的 高度。我是说,你丢的书,你忘了吗,我的孩子拿了它,我发现了,还给你。女人 轻描淡写,她有着修改事实的能力。乔托说谢谢,他扬了扬书,但我忘了。女人眼 晴嘲弄,那么你能为我做件事吗?她说,她又望了一眼阳台,象在召唤潜在的观众。 什么,当然。乔托想起了奔跑在街上的男孩的背影,他的母亲站在他面前,那个男 孩跑出了视野,成为极不真实的一个遥远的黑点,愈来愈淡。我想你看看我。女人 说。 女人说的时候就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扣,乔托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他看着那个女 人蜕皮一样地脱下连衣套裙,仔仔细细地折叠整齐,放在椅子上,她光着身体,她 的身体在日光灯下不成人样地黯淡,仿佛一片白色当中一点陈年的污迹,尽管颜色 褪尽,仍然难以忽视,难以正视。不,请别这样。乔托紧张极了,他努力想走上前 去制止她,制止这个女人疯狂而优雅的行为,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这一切,堤坝 冲决了,潮水铺天盖地,再也无法收拾。他站在这一片熟悉的不知所措当中,拼命 闭上眼回想女孩的脸孔,女孩的援救,但女孩再也没有出现了,女孩彻彻底底消失 于这个女人白瓷般的身体面前。 请看看我,请你。女人说,她光着身子也象穿戴周全一样从容不迫。 她的脸上由始至终有种混合痛切、嘲讽、冷静到明明白白的神色,她的手也是, 血肉均匀,白得跟墙壁一样。她用这样的手触摸乔托,拉住他的衣服,阻止他任何 想逃避,想拒绝的可能。女人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上摸索他,想在求证一件不可 能的事情,而不是要求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看我。女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她就站 在乔托的面前,几乎贴着脸,她的眼睛象穿透过乔托的皮肉、躯体,落在户外不知 名的某个所在。乔托的手颤抖着,他感到以往生活的压力,一切都没有改变,不管 你在那期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但是没用,这是一部运转自如的机器,庞大的机械 体内包含各式精美的仪器,每一部分都在要求你指认责任、行为原则、指认公共契 约。乔托觉得累极了,他感到自己的智力、气力在这个女人腊白的身体面前正在一 步步走向消融,而他自己对此毫无办法可想。 他闭上眼睛,任由女人的手摸索他,检验他,替他解开衣服的扣子,她的手冷 极了,并不细腻温柔,不象在挑逗他而象在靠他的躯体毁灭一些东西。潮水来临了, 堤坝的残骸一直冲垮到脚下,潮水冰凉,那是一场按部就班的灾难,乔托竭尽全力 想靠近她,她也是,他们都在歇斯底里渴望从对方那里,从陌生的冰凉的身体那里 获得一种确信,一种与生活两相妥协的方式。他们进行得很艰难,动作笨拙,总是 避免流露出过份的热情,仿佛这样就能保证自己不受侵犯,保证在两人互相进入的 通道里保持独立而陌生的个体。一切又陷入无声和静止这,他们的身体无法交谈, 缺乏和谐、圆满的力量,他们所进行的事也象静止一样凝固在缺乏激情的无意识中, 仅仅为了进行,才不得不继续下去,他们甚至不曾嘴唇相碰,他们尽力纠缠在一块, 但忘了接吻这回事,忘了柔软的接触,忘了那个延宕到黑暗甜蜜的深渊中的过程。 不,不行。乔托猛地推开她,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和女人,象一场欠缺排演的 闹剧,只余下难受之极的可笑成分,他转过身,迅速穿好衣服,那个可笑象一张无 比庞大的大嘴,无处不在,咧开着提示他屈服的不可能,他所有与生活试图联接的 努力的付诸东流。窗外的黑夜前所未有的变成一块坚硬的固体,他和女人,他的生 活一起置成在这个固体当中,完成各自的软弱、痛苦、睡眠、舞蹈,他们互不相干, 走在一起仅仅是时间与空间上的迫不得已。 这时乔托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影,他直站在对面楼的阳台上注视着这间屋子所发 生的一切,乔托看清了,那不过是个男孩,他的手指在库裆里,全身颤抖,呼吸紧 促,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仿佛这两个人的激情全由他一个人承担,由他一个人完 成。乔托刹那间明白了,长时间的抑郁突然间找到了突破口,愤怒的洪潮席卷一切, 使他不顾一切地要有所行动,他已经沉寂了那么久,他必须做件事,否则他的生活 将全毁了,全毁在这场按部就班的做爱上,毁在这种窥测的手淫上。 乔托冲出房门,把女人撇在身后,他冲下楼,跑上对面楼梯,速度快极了。他 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那道门,踢开它,事实上那道门并没上锁,男孩惊愕地转过身来, 他看到乔托,甚至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想对他笑一下表示友好。乔托想也不 想,一拳击中他的下巴,感觉象击打在软绵绵的一团棉花上,根本不中实地,力量 无影无踪。他更加愤怒了,由于对象的软弱而丧失了击败他的成就感,恰恰因为这 个而无法停下手来,一停止就会对自己的整个行为后悔不已。乔托疯了似的对男孩 拳打脚踢,他把他楸到地板上,狠狠地揍他的脸,男孩一点也没有反抗,他顺从地 闭上眼,象任人宰割的羊,他甚至愉悦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全是盼望已久的神采飞 扬。乔托越打越丧失信心,他觉得自己并非在揍一个偷窥的男孩,而是在朝自己的 生活挥拳,却招招落空,一切的力量全让一片巨大的虚空的黑幕吸收殆尽,他丧失 了理智,只是机械般地挥拳,挥拳,男孩的鼻子流出血,嘴角也满是血,但是笑得 绚丽灿烂,宛若五月的天边艳煞的朝霞。住手,住手,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划破耳膜 一般地响起来。乔托感到有人在拼命拉住自己的手,拼命尖叫、乞求、哭泣。 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他忽然听明白了,他看到女人披头散发,衣冠 不整,她的那种矜持、高贵,从容自若全都不见了,她伏倒在男孩身上啕啕大哭, 眼泪鼻浊粘在一块,头发乱得象株枯败的老树,脸上满是衰老而蠢透了的红印。她 是谁,这个孩子是谁,乔托刹那间迷糊了起来,他难以置信,跌坐在地板上,抽空 了力气一样气喘吁吁。他看着这对奇异的母子,母亲一脸蠢相地哭泣,儿子漫不在 乎地拭干血迹,所思所想的不过是如何推开母亲压在他身上的躯体。他难以自禁地 大笑了起来,抑制不了的狂笑的欲望从身体的底部上升,在胸腔里按耐不住,脱口 而出。他一边笑一边指着他们两个,他一边笑一边拭出眼泪,他对他整个生活,所 有为与生活取得和解的联接发出的笑声,他发觉一个人对他的生活所加诸的最好的 报复就是取笑他自身。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