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这河看来是真要结冻了,瞎子石宽在锅里炕了两个糯米粑,一边嚼着一边想。 屋子不大,一张床一口锅。四面墙都是石头堆起来的,有些地方缝大,风从缝 里挤进来,挤到瞎子石宽的破棉袄里,像塞了块凉砖,冷甸甸的。 糯米粑是前天石灰家送的,也不算送,送个鸟,他家女儿石花要出阁,来求瞎 子给算个好日子。瞎子就给他算了,石灰走的时候说办嫁妆花了些钱,你瞎子算命 总不可能白算吧这样吧我就没什么好表示的了这一点糯米粑你就收下吧你真不收下 那可真是看不起我石灰了。卵,我看不看得起你关我自己个鸟事,瞎子想,我现在 还吃了上餐愁下餐呢,你舍不得钱送点粑粑也行反正我瞎子拿了钱也是去买粮食也 舍不得吃肉半年没见过肉皮子这糯米粑能填肚子就行了,伸出右手就去拿糯米粑袋 子。石灰一把抓住了赶紧说,瞧您一只手的怪不方便我帮你吧。石灰说着就扛着糯 米粑跟瞎子回了石屋里,一放下,在袋子里数了六块糯米粑扔到了瞎子的锅里,背 着其它的就跑了。 瞎子被气得成了个卵样。 卵样就卵样,瞎子想,我这一生也就这样卵过来了。有点让瞎子闹得郁闷的就 是瞎子闹成现在这个卵样却不知道该怪谁。 瞎子吃完糯米粑又舔了舔手,把那双破布鞋一蹬,上床睡觉去了。床是石头垒 的,睡在上面就跟睡在冰上没什么鸟样。瞎子在床上左右摇了摇身子卷了卷那床破 被子,幻想自己现在大热天里在石桥河里洗屁股,这样想着瞎子就不觉得冷了,甚 至觉得脖子上好像还滴了两滴汗。 说到这里,也许各位看官会问,瞎子怎么看得见去锅里炕粑粑?卵,瞎子根本 就没瞎,从来就没瞎过。眯眯眼倒是真的,看世界也就那么一条缝的距离。后来瞎 子说有些事情不想看了,所以多半情况下,瞎子这眼真是彻底闭上了,这也没什么 鸟关系,算命的摊子跟屋子也就拉成了一条直直的尿线,摸都摸熟了,眯着眼还扎 得慌。 正瞎子幻想出了两滴汗,伸手擦了擦准备喊热的时候,听到镇上传来了一阵放 鞭炮的声音。难不成这镇上死了什么人?不对啊,瞎子想,以自己看来最近不会有 这么个阎王爷下的指标啊。对了,是石高那爷们做寿吧。瞎子想起来刚才先前听到 的广播。我也该有六十了吧?瞎子问自己,这样问的时候,一颗昏浊蜡黄的老泪便 滴了下来,顺势滚到歪着的脖子里,无比苍凉。 瞎子猜得没错,石桥河今晚还真结了冻了。这比较罕见。六十年刚好结了三回 冻,如果说这比较富有戏剧化,还是让它归属于一个巧合吧。 瞎子石宽记得石河桥第一次结冻的时候那时他十来岁的光景。那晚他跟他地主 的爹石贵刚从镇外的马马桥收完租回来,那天冷的,鼻子冻得像萝卜,一揪就掉了。 他爹石贵走在前面,他摇着屁股在后面赶。毕竟也就十来岁的个伢啊,哪赶得上大 人。这不,瞎子石宽一过了石河桥就找不到他爹石贵的鸟影了。卵的个土财主,也 不知道走慢点,石宽骂道。这主要是他前些时间听到了家里被赶走的常工石蛋磨米 时给他讲的一个石河桥的故事。也没什么特别,大概就是说石河桥里住了个女鬼, 半夜爬到街上来专找小孩子的鸡鸡吃,石宽当然觉得石蛋是在给他扯鸟蛋,那女鬼 什么不好吃,吃那细东西。但总归还是怕吧,这石宽打天夜后还真不来这河边玩了。 这样想着,石宽过了桥就喊他爹的名字,见没人应声,赶紧拔腿就跑了起来。 啊,石宽吓了一大跳,怎的?原来脚下踩了块东西,这个啊字就是下面这块东 西给挤出来的。 石宽哪敢去细看,一边跑一边哭,爹,我的鸡鸡没了,我的鸡鸡没了。 没跑出五步,石宽就想这下子完了,胳膊给人逮住了。吓得他不敢睁眼。 少爷,少爷,少爷别怕,是我,我是你们家以前的常工石蛋啊。 石宽睁开眼一看,可不是。正是那常工石蛋呢。 快,快过来跪下给少爷磕头,石蛋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拉出了个跟自己大小 模样的小伢来。 是石高吧?石宽见过这伢,有次石蛋把他带到了磨房里,这小子抓了把生米就 吃,被自己爹石贵给甩了几巴掌,吐了颗牙就再没敢来了。 是是,少爷,是他。快跪下,跪下给少爷磕头。石蛋没说完,就把石高给拉着 跪下来了。 石高给石宽磕了两个头。 少爷,你救救我们吧,我们几天没吃东西了,又冷又饿,少爷,我知道你是好 人,你就帮帮我们父子吧。石蛋带着哭腔说。 这石宽别看年龄小小,可还真是个好人,不像他爹财主石贵。听石蛋这样一说, 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石高,就从厚厚的棉布袄子里掏出了几块收租回来的大洋,弯 下腰轻轻的放在地上,转身就跑了。 石高跟着他爹石蛋就是靠这几块大洋熬过了那次结冻,盼来了解放的明媚阳光。 想到这里,瞎子在床上翻了个身,这一翻身不打紧,一翻身正好身子骨压住了 齐臂断掉的左胳膊。天一冷这断胳膊头就又痒又疼。 那是石桥河第二次结冰的事了,瞎子算了算。那些人简直疯了,瞎子想到这里, 心有余悸。这要怨还得怨他解放后就跳河死掉了的财主爹。他个卵人为什么要把自 己生出来,自己为什么又要生在这鸟地主的家里。大洋没捞到一块,还尽被剥光了 拉着游街挨石头。而1968这年闹得更凶了。那天瞎子就是躺在现在这块垒起来的石 床上被人拉起来的,然后被绑着送到了石河桥上。他跪在桥上才知道现在天底下都 在搞“文化大革命”。革个卵命,石宽从字面上想,这一镇子的人不卵字都不识一 个吗。没人革了又来革老子?这回石宽猜对了。一个别着红袖袖的外乡人站在自己 面前读了一通鸟都听不懂的屁话后,桥头上的人便沸腾起来了。比解放那年场子还 闹得欢。那是,那年头不刚解放,广大劳动人民还有点担心变天屁都夹得紧,如今 二十年过去了,什么鸟事都不怕了,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人嘛。 石宽是在抬头准备往石桥河里吐口痰的时候看见石高的,这团痰堵得他心慌。 石高走上来就一脚把自己踢翻了。看得出来,这石高是用了吃奶的力,石宽觉 得被踢到的胸口肯定布满了一团团的痰,像沾在蜘蛛网上的鼻涕,又想吐又发慌。 我日你个狗日的地主嵬子。石高一边拉起了石宽,一边又给他甩了两个响耳光。 打得好打得好,打死他,打死他个狗日的剥削阶级。镇上的人伸长着脖子喊。 我日我日我日我日日日日日,石高一边甩着耳光一边越日越上劲。 我叫你眯着眼看不起农民兄弟, 我叫你这地主的嵬子作威作福。你个狗日的, 看你还敢不敢要无产阶级兄弟给你磕头,看你个狗日的一天还能吃两斤大米。 石宽被打得鸟屁都不能放一个,正在头冒金星的时候,突然觉得左手一阵撕心 的痛。 隐隐约约只看见石高一只手握着把不知哪里搞来的割稻子的锈镰子,另一只手 挥着自己那条被割下来的左胳膊。接着石宽就昏死了过去。 石宽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那河没一点流水声,石宽摸了摸身子下的一团血, 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那条割断了的胳膊。他本想找到了拿回去用线缝缝,实在缝不上 找块石头压着埋了也好,毕竟那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啊。他一边从桥上往石屋里爬, 一边不停的骂:卵的狗日的,这胳膊便宜了便宜了,便宜了哪只野狗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