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善良 作者:颜料 92年,放学回家,阿昌打来电话:“你爹给打了,还有你娘。在乡下。” 乡下是我老家,我是从农村过来的孩子。爹娘还常下乡,乡下有我舅,姥娘, 还有外姥,外姥刚刚去世。 外姥在时,是乡里的强人,能干,有钱,有威信。邻居狗三谁都不服,就服 外姥。外姥一死,他就跟舅舅撕下脸皮吵翻了架。舅舅去他家讨债,讨不来。舅 舅骂起来,就遭了打。狗三、狗三媳妇,狗三儿子一拥而上。我爹陪我娘从坟地 回来,赶去收场,头上挨了一板子,眼睛被封了一拳,我娘昏倒了。 “这年头畜生多,你爹当年还救过他。”阿昌过来的时候愤愤不平,脸上贴 了个大哥大:“海峰,韩哥吃亏了。韩哥对我们怎么样?……” 我家的客厅四十个平方,很快塞满了人,外面还有一些,一片烟雾和骂声, 汽车摁着喇叭。“这小子死定了。”群情激奋。 “我也去。”我倒冷静。 “你不行,你太小了。”阿昌递我一支烟。 “我十八了。去年你就练不过我了。” “你明天还要上学,出了事我没法跟韩哥交待。” “他娘的那是我老子!我看看他都不行。” “就看看,你不许上。” 一个小时后我见到了爹娘,我爹的右边脸颊铁青,那只眼睛闭着,上下睫毛 被粘稠的液体粘在一起。我娘嘴唇苍白,面色灰暗。 “小扬你不该来,这不是你小孩来的地方。” 我讨厌给当小孩,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碰女人了,不过他不知道。 “海峰你带小扬到老四家里去,看着他,别叫他乱跑。” 我跟着海峰穿过人群,都是些青壮年爷儿们,手里操了砍刀木棍。大战将临 的气氛。我听见爹沙嘶哑着嗓子大喊:“动手不是办法。”人群骚动起来,不知 是谁和谁生了口角,激烈的争吵。气氛有些夸张,我都没那么激动。 海峰把门闩上,给我倒水。“别关门,太闷了。”我说。 “你不就是想出去么,小猴儿斗不过老猴,你那点把戏我还不知道。” “你也就比我大两岁。咱俩又不是没一起打过架的。我知道你也想出去。” 外面的嘈杂人声又大起来,“訇訇”的,海峰笑笑,从身后腰带抽出两根铁 棍。“好兄弟。”我狠狠给了他一捶。 我们猫着腰,溜着墙根走到村口,躲在草垛的后面。两边都站了很多人,两 边都在骂,我爹的声音全哑了,他大约想稳住些什么,瘦瘦的身形在人群里晃动, 徒劳地打着手势,凌乱的头发一起一伏。他真可怜,也真罗嗦,打就是了,有啥 好怕的。我捏捏铁棍,手心慢慢地热起来,汗涔涔的。我换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 这边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别激动,咱先好好谈谈。”这个人是个傻帽,我 想,他走过去,果然就挨了一下。一根棍子挥来,他捂着脑袋蹲了下去。两边的 人都成了沸腾的开水,立时搅在了一起。 海峰一纵冲进人海,我犹豫了一下,看见他被一群人堵住,棍子雨点般的落 在头上。我不能上去,那不找死么?别怪我没义气。好在我们的人也上来了,那 些家伙又四散逃开。 方才鼎沸的骂声突然消失,世界立刻安静了许多。很少有人用刀,都是钝器, 一丛丛的人举着物事奔来跑去。交上了就举棍乱打,没有招式,没有英雄,打得 无聊之极。我在城外跟痞子单挑的场面应该还精彩些。 我喜欢打架,我喜欢热血沸腾的感觉,喜欢看见对手倒在我的脚下,可现在 没意思得很,一点把式都用不上。只要小心别给人围住了就行。 一个人向我跑来,我喊声“操你娘的”迎了上去,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他趔 趄了一下,掉头就跑,我紧追不舍。那家伙跑得真快,他大约以为我会要他的命, 在一处施工地里踩着砖砾堆逃了。那工地不是人去的地方,堆满了拆卸的钢筋, 碎砖烂瓦,尖利的棱角直棱棱向上,他连滚带爬。可怜的家伙,我用力把手中的 棍子投出来,砸在他的身上,他只管自个去了,好像挨了的不是他。 我很失望,我以为那一下至少会让他趴下。 我那天才知道人没那么软的。这里没有血肉之躯,你会看见有人满脸是血, 但你不会注意这些。没有人去关心这些,这里只有三种人,挥拳头的人、吃拳头 的人、挥拳头也吃拳头的人。我是第一种,是为数不多毫发无伤的人。 那天不太黑,有点冷,我回到镇子中央的时候有风吹来,脖子里生了凉意, 我看着人群,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闹剧。场面是纷乱了,可是没人真正疯狂。 有女人忽然叫起来:“俺娘!俺娘!!” 我一惊,俺娘呢。 我拐过那条街。街角有三个人一个老头拼命抱住一个青年,一个少年往他脸 上打。我不知道哪边是自个人,这三个我都不认识。我往青年的小肚子死命踹了 一脚,这一脚让他们仨都失了重心,又滚到一起了。 我的脚也崴着了。 再往前就看见阿昌,“你没事吧昌叔。” “我没事,你怎么跑出来了。” “给个我东西,我娘呢?”他把手里的家伙给了我。 “你娘在那边吧。”他丢下我,往西去了。 我往东走,见到熟人就问。居然没人向我下黑手,这边大多自己人,有些人 根本是只瞎咋呼,从来就没上过。后来我看见一群人挤在一起,有男有女,底下 隐约躺了两个人。我揪开一个老妈子钻了进去。我娘躺在地上,一头满脸全是土 末,嘴角流着白沫,沾着污泥。她的头发给另一个妇女死死揪着,黝暗中看不清 她面目。有两个女人在掰她的手指,有一个老头在扇她耳光。我抓住这女人的脑 袋,一膝盖顶了上去,她只是哼哼唧唧,丝毫没有昏迷的迹向。很多手臂在我的 闪过,拳头雨点样落在她的身上,我的手倒插不进去了。这些人可真多事,她揪 的可是我娘的头发。我站进来用皮鞋的鞋跟跺她的脑袋,也可能跺着了一些人的 手指。管它呢。这时我娘呻吟了一声,很微弱的,我急了起来,去寻砖头。 我把那砖头捏在手里的时候,突然想起:小扬你这辈子还没对女人动过手。 我曾为一个姑娘揍过海峰。我狠狠往他脸上甩耳光:“你他娘连女人都打, 你要不要脸。小红是我马子,你少惹她。”小红就真做了我马子,我的处男身还 是给她破的。 “小扬,你娘死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我怔了一下,这砖头就拍了下去。 那年我上高三,元旦将至的时候,参于了一场械斗。这场群架很出名,双方 参于的人数超过两百号人,重伤五个,轻伤三人,包括一个重度脑震荡的妇女, 一个没满十八的少年。 少年是我。我打得兴起,终于给人堵住,头上挨了一刀,我愤怒的扭头,那 也是个半倔,我认识他,他就是狗三的儿子。他惶惶然丢了刀子就逃,我追了几 步,脑后又闷响了一下,这才倒下。 我娘没死,那天我是在她怀里送到医院的。她紧紧握着我的头,不让血太汹 涌。我烦燥、恶心、想吐,但是不痛,我眼前有很多乱飞的影子,但我还清醒。 嘈杂的人声让我难受,那些人就不知道该安静一点。后来红子也来了,她哇的一 声哭了出来:“脑子都露出来了。” 我疑心这是幻觉,红子没有理由在那天出现,更没理由看见我的伤口。但娘 说,我的伤口是那个样子的,头骨开了十二公分。 我被抢救了一个星期,其间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我记得许多零碎的片断, 娘给医生很响地磕头,红子来看过我,她坐在我的床边抽泣,还有我的老师,一 些同学。我上中学的时候早恋、逃课、打架,除此之外我成绩很好,并且尊师爱 友。我挺喜欢那个班级,但我不得不离开了它。在医生的建议下,我休学一年。 第二年我潜心向学,顺利升入一所重点高校。老师都说我可惜了,若不是考 场上头疼发作,我是清华的苗子。 至于狗三,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就消失了,据说举家去了南方打工,可见他 是早有预谋。公安局下了通缉令,后来我跟娘说:“算了,别把他们逼得太绝了。” 这事就不了了之。我娘说我真善良,其实我没骗她,我是真的怕把他们逼急了, 来把我家烧了。 大学时我已经很少回去了,最多就见见爹娘,乡下匆匆去了两遭,也是和外 婆说说话就走。那地方我太熟悉,站那地儿就开始不舒服。工作后,就再没去过, 直到去年我表弟,舅舅的儿子成亲,我刚好有个假期。 我是带了李楠回去的。李楠是我现在的女朋友,挺漂亮。我难得会生结婚念 头,她倒不肯嫁我。“阿扬你太聪明了,我搞不懂你都想了些什么。我对你不能 放心,再了解了解再说吧。”我加到家里,娘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时候,我说 “我们还年轻呢。”她很失望。 表弟也已安家城里,我不用再下乡,但这小城的街道也是我陌生的了。几年 前它灰头土脸,而今灯红酒绿。新房是栋二层的小楼,大红的喜字,门口剃亮的 迎娶车辆排列成行。几日来虽天色阴霾,气氛却是喜气洋洋。 我是真想结婚了。我牵了阿楠的手走在红色的爆竹碎壳上时,有些微的失落。 转过街角,有个衣衫褴褛面部斑驳的中年妇女在端着盆子乞讨,她的大腿裸露在 深秋的空气里,脸上傻呵呵的笑容写着“弱智”二字,嘴里哼哼唧唧的发出些声 音,最恶心的是那盆子里的东西,半盆浓汤里飘些黑乎乎的东西,还有肥硕麻蝇。 一路的行人避之如瘟疫,我也是走近了才看见这些。 阿楠很奇怪地看我做的一切,我匆匆跑进小店买了饼干面包,等不及找钱就 出来追上那个疯子,把食物放进她的盆子里。 阿楠偎依着我:“阿扬你真善良。再被你感动一次,我就考虑答应你了。” 我没吭声,我不能说:我只是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那哼哼唧唧的声音仿佛 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