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料 作者:zapidoo 丁在找颜料。 天上隐约有些云迹,一闪之间,被地上的Camera拍了下来。Camera被用来把 不论什么活动着的东西切成方块,削成薄片。Camera有自己的光吓唬即将变方变 薄的不论什么活的东西。可惜当时天空的光更吓唬人,Camera在一瞬间得到了一 个莫名其妙的薄方块。没有人知道那是天空,Camera叫它“太空”。Camera当时 在眩晕。 下一刻里,Camera打开肚皮,取出胶片。Camera的世界里,但凡肚皮里有些 什么的,都得吐出来,否则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也就是说:Camera,即肚皮。事 实上,这是一个恒等式,然后,就有人看见满大街上都走着大大小小的肚皮。这 样的人往往认为其他肚皮都是这样认为的,以致于经常会兴高采烈拍拍身边的肚 皮:“多好的肚皮啊。” 大部分人这么做。 有大部分当然有小部分。这是一个定理。这小部分不喜欢别人拍他们叫他们 肚皮,而同时大部分仍然拍他们叫他们肚皮,这就使得他们十分厌烦进而示出不 同的表达,比如宣布“重要的不是肚皮的表象而是肚皮的内涵”。这是他们的又 一种困扰,即有所宣布时仍在用“肚皮”之类的方式。因为周围充斥着肚皮,高 兴也好不高兴也好,他们仍是肚皮——困惑的肚皮。于是心安理得的肚皮们奚落 他们他们自己质问自己。小部分永远困惑。这是另一条定理。至于令他们所以存 在且困惑的诸如“肚皮的内涵”之类的宣布,则很难由自己得证——根本上仍是 肚皮的自己。不过即使由于先天不良而无法自知的却仍可以隐约察觉。存在的即 是合理的,结果世界上果然是有“内涵”之类的,甚至是游离于肚皮之外的。小 部分断然拒绝相信所谓肚皮内的就是“内涵”之类的论调,不过因为他们也是肚 皮,所以说不出所以然。但是他们——断然拒绝。 这是有道理的。首先,若他们的断然拒绝毫无道理,则他们的存在就失去了 理由。再者,确实存在“内涵”的。这将由Camera的肚皮的打开开始得证。 Camera的肚皮内没有“内涵”。其内的一切完全是肚皮的存在或是因肚皮而 存在的存在。比如肚皮的影像比如肚皮的“眩晕”。这样的东西被取出后经过处 理,就作为肚皮们的一种表达而从此存在着,肚皮的影像肚皮的“眩晕”扁而薄 地置于各处,被认为代表某种“意义”。所谓意义,是由因为无法短暂求得而长 久存在的行为产生的,比如当脑海中风起云涌而完全不明就里时,肚皮们会写或 者画或者雕塑。他们会说他们没有写或者画或者雕塑,只是创造了“意义”。别 的肚皮当然看不见,就会否认,接下来就会有争论。事实上,“意义”就是这样 产生的:动作者,旁观者,作为讨论载体的存在者(必须长久且经得起讨论)。 “意义”让世界变得热闹,想像力丰富的肚皮甚至宣称,所谓“意义”,其实是 异次元的宇宙。然后,关于异次元存在的讨论关于异次元的意义的讨论等等都将 展开,而该轮讨论必将引申出再一轮的讨论。另有一位肚皮这时会跳出循环宣布: “意义”就是存在之所以。“所以叫‘意义’嘛。”他心满意足。“意义”到此 嘎然而止。 Camera的肚皮里的意义非同寻常。先前从没有其他Camera从肚皮里取出过如 此不知所以的东西来,更关键处则在于,Camera本身对此不知所以完全无从解释。 这太有意义了。曾经有人说过“意义在于过程”,实际上,“意义”在于残缺, 只是没有人知道或者知道而没有人会表达。那位指出“意义就是异次元”的人或 许就知道这点,只不过他说“异次元”而不是“残缺”,他已经很接近了。人们 为“残缺”而热闹着。 当肚皮们热闹着而无法明其就里时,就会很“阿Q ”地找出其明确有所指的 替代————-价值。比如说Camera肚皮里的胶片,就是有意义的,因为在肚皮 们的理解能力与Camera的眩晕之间,实在是有无法逾越的“残缺”。并且还是有 价值的,因为肚皮们中的一位说道,“价值连城”。这是意义的终结。具体过程 是这样的: 所有的人都在自说自话。其时,经由胶片处理后印成的巨画悬挂于大厅的一 壁墙上,人们围观。通观历史可知,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而这巨大则是聚沙而 成。所谓巨大的,只是群众的数量而已。就像这一众人围观时,基本上是自家做 自家事,都由面前此画发散开去,四面八方,三皇五帝,绝无雷同。唯一共通的, 只有自说自话而已。而群众的自说自话有一个表象:喧嚣。 不久就有一位非常聪明的人站出来说话。所以说他聪明,是因为,先前同样 有个人站出来说话,他说的是“价值连城”。他的失误在于揭示了大众心中隐约 了解而又不愿承认的可能,所以他不会被承认。而这位聪明的人则胜出在,他所 说的是大家心中隐约了解而承认了又没有什么关系的可能。多说一句,所谓没有 什么关系,是指当下的事实不会暴露自身的不足,比如贫穷、贪婪、自私、家教 不足等等。显然,先前的事实,暴露的是大家的相对贫穷,当然会激起众怒。聪 明人说,“上帝,这是你的杰作!” 这就对了。这种时候这种总结是最完美的了。于是,大家再也按捺不住内心 积压的彷徨与委屈,欢呼起来。接下来,大家决定这伟大的“上帝之笔”将永远 悬挂在这堂皇的地方。 至于Camera,则由于实在对于“上帝之笔”的生成无从 解释,而成为史上最杰出的Camera. 因为他不但Make Pictures ,而且对整个人 类乃至整个宇宙有着“深沉”的思考。 人类世界的巨大烦恼之一,就是人类永远无法掌控一切。举个例子:如此伟 大的杰作是不应该、但却永远不断地落上灰尘的。就有人被安排去每天拂尘。甚 至这种作业都被当作一种艺术秀出。两个工人从高高的画片顶端,一路放长身上 的吊绳,并且做着雨刷一般的动作。每当两个扇面将触未触时,下面围观的人群 中就会爆发出兴奋而喜悦的欢呼声。及至工人完满落地之时,就像所有的大场面 一样,镁灯和泪光纷纷闪现。许多有幸目睹这一盛况的人都将自己的心深深烙印 着。“这是人类以自己的方式对此方外之作的点睛。”媒体纷纷额首相庆。以后 的情况,则几乎完全在人们的掌握之中了。我是说“按部就班”了。比如,在所 有拂尘者中,定期斟选“拂尘之星”,并佐以现场即时问答的综艺节目。所有参 赛者的服装上乃至长长的吊绳上都是缤纷的广告。加之拂尘是一项公认的技术含 量很高的工作,其中所包括的一切内容,比如人员的斟选,工作流程的安排,拂 尘者的私生活等等,都成为了大家眼球的焦点。更有能人,在作业的同时,将固 定的程序辅以花哨的动作,并且很快流传开来。直至最后发展到,当一个拂尘应 征者面对考官时,他的必答题之一就是:你的后空翻最好成绩是多少? 然而,拂尘仍然是一项低下的工作。世界上的许多事就是这样。首先,无论 如何,这很危险,大家心里都有数。其次,责任重大。万一的闪失没有谁担待得 起。没有办法,“上帝之笔”呀。绝大多数的喧嚣都集中于驻足观望的“使命的 担负者”身上。只有他们会有各种不同的视角去发掘出更多的“上帝的遗漏”, 真正的拂尘者只关注与画面的距离和与同伴的距离,没有人会对这样的无趣保持 耐心。记得有一个什么人说过,“离上帝最近的人最寂寞”。也许他自己就是个 寂寞的家伙吧。我想这句话是对的。当悬挂在高高的巨画面前时,身下的喧哗把 全世界的寂寞都堆积到自己和巨画之间薄薄的一层里。上帝那里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像不出,寂寞却一定是寒冷的。 历史上,每一次巨大的灾难之后,都会有空前的繁荣。历史学家把这称作 “人类进程的跳跃”,数学家称作“正负间的均衡”,哲学家称作“物极必反”, 政治家称作“我们这个时代的榜样”,老百姓则称作“天命”。我看不是这样的, 我把它称作“如释重负”。每个人都有颗脆弱的心,积聚在一起,就是群众的巨 大的脆弱。所有脆弱的心都是相同的:无限的幻想。黑暗的幻想。用心理学术语 说,就是“自身的证否”。进而发展开去,就成了“通过其他对自身的证否”。 种类丰富的担忧,将“脆弱”发展到了极致。现今随便一个普通市民,都可以把 《周易》的写手给比下去。古代占卜的龟壳几乎就是我们易碎的心的写照:洞察 一切,布满龟裂。我们就像海底的海葵群,伸出无数的触手,进而是无数的神经, 抓捞一切的细微的讯息,原地消化,接着排出担忧的毒。事实上,除了无能为力 的寄生者外,海中的生物一般是不会接近这群绝望的存在的。另外一项惊人的相 似是:我们会用我们毒针刺向无视我们的偶尔的闯入者,一如海葵杀死鲜活的小 鱼。我们就是如此地胆战心惊地过活的。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我们的文明总结 出了这样一句话:心想事成。这里面具体的情况,置身事内的人是无法清楚的。 不过大概可以这样概括一下:比如一个站在悬崖边缘的人。既然已然是“站在悬 崖边缘”这样的状态,即表明至少站立是没有问题的了。但这位仁兄几乎总是忽 视这样的当前状态,而去设想进而的可能性:我会掉下去。结果,八成以上的如 此状态的人心遂所愿地掉了下去。善于总结的人命名此为:暗示,即我们在大多 数教化和公众场合中真正接触的东西。 简单一些,就是,群众的担忧大多最终如期实现。实现之后,可以想见,已 成为事实的担忧终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可以丢弃了,压抑良久的热情与活力终 于迸发,繁华来临。至于以后繁华如何又退位于忧郁,只要依此类推即可得。 现下群众的担忧不过于:“上帝之笔”终于会毁灭,而其中八成的担忧则具 体为:拂尘者终于会毁灭“上帝之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剩下的问题就是 谁来实现这伟大的预言了。 总之,大趋势是无法回避的。处于注目焦点的位置,总会发生一些难以想象 的变化。所有拂尘者在工作台上挂上吊绳时,就会彻底地怀疑地心引力学说。他 们中间开始流传这样的一种说法:世界并不是单纯的物理框架。这种学说的始创 者是一位被炒鱿鱼的前理论物理学家,现在也是一名拂尘者。他自称,自己的特 色在于,随时随地产生新的理论,无论前后是否搭界。他自己将此命名为:本源 物理,即由“需要”这一本源需求产生的物理学说。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种解释 而已,它和物质世界没有关系,他说。同样一番话,他在被解职前也说过。他开 始在这种微妙的环境下悄悄进行自己的试验,以便将自己一盘散沙的而又是无比 正确的理论汇聚起来。再者,当前情势对他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了。所有的拂 尘者宁愿相信他的理论而不愿相信经典理论。因为经典理论只指出一条绝路:在 地心引力与绳索拉力共同作用下拍向“上帝之笔”。具体操作之一,举个例子, 他要求当前的操作者将面前的“上帝之笔”忽略,将手中的拂尘忽略,将系在身 上的吊绳忽略。“想象一下,”他说,“一只被悬挂着的鸟。那是可能的,或者 也许是用地上的长竿撑着的。无所谓,对于我们这些处于同样可能性同样假设中 的存在来说,无所谓。也许土地根本承受不了我们所以我们身上也挂满了线。我 们需要解释。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忽略那些线,所以事情向真正重要的方向去 了。我们有这样的机能,找到最好的解释。所以明白了?我们要做的是,接受解 释,然后去做。解释只是低级层面的事,不是我们的事。有必要我们自己转化太 阳能吗?那是叶子的事。” 他很善于铺垫,也花了很久的时间。他成功地使所有的拂尘者在进入工作状 态之前不做思考。他成功地做到了一件事:走路,而且永远不会去想——翘起脚 尖。我们从未被平坦的地面撞断过脚趾。 上生物课时,我记得老师着力讲解过所谓树型结构。他确实很激动:所有生 物的进化都只有一个方向——发散。无数的方向,无数的消亡,无数的突破。老 师在黑板上画出一个树的分枝时,手在颤抖。至于树型结构是不是发展的唯一方 向我不知道,只知道那确实是最通常的方式。现在,拂尘者们果然树型地发散出 他们的想象:如林白一般飞跃大西洋的,如第一只瑞士座钟的摆锤的,如永远第 一时间滑入杯底的美酒液滴的,还有人在抽出肚子里的丝,就像蜘蛛一样。就是 这样,总体上说来,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大家相安无事。 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上帝之笔”存在得像上帝一样长久,长久 到和几乎一切都挂了上钩,比如艺术、宗教、历史、图腾、数学、政治等等。上 帝在人间是待不久的,因此,上帝至今住在天堂里。 其实要知道,文化或者艺术,只要是人类精神层面的东西,其影响力是无与 伦比的超出想象的。悬挂“上帝之笔”的国家,因此吸引来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燃料、食物、电视、高速公路、国际影响力,所有一个国家所需满足的一切。然 而,我们这个星球,基本上是个闭循环,除去偶尔落下的星际垃圾外。此消彼长, 那么必定有其他国家没有燃料、食物、电视、高速公路、国际影响力。他们觉得 失落。事实上,自“上帝之笔”诞生起,围绕它的争夺就没有停止过。大家竭尽 所能,拆开分析了包括创始者Camera在内的一切因素,最后都会说,“‘上帝之 笔’,其实属于这里,伟大的××国。”殊途同归。许久以前,有过一场类似的 争夺,当时人们争夺的焦点是上帝的老家,并以此为题目举着十字架到处走。我 是说所有人都举着,唯一区别就在十字架的制作方法上。最后上帝终于搬家了。 “上帝之笔”,在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当然会和传统挂上钩。比如,拂尘 者的选拔,必须经过一系列的测试,证明你是一个无家无室的泛神论者。这是前 物理学家传下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套很有效,人们心里所一直隐隐期盼的毁灭 一直没有来临。再比如,负责清理拂尘工具的,必须是单纯可爱的少女,至于评 判标准,只有一个:所有拂尘者的首肯。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泛神论者喜 欢单纯可爱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角色。 在经过漫长的争夺之后,“上帝之笔”依旧高悬在这个国家里,所有其他国 家决定明抢。最明智的做法莫过于毁掉“上帝之笔”,然后抢走原始的胶片(就 珍藏在其下的底座里);最弱智的做法则是毁掉胶片,然后抢走巨画。总之是要 得到绝版。先前说过,进化是树型的,所以毫不奇怪,从明智到弱智,所有的方 案都有国家采纳。 曾有传说,大地是由几只巨象驮起并且踩在几只巨龟的背上的。如果这是真 的,那么背负着“上帝之笔”的巨象一定觉得,今天,很奇怪,重了许多。所有 的国家在同一时间动手了。后来人们回忆时总会说,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当天 值日的拂尘者——他自觉是北极飘忽的极光——丧失了以往的轨迹,在第一次摆 动后,就握着工具扑向了巨画。“上帝之笔”裂开了一条新鲜的大口,嬉皮笑脸 地看着下一幕:悬挂拂尘者的绳索从中间炸断,拂尘者惊魂未定,又重重落在底 座上。胶片在撞击和燃烧中灰飞湮灭。这一定不是大家期望的结果。于是巨象又 感到背上一轻:许多未曾露面的人悄悄溜走。 一切都毁灭了。悬挂“上帝之笔”的国家举国喧哗,其他国家纷纷扼腕并且 谴责。承认也好装傻也好,这肯定是人为事故,谁都清楚。一番追查之后,一个 意想不到的人被抓了出来:负责清理工具的单纯可爱的女孩。拂尘者的大扫把被 人做了手脚,重了许多,以致拂尘者无法掌握重心;绳索也被动了手脚,裹进了 炸药和定时器。综合:负责清理的单纯可爱女孩嫌疑最大。调查者想到,女孩背 后一定有主使,但没有进一步分析——任何一个主使都不会做如此没有结果的事。 女孩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说不知道。这就是单纯的错误之处。 到了结论之日,在“上帝之笔”遗迹处搭起一个祭台,背景就是覆着黑布的 原“上帝之笔”。站在话筒和传媒前的国家发言人,缅怀了伟大的“上帝之笔”, 谴责了这起邪恶的事件,接着就要宣布对女孩的判决了。就在这时,丁,冲上了 祭台,撞飞了发言人,在众人的震惊之中得到了两分钟,在这两分钟内,他说了 以下的话: 上帝希望勉励你们众生。他有新的降福。他让女孩履行的,是毁灭;而我将 履行的,是展现。我们是不容触犯的。 事实上,丁在第一时间就被很难看地压倒并拖下去。进行中的只好中断。人 的第一反应往往能很好地曝露他的信仰。人的心中没有神,至少这个国家的人是。 无神的心便只有装着自己了。心中只装着自己的人总是很谨慎的。丁非常肯定自 己的说法,而女孩由于惊吓过度,干脆沉默,形同默认。再者,已经损失了“上 帝之笔”的国家将要面对许多即将接踵而至的损失。于是,经过磋商之后,决定 并向全世界宣布:我们正在恭迎上帝的再次赐福。他们留的后手是:即便丁和女 孩毫无作为,也可以将乌有包装为上帝的秘而不宣。这样总强过现下的一无所有。 于是,丁和女孩重获自由,并且着手上帝赐福的展现工作。一切都是绝密的, 只有偶尔看似无意的风声走漏:一切有条不紊。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自由。我不是要解释词句,而是探询这个词的本身。当一 个官员对丁和女孩说“你们自由了”时,他只是在说一句话,“自由”只是其中 的一个单元。真正需要把握的是这句话的意思。自从第一个人在远古南极的边缘 用什么蘸着猎物的血涂抹岩洞时,人类就开始了漫长的定义的历史——漫长的自 戕。人们用足够多的符号来定义世界,而世界永远在自顾赶路。可以想象一下在 一条奔腾的长河上插标签的场景:还是那条河,岸上是一个发愣的人。即便是那 个古南极边缘的原始人,在下一刻,可能就会发现,原来猎物没有死透,已经拖 着血迹逃走了,于是,为了定义这样一个事件,他又得在先前的涂鸦旁边再画一 个负伤逃走的景像。其实,原本他是可以追回所失的。时间飞逝,逃走的猎物已 经进化得五花八门:喜悦、沉思、爱情、灵感、轻松的呼吸,还有生命。站在原 处继续涂抹着的家伙也已经鸟枪换炮,但是,究其根本,还是个原始人。岩壁上 已是密密麻麻。这还不是全部。隔壁又是一个岩洞,再隔壁,又是一个。每一个 洞中都有一个家伙在自得其乐。当这些家伙叙述一只牛时,他们是这样做的:若 干人围在一起,在地上画满各种牛——黄牛、水牛、牦牛、野牛、天牛、蜗牛— —然后才能确定。就好像丁和女孩面前的官员,在说“自由”后,并没有形成一 个概念,他得继续展开。“你们已经不再是被押状态,但在完成‘神迹’的展现 之前,一切还都在政府的掌控之下。” 这就是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丁了解了。而且他还了解到,其实这位官员也好 政府也好,并不相信“神迹”,除非已经摆在眼前。当然他们相信“上帝之笔”, 因为那已经存在(存在过),至于存在的原因,无法考证,就丢给历史吧。不过 追述一下,即使在当时,包括Camera在内都无人能解释。其实有关上帝的一切都 是无法解释的。上帝在人类的空白之处落下脚印。 丁,如此,便面临了困惑。此种结果与自己的预期有偏差。他倒不在乎自由 的含义,完全的也好限量供应的也好,只是在乎它同时定义了两个人。再者,由 于定义形式本身的先天不足,对于官员的解释,他和女孩可能有两种不同的理解。 理解的偏差有时候会比所需理解对象的偏差更具杀伤力。数学上有一整套理论来 阐述此种偏差及其后果的,叫做耗散论,影射到历史上就是斗争论了。如果女孩 子真是理解错了,她会重新落入不妙的境地。丁正是在努力避免这种情况。 中国古代有个郁闷的文人,曾对着苍茫的天地呼号:吾将董道而不逾。后人 将其视作战书的典范。我有时候想,也许老先生并不想向什么宣战,只是在提醒 别人,自己要一直地走,大家不要挡道,有碰撞也算打过招呼不得罪。要知道, 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说,走直线都是最没有可能性也是最稳妥的方法,不像 走弯路会绕进麻烦里去。也许人们理解错了,以为老先生发了牛脾气,要一路奔 来;或者想走捷径,捞政绩;再或者,历史实况和历史记载根本有出入,反正, 老先生其实并没有“董道”多久。之所以会想起这么一段,还是想说理解的偏差 多有害,难怪丁在困惑。其次想说明,有时候,无论人自己是怎么往好了期望, 最终还是有可能陷入麻烦里去。就像丁。 丁一直想得很简单。他只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画画的。像他这样的人, 其实就像土壤一样有益而平凡,没有过多想像力,没有过多耗散,没有过多树型 方向。唯一不足之处在于,他们始终还是占据着空间的。人们在扫地时对土壤就 是这种认识,这时的土壤因为无用已经蜕变成了灰尘。灰尘丁的无用之处在于, 虽然学了许多年,而且本身也喜欢,却从未画过可以称为画的画。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还是灰尘。关于灰尘,还有很多;关于丁,现下则很简单。他喜欢来到博 物馆,站在“上帝之笔”前。他很欣赏这画,首先因为其大。但凡是巨大的东西 总会让人们得到意想不到的东西,丁想。从古至今,大家都在向巨大的方向探询, 向上到宇宙的深处也好向下到微妙的原子内核也好,最后都会汇聚于脑海中无法 形容的一点。无法形容的总是涵盖一切。巨大的。单从规模来说,“上帝之笔” 当之无愧巨大,及至其中的哪怕是细小的颜色单元,都流露出巨大的霸气。丁, 可以从中,或者是其他一切巨大中,体会到一种只有依托巨大才会存在的心安理 得的气氛,离开巨大的范畴,便荡然无存。作为最终存在的巨大的“上帝之笔” 在丁的面前,凸现出一种整体的纹理,一如古老的河的流淌,缓慢而又势不可挡。 这就是丁每天在“上帝之笔”前的感受。 但这种感受决不会是让丁每天都去博物馆的原因。没有人会因为感受去做什 么事情,人的动力是欲望。再者,丁的特殊之处在于,可以随时随地发掘不同种 的感官去感受。比如刚刚从巨大的纹理中挣脱出不久,他又会感觉到空气颗粒的 轻快的律动并与之同步起来。话外插一句,正是因为他总是沉浸在这样一种盲童 摸象般的欣喜与迷惑中,他才无法了解自己或者说沉浸于自己。前面说过,他几 乎没有画过一幅画。就是这样,即使巨大的“上帝之笔”也只有徒然流淌于其前 而已。 “上帝之笔”的画框是一个巨大的脚手架。女孩每天就从这脚手架的顶端为 拂尘者传送工具,操纵吊车把他们缒下再收回。每当例行的清理开始,拂尘者最 抢眼,女孩子最忙碌。丁,独特地把握到了她的节奏。巨大而严肃的荒漠,时隐 时现的清泉。这就是丁之所以每天都会来博物馆的原因之二。往往排在次位的总 是最关键的。丁和这女孩子的距离就是最理想的距离,可能无法再缩短了。因为 他没有画过画,而且还总是专著地欣赏其他。虽然这不是缺点,但要作为优点又 实在是缺乏说服力的。世界的主题是征服,不是臣服。总之,丁还是个灰尘而已。 灰尘的悲哀之一,就是,在还未弄清楚方向时,就会被无名风吹向无名处。 丁,如今被吹到了女孩子的身边,而且境况不妙。所谓不妙,不是指现下的不自 由或是危险,而是指,丁可能面临着先前一切的设想和假设。 巨大的博物馆如今空无一人,在丁和女孩子完成工作前,暂不开放。其实博 物馆也就是专为“上帝之笔”造的。两人并排坐在盖着巨大黑布的遗迹面前,都 不说话。 “那么,”良久,女孩子终于开口,“你准备怎么开始?” 丁一惊,原神复位。他刚刚正沉浸在惊叹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幅布能 盖住这幅画! “什么怎么开始?”他不明白。 女孩子用很近的焦距看着丁:“上帝的再次降福啊。” 丁开始想这件事。他从女孩子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微微的起伏。 “而且好像还有我的份,”女孩子脸上的起伏变成微笑,“我怎么不知道?” 丁垂下头,开始自言自语:“是啊,上帝复活也只是三天之后。时间不多了。” “总之,”他站起身,扶一扶眼镜,“你不用知道许多。一有机会,就远远 跑开吧。” 女孩子也站起身,走向一扇窗。“你是冤枉的,是牺牲品。”丁说。 两人晚上分别睡在博物馆的小隔间里。那第一天的晚上,丁很晚才睡。他一 直在琢磨那天女孩子的最后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干的?”她陷在从窗口的涌进的光里,看不见脸。 彗星有眼。它静静地观察,周围在澎湃。每一个坚实的颗粒爆霰开出无数飘 忽的颗粒,接着又汇聚成为其他的颗粒。所有的都是灰尘。在下降中丢弃,终于 结合。完成后,再次爆霰。雨水,雪崩,飓风,光,都在第一刻后不安分起来。 一切的宿命就是灰尘。灰尘丁,正在下降,并且不知所踪。不知所踪就是指虽然 同在下降,却完全不了解其他的灰尘。丁没有彗星的眼,他看不到自己的下降, 所以有些悲哀。 丁的世界是建立在一个坚实的认识上的,而现在多少了解到了它的不坚实。 所有的都扑面而来,只能全盘接受。在一派的接受之中,唯一看起来可以把握的, 如今却也消失无踪。女孩子也是颗灰尘,也在下降。下降中散落的碎片吸引着丁 却无法指出方向。丁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总是在接收碎片,很少散落。 早晨会有政府派人送来的日常用品,看来完全没有外出的必要。女孩子喜欢 爬上高高的屋顶,丁则一个人在幕布前。互不了解。距离他们上一次交谈,也就 是第一次,已是两天了。女孩子把所有门窗打开,回过头对丁说,“需要帮忙吗?” 丁好久才点点头,指着幕布说:“那不是你干的。”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说完这句话后心悸的感觉。那不是我的判断——实在是无 从判断起的——而是我的猜测或是希望。我需要有所表达,因为这是通行的方式。 我真正需要的是她的反应。其实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回应。 每天,我自己做早饭,跑步,打扫房间,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同邻居的狗 狗玩。然后就还是收拾我的工具书籍。再然后,我就开始看——我一天大部分时 间所做的事。我什么都看。自己的房间,走道,楼梯,汽车尾气,高架线,花坛, 树干。眼睛是最奇妙的器官,你能想像生长出来的水晶吗? 毕业后的混乱已经平复。绘画不能作为我的职业,因为我只能画静物。教我 们绘画的教授说我还处在襁褓期,只是观察啊观察。也许吧。他还说或许我这一 生只能画一幅画,唯一的。耸肩。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一份管理员的工作。我很喜 欢这里。 馆长是个很中正的老头。“管理员可不是平凡的工作。”面试时他这么开门 见山。 “装订好了的书,已经没有了可能性。读者带着希望而来,他们错了。这些 希望是书的营养,没有希望,书就死了。这里,”他抬起头,毫无表情地对我说, “其实是书的养老院。你需要看管的是读者的希望,不要去错了方向。” 如此奇谈怪论还是第一次听到,或许是对,没有关系。人也好书也好,我都 会仔细看好。而且,“不要搅乱这里,”他补充道,“你们这些管理员是些更奇 怪的家伙。”图书馆远比想像中要热闹些。 我有个习惯,把东西摆在第一次放下的地方,那样更容易找回不会丢。当然, 如此做法不见得人人赞同,不过没有关系,这里是图书馆。很快就有人叫我“穿 山甲”。所幸,对于书,还是比较好归纳的,所以很少出错。至于,读者及其希 望之类的,则很难把握。 有一天,我正在柜台后忙,听见有人“笃笃”地敲柜台。抬头一看,是个女 孩子,梳两条马尾,“我要借书。”她说。“您的书号?”我问。她冲我微微摇 头,拿出借书证,“我懒得找,”她伸出手指指着我身后,“就从这里拿,行吗?” 我身后是随手堆起来的书山。“理论上,应该先抄书号的。这些,”我向后一偏 头,“是要整理的。” “还不是一样。”女孩子开始用眼光搜寻起来。 “那么,”我说,“要借哪一本?” 她继续远远搜寻了一会,说,“看不清楚。有推荐吗?”“你喜欢什么类型 的?” “能解闷就行。”女孩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略一思索,从书堆中抽出一 本《百年孤独》递给她。 她蹙着眉,噼里啪啦翻了一阵,递还给我:“字太多,头痛。” 我想了想,说:“图文并茂的,那里有杂志。” 她盯着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摇摇头,说:“你知道书的作用是什么吗?” 我不敢多言,索性摇摇头。 “资讯,补充资讯啊。”说着,她用手拉一拉两条辫子,“我缺少资讯。” “哪方面的?” “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出门了吗?”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从你进馆算起,大概十几分钟吧。”我回答。 她一愣,转而笑起来。 “一出门,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去什么样的店,到哪里去消遣,我已经不知 道了。”她苦闷地说。 “这种东西,电视报纸上很多啊,留心一下就是了。” “不是那样的。”她很烦恼地摇摇手,“我需要的是最根本的资讯。每天都 有的只是昙花一现。” “是这样。”我肃然起敬。 “你知道,我厌倦了像无头苍蝇一样瞎起哄了。” “知道了,”我试着总结,“你是想在比如逛街啊消遣啊之类的领域找到一 劳永逸的资讯,对吗?” 女孩子一打响指,开心地笑起来:“准确。” “很遗憾,”我耸肩,“据我所知,这个图书馆里没有这方面的资讯。而且, 总的说来,所谓一劳永逸的东西几乎是不存在的。” 听我这么说,女孩子绝望地把头埋进臂弯里,看得我有些于心不忍。 “不过与其停滞不前,不如开拓些新的领域。”我劝她。 “怎样?”她抓住希望。 我盯着平摊在柜台上的双手,努力措辞。 “也许是你太熟悉这里的环境,那就换个环境。比如到其他的城市或者彻底 一点到其他国家逛逛街,或许可以找到突破点。再或者,除了这些,还可以换一 些领域啊,比如烹调之类。”讲完。 不知道女孩子满意没有。总之那天她若有所思地走了,还借了一本《家常食 谱》。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管理员是更奇怪的家伙!”馆长在知道这件事后向我吼, “还很危险!你把她指到那里去了?” 就是这样,我很少和女孩子说话,害怕会把别人指到别的地方去,或许别人 也觉察得到。“不奇怪的,像穿山甲一样在书堆里钻的人的方法可能就是不一样。 方法,”馆长在偶尔和我聊到这方面的事时,对我这样说道,“方法论,知道吗? 这个世界是技术性的,所以方法就是致命的。实际上,没有人是不同的,不同的 只是方法。” 一针见血。对于所谓方法,馆长很有一套研究的。任何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对 什么东西有些心得的,比如像馆长这样的几乎无所成事的人,倒病久成医,纵横 方法于胸,十分了得。若是运气好能进入此人脑海中的次元,肯定是个厉害的世 界,各色人物成竹自若,气轩步方,敏捷有效,天下无处不在秩序之下,如烟火 一般扶摇直上,与伊甸园并驾齐驱。恐怕馆长就是一直沉浸在这种幻境之中,自 得其乐。羡慕。或许我们身处的世界就是一个家伙的想像也未可知,只是缺乏方 法罢了。只有这样的环境中才需要方法的吧?总之,对于自己如何不知道,不过 对于世界,馆长是肯定有清晰的思路的。“那就是,了解,然后破坏。”掷地有 声,令人无法反驳,“你知道人类是走过的最激动人心的历史是什么吗?”当时, 我在看《走进非洲》,他在看《另一个文明》。“是冒险史吧。”我回答。“那 么最灰暗的历史呢?”“屠杀史?”馆长从书中抬起头,阴暗地点点头。然后他 向我指出先后的次序:了解,然后破坏。 “多么壮丽的诗篇!”馆长开始沉思。另一个次元战火陡升。 如果馆长的理论是对的,那么现在像当初的非洲一样让人忐忑不安并且撩动 敏感欲望的,应该就是高悬的“上帝之笔”了。非洲也好玛雅也好不再构成任何 未知的幻境,连同想像一同消失了。“上帝之笔”空降了一个幻境,大家想要了 解。不知道人们需要什么程度的了解。 下一个幻境什么时候会到,超出计划。有时候我觉得,人,就像一团颜料, 浸在水中、油中时才会将色彩一点点释放出来。颜料人,能释放出来的,只有想 像力了。下一滴幻境之水什么时候落下呢?所有的人都像孑孓一样吸在“上帝之 笔”周围。 关于幻境之类,是作为颤动开始于我的胚胎之旅的,在遇到馆长时,又像极 光一样遥远地闪了闪。极光在闪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其他的东西。以前我扔画 稿,好像也扔其他东西,比如可供回忆的时光之流。 小时候我经常想一个问题,就是死了之后我会看见什么。我眼前的世界带着 肯定的姿态呈现,难道死后就消失不见吗?难以想像。我一直有一个先入为主的 观念:我会一直继续“看”这个动作,无论是生是死。但我越是长大就越是不能 明白,死后,还怎么去“看”?我所可以用来解释世事的理由无法解释这个假设。 后来我得到另一个假设,即,“我”会一直存在。这个假设遇到同样的问题。死 后还怎么“存在”?对我来说理所当然的事实需要不断地假设,这就是我一直所 面对的困惑。可能这很简单:死后的事情怎么能用“生”来证明呢?可我还是一 直在不同的场所设想这无法看见的“看”和无法存在的“生”。我一直以为这是 一个非常个人的问题,从未向人提及,我也不认为向人提及会有什么帮助。不过,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避免不了的。“上帝之笔”是个巨大的存在,弯曲着周 围的空间,所有一切无可避免地向它滚落。另外一种理论是,我们所能看见的存 在只是实际存在的一小部分,而同样作为存在的我们也有着不可见的其他部分。 那么,可见的同可见的,不可见的同不可见的,不可见的同可见的,可见的同不 可见的,这么几种排列,接触的几率还是很大的。而且,存在越大几率越高。我 终于看到“上帝之笔”就是如此。必然的事。完全和我想像的一样,那巨大的画, 好像在倾倒向我的最后一瞬间停止,带着那样的气势注视着我。除此之外,我就 再也没有其他体会了。说实话,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这世界上,有种东西是完 全没有理由的,不论是其出现还是存在。巨画就这样突兀在面前,一如我的生命 一样,而我则等着上面或许的颜料碎屑的洒落。不过我的周围远没有我与画之间 如此严肃,我倒是更喜欢退出一步,咧着嘴对着它拍照。我没有迈出这一步。 “上帝之笔”第一次露出它可怕的笑容,并且落下一块凶猛的碎屑。我向上 抬头时,看见那个木然的女孩子,也好像在看着一个不存在的什么。她仍然在看 着那个“什么”。 不知道会是她先看到还是我先看到。 以前看过一幅漫画,一条断桥,左边有人走着,右边有人走着,断桥下面的 河里也有人,在发愣。我想,那画里少画了一个人:站在断桥边上冲着另一边发 愁的人。 “哦?你怎么知道的?”女孩子似笑非笑地说。这种方式被用来抹杀某些存 在,比如丁。 女孩子继续爬上脚手架,看着远方。 无论怎样也好,三天时间一到,就没有机会了。其实从任何角度看,这里唯 一的事实就是,两颗毫不相干的灰尘,自顾地下落,终将不知所踪。只是其中之 一不这么想,其二则根本无从把握其思想。 丁找来各种各样的工具。从牙刷到拖把到喷枪,壮观地摆在脚手架前,然后 就是一遍遍地在馆里转圈,琢磨画像的遗迹和一直在上面发愣的女孩子。 “喂!”丁冲上面喊。女孩子低下头。 “想回家看看吗?”丁问。 女孩子摇摇头。 “好像也没人来看过你啊。”丁又嚷。 “那你呢?”女孩子问下来。 “我早就把他们吓死了。”丁得意地笑。 女孩子点点头,一推扶手,像要下来的样子。接着重又高高地探出头来。 “你上来。” 从一侧的修长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的阳光在下面的大厅中稍做盘桓,又从另一 侧的同样修长的落地窗投射而出,留下光亮的身影。 丁和女孩子并肩靠在脚手架上,向远方望去。巨大的穹顶镶嵌着各色的不规 则的玻璃,切割着外面的天空。 “你猜猜,我们的目光要透过多少层那个,”女孩子指指玻璃顶,“才能看 见呢?” “你看见什么了?”丁问。 女孩子转过头,笑出很好看的牙齿。“说起来,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我?”丁无可奈何地说,“我是个无害的爆竹,我一爆,大家都看向我, 然后你就可以消失了。大致是这样的。” 女孩子似乎不太急于理解这意思,把丁的话在空中把玩了一会儿,“噗”吹 走。 “你是个画家?”她指指下面的东西。 “不是。来之前在看书库。” “你是的,因为不会有别人对这些拖把那么全神贯注的。”女孩子肯定地说。 “我还从没有画过一幅画。”丁承认。 “反正也没什么可画的。”女孩子索然地说。 丁看着下面无规则堆放着的各种工具。在没有蘸满颜料前,一派的死气沉沉。 “你准备画什么呢?”女孩子问。 “不知道。”“你不是来重现什么神迹的吗?”女孩子惊讶。 “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神迹啊。”丁笑笑。 “哦?”最后女孩子无奈地说,“我们岂不是完蛋了?” 丁依旧望着地上的工具们,叹口气,“怎样也好,我会尽力的。” 丁看着穹顶上一块三角型的红色玻璃。光线很费力地透过,像肿胀的伤口。 黑暗从眼角渐渐渗透,最后只剩下一块暗红的三角,吸收着所有的色彩。 “我认识一位像你的人。”女孩子突然开口。三角形沉重地摇晃起来,吐出 吞噬的颜色,重又回复安静的红色。 “什么?”丁问。 “一个老伯伯,也是画画的。”女孩子向丁转过头。 “老伯伯?” “他活了很久,好像永远都不会死的样子。” “那他很有名咯。” 女孩子摇摇头,“没有人认识他。” “从十岁开始,他画所有他看见的东西,整整画了四十年。五十岁时,他画 完了所有看得见的东西。然后他睡了一觉,睡了好久。十年。因为四十年间,他 一直在不停地画,从没有休息过。等他一觉醒来,他又拿起画笔。其实那时候, 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就此不再画画,因为再无可画;另一个是,继续画,画其他 一些东西。他又拿起画笔。那已经是他的习惯了。” 女孩子停下来,恢复了眼神。 “那么,”丁小心地问,“他继续画了?” 女孩子听问,低下头,仔细地想着。 “后来,他一直在哭。” “一直哭?” “是啊。因为他再也看不见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了。他很难过。也许从前,他 签过一张类似于‘画完所见之物就如何如何’的东西,不过没有兑现。”说完, 女孩子对着浮在空中的不可见的老伯伯耸耸肩。 “他就一直哭到现在?”丁问。 “怎么会!”女孩子开心地一笑,“他又在画了呀。” “哦?”丁也高兴起来,“还在画呀?” “你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女孩子问。 丁略一沉吟,说:“他澄清了自己的心境,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 女孩子一皱眉,冲丁眨眨眼:“差不多吧。不过没有‘澄清’那么玄乎。” “那是怎样的?”丁不解。 “他找了上帝。”“上帝?”“然后”“然后?” 女孩子笑呵呵地吁口气,说:“然后,死了。” “死了?”丁吃惊。 “当然。否则哪来的新天地?”女孩子放平眼角,注视着丁。 丁再次探头看向横七竖八的工具们,看向他们交错的角度和诡异的阴影。 “你刚刚说他找了上帝” “上帝就是‘死’。”女孩子从横梁上撤下双手,站直身体。 “所以,”她继续说,“怎样努力也好,你没有上帝的神迹。” 女孩子下去休息,丁则继续站在原处看着原处。 中午的时候,丁以前见过一面的国家发言人——被丁撞飞出去的那一个—— 来到博物馆,提醒他们时间不多了。“希望能在期望转为猜疑之前完成。”他说。 丁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就像他能把发言人再次撞飞出去般地肯定。“或许向上帝 请求确实可行呢。”丁想。 大厅里的每一块地砖两天内已经被丁无数次地踏过了,看来想从这雄伟的建 筑本身找出破绽是不可能的了。庭院以外,也布满了哨卡。丁决定立即忙碌地工 作,寻找机会。丁开始在地上摊开与画框同比例的巨幅的白纸,开始走线。 女孩子无聊地走到丁的身旁,探头看着他工作。“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她说。 “怎么?”丁很奇怪。 “我逃出去,能到哪里去呢?”女孩子问。 丁停下手,想了想,说:“世界还是很大的,总会有地方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吗?” “好像有个什么选拔的,听说过。” “‘单纯’选拔。”女孩子呵呵一笑。 “对,是‘单纯’。”丁也笑。 女孩子忽然很神秘地凑近脑袋:“那么,什么是‘单纯’呢?” 丁放弃回答。不是强项。 “就是一种眼神啊。”女孩子揭迷,“不去看到对方眼里的龌龊,就是单纯 的眼神。” 好像是这样,丁点头佩服。 女孩子把眼睛对准丁,“现在,我有这种眼神吗?” 晶莹的水晶里神秘的黑洞在微微地颤动,而睫毛则隐藏起来危险的冲动。 “现在这种眼神会让人不安的。所以我即使逃出也无处藏身。”女孩子冲丁 眨眨眼睛 丁疲倦地走下白纸,放下笔,走到窗前。外面的天空好像精力过剩一般,每 一个漂浮的颗粒都发散出光线。看起来像一个拙劣的伪装,礼品包装纸里的玻璃 球。遗弃的气息充斥着各处,一如天空的飞鸟遗弃地面,一如被温暖遗弃的世界, 纵然光亮,依然寒冷。一如行人们一起微笑,纵使如此,依旧在遗弃着。 女孩子走到丁的身旁,牵起他的手,“来。”两人又向脚手架走去,“你知 道为什么世界会这么大吗?”丁木然地摇头,“这样就听不见自己的眼泪落地啊。 你知道比自己小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 “是什么样子的?”“想知道?”丁点点头。 已经有院落里高大的松柏在厅中投下细长的倒影,更加纤细的光线轻微地交 汇着。少年微阂双目,倾听。有一条幼年的溪流,女孩子说,正在他的下方流淌 着。他们两个同时出生,他们的生命只有一天。午夜,小溪干涸时,他们会一起 死去。少年抓住小溪的每一丝流淌,倾听小溪的每一点叮咚,清晨黄昏,春夏秋 冬,各不相同。流淌的,绝不会回头。没有为什么流淌没有为什么倾听,连流淌 和倾听的空间都在消逝。 那就是比自己小的世界。女孩子在交织的光线中向前指去。 午夜,还有多久?丁问。 小溪和少年知道,还有上帝知道。最后,终其一生的天籁之音和终其一生的 灵魅,都将交给上帝。上帝没有资格接收,他只是终结。上帝什么都不需要。 女孩子抬起头,你能救他吗? 上帝?丁问。 他正在受伤,就要死去。或许我应该很伤心地哭,女孩子说,他确实在一点 点地死去而且绝望,但是我,她接着说,很遗憾,没有小溪同我一起出生,而且 也失去了单纯,不会哭了。 女孩子和丁在脚手架上徘徊。“人们的基因总是引导他们搭造高大的建筑, 是有道理的。”女孩子呵呵地笑,“你想过吗?” 地上那巨大的白纸安静地躺着,丁开始寻找颜料。 第三天,博物馆的大门终于打开。人们没有踏进去。以后很久的时间里都没 有人踏进去。终于,人们还是从门口开始,用巨大厚实的玻璃将博物馆内壁整个 镶嵌了一遍,才重又可以涉足了。没有人知道整个馆内有多少幅画。地砖上,楼 梯上,扶手上,窗框上,玻璃上,甚至地上散乱堆放的工具上,毫无章法的或大 或小、难分彼此地堆砌重叠交错着无数的画。巨大马背上的孩童飞驰,安详画板 前的老伯伯,清澈小溪上的少年,飘舞于星光中的纤细的头发,肥胖的土壤和肥 胖的水和肥胖的种子大厅中央树起一座巨大的玻璃塔,里面包裹的是那巨大的脚 手架,依旧是宽阔的黑布垂下,遮盖着受伤的“上帝之笔”。有人会发现那上面 有什么滚落的痕迹,好像血红的泪。 很多年后,当这里的一切不再有见证时,这古老的博物馆也被圈护了起来, 人们叫它“上帝的漫步”。看着那两行四串淡淡的足迹蜿蜒消失于青翠的草坪, 许多人会不觉间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