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布衣黔首可以不乏无能昏庸,却总乏有能英明。樊池有间“常善药铺”,也是 钱家所开,里边有个干杂活儿的弱小孩童,叫“小个子”,想法就与别人不同。 香兰降世之后,钱孝天更想多积阴德,在路边看到个小乞丐,询问之下,可怜 他是孤儿,又喜他长的俊俏,便给他一个活儿干,去药铺里当伙计,吃睡都在药铺 里。人们见他不高,就呼他为“小个子”。 小个子刚来打下手时不过七八岁,还不懂事,只在睡前灯未熄的短促时间里, 看过一些稗官野史,也就识了些字。他是罕见的为钱家抱不平的人,总是这样想: “一个好好的男孩,为什么非把他养成闺女?凭什么!” 逢听有人说起,钱家如何有个小妖精,怎样克死了父母,小个子便要凑过去插 话:“胡扯!是那个道士骗人!混帐道士!他把全天下人都害了!”话没说完,谁 爱听他胡诌,都反骂他竟敢诬蔑陈道长,早晚被天谴。他个子小脾气反不小,被人 骂,看来他恨极了那道士,竟和别人吵起嘴来,将谁惹火了,对他拳打脚踢,有甚 者还棍棒相加。他打不过,被打多了,只得噤若寒蝉,忍气吞声。 贼道士的迷语传来传去,成了“钱家自行作孽,老天看得最清……”说这话的 人开始并不多见,倒是同情钱家者偏多。不料不久,钱家下人中,崛起了一个专门 惹事捣乱的,人们极恨了这个“仗势欺人的贱货”,愈恨便愈像是验证了心里早已 打定的谶语。钱家当年博施济众之风,仁德慈爱之心,竟也抵不过这坏蛋作怪。看 来确乎如此,痛苦比幸福更真切。 生子在先,已经传开,再有道人算卦,如何遮盖?那天观摩凑分的不计其数, 钱孝天只得将贼道士请入内堂,惨然道:“今日萌陈道长点破天机之大恩,大恩则 不多言谢。这里黄金万两,只作道长他日救苦众生之后备,还请收下。想此等不堪 见人之丧事,只盼别要传到世人之耳,只盼我儿可以平常渡此一生,钱家从此,从 此……”心痛的说不下去。可是,多少钱能堵住,那长在害人之心上的嘴?明面上 百般答应了,暗处却去四处张扬,发誓谁不知道,他就认钱孝天做爹。 小个子的话,一时成了别人骂他笑他寻他乐子的噱头。人们很快就又忘了他的 存在。掌柜的对他最不好,他干活干好干坏都挨骂,要么是“你他妈会干活儿吗!” 要么是“恶心死了!再把那个捅下去!” 是钱孝天让他来这儿混饱的,他当然念着钱孝天的恩,还要帮着钱家狡辩,不 要脸还装正经,杂种!掌柜的这样想着,把小个子累的死去活来。 又是雨天。钱府门外有个稍显苍老的壮汉,打着一个很大的雨伞。大门开了, 小厮一见来人,忙迎了出来,叫着:“老爷回来了!”正是钱家全国三十三处武馆 的总管何之桑,年过半百精神依然矍铄而风头不减当年。钱家开了这么多武馆,主 要为了和各地官僚密切接触,维护钱家当地的生意。真像天子设在各地的衙门。 何之桑嗓门洪亮:“十分顺利,大家放心!”这是在回答汤凤才。 汤凤才曾是钱孝天的鼎力助手。钱孝天死前将全权交给了他。现年五十有四, 脸形微瘦,髭须稀松,听过何之桑的话,颔首道:“庆恩(何之桑表字)辛苦了。” 钱孝天呕心沥血,不但保住了先祖的产业,更将其发展成遍及世人生存各个方 面的庞大机构。大多的老爷财主们,只会用钱盖房子,买古董,娶妻纳妾,开枝散 叶,很少有将资本用在扩大生产规模上的。可贵在钱孝天头脑开明,高人一等。 每一事物都包含着多种矛盾,但矛盾的双方恰恰体现了事物的平等。钱家男子 所有精力都投掷在生意的运作上,虽然其规模浩天下之第一,但谈及到生儿育女, 却没几个在行。以至钱家人丁少之再少,到钱孝天之父钱远途这代,已经没有旁系 的亲戚了。 为钱家卖命的虽然全是外人,但个个忠肝义胆。钱孝天眼光精准,大可以放心 的将香兰托付属下。有篇《先驱》道:“第一垂名曾注定,惜因信恶祸多增,无人 后继空奋力,天叫此人孝天生。”即指钱孝天的空空生涯。 盐商总领李介叹道:“盐的买卖不太好,上月好些,下个月或能略有起色吧。” 药商总领鲁成章有得色道:“药的生意还不错,大夫们一定很忙了,哈哈。” 鲁家有对孪生兄弟,其父以“顺理成章”四字为两儿取名,希望他们“顺利成 长”,长大后事业顺理成章。结果鲁成章投到钱孝天门下,一步步擢升为药商总管, 其兄鲁顺理也在朝廷秉笏披袍,臣心如水。原本十分微渺的鲁家刹那间声名天下, 炳炳麟麟。 此外田地方面的水明,管财物的郑天赐,管牲畜的韩有成,管客栈酒家的贺如 虎,管家仆奴役的徐誉德等,都报了当月情况。汤凤才听完一人叙述,便说一句辛 苦辛苦之类的话,大体没什么悬殊起落,大家感觉一如往常。 这时汤凤才正色道:“自老爷走后,我等遵循老爷遗愿,十二年来扶植钱家, 忠贞不二,绝不比那阳奉阴违暗室私心之人,迄今景气虽不比当年全盛时期,却也 并未就显颓败衰微之势,大家功劳甚深。”顿一顿继续:“大家为凤才所领,言出 必行,唉,惭愧惭愧。现在少爷年满十六,我想从今日起,钱家一切就请少爷做主, 我等必当尽心侯奉,方不负老爷重用之恩,厚待之情,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郑天赐道:“香兰哪一点像‘少爷’?让一个被世人讥讽嘲笑的人主事,钱家 的威名何在,信誉何在?” 汤凤才道:“任育(郑天赐表字)所说有理,但老爷的遗嘱,我等不可违背。” 李介道:“是,大家请听老夫一句。老爷走时,确系将家产留于香兰,但老爷 的原意,我看不是要少爷参与这烦杂世界。如今世人讦骂钱家,多半出自少爷的苦 命身事。 最近情形越发糟了,少爷若在此时出面,更如雪上添霜,世人不满,老爷亦不 满,若如此,还是还少爷一个清静吧。“这大盐商说话味道也有些咸,”斤斤计较 “似的。 韩有成道:“是啊,少爷怎能承受的住,被人无休止的奚落讽刺?而他若是根 本不曾懂这世上的个中情由,那也未尝不算件好事。” 贺如虎道:“大家也要想想,少爷继承老爷,天经地义,纵是有违人愿,但请 问,我等怎能夺取少爷的家业?”韩有成道:“我等辅助钱家料理琐事,不论少爷 主不主事,于我等夺其家业都实在言过其实。若要少爷主事,先有两难:其一,我 等迫于世人压力,曾决议假将少爷送往青云寺,告知世人,希望借助佛法为少爷消 除邪魔,现在如何自圆其说,其二,少爷并未习过经商之法,实不合做大事之主。” 汤凤才叹道:“唉,一时之法,而又未能雨前绸缪,以致落得今日犯难。但于 情理,少爷不作主,我等怎好再如此肆意定夺下去?老爷遗愿想是正如沉长(李介 表字)所言,然而究竟遵从老爷遗愿,与不悖于前人之规矩哪样为重,诸位请讲。” 郑天赐道:“我们侍奉老爷,尽忠于他,难道要去管那些早该蠲除的规矩不成? 老爷当年正因为没有抱残守缺之错,才把钱家治理的如此规模,难道,我们要背老 爷的风范而驰?” 鲁成章笑道:“少爷在幻园苦苦捱过十六载,欧措(汤凤才表字)所言甚是, 确实该为少爷今后好好打算了。老爷的原意,是叫少爷‘与世无争了此生’,但若 是有两样要老爷选择,我想,老爷还是盼着,少爷能处事自强。我等若能领会老爷 的真意,再将此意转传少爷,这就成为真情,如此真情真意,老爷和少爷才能得欢 乐幸福。” 徐誉德泣道:“唉!十六年了,一晃十六年了!竟无一人敢解少爷之难,陈道 长也音讯全无,若是能找到他,非要让他救救少爷!” 何之桑更大声道:“戛戛乎哉!是之桑没能照顾少爷周全,对老爷不住啊!” 声声痛苦。水明接道:“庆恩何必自责,罪魁祸首,对钱家不起的,正是老夫!教 养出一个败坏老爷声誉的孽种,现在的势头,多半是那畜生所至!唉!” 汤凤才神伤道:“大家不需自责,事情总需有所发展,且是谁能阻碍了的?阳 儿年幼,俗语道‘树大自直’,白之(水明的表字)无须急恼,孩子做事,哀而不 伤,会有多大影响,今后教导严谨,必成大器!”继续道:“当日幸有陈道长化解 罹祸,救得少爷平安无事,而只要少爷能平安无事,老爷在天之灵已然万分宽慰。 可是我等决不能不尊天理,少爷主事势在必行,我等可以说,少爷已然魔去邪消, 接回钱府,此后再慢慢教他经商法则,至于青云寺,多施大批银两,想他们也不会 声张。” 李介平静道:“佛法虽无边,但也无力回天,明眼人一看便知我等意图,后又 说我等言不由衷,出尔反尔,到时形式更加不妙。再说当年道长既已尽力,恐也不 能再救一回。并非是我不喜少爷,只是如此确是有些失体统之处,设如老爷在时, 见到少爷如此模样,想也未必愿望少爷主事的吧。” 郑天赐道:“你们怎么还不明白,老爷当年图的是什么?修幻园又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少爷,又还能为少爷什么?不正是指望少爷能平安一生便满足了么!我 们现在还要苛求什么,再没什么了!” 贺如虎道:“凤才既言,何必多虑,少爷终归是少爷,不然看他这样遗世独立, 老爷怎能心安!我等拼命也要尝试一番,不然我等去后,谁来保护少爷的以后?只 有亲眼看到少爷光宗耀祖踵事增华,老爷,我等才能心安。” “好了!已无退步!既然想让少爷主事,为什么还要谎称他去避邪?又为什么 早不教他经商之法?生意人最怕惹上晦气,别人躲着我们,只怕老爷和我等耗尽心 血苦命维持的家业涣散罄尽,试问我等到时如何向老爷交代?我们自身又将安于何 处!”郑天赐厉声道。 “任育不可动气!”何之桑截断道,“大家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众人便安静一会儿,鲁成章倏地眼光一亮,随即道:“不如,还是请欧挫来主 持大局,不过但凡有事,都请少爷暗中做个绝断,如此既有我等的商议,又有少爷 的应允,岂不两全其美?我们更要各尽其责。”水明道:“这虽不难,但少爷仍然 无法崭露头角,孤身园中不晓天下,迷糊点头答应,有什么意义。” 汤凤才道:“正是,但我等也不必过于消极,少爷居在幻园,正似锥铁处于囊 中,又俗语道人定胜天,这里聚集我等人众,还愁无法拔丁抽楔么。” 郑天赐道:“只怕少爷不是锥处囊中,我等却是拔苗助长了。唉!太晚了,这 怪谁?怨谁?无可怪怨,无法弥补。纵然少爷出人头地,却不能生儿育女,那么之 前的努力也将付诸东流,……谁愿见此一切!” 又过半响,徐誉德忽然问:“咦?谁还记得道长当日的言语?”汤凤才道: “我还记得清晰,陈道长所言,要将少爷以女儿方式养成,不得有婚约,钱府不可 再有子女降生等,永乐(徐誉德表字)想说什么?”徐誉德喜形于色道:“想来, 陈道长乃是耆宿名长,那么,所言应该是完完整整的了?”众人不解,见他哂笑真 实,便急问是否有了转机,他喜道:“有了有了!一,我等已然按照道长之言,将 少爷养大。”众人说不错,他继续:“二,不可有婚约,未必就不能生育后代,钱 府不能降生子女,别处总还可以啊!” 众人一呆,随即大喜过望。汤凤才老泪落腮:“是了!原来陈道长已于冥冥之 中点给我等挽救之途,只是我等不知薡蕫,不曾细思!老爷善果得报,若果然成此 大功,钱家从此本支百世,再无忧愁!”以袖拭泪。 何之桑更是涕泪同流,声音越发响亮。李介问:“那么,用什么法子行通才好?” 鲁成章笑道:“这就太简单了,叫少爷变名易姓,安置在钱府以外,我等暗中给予 帮助,最好使少爷先有个官职功名,再学经商,随后我等故作力不从心,将这各样 产业写个契约假卖少爷,倘若人问,为何要卖给他,我等便说天下精明者莫过少爷, 唯少爷可以掌此重任。在有就是永乐所说,非娶妻能生子也。” 这些老爷们,不知为香兰操过多少心,想过多少办法,现在徐育德一语化开, 顿时精神抖擞,喜极而泣,都道:“老爷终于能瞑目于九泉了!” 李介笑道:“那时候便叫漓儿和阳儿一同辅助少爷,小萱小真他们找好归宿, 都能得成美满,我等一生,便再也无憾无悔。”水明惭愧道:“阳儿痴呆,不务正 业,又不知是哪里找来的四个人,现在越发没个规矩,比漓儿差之远矣,不可企及, 唉!他不祸害东西我就知足了,怎还能奢望他‘光宗耀祖踵事增华’!”众人便又 是一阵劝解。 汤凤才又道:“自少爷十四岁起,一直有单丫头伏侍少爷,她聪明心细,灵巧 乖张,少爷与她必然有些感情,两人互相信赖依托,不比别人,就把单丫头许配给 少爷,大家以为如何?”郑天赐道:“就这样!”众皆称是,说道不再遵循门当户 对的旧规。 有时候,泼出的水如果能收回来,一时大喜,先不会顾及用什么器物去盛,能 收回来才是第一步,马上还可以换个好的容器,而且不在乎水里含上了一些泥土。 汤凤才又道:“少爷自有了单丫头,时常出去玩耍,这原本十足危险,现在已 反成好事,我等尤其要看护好他。今夜就摆筵宴,做些彩花,有人问便回答说:” 只要尽情欢喜便可。‘“郑天赐大笑道:”好啊!恭贺兰儿脱离困境!“ 鲁成章笑道:“少爷偷玩,我等故作不知,派人暗中保护,咱们还都是很高明 的嘛。”几个老人听了,笑逐颜开。唉,沧桑往事,苦尽甘来,怎能使人不感慨。 《无忧》道:“同为苦命谁先后,一场笑语各飘流,曾怀一只绝望鸟,敞露胸怀飞 尽头。”于是预备,散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