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总药铺也在本地,就是常善药铺。此间的那个被人忽来唤去的小个子,如今已 二十岁整了,还是那样俊秀,还是那样忙忙碌碌的干着活儿。这一清早听见掌柜的 喊:“小个子,水少爷差人订的药我给预备好了,你快送去!”小个子一听见是 “水少爷”,心里老大的厌恶,不得已而跑了这趟腿,中午回来,刚吃进一点东西, 掌柜的又喊:“小个子,该着你活儿多,再去给县太爷送回药!”绑好了纸包,叫 他提着赶紧去。 雨刚过,夏日不很燊。个子急急的走在路上,瘦弱的样子,可怜巴巴的,但也 总比那露宿街头,饔飧不继的时候强多了。他走路一向脚跟不着地,眼神也不好, 因此一快起来,脚下飘忽不定,眼前漫漶不清,有些跌跌撞撞,想要放慢下来,忽 听背后有人小声说:“等一等我。” 小个子回头一看,是个刚撞了一下的小乞丐。想起自己也曾这样到处要饭,有 上顿没下顿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你,想要点儿吃的么?”见这小乞丐灰头土 脸,胸口起伏,身纤体弱,知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则更同情于她:“小妹妹,这些 钱,你拿着吧。”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手心递了过去。 小乞丐正要说话,恰巧有两女六男从对面走来,其中一个女孩说了声“等等”, 一行人便停了下来。另一个女孩问:“有事吗姐姐?”这是鲁成章的小女鲁真,鲁 真称呼姐姐的是郑天赐的大女郑紫萱。 紫萱不比鲁真那样天真烂漫,却很姽婳,问小个子:“你就是小个子?” 鲁成章共有两个女儿,大女降生不久,便患急病离开人世;郑天赐亦有两女, 小女名叫郑莲,性情刚烈,不擅与人相处。 “小姐,啊,是郑大小姐和鲁二小姐,回小姐,小人是。”小个子有点心慌。 “姐姐,他是很好呀,心肠多好呀。”小真和小个子差不多高。 “小个子,你,你自己就是个穷……”紫萱本想说,你都这么穷了,还想接济 别人?脸上忽然一红,便住口了,眼神瞥向旁边的小乞丐,说道:“这小叫化也挺 可怜的,给她十两银子。”后面的随从便取出银子捧了过去,小乞丐伸手接了,没 有说话。 “姐姐,你也好呀。”小真兴致勃勃,她最喜欢萱姐姐,总要她陪着她玩。 紫萱微微一笑,说:“你懂什么。”又像是偷看了小个子一眼,脸更红了,想 要再说些什么,终未开口,一行人渐渐去远。小个子忙向小乞丐道:“你刚才应该 好好谢谢人家,她们都是有钱有势的大小姐,得罪了她们会受苦的。” “我,忘了。”小乞丐小声说着。小个子叹了口气,又问:“你还有事吗?” 见她得了这么多钱,心里也高兴。 “我想玩。”又是细声说着。小个子真是又气又笑,心想你要玩玩你的吧,我 又不认识你,找我干什么?但他没说出来:“小妹妹,我还有点要紧的事,不能和 你玩儿,看,我得马上把这个送到人家去。”举起药包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小乞丐正要说“我和你一起去”,一下子让远处骤然引爆的沸腾打断了。贩夫 走卒闲逸人等,全都慌张胆怯的到处奔散。小个子瞪着那边咬牙切齿道:“又是水 丝阳在闹事!”忙对小乞丐说:“我要走了,看,就是那个人,躲他远着点,拿这 些钱先去找个地方洗洗干净,再去买些好吃的好玩的,那样准保比和我玩好玩。” 说罢便走出几步。 小乞丐没有追小个子,又叫住了一个人,跟那人说她想玩。小个子听见了,哭 笑不得,心说哪儿来这么一种乞丐? 被叫住的人有些迟钝,定神看了小乞丐几眼,忽然破口大骂:“呸!你这么个 缺德的叫化子也配玩儿?能吃饱了就不错了!玩个屌!快滚远点,惹怒了老子可要 动手了!”说完抡起胳膊一下一下捋着袖子,显得他凶恶十分,可他又没蒙着脸, 再凶恶也和遮盖他的相貌无关,年纪在四十左右,一脸餐风饮雨的劳苦相,可想他 是被生活折磨了一番,有气儿不顺,要往这小乞丐身上撒。 小个子见到这情形,想起了自己也是经常被人如何如何欺负的,但这小妹妹太 迷糊了,非还想找这种粗野之人,玩儿?他生怕小乞丐出事,赶快回过身来,拦在 小乞丐身前,急着对那汉子道:“大哥……啊?是张大爷!张大爷求求您别生气, 她是我的……妹妹,我正找她不着呢。” 张大爷见是小个子,反而温和的陪起笑来:“啊,这不是小个子兄弟吗,你的 朋友哇,快带她走吧,嘿,我看她呀,嘿嘿,是挺糊涂的,嘿嘿,别让她老站在大 街上了,这么乱的,……快带她走吧,……” 小乞丐很奇怪,呆视着他们。小个子很吃惊,认得这人是振世武馆的总教师张 运松,这人怎么会跟自己一个跑堂的客气上了?忙道:“哦,哦谢谢张大爷,我, 我找到她了,我这就领她走。”说罢鞠个躬,拉着小乞丐转身,却又听见后面,远 远的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站——住——” 三个人以不同速度的回过身来,只见正有四个歪七扭八的小厮,抬着一个身穿 白底绸子绣大浅粉花大浅绿叶大浅青块儿的,竖着就过来了。正是水丝阳听见张运 松骂人,四妍本要抬他回家,现在改道来这儿了。 小个子就像见了仇人,但一想想自己的处境,吓得不敢动弹。 四妍分着红白黑灰四种颜色,在他们上边的丝阳道:“放我下来,我要走几步。” 于是下了来,五个人并排而行,占了大半马路。 小个子心里咒道:“摔死你!”不想丝阳真的脚下一滑,差点来个四角朝天, 四妍“呼”的一下从各角度扶住他,抱好他的长丝,他却不站好,就这么被扶着, 上半身仍旧维持那半仰半倒的姿势,两条腿抬的愈加高昂,嘴里还哼起了曲子,两 只手被架扶着,甩不起来,但手腕还能动,便随着自己的声音打着节拍。 “咦?张大管家?你在骂这小叫化子?” 张运松控背笑道:“哈,水公子,小的一时气不顺,骂了她几句。” 丝阳还是不站好,望着天,用手向前虚点一下,大概是小个子的方向,说道: “哎,你过来。” 小个子已经被他那不成人样的德行气蒙了,看着他都别扭,他却不难受?心想 无辜的百姓竟是被这样的恶棍成天欺辱,老天的眼睛究竟是怎么长的!随便拱了手, 说道:“水公子,有吩咐小人的请讲。” “唉,心里骂着嘴上不骂,这算什嘛,好玩儿是吧,张教师可不像你这么心口 不一呸!”丝阳以喉咙对人,最后那句说的特别快,又向张运松道:“大管家,你 平时不骂人,嗯?”这句又慢了。 张运松道:“是,运松今天领他们练武,一个个全像痨病鬼子,让人看着实在 憋气不痛快,便想出来走走散散,遇上这小乞丐不识抬举,便骂了许多脏话。” 丝阳道:“怎么好像刚才听见你说要让谁的那个走,嗯?”又是飞快,“嗯” 字加重。张运松道:“啊,运松以为公子不会来……”丝阳早打断了,向四妍道: “喂!你们还不赶快劝劝张大管家他的毛?”说的太快了。 红衣花零丁道:“张教练消消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张运松听了笑道: “老夫是有些胡涂了。”白衣赵妖接道:“大伯啊,高兴的时候随便骂,不高兴的 时候还是在家缓腾吧!”黑衣方雅便“哼”了一声。 丝阳不用再仰面了,一直朝着天呢,大笑起来:“小妖怪说的——对!今天, 赶上少爷我高兴之至了,那就骂两句吧!”灰衣孙彩道:“少爷,你先站起来,说 话也舒服些,我们也能省些力气。”丝阳笑道:“累啦?”便猛的一努劲儿,站直 了,但刚才仰的久了,这一起身难免有些头晕,便往花零丁肩上一扒,闭着眼睛, 大略一指小乞丐的方向,缓不过来喘不过气的轻骂:“小畜生,有娘生没爹养的。” 又指张运松:“松树蛤蟆绿眼坑,青鼻紫脸断腿驴。”张运松反而笑了,也就只能 笑笑,没更合适的反应。 丝阳骂了几句,精神好转了,只见他玩命般的蹦了起来,身在半空飞舞,长丝 洋洋洒洒,体态却像个大蛤蟆。小个子抬头一看,只觉漫天飞彩,眼前一花,丝阳 已扑了过来,抓着他肩膀,正要大吼而特喉:“你口是心非……你,你,你你,我, 我!”原想卯足了全力吓唬小个子,却好像反被小个子吓了一跳,只觉自己浑身哆 嗦,忽然有种特异的滋味强制不住,竟不得不大哭起来,泪水就像他那瀑布般的长 丝,倾泄直萱,又像无数颗珍珠连在了一起。他擦着眼睛,疯喊着:“怎么啦,怎 么啦!我怎么啦!要死啦要死啦要死啦!”捂住头狂叫。 孙彩抢上去,从后抱住他,大声道:“少爷不理他们,回去了!” 丝阳扭过身,用尽全力搂住孙彩,撕心裂肺,潸然饮泣,苦苦的喊:“我不是 坏人,不是!呜……”他那两颗宝石不停的下着珍珠雨,可怜的揉着眼睛,身体一 下一下的抽动着,缩的很小很小。花零丁赵妖方雅赶忙来劝他。 小个子张运松小乞丐都愣了。小个子是心善的人,见丝阳伤痛欲绝,只先意识 到是自己错了,便温和着道:“公子,小人,知错了,是小人惹得您这么心痛的, 小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公子原谅。” 丝阳松开孙彩,又去找花零丁,还是将头搭在花零丁的颈背上,泪痕未干,仿 佛昏迷中口齿不清:“张松树,改天再找你有话说。”然后将全身重力都移在花零 丁身上,花零丁微一下蹲,背起了他。四妍见他可怜,眼中都含了泪,蹒跚着离去 了。 小个子诧异非常,张运松却笑脸相送,终于斗胆问他一句:“张大爷,水公子 他,这是怎么了。” “这个,水公子一向叫人摸不着头脑。”说罢冲小乞丐笑了一下,又冲小个子 笑了一下,也走了。 小个子和小乞丐来到知县府,小个子送药进去,出来和小乞丐原路返回。两个 人手拉手,偶尔相对一笑。小个子想到,小妹妹定然无家无亲,若寻问起她的身世, 便会使她更加伤心。于是只和她聊聊看到的各种东西。小乞丐忽然问他:“你叫什 么?” “我,我……”小个子答不上来,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叫我小个子,我就 叫小个子了。” 小乞丐满是尘土的脸,露出一丝笑:“你会玩什么?”小个子又答不上来: “我,我……”小乞丐笑出声来:“你喜欢花么?”小个子搔搔头:“喜欢。我最 喜欢……水仙花。”小乞丐说:“我喜欢梅花。” “梅花?因为梅花不怕冷,对吗?”小个子用了问小孩的语气,他看出小乞丐 年纪不大。小乞丐细着声音说:“对。”又说:“有两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是黄昏,‘就是指梅花,梅花傲霜欺雪,我经常梦到它,你为什么喜欢水 仙呢?“小个子支支吾吾:”水仙……好看呀。“他没想到小妹妹措辞还挺文雅。 小乞丐又看小个子一眼,就低下头。小个子有些不自然,耸着肩:“你……” 正巧小乞丐也要说“你”,小个子忙道:“你先说。”小乞丐便又低下头:“你在 哪里住?”这话问的小个子有些害怕:“小妹妹,你……不明白,你……我在常善 药铺,以后找我来咳咳!大哥有空的话就带你玩,好不好?”小乞丐羞着点头: “嗯。” 已经到了常善药铺门口,天有些暗了,小个子想起小乞丐无家可归又是女儿身, 再想想自己以前,不免掉下几滴泪,说:“小妹妹,你……” “你哭了?”小声的问。 “我没事的,可是你怎么办呀,小妹妹……”说到这里,哭得厉害些了。 掌柜的看见小个子在门口和一个小叫化子说话,本不稀奇,只是他送药几乎用 了一下午,这就非得教训他一顿了!想着把手里的帐本用力一砸,气冲冲的冲出来, 恨着劲的杵小个子脑袋一下,嚷道:“小杂种!送个药你送一天,你给我进来,进 来!”将他扽了进去,劈头盖脸的乱打,又叫人去哄走那个小乞丐,嚷道:“瞧你 那德性!叫化子找叫化子,你们就是要饭的命!” 小个子忍痛喊着:“小妹妹!快走!以后要来找我!哎!哎哟!”皮肉之苦怎 比得心灵之痛,本来流泪,更增楚楚。却还没有人同情他,只记得他不尊重陈道长。 小乞丐为小哥哥担着心,轻轻的走到一所气势宏伟的宅宇前,站在那里道: “我要回去了。”便有五个黑衣人倏地窜出来,低声道:“小姐回来了,小的们送 您回房。”便敲开了门,与阍门的说了几句,把这小乞丐裹在中间,拥护着进里面 去了。 再说被丝阳羞辱的那两父女。白叟黄童没什么热闹可看了,逐渐散去。少女望 着丝阳碧霞远去的身影,低头看看那药,竟而不怒不悲反而大喜道:“爹!这是那 种药就是这种药!” “毒药!扔了它!” “爹!大夫说您的病只有这药才能治好啊!咱们原来买不起,现在好了!” “好什么!死就死了!死有什么!死也不受他们的恩!” 少女喜色尚存:“爹,你怎么老这么犟啊,治好病,娘会高兴……的,说了不 要再来摆摊受累了……” “小轮!爹不怕累,爹只想在死之前多留下点东西罢了。” “别说了!养好病,咱们再去神仙峰下玩!” “丫头,就知道玩,是神祈峰,不是神仙峰。”老汉也泛起了笑意。原以为女 儿是来劝他回家休息的,到家问过“孩儿他娘”才知道,是女儿和娘吵了嘴,女儿 一恼便逃出家门。江老太太正在家里坐卧不安,现在女儿和老伴儿一道回来了,又 意外的得到了珍贵名药,一家人欢欣鼓舞,和颜善貌。 小轮大臊着不让爹爹提起街上的丑事。江老汉笑的合不上嘴,待笑够了,察视 丝阳赠药,神驰思骛的停住一会儿,嗓子干了,喊了几声惭愧,锤了几下胸口。 小轮早已羞容难当,躲回自己房里偷笑去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