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没有车来车往 就在九月午后的夕阳下,我所居住的对面房间里,有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永远地 去了。 我是在他坠楼后的当天夜里就知道这个消息,那一刻,我心中涌出无限悲凉。 楼下车来车往,人潮涌动,匆忙的人们也许不会在乎从七楼飘下来细小的身影,可 在这个下午,我为感伤找到了充分的理由,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倾听音乐《天堂 里有没有车来车往》。之后的好一阵子,我渺小的灵魂是逸出了我的躯壳飘然飞向 一个遥远的地方,在山之巔处无栖身处所,试图去寻找那个幼小的灵魂,我希望他 因幼小而更加孤独的灵魂有一次短暂的邂逅。然后,为他幼小的灵魂寻找一个家, 或是家的感觉。 也许,他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孤独往往源于对物事的投入和一种旧的缅怀,甚 至是无病呻吟的一种极端表现。 当他母亲的哭声透过相隔一条街的距离传过来的时候,我那时正倚在窗棂边抽 烟,无所事事地俯看一如昨日的黄昏。这个下午的黄昏和昨天的、前天的或是更远 的黄昏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看着这钢筋水泥交织的城市,几辆出租车从我眼皮下弹 射出去,街道两旁的门面敞开着,有不知名的音乐传来,流行了几年的音乐,都俗 得有些发腻了。一个并没有什么档次的香烟广告在我眼前格外耀眼……这无疑是一 个平凡如斯的下午,平凡得如前一天、前两天。也就是说,我在此时很真切地听到 那位母亲的哭泣,那哭泣声也的确使我产生短暂的惊诧,可在短暂之后——我就忘 了那哭泣声,我又拣起了我那些鸡毛蒜皮的文字,全然不在乎就在我居住的对面发 生了一起命案,因为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总会有生命在诞生,也同样有生命在消失, 那些生命的诞生与终结是无法避免的。 当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的“对着悲剧微笑”(smiling at grief)时,我根本 不会想起那位母亲的苦况,就像人们所说的,青春豆长在别人的脸上,你根本用不 着伤心一样。拜伦在他的《唐璜》是说道:Of all tales‘tis the saddest —— and more sad,Because it makes us smile.(这是所有故事中最悲惨的——更令 人伤情,因为它竟然使人听了发笑。) 笑,更能体现悲剧的情调。在我还未知道事情原委的时候,我对她的哭,表示 着对生活的矜情和无奈,隔壁的两口子经常吵架,有时还提着家具锅瓢碗筷打闹到 楼道口,脸皮子抓出血痕,女人哭得呼天叫地,只要天一黑了,他们又没事一般, 嘻嘻哈哈,晚上睡觉拥抱着一团照样热乎,第二天照常上下班,没事一样。生活让 我对一个女人的哭似乎习以为常。 那位母亲的泪,却肯定了她对整个人生的无限怀念。生活总是值得留恋的,在 阳光明媚的春天,也许我们就埋下了泪水的种子,所以每个人才有伤逝的一滴滴清 泪。假使生活本身就不值得我们回顾,我们哪还会有对逝去的物事有惋惜的情怀呢? 一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她会号啕大哭,因为她想到这么早就一个人走过漫长的人生, 何其悲苦,假使她的儿子死了,她或许会在号啕大哭的当儿,失声狂笑,因为她厌 倦了人生,仿佛天空失去了一片云朵一抹阳光,她脆弱的心已经麻木。每一次我看 到人们流泪,我的心都会刺一样的痛,不管是丧亲的悲哀还是失恋的刺激,我总觉 得人世是值得认真活一回的。 那小男孩是十分可爱的,他拉着他三岁的弟弟跑到楼道口唱着儿歌或悄悄躲在 楼道转角处吓你一跳,然后撒腿就跑,边跑边看我们大人被吓的窘样。我和那小男 孩有过一次交往,那次我从贵阳回来,去那栋楼找一位朋友,在楼道口遇到他,我 摸着他光溜溜的脑袋说:小朋友,你好!他歪着箩卜般可爱的脑袋,大声道:老朋 友,你好! 那一刻,是那小孩提醒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懵懂的少年了。 可此时那个小朋友却死了。生命的终结赤裸得措不及手。 据说,那个午后他母亲下夜班回来在睡觉。他拉着弟弟爬上窗台,窗台没有加 设钢筋栏,他们鸟瞰眼下的城市,眺望遥远的天际,太阳就是从那里升起来,那里 有鲜花有歌声阵阵,这个世界无疑是美丽的。站在七楼窗台上看下去,我猜这个平 庸的城市在那一刻可能就不会那么平庸了,车寸人豆,山有黛绿水似银泼,湛湛蓝 天悠悠白云,风拂发梢阳光灿烂……而这一切,于两个小男孩有什么感观的刺激我 无法得知,但对一个五岁的小孩世界里来说应该是绮丽多彩的。不管怎样揣测,在 那一刻,他对他三岁的弟弟说:“我要飞翔……”说完,他真的张开双臂飞了出去。 那男孩死得很平静,闹浆迸出来的血在他头上盛开如玫瑰,灿红。 世事却总是这样的,要么残酷得美丽,要么美丽得残酷。小男孩天真的梦想化 成了亲人的阵阵伤痛。 飞翔并不是过错,他只是在细小环节中忽略了自己没有翅膀罢了。 “我要飞翔”。难道我们没有飞翔的欲望吗?我想,作为一个渴望自由的人, 都会渴望自己拥有翅膀,飞向蔚蓝的天空的。小男孩在推开窗子极展双臂的时候, 他肯定看见了空中飞翔的小鸟,他也许是无数次爬上窗台了,他幼小的内心空间一 定藏着多久以来飞翔的欲望。他稚嫩的手臂应该是他的翅膀了。他渴望着完成这个 动作……。 “我要飞翔”。让多少豪言壮语自惭形秽,甚至让多少理智的人感到惊心动魄。 也许,我们在推开窗子时,也有着飞翔的欲望,只是,我们的欲望在推开窗子 的瞬间就被另一种欲望替代了,所以我们没有勇气去实现许多的欲望。 就在这个下午,就在这个平庸得没法再平庸的生活中,那个五岁男孩飞翔了。 我想此刻天堂应该是歌声不断了,我在为他那幼小而绚丽的灵魂祈祷,尘世中 最后回眸他的人应该是他母亲,在他踏上天堂之路的同时,我们这些走在红尘一根 弦上的悲凉远不及他的悲壮。 生与死原来只是一线之隔,好似河岸的风景与水中的倒影一样,不过倒影在水 中的风景经绿水青山的洗涤而变得虚幻,有了些飘渺空灵之美。不知道人世到底有 没有来世?人们为这个问题所纠缠,让我们怀疑和伤痛。因为死是演绎不断的悲剧 的一个谢幕,等一会有继续上演,而生呢?无法预料。 在这个下午,我提笔完成这篇不忍卒读的东西,算是为我寻到一种生命的借口。 放眼望去,日益膨胀的城市锐减着我们的思维,我感觉到小男孩天使般从我窗前飘 过,况且是呈现“之”字形的飞翔。他的身体圣洁若雪,假如我的灵魂与他的灵魂 能有一次邂逅,哪怕是仅仅短暂的一次。我会轻轻告诉他:用你心中坚强的翅膀飞 翔吧!天堂是有车来车往的。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