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驿站(三章) A 、舅妈进城 刚挤进电梯便接到舅舅从农村来的电话。我的手机叫了两声那边就挂了,我回 拨过去,舅舅在那边说,你回电话过来,帮我节约几毛钱电话费,农话费还是蛮贵 的,他说你舅妈,要到凯里来,已经上了班车。 舅舅家在年前就安装了部程控电话,方是方便了不少,但每个月十多块钱的电 话费让舅舅和舅妈头痛。 舅妈是来看表妹的。十九岁的表妹初中毕业到广东去了几个月,“刹广”(广 东打工)回来,钱没得一分,反倒把从家里带去的五百块花个精光,没办法就来凯 里打工了,在一家冰吧当收银员,已有两年没回家了,到过年的时候,给家里寄几 百块钱了事。舅妈来凯里的主要目的,一是思念女儿心切,二是想来看将来的女婿 和表妹的工作。 舅妈在此之前,到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她从乡村到县城,20多里,是前年送表 妹去广东时去的。 表妹来到凯里后,舅舅和舅妈无数次打电话问我,表妹在凯里做什么工作?你 在身边多照顾她,一个农村的姑娘,在外面很不放心的,这个社会太复杂了。我快 耗干口水给他们解释什么是“扎啤”什么是“收银员”,比如那种像糊锅巴味道的 就叫“咖啡”。可舅舅和舅妈终归还是不明白,他们无法想象糊锅巴的味道,也有 人花钱去品尝去消费,并执意要老远的跑来看表妹,顺便看看那种叫“咖啡”的东 西。 刚开始以为他们是说说罢了,没想到会真的来了。别的不说,光来回车费,也 是近百块啊!舅舅就的生活窘迫我是知道的。前年我回老家去看看舅妈他们,看到 表弟很不小心碰翻了一碗蚕豆,很显然,表弟的屁股少不了两巴掌。那时,农村电 网还没有改造,没电,点煤油灯,舅舅找火柴,点了煤油灯,蹲在地上,一粒粒捡 那撒落在地上的蚕豆,每捡起一粒,舅舅很小心地吹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 地放进碗里。那碗蚕豆,我后来才知道,价钱6 毛,中午舅妈赶乡场买的。 可舅妈到凯里,来回的车费,可以买整筐整筐的蚕豆了。 近来舅妈家那里大力推广种植杂交苞谷。苞谷是丰收了,可听舅舅说,他们跑 几里的山路挑到乡场上,卖给那些做生意的苞谷贩子每斤是5 毛。把整年的苞谷全 部销完,也只有四五百块的收入。也就是说,这一趟的来回,将花销全部苞谷收入 的1/5.所以,我相信舅妈决计不会花这些冤枉钱搭百多公里的车来看边没的,庄稼 人不会花那么多的愿望钱干那些冤枉事。 换而言之,表妹的生活状况绝对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整日艰辛勤抓苦做的舅舅 舅妈所可以想象的了,她“刹广”回来就有些油腔滑调的了。表妹在她打工的冰吧 结识了她的老板,那个冰吧的老板,贵阳人,说几句普通话。听说那小子对表妹穷 追不舍了,凭着表妹那漂亮的脸蛋儿,追她的人寡多,那小子送了表妹一条项链, 不知是不是真货,光吊在表妹皮带上的手机就换了两部,走起路来,皮带上那玩意 儿“唧唧”叫过不停,硬是弹得起。我不知道那小子对表妹是不是真心实意。可我 在心底千万次的祈祷那是真正的爱情,爱情总不会欺骗一个从苦水中长大的孩子吧。 你想想,由这样的爱情衍生的婚姻,对于舅舅家,将是历史性的转机,至少对表妹 来说,也是一次划时代的飞跃。 下了电梯,挂了舅舅的电话,我满世界的找表妹,座机电话手机,无所不及… …告诉她舅妈就要来看你了。给表妹打完电话,我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像我和表 妹在预谋欺骗舅妈似的。表妹再也不是两年前羞答答纯得像家乡井水般清纯的表妹 了。她的眉毛像两小片弯弯的柳叶,再也找不到一根眉毛,有时表妹慌起来,那两 片柳叶弄得很不对称,难怪,表妹的美术水平也只能达到那个程度,嘴巴像刚抹过 一把猪血,红得发黑,穿的T 恤短得露出白花花的肚脐,牛仔短裙短得几乎看到屁 股蛋蛋。就说她最近买的一双皮鞋,那价格高得可以抵上舅舅全年苞谷收入的1/2. 最终把表妹给联系上了,我叫她到汽车站去接舅妈,下午我请她们吃饭。下午我下 班时,打电话给表妹,表妹说舅妈早就回家去了,4 点过钟的汽车。你要知道,回 程,又得有5 个多小时啊! 我不能用小说的联想去想象表妹和舅妈她们见面的那一瞬间。我也无法联想在 她们短短一个多小时的交谈,舅妈知道了些什么,我那年迈的舅妈,跑百多公里的 路程来,是否知道了扎啤和那糊锅巴的味道,也不知道她是否弄懂了在她人生有限 的字典里,“收银”两个字的含义?以及,那个追求表妹的小子,还有她永远也弄 不清楚的“爱情”字眼。 B 、北方的狼 将近30岁的兰依然光彩艳人,可到了这把年纪的兰要得靠深深的底霜和发黑的 口红掩盖时间刻下的留痕了。 岁月是无情的,岁月的流逝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残酷的。 兰去年冬天坐了几天火车去了一趟北方,在北方的一个城市逗留了几天,据说 不是去旅游,也不是去谈什么业务,而是去寻找一个人。从北方归来的兰消瘦如疾 风中的兰花,让人心疼。因此人们猜兰是去寻找一个她钟爱的男人。但人们猜不透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兰千里迢迢。 谁让她的眼光有丈二高。那些曾被兰拒绝的男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依然愤然。 身边有了小鸟依人的妻子,再想兰孑然一身独来独往,他们竟然从男人宽阔的胸腔 滋生几许幸灾乐祸。 兰,你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还是放弃那些罗曼蒂克的爱情吧!兰的好友真心 实意。 兰报之莞尔一笑。 趁着剩余的那一点点青春香火,去续一段幸福吧!自以为看破红尘的人劝兰。 兰摇头说你们不懂。我也不懂。 等,似乎是兰存在的理由,可没有人知道她再等什么。她每天都跑到收发室去, 往往失望而归。 我也常去收发室收集我的信件,与兰坐在收发室细长的椅子上,随便聊些诸如 工作上的事情,然后默默的离开,兰很消瘦,我害怕风再大些,会把兰吹得飘起来。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兰,很小心翼翼的,生怕我的唐突伤害了兰,你是在等一个 人的信吧?兰红着脸,很轻地回答我,一个朋友,童年时代的一个朋友。 就在这个冬天肆无忌惮到来的时候,兰还没有等到她所等待的。她渐渐地更多 地说起了她那个童年时代的朋友。他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的男孩,父母经常吵架,很 少有时间照顾他。男孩很孤独,童年唯一的朋友就是兰,那时兰的父母已经离婚, 谁也不愿带她,她像一只皮球一样被抛来踢去,最后寄住在姥姥家,也成了没人照 顾的孩子。 他们从小学一直到初中,一直没有分开过,他们少年时代的幸福并不因为家庭 而削减。在那个冬天,兰学着织了件毛衣,不用说,是给男孩的。 他们把彼此的心愿完好地包藏在童年孤寂的岁月里。 男孩会说许许多多的故事。男孩说,北方有一种很孤独的狼,冰天雪地夹着尾 巴在茫茫雪野行走,这种狼非常特别,一般情况不会伤害人的,和人类相处得很和 睦,人们为了保护狼,专门人饲养、繁殖,然后放回到大自然去。男孩能准确说出 狼的毛色是灰褐色的。 男孩是伟大的,在兰的眼里。男孩说,总有一天,等他长大了,要带兰去北方 看那种狼。 可还没等到男孩长大就离开了这个小镇。男孩的父母亲也离婚了,男孩为了看 到那种狼,跟父亲去了北方。 要走的那天,男孩兴奋地告诉兰,他就要看到北方的狼了。兰红肿着眼睛,看 着泪水涟涟的兰,男孩说,他会回来的。 一晃十多年,兰在想象着北方的狼思念渐渐长大的男孩。 兰去北方的时候,没有看到梦里总是出现的男孩,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北方的 狼,那是在火车一闪而过的山丘上,是血野,北方的狼呼啸着,夹着尾巴踏着雪沫 狂奔,在一望无际的旷野…… 北方的旷野,怎么没有兰梦中那匹北方的狼?! 兰就那么有耐心的等待,等待梦中北方那匹狼的出现。 当这一年的春天就要消逝的时候,兰收到了一封从北方邮来的厚厚的信。兰拿 起这封信的时候,没有一丝惊讶,出奇的平静,信在她纤细的手上颤抖,没有拆。 兰的眼眶红红的,拿着没有拆的信转身走了。 我在想,是不是那匹北方的狼回来了?可我相信,不管回不回来,却真正的不 属于兰了。 一年后,兰结婚了,我依然小心翼翼地问,你北方的狼是否回来了?她平静地 告诉我,他和它们都回归大自然了。回不回归大自然并不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 的,兰是否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惦记起北方那匹狼。 C 、二丫子打工 村子小,十几户人家蜗居在那里,村子穷,村人都说穷得鸡巴满灰尘。 村人穷日子过怕了,想方设法出去打工,但那钱不是想象的那么好赚。村人里 的男人去了又回,回了又去,跑广东走海南下浙江窜广西,干的是挑砖开石头之类 累得死去活来的活儿,钱找不了几个子。留在家里的父母和老婆,望得泪眼花花, 一年也难得有几张“绿条子”,村人喜欢把汇款单叫着“绿条子”。 九妹去了广东,村人说九妹“刹广”去了,要找大钱的。两年前,九妹就不想 读书了,闹着想出去打工找钱,她说她穷得害怕了,呆在村里,买包卫生纸的钱都 没有,趁年轻出去找点钱,将来嫁人也有个嫁妆。 九妹十九岁,长得芙蓉般漂亮,水灵灵的不像山里的妹崽。她出去一个多月, 寄来了一张“绿条子”,一千块;第二个月,寄来了两千块;第三个月呢?又寄来 了三千块。一年中来了十多张“绿条子”,一张比一张多,村人数她家跑县城次数 多,收到汇款单得到县城的邮局去取。邮寄员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推着辆自行车, 有一副好嗓门,进村就喊:“杨昭本有汇票。”杨昭本是九妹的父亲,像块木炭那 样沉默的庄稼汉。邮寄员一喊,把村人都被喊出来了,大家讨好地愣巴着眼睛看他 歪歪斜斜地签着名字,眼睛眯成一条线接过邮寄员递过来的“绿条子”,满脸妒羡。 “狗日的昭本,又要去县城了,你家九妹硬是根摇钱树呵!” “挨刀砍的昭本,你数钱怕是食指和拇指都快数肿喽!” “你家九妹多懂事,不像我家桃子,一个星期还要从家里刨十来块钱去上学。” 年底,九妹家买起了彩电,村子里最大的电视,而且是彩色的,茅草屋推倒了, 修起了三间大房。春节期间,九妹回家,轰动了村子,整个人变得洋里洋气,穿的 衣服和高跟靴,是村人一辈子见不到的,更别说吊在裤带上的那只叽里呱啦叫着的 手机。 “怕是买那双火箭皮鞋,我们都要做半年的活路。”村人跟在九妹后面说。 “裤带上的那东西,还会说话呢!” 九妹一身稀奇,让村人大开眼界。 村人把那三间大房挤满了,都问:“你在外做什么,怎么赚得那么多钱?” 九妹边给村人发糖果边说:“我们除了打工还能做什么?” 父亲也问九妹:“你打的哪样工?工资恁高。” “领班,一家大宾馆的领班。”九妹的父亲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宾馆,更不知道 什么是领班,只晓得九妹能赚大把大把的钱。他想领班一定比村长二毛的官职大。 村长二毛每个月领几十块钱的工资,让村人羡慕死了,可九妹打工回来,二毛 再也没那么高的威信了。 九妹走时,村里四五个女孩跟她去了广东,四五个女孩长得都漂亮,比九妹还 要鲜还要嫩。她们见九妹能赚那么多钱,心里痒丝丝的,有的年纪尚小还在中学读 书的就不肯去学校了,就死缠着九妹带她们出去,也要赚大把大把的钱。 这几个女孩出去,都赚到了钱。第一个月,寄来了一张“绿条子”,一千块; 第二个月,寄来了两千块;第三个月呢?又寄来了三千块。邮寄员进村不再只喊 “杨昭本有汇票”了,得“绿条子”的不光是杨昭本一人了,进城去取款的人也越 来越多。弄得那些家里没有女孩的,心里烦躁不安,恨不得生个女孩,以后也像她 们一样赚大把大把的钱。 年底,她们家都买了大彩电,推倒了茅草屋,修起了大瓦房。她们的裤带上都 吊了只造型各异的手机,还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糖果。村人很少吃过的糖果。 村人有口福尝到一点点,无不羡慕地问:“你们在外做什么工作,能赚那么多 钱?” “我们除了帮老板打工还能做些什么?要文化没文化要知识没知识的,只有打 工卖力的份。” 村里的女孩差不多走光了,她们都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女孩子走了许多,村子 上了年轻的男子都难讨婆娘了,一年一年,村子光棍汉越来越多,生态严重失衡。 二丫子跟着她们坐了三天两夜的卧铺车去了。没想到,到了广东后,九妹把她 带到宾馆的按摩院,坐在那里像点菜一样让男人选,那些满嘴酒气的男人在她们身 上摸来摸去,选中二丫子的一个男人把她带进宾馆,刚一进门,那男的就迫不及待 往二丫子身上摸,边摸边剥二丫子的衣服,二丫子大叫,慌忙跑了出来。 九妹把二丫子叫到门外,狠狠教训她懂事点。二丫子说那男人想占她便宜。九 妹冷笑:嘿,男人都臭,只有男人身上的钱才不臭,你以为他们会大大方方把钱送 给你,你是哪块料,自己拿镜子照。说完挽着个男人进了宾馆。 二丫子跑了回来,村人问二丫子怎么就回来了。二丫子说她穷得要饭也不会去 赚那脏兮兮的钱了。村人有的变脸了,狗日的杂种你别乱说啊。二丫子说她们在外 面卖豆腐(即是卖淫),陪男人睡觉,二丫子话还没说完,就被九妹的父亲一巴掌, 打得她眼冒金星,嘴角淌血。 村人围了一大圈,似乎相信了二丫子,村人就有的骂骂咧咧:那种钱也好块逼 脸用。 九妹的父亲有些老羞成怒了,舞着双手吼道:看,有哪样鸡巴好看的,回家看 你老者老妈睡觉去。 二丫子在村子里没有人理她了,见到她就避开,往地下吐口水,村人见到她就 像见到鬼一样。二丫子的父亲抽着旱烟说,你呀!真没出息。 后来,二丫子又出去打工了。 二丫子这次是去一家电子厂,每个月只得五百多块,而且每天加班到晚上十二 点过钟。半年后也给家里汇了一张“绿条子”,二丫子的父亲一看上面只有六百块, 签字没有九妹父亲他们那般潇洒了。 二丫子家里买不起彩电,也修不起大瓦房。春节时写信回家说,来回要几百块 车费,春节就不回家了。 村人背地里说:二丫子真没出息,春节没脸回家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