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古 作者:姚晓 每座城市不论大小都有这么一帮文人圈子。每个对艺术感兴趣或者正从事某 种艺术的人都希望能挤进去。我们不必为这种迫切的希望得到认可的心情而害羞, 因为我们的精神导师博尔赫斯在年轻时也做过在衣帽间偷偷摸摸把自己的诗作塞 进文人们的大衣口袋里的事。 通过一些关系我也开始向这个圈子迈进了一只脚,一个鲜明的例证就是王小 波喊我去吃了一顿饭,而在这次的饭局上我认识了小何。 小何实际上已经不小了,看样子总有四十来岁。听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我才明 白过来这是上一代留下来的遗老级的人物了。南通没出现过能留下什么作品的人, 但听了他的一番讲古后,才发觉自己已是热血沸腾,仿佛错过了一个好时代般。 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讲了一个人那时有一盘披头士乐队的磁带,是件很了 不起的大事。我睁大眼睛频频点头以示理解。从过早的开始回忆的书本上我了解 到那个时代是穿着喇叭裤,戴蛤蟆眼镜,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招摇过市。那时 的歌了不起的也就是邓丽君了,所以听披头士应该是件很前卫的事。 有披头士磁带的人姓林,是个工厂的工人。他家有海外关系,这盘磁带就是 某个亲戚留下来的。我记得第一次听到时就呆住了,就象有根箭从头射穿了脚, 把你钉在那里不得动弹了。其中有首歌是最感人的,叫LETITBE,小林把 他翻译成去你妈的。(这时的我点头说刘索拉也是这么翻译的),小何乜着眼看 了我一下,问我刘索拉是谁。我的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下,底下就没敢再乱插 嘴。这盘磁带我就在那儿反反复复听,特别喜欢听那首去你妈的。 后来证明了我在艺术上还是有预见性的,因为到他家的每个人都喜欢听去你 妈的。我记得那个时候啊,在他家的小阁楼上,烟薰得人要流眼泪水,只听见那 首去你妈的翻来覆去地放,也不曾念过几天英语,却都跟在后面瞎哼哼。 小何可能酒喝多了,这个话题就此滑了出去,后面似乎再也没有重提它的迹 象,于是我又把他拉了回来。 小林这个人没什么说法,因为他已经死了。给个流氓一刀捅在了肾上,也是 不值得。两个人走在大街上撞了一下,小林上来就是一句,去你妈的。那个流氓 也不说话,刀子立马就出来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和他绝 交了,没有任何来往,包括他的追悼会我都没去。 我那时想录下这么一盘磁带。他不肯,他说你要我的命啊,这个给公安局知 道了不得了啊,你一录,他一录,最后找到的是从我这儿出去的。他就象个瘪嘴 老太一样的烦得不得了。我说算了算了不录就是了。但我心里还是想录,整天想 这件事。后来我就到他家里去了。他那天上的是白班,家里没人,我翻墙爬进了 他的小阁楼。我把自己家里的录音机也带过去了,喇叭对喇叭,录了整整一盘的 披头士。 一些朋友到我家来,我也放给他们听。虽然效果不太好,但总归聊胜于无。 后来给小林知道了,他跑到我家来,要我把那盘磁带给他。我一开始说没有,后 来给他逼急了,说有又怎么样,这是你家的么。他看看我,一跺脚说我给你害死 了,就走了。好象第二天他就要给抓到公安局去一样的。我跟朋友们说不存心借 就不存心借,编这么多理由干吗呢。朋友们就笑笑,但还是都上他家里去,去听 那正宗的披头士。一直到他死了以后,朋友们才到我家里来,听我那翻录的披头 士。 饭店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近十点钟也正是生意开始重新红火起的时候。有 两个男的看上了我们这桌,一直在旁边转悠着,最后索性搬了两张凳子在近旁坐 下来,开聊,左右不离南通土话:娘的B。我们熟视无睹。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 了,或许也是受到了过去燃情岁月一般的感染,一向温文尔雅的王小波话多了, 声音也高了,在讨论人性的堕落和重建精神家园的话题中,开始背诵起海子的诗 来。先是《麦地》,然后是《我请求:雨》,再是《春天》,他的眼睛扫过了整 个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小酒店,最后重又落在了那两个男人身上。那两个男人也 把头转到了这边。在王小波背到“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惫”时,其中一个男 的猛地跳起来,推了一下王小波的头。王小波愣住了,我们也都愣住了,那个男 的又推了一下王小波的头。每推一次,头就象是钟摆一样固执地回来。我们确实 不晓得怎么办好了,因为在这两个流氓样的男的面前我们没有这个胆量动手,特 别是我,在听了有关小林的悲惨结局后。我们只能暗暗祈祷王小波的头停下来。 因为王小波始终执拗地坚持要把头回到原先的位置的话,那么那个人的手肯定是 要继续推下去的。幸好王小波终于停了下来,身子为了适应头也是偏向一边,怒 视着。幸好那个男的手机响了,接了手机就匆匆地走了,什么话都没有说,倒好 象是害怕了我们一般。所有的人把头回了过来,但因为没有事情发生,所以重又 人声鼎沸。对时机拿捏得十分准的老板娘这个时候跑了出来,直说什么事啊,什 么事啊。王小波脸通红着说,这两个傻X你认不认识,有种他妈就别跑。老板娘 说,不认识,从来没见过。小顾,再给这儿上一盘龙虾,一扎啤酒,我请客。这 么巴结王小波,我想是因为王小波管这儿一片的税。因为这一盘龙虾的缘故,我 们重又努力收拾心情。但再怎么样,也回不到先前了,因为王小波被欺负了很没 有面子,而作为朋友的我们却没有出手,生怕被王小波指责,所以我们三人各怀 鬼胎,所以酒喝起来有些闷,虽然小何又讲了几个段子。 在近十一点的时候,人又少了,我们的眼睛象面前堆满的龙虾壳子一样红。 而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一对少年男女。男的穿着一件大红汗衫,坐下来时我们才 看见了汗衫的背面上写着北京电影学院的字样。女孩长得很好看,进来时瞥了我 们一眼,看见我们都在看她,又羞怯地把头低下了。 那个北京电影学院的人背诗背到了“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惫”,背得那 女孩两眼放光地崇拜地看着他。王小波突然跳了起来,揿了一下他的头。他仰起 头来怒目相向。王小波说道,就你这个傻鸟,还配读海子?说着又揿了一下他的 头。他的头再次昂起来,似乎有要动手的迹象,于是我和小何适时地不作声地站 在了王小波的后面。他的气似乎一下子松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头昂起来,目 的就是让王小波再次把它揿下去。最后因为那女孩哭了王小波才怜香惜玉地松了 手。来自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满脸通红地和哭泣的女孩没等得及上菜就给王小波 打走了。只能说他活该,因为我们正在气头上,而偏偏他只有一个人,还偏偏要 穿一件北京电影学院的汗衫在这样一个小城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晓得他的来历, 还偏偏要背诵海子的诗来进一步讨女孩的欢喜,所以这一切都只能表明他活该。 因为还是有些害怕被报复,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地共同站起,结帐走人。 我们并没有告别,而是去了小何的家。在门口换了鞋,蹑手蹑脚地绕过了卧 室(小何的老婆已经睡了),来到了一间装修得很好的视听室,据小何讲这里每 一样东西包括音响摆放的位置电线都是有讲究的。后来我们一致强烈要求小何把 那盘磁带找出来,而小何则是强调磁带的效果很差,不是一般的差。果真如他所 说,从他的高保真音响里放出来的披头士喳喳的,象是音响着火时发出的声音。 但也幸亏是高保真音响,披头士仿佛只是成了一种背景音乐般,凸现出的是那时 的市井声,猫狗叫声,还有小何当时紧张地揿下录音键时的咔嗒声。这盘来自过 去的磁带让我们有了一些小资般的伤感。后来小何就哧地笑了一声,他说也是何 苦,现在光LETITBE我就有好几个版本了,说实话小林那样子就叫文化霸 权,但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再象那样子了。我们都点头称是。